妈妈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全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围坐在客厅里,妈妈说,像麻将一样,整整齐齐。爸爸很郁闷地说,你们妈妈现在看什么完整的东西都用这个形容词了。像麻将一样整齐。 我们全笑。 后来,投妈妈所好,我们将生日晚宴设在一间有自动麻将机的包间。据说,这是我还没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提前一周到酒楼订好的。要知道,我的爸爸,是最痛恨这些娱乐的。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因为偷偷打扑克,不知被烧了多少副牌,挨了多少顿“猪肉炖粉条”!一直到读完书,工作了,逃离爸爸的视野了,打扑克打麻将之前,我还会习惯性地看看四周环境,惟恐“杀”出一个“暴君”。真的,用“暴君”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惩罚,一点都不为过。 爸爸对麻将的宽容,或许隐藏着一个我们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当我们跟妈妈围在麻将机前,每个人都技术娴熟,一点也不落后的样子,妈妈感叹地告诉爸爸,我就算每天在楼下跟那些老太婆练习,还是打不过年轻人啊。 这些时候,我的爸爸通常就站在麻将圈的外围,并不看牌,只是晃来晃去,累了,就坐在沙发上,翻着他毕生爱看的书。其实他也看不进多少,耳朵总是竖着,听到谁叫“和了”,就扔出一句——“妹妹又赢了?”话语中,带着不愿意脱离“群众”的勉强。 等牌的间隙,我看到我的爸爸,在麻将喧嚣的碰撞声中,显得很萧条,甚至有些落寞。 过去,为了讨爸爸的喜好,我们几个小孩,争相把每天规定背的唐诗宋词都背得整整齐齐,一字不漏,尽管还不完全领悟其中的真意。现在,爸爸只要看到我们几个,像麻将一样整齐地围在一起,一张牌都不少,就满足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以前爸爸发现我们打牌,在严厉惩罚之后,盛怒之余,总是喜欢用这句话来结束“打牌事件”——他说,梁启超说: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那时候我们经常私下嘀咕,认定梁启超肯定是因为打牌总输,才跑去用读书忘记打牌的。可是我哥哥也质疑这个说法。他认为,人应该是愈是输红了眼愈想再打,打到赢回来为止。哥哥还经常拿我当例子来证实他的判断。 过了若干年,当我在梁启超的书里翻到这句话时,才恍然有悟。我的爸爸,只说出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打住了。梁氏的后半句是: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水落石出。一贯提醒我们不可以断章取义的爸爸,原来是这样隐瞒了话语的真相。 然而,此时我们都已经长大独立了,想什么时候打牌,想跟谁打牌都没人干涉了。而爸爸也不再引用梁氏的上半句话了,所以,这后半句话,我一直没跟爸爸讲,也没机会讲。只让它们继续断章取义地记在我的心里。 无论如何,当我们几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坐在爸爸的视线里,过着妈妈整整齐齐的60岁大寿,我想,爸爸心里的话,一定已经凑齐了。(新民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