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作者:刘心武
十
这一切都是在那个难忘的夜晚,石大爷讲给我听的。当然他讲述时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口吻。
在他讲述中,我曾追问过:"格格给您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脸上的酒色尚未褪尽,听我一再好奇地追问,忍不住打开了他那唯一的木箱,取出了那一尺来长的布包袱。他脖子上的血管有力地起伏着,满脸焕发着幸福的光彩:"这儿哩,这儿哩……"但是当他那粗大的手指触到包袱的结扣时,他犹豫了。他低下头,微微地喘着气,仿佛在摔跤场上进行决斗,这说明他内心里斗争很激烈。终于他抬起头来,吁出口气,诚恳地对我说:"我起过誓,不给别的人看……我得对得起格格。"说完,他几下把包袱放回到木箱中,使劲地扣上了锁,额上沁出一溜黄豆大的汗珠,抱歉地对我憨笑着……
石大爷讲完他的爱情经历后,时间已经是下半夜。整个校园乃至整个城市似乎都已进入酣睡,惟有夜风如醉汉般地游荡着,送来远近唧唧吱吱的虫声。
一听完,我便激动地建议说:"石大爷,我明天就找老曹他们,让他们赶紧开介绍信,成全您们的好事!"
石大爷点头说:"我今儿个叫着你,也是想借你一把力气。如今街道上也给格格落实了政策,她还算人民内部,我想着这回我俩的事儿,总该能上谱儿了吧。"可他又郑重地嘱咐我,"今儿个我把心掏给了你,你可得替我兜着。你也不用忙着明儿就找老曹去说。哪天我们合计好了,我再求你,你再去说。没说之前,你务必得没事人似的,别给我露了。你依不依我?"
我说:"就依您的。"
他两眼闪闪地望定我:"你给我起誓。"
我心甘情愿地起了誓,他笑了。我从没见他那般舒畅地笑过,他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眼睛弯成月牙儿了,脸上的笑纹展得很开,咧开嘴露出整齐、结实的牙齿,我头一回觉得他的面容是美丽的。也许这是一个规律吧,幸福能使每一个人变得美丽而和善。
然而两天以后,我发现街道居委会主任大妈来学校找老曹,老曹跟她说了没几句话,就让她找"蒜薹"去了。我走过去问老曹:"她来有什么事呀?"老曹皱着眉头说:"说是他们街道上也要接待外宾,找我们取经……问我们有什么经验,咱们那经验能往外端吗?……"
我好奇地打听:"什么外宾要到胡同里参观?"老曹淡淡地说:"是那格格的丈夫回来了。听说如今入了加拿大籍,在那边是个挺拔份儿的资本家,这回是来参加交易会、参观游览……"
我一听差点蹦了起来,老曹吃惊地望着我,我连忙掩饰了过去。一上午我讲课都心神不定,中午吃完饭,我就跑到石大爷宿舍去了。
王师傅刚从他那儿出去。果不其然,他已经知道这意外的消息。我说:"怎么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石大爷正色截住我说:"兴许我才是那个程咬金。咱们别再提这档子事好不好?……"
我利用到竹叶胡同访问学生家长的机会,搜集着有关的消息。金绮纹本是坚决不愿同过去的丈夫见面的,她强调已履行过离婚手续。但"有关部门"一再通过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动员她"贯彻革命外交路线",她才勉强同意了。为欢迎这位贵宾的来临,竹叶胡同掀起了大扫除的高潮,"查抄物资清理办公室"主动送还了全部属于金绮纹的东西,包括那只高脚硬木茶几。那位……怎么称呼好呢?姑且称为商人吧,本是一位眠花宿柳的恶少,他对金绮纹毫无感情,竟至于在一九四八年背着她卖掉了房产,卷款而逃。大概世界上可变性最大的莫过于人。他先逃到香港,后跑到加拿大,以那笔钱为资本,七搞八弄,居然发了财;在生存竞争中,他戒掉了一些生活上的恶习,增添了一些经营上的狠毒;他娶了外国妻子,养了几个混血儿,终于抵达了功成身退的境界;如今他已成为商业巨子,洋妻子一病呜呼,大儿子执钥秉财,他忽然似大梦初醒,深疚于以往的荒唐,遂吃斋供佛;他如饥似渴地寻阅关于大陆的报道文章,他乡思悠悠,金绮纹的哀怨面容时时侵入他的梦境,于是他带着大儿子回来了。不是出于虚伪,乃是出于忏悔,他见到接待人员便盛赞共产党的功德和社会主义的成就,他恨不能剖心立誓,要为增进祖国的繁荣富强"竭尽绵薄之力"。
据说那位归来的商人,见到金绮纹独居一室时,不禁老泪纵横。他以为金绮纹是在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夜夜盼郎归"。他郑重地提出,要将金绮纹接到加拿大去颐养天年,以赎他早年之罪。陪同会见的人们都以为,一则中加友谊的佳话就要诞生了,特别是当那商人命令自己的混血儿向金绮纹行鞠躬礼,而那长发洋服的青年听命俯身时,人们竟至拍起了巴掌。
但金绮纹的态度使对方极度失望,她冷冷地说:"不可以了。我一个人过惯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你当年卷包一走,倒让我成了个自食其力的人。在新社会里,我懂得了为人民服务的道理。一开头,我剥云母片儿,糊纸盒子,贡献太小;如今我学会了画蛋壳,你瞧,这桌上摆着的都是;再瞧墙上这奖状,是头年工艺美术公司发给我的;这山水彩蛋也运到你们加拿大去,能为我们的国家挣外汇、增光;这样的日子我过着心里头挺自在。你这次回国来看了我,为以前的罪过道了歉,我也就不再记恨你了。祝你今后多做善事吧。"那加拿大商人并不灰心,留下话说:"你再考虑考虑吧。到底年岁不饶人,就是为人民服务,你也该退休了。我随时准备着回来接你。"
于是,街巷胡同里开始流传着关于格格不日启程赴加的种种说法。
夏末的一日,夕阳西下时,我去石大爷宿舍找他。他那宿舍从来不锁门,找他的人也无需敲门。我如往常一般推门而进,室中空无一人,石大爷不知到哪儿去了。我闷闷地踱出他那小屋,走出学校,顺僻静的街道散起步来。天空弥散着金红的棉朵般的云块,晚风中挟带着马缨花的醉人的芬芳。拐了个弯,前面路边出现了几株高大的国槐,我看见一个梳双辫的少女,正弯腰扫着树下稠密的槐豆。我正奇怪这树上的槐豆怎么掉落得这般多时,从粗干后闪出一个人来,他举着顶端带拉钩的大竹竿,专心地绞着树上的槐豆。啊,这不是石大爷吗?我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石大爷看见是我,遂放下竿子,拉起敞开的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指指那少女说:"老葛的闺女。"又对那少女指指我说:"学校的老师,你叫叔叔吧!"
那少女长得瘦瘦高高的,眉眼儿使我想起了活着时的葛大爷。她叫了我。我问她:"你上调回城啦?"
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没。我妈一个人生活困难,石大爷帮我绑了这么个竹竿,教给我打树籽。树籽卖到药铺去,多少是点补助。"
其实以往我常在街上遇见打树籽的人,我从未考究过他们是为什么,还朦胧地以为那都是园林局的工人。现在我才懂得,在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着一些这样的平民百姓,打树籽、逮土鳖、拣烂纸、拾西瓜子……为的是补助一下他们那匮乏的物质生活。
我帮着石大爷为她打了一阵,看她把满筐树籽搁到小轱辘车上,推着走远了,我才同石大爷走回学校,来到他的宿舍之中。
我提起了格格的事。我劝他干脆这就提出来开证明登记结婚。
石大爷平静地坐着。他又恢复了用多年前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吸着,诚恳地对我说:"老王来传了话,格格也有这个意思。可我眼下不能。我得凉一凉,得容格格多想想。"
他没话了,我也无话。我俩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起初,我并没有面对石大爷,我两眼直望过去,映入我眼帘的是靠放在门背后的大竹扫帚。这竹扫帚的把手部分已经磨得焦黄发亮,帚尾已经发灰。我平生第一回对一把扫帚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和浓烈的感情。我想到这扫帚每天牺牲着自己,为使世界清洁而美丽,它孜孜不倦地留下它所喜欢的、除掉它所不喜欢的;当道路和地面变得整洁爽目时,它却必须躲藏到不被人们所见的角落里去……
当一派柔情荡漾在我的心头,并逐渐增强为奔放的激情时,我把眼光转向了石大爷。石大爷的侧影有如一尊充满了爱与力的石像。
这里没有小提琴在演奏婉妙的旋律,没有吉他或曼陀林的和弦,没有人朗诵象征派的诗歌,没有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与罗丹的雕塑,没有盛开的玫瑰与含苞的素馨,没有泉水叮咚也没有松涛呼啸,没有檀香的氤氲也没有古筝的清韵,这里只坐着一个六十岁出头的没有文化的不引人注意的童贞男,一个质朴到极点的厚实晶澈的灵魂;但正是他,却使我心中充溢着诗情画意,鸣响着黄钟大吕,饱吸着露气芳香,升华着纯真的人性美……
首页 1
2 3 4
5 6 7
8 9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