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夹子
作者:刘心武
年轻时就常听柴科夫斯基的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选曲,后来有幸到剧场看到全剧演出,更觉得别有意趣。只是究竟西方人生活中使用的胡桃夹子什么模样,在他们日常生活中起多大作用,还是梦梦然。
深秋时,年轻朋友开车带我到怀柔山区野游,路过红螺寺,停下来进去随喜一番,出来逛集贸市场,有很多卖当地干果的摊档,栗子、核桃不稀奇,还有小纺锤形的胡桃和名符其形的元宝果,甚为诱人,不由得买了两兜子。
中午把车停在山脚下一处叶子变黄的树林中,铺开带去的线毯,取出各种食物饮料,几位年轻朋友和我席地愉快野餐。我想尝尝胡桃和元宝果,谁知立刻犯难:无法剥开取仁!那些胡桃外壳虽有裂口,也能用指甲剥掉一部分,但若想让那胡桃仁儿出来,却千方百计地努力,也只是抠出一点碎渣,美味袭鼻沾舌,却无法痛快品尝。元宝果就更难对付。这才意识到胡桃夹子的重要性。而一位年轻游伴也就立即跟我坦白,他们在那里购干果时,我到一边看鲜果去了,卖干果的大妈跟他们推销了一种铸铁制作的粗糙的干果夹子,人家开价十五块,他们砍价至十二块,到头来还是嫌贵,没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胡桃夹子论起来小工具一件,似乎无足轻重,但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午,在那美丽的小树林里,我忽然是那么样地想品尝当地成功引入栽培、新近收获的胡桃和元宝果,却仅仅因为缺那么一个对应的工具,只好望壳兴叹。
偏一个年轻游伴故意从带来的音响里选出了CD盘里的一段《胡桃夹子》舞曲,是以摇滚调式“歪曲”的滑稽乐音,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的水果罐头,多是矮胖的阔口玻璃瓶,瓶口用铁皮严封,开封成为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那时候也没有相对应的开封工具,一般是把玻璃瓶倒置,用一个薄改锥,用力塞到封口的铁皮与玻璃之间——在那之间还塞有橡皮圈,目的是保证封口后不漏气也不进气——来回移动,直到一部分封皮终于被剥离开,嗤地一声漏了气,再把罐头正过来,用力旋开那圆形封盖,才能吃到里面的糖水和果块。那时候常常发生性急的人士因为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胖罐头,赌气将其掷到地下摔碎的事情。我把往事讲给年轻朋友们听,他们笑,但显然并不怎么上心,因为时代毕竟不同了,现在各种消费品的专用工具都很齐全,我们那天的失误只是忘记了购置必要的胡桃夹子。
忽然一个年轻游伴嚷了声:“哈!人家送了把开果钥匙啊!”他从那兜元宝果里取出了那把钥匙形的掏仁器。有了那掏仁器,一些裂口较大的胡桃和元宝果就能撬开果壳掏出果仁了。原来卖干果的果农们也在与时俱进,尽管推销胡桃夹子未成,也还是把钥匙形的掏仁器免费放在了装果仁的塑料袋里。
傍晚我们抵达几乎是北京最北端的一处山村。头年我们曾在那里品尝过一根柴火烧出来的猪头。那里封山育林,不准伐树,但允许村民到山林里捡拾枯枝,因此柴灶在村里还随处可见,一处农家餐馆里因此有柴烧猪头的风味菜售卖。我读《金瓶梅》,注意到书里写到一位妇女的炊事绝技是能只用一根柴火烧熟整只猪头,原来以为那不过是小说家的夸张,见到尝到了真用一根柴火烧熟的猪头,才知人间真有此种炊技此种美味。舌别一年,重尝细品,当然是乐事一桩。但是,那晚我们吃到的猪头,竟口味平平,丝毫引不出头年的兴奋。细问农家餐馆老板,他如实告知:那位身怀一根柴烧一个猪头绝技的老奶奶,竟已在半年前作古,而她在世时,人们谁也没想去学她那手艺,她过世后,常有回头客开车来点柴火猪头这道菜,他也曾请村里好几位大妈大婶来试图复原老奶奶的手艺,却都达不到那个效果。我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叹息。
第二天回城的路上,我望着窗外越来越稀少的树木和越来越密集的灯火,惆怅不禁旋绕心头。今天没买胡桃夹子明天可以补买一把,但那些民间绝技一旦失传,我们如何补偿人类文明传递中的这些空白呢?(北京晚报2006-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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