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换年轮
作者：刘心武
树干剖面上一圈套一圈的年轮，一旦形成，怎么可能将其中的一部分年轮抽出来换掉呢？
把我们生命的流程，比喻成一圈套一圈的年轮，这已经成为一种滥觞，本不必多言。但是，如果有人要把其中部分的年轮抽换掉，首先是抽取出来，只当根本没有存在过，对此，你会作何感想呢？
我前些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先接到电话，很久没听到那声音了，但一听也就知道是谁，从某西方国家回来，说要见我，而且希望单独见，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谈。
就约那来电话的某人，到郊区书房，单独面谈。你看了下面就懂得，我为什么不能使用他或她字，只能说某人。当然也不便说出某人来自某国，年龄几何，以及其他方面的个人资讯。
多年不见，一旦见了，还是很感亲切。但某人并非为表示亲切而来，来的目的，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要我把此人十几年前写给我的那些书信，悉数退还。
不要误会，我跟某人绝无恋爱关系，那些书信绝非情书。那时候，此人刚出国，所遭所遇，多不顺心，艰苦奋斗，备尝艰辛，就常常灯下给我写信，倾诉烦恼，泄出浊气，我呢，也就每信必回，尽我所知，倾我所悟，无非是鼓励此人咬牙拼搏，祝愿总有一天，乌云陆续散尽，骄阳沐浴身心，在那边立稳脚跟，修成正果。
某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在惊讶之余，多少有些不快。信既寄出，就归收信人所有，又不是恋人反目，何至于专门跑到我这里来，全数索回呢？我就问，那是不是，从国外，把我回的那些信，全数带来，要还给我呢？回答是，抱歉，那些信，全给烧成灰了。我说，这很不公平，是不是？而且，我就再问：这些来往信件的内容，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你怎么现在就如此急切地希望它们全数消失呢？某人心平气和地对我说，经过一番努力，现在自己已经进入了那边的主流社会，因此，希望把以往一切非主流的生存痕迹，全部抹掉。这不就是一种要抽出部分生命年轮的举动吗？
我真的不能理解某人了。进入了那边的主流社会？当然，那是某人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一种生存境界，有志者事竟成，我首先为此人高兴。但是，人生的历程里，那些凝聚着艰苦奋斗、勇猛拼搏血汗的年轮，不是比能够稳定地跻身在所谓主流社会的，那些可能会呈现为肥厚匀实的年轮，更有光彩，也更具有回味的价值吗？即使某人不愿意别人看到那些曾经含有卑微与屈辱、孤独与失落、痛苦与血泪的年轮，作为某人自己的一份人生财富，回视、回思，不也还是很有必要的吗？但某人向我索回那些来信，目的明确得很，就是“再不能让它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拿回去要通通销毁”。
我发愣。某人开导我，还举出一些例子，比如某富翁的传记，详写的是其发财后继续大发的谋略，而对于其“第一桶金”，则语焉不详；某政治家回忆录，就明显地有“年轮缺失”；就连某些大明星写的书，也一律“该彰则彰，该隐而隐”。
我问某人，书信能销毁，刻在心头的记忆，可怎么磨洗掉？回答更令人吃惊：凡不能磨洗掉那个的人，决不可能保持住其现在所获取的社会地位。既然已经跻身主流，为长远计，必须从记忆中也抽取掉那部分年轮。我问，抽掉的部分，你会另设计出一种年轮，换进去，镶嵌起来吗？某人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告诉我，凡已经成事并将不再滑落，而且会继续在主流中往金字塔上一级攀登者，那样做是极其必要的。
我无语。那么，我把某人的那些来信全找出来并且交到其手中了吗？请读者诸君猜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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