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去游

作者：刘心武

　　人是地行仙。人生乐趣之一，是远游。
　　我第一次跨出国门，是1979年。那时候“四人帮”倒台不到三年，历史加快了脚步，中国大陆实行了改革开放，“文革”中被摧毁的中国作家协会得以恢复，并派出了第一个“文革”后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老诗人严辰任团长，团员有鄂华和我，加上翻译，一行四人，飞往东欧的布加勒斯特进行友好访问。
　　下了飞机，罗马尼亚作家协会的接待人员把我们迎进了一个极有异国情调的客厅，正兴奋不已时，忽有苍蝇飞过来，我心里好生诧异，“咦，外国也有苍蝇？”这是我那时候的真实心理活动。因为那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闭关锁国的环境里，把所有的外国的一切方面都想象得非常之好，才会见了外国苍蝇也大惊小怪。
　　到了那边作家协会的大楼里，人家热情地款待我们，团长与那边的作协负责人寒暄，我却只盯着墙上的大地图发愣。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是瞪得有铜铃般大。那地图让我觉得好生奇怪，我们在国内看到的世界地图，都是把太平洋放在当中间，面对地图，太平洋左边是亚洲，欧洲在紧左边，英国和爱尔兰在地图紧边上，太平洋右边则是北美洲和南美洲，多少年来，那样的地图画法已经让我认定为天经地义，却没想到在罗马尼亚劈头看到了另样的地图，那地图把大西洋画在当中间，我自己那伟大的祖国，竟被画在了紧右边的图边上！后来当然也就释然，人家那样的画法绝对没有对中国不友好的意思，地图本应有各种画法。啊，世界多样，人类多元，从那一天起，我才算开了窍。
　　参加过三回公派组团的出国访问后，我就基本上都是接受对我个人的邀请，那样出国了，有时人家邀请我和妻子吕晓歌一起去，我们也就联袂出游。中国大陆作家参加公派出国，被认为是一种荣誉，或一种福利，但其中也不乏趣闻轶事。话说一位某省作家终于荣幸地争取到了一次随团出访的机会，无比激动地先到北京参加出访前的集训，然后西服革履地登机出发，他们去的是某非洲国家，飞抵后只见机场一片漆黑，来迎接的只有我们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神色紧张地告诉他们，该国发生政变了，他们必须尽快回国，但目前机场已经关闭，且到使馆暂避一时，黑暗中他们上了使馆的汽车，车窗全被窗帘挡住，外面究竟什么样完全无法窥见，就那么到达了使馆，进了使馆就被安排到窗帘紧闭的屋子里，胡乱歇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说是机场允许国际航线的飞机起飞了，就赶紧派车把他们送往机场，一路上他真想拉开窗帘望望外头，那也总算看了点异国风光啊，可是纪律如铁，焉能违反，到了机场，马上就被安排进了机舱，飞机起飞后，也不许打开舷窗朝外看，就这么飞回了北京。所去的那国家究竟什么模样？竟全然不知。这位作家后来要求再次安排出国，人家就告诉他：你已经占有过一次出国指标，中国光各省的专业作家就那么多，哪儿能再安排你呢？
　　其实，那位作家的出访经历，作为人生滋味，也是难得一尝的。现在中国对外开放的程度与时俱进，毋庸机构安排，只要自己有点经济实力，参加旅游团就可以出国观光，办一个因私出国的护照非常便当，个人被邀出国，只要那外国领事馆给签证，尽管去就是了。
　　远游已经渐渐成为中国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了。但游亦有道。有的人出国转了一圈，收获并不大，甚至觉得既劳力也累心。我个人的经验是，旅游中身心俱要放松，身不可过疲，心切忌杂念，要游得通体经络舒泰，满心欢快有悟，才算不枉此行。
　　我提倡用心去游。所谓用心，不是劳心的意思，与工作中的那种用心是两回事，指的是要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松旅游中，善于对所遭逢到的景物、事物、人物，由一些细节，擦出心灵的火花，心有所悟，而生出大快乐来。如果旅游一番，心无所悟，那真遗憾。
　　世界很大，人生很短。要使有限的生命获得尽可能多的快乐与感悟，远游是不可少的手段。愿自己能去到更多的地方，也祝读者诸君有远游之乐！（北京晚报2006.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