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香皂
作者:刘心武 北京晚报2005年08月08日
“‘天鹅香皂’走了。”祁楷告诉我。
“天鹅香皂”,说的是一位女士。我与她曾同住一个胡同大院,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学教师了。可是,三十九年前,那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跟她任教的中学不在一个城区,我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却忽然有一天,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找我“外调”,要我揭发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及“反动言行”,我愕然,他们点出“你自己的问题也不少”,亮出一套彩色明信片,我没等他们质问,赶紧说:“是我送给她的,我不对……”他们就勒令我第二天去他们学校,参加对她的批斗会,一起受教育。
那批斗会现场,布置了一个展览,采取的是鲜明对比的形式,把从她家搜出的花绸布拉吉,跟锅炉工穿破了的工作服并列对比;把她戴的小坤表,跟送煤工严冬系在棉袄上的粗麻绳并列对比;把她家有花卉图案的细瓷茶具,跟清洁工用得变了形的搪瓷把缸并列对比……最后一组,则是把她平日离不开的天鹅牌香皂,跟一位工友平日使用的粗胰子球对比,我得承认,那种对比性陈列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再加上群体激愤的气氛,因此当批判者以“农民种粮食给你吃,工人织布给你穿,战士给你保卫国防,你却如此丧心病狂地过着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堕落生活”这样的逻辑,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高分贝值的批判时,我也就低下头,跟她一起服罪。
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公园里邂逅,她忽然冒出一句:“我该向你道歉!”原来指的是我曾送她几套彩色明信片的事,那是我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从苏联留学回国时,送给我家的礼物,明信片上是些莫斯科风光,想起她是中学里的地理老师,一向热心搜集各种地理图片资料,就由我送给了她,没想到“破四旧”时,成了她“站在‘苏修’一边”的罪证。她说:“那时候真不该就把你说了出来……”我立即跟她说,那个荒谬的时间段里,这实在是芝麻小事,不足挂齿。
祁楷是当年大院的小伙伴,比我小几岁,他后来成为中学校长,她则成了他们那所中学的资深教师,他说,由于那一次的批斗,她就有了个“天鹅香皂”的外号。
祁楷说,“天鹅香皂”退休前,跟他恳谈过。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三十九年前批判她的那些闯将,后来很快被否定掉了,被说成是用她这样的人,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一律“上山下乡”,经历的蹉跎坎坷,比她尤甚。她说高兴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如今光是香皂就有多少种?光是风光明信片就有多少种?她宣布,退休后她要更好地享受生活。
祁楷说,她父母双亡多年,又无兄弟姐妹,更无配偶子女,去得又很突然,是在参加时装秀的休息室里,一下子心肌梗塞,根本来不及抢救。
在公证处的参与下,祁楷他们进入她的住室,发现了她的遗嘱,她将全部遗产捐献给红十字养老院,并且将自己的角膜以及一切尚能为其他生命所利用的器官捐献出来,尸体供医学解剖,不留骨灰,去世后也不要给她举行追悼会。又发现她有两个厚厚的本子,一个是剪报本,那里面有历年她从报纸上剪贴下的灾难性新闻:水灾、车祸、空难、矿井瓦斯爆炸、学校校舍坍塌……在每一条被剪贴下的新闻旁边,都粘贴着她的邮政汇款收据,数额最高万元最少一百;另一个里面粘贴的则是一位大学生———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原来的小学生、中学生———的来信,还有每三个月一次的汇款收据。
追思会上,受到逝者十多年赞助的大学生从外地赶来,对大家说,阿姨曾跟她说,赞助她以及别的人,是觉得自己不具备那种振臂一呼八方回响的救世能力,自己也就是一块“天鹅香皂”,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以浸润性的方式,做些小事情,与那些社会改革大家“通盘解决”的雄才壮举相比,实在渺小琐碎……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努力地想,“天鹅香皂”女士的生命价值,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她算一个好人是不必争论的,但她也算得是一位知识分子吗?
对了,当年那种天鹅香皂,是上海出产的,用的是闪银光的深蓝色包装纸,上面有雪白的天鹅展翅飞翔的图画。如今还有这么个品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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