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父(下)
作者:刘心武
天哪!原来还有个大人在卧房床底下!我慌忙将窗帘叉抢到手里,又拨110,谁知这时候手机居然没信号了,怎么偏在这骨节眼上断电!我就往座机那边移动,这工夫里,那少年却已经转身进了卧室,而且麻利地爬进了床底下,我惊魂未定,他却又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并且回到了门厅,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捧着一幅油画,那不是我原来挂在卧室墙上的吗,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正想嚷,他对我说:“我要———我要我爸———求您了!”
几分钟以后,我们又都坐在了餐桌两头,而那幅画框已经被磕坏的油画,则竖立在了我们都能看清的餐具柜边。我们开头的问答是混乱的,然而逐渐意识都清明起来。
那幅油画,是我前几年临摹的荷兰画圣凡高的自画像,这幅自画像是他没自残耳朵前画的,显得特别憔悴,眼神饱含忧郁,胡子拉茬,看去不像个西方人倒像个东方农民。出于某种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来把这幅自以为临摹得最传神的油画悬挂在了卧室里。少年窃贼告诉我,他负责踩点的时候,从我那卧室窗外隔着铁栅看见了这幅画,一看就觉得是他爸,就总想给偷走,这天他好不容易钻了进来,取下了这幅画,偏巧我回来了,他听见钥匙响就往外逃,他人好钻,画却难以一下子随人运出去,急切里,他就又抱着画钻到卧室床底下去了……
我就细问他,他爸,那真的爸,现在在哪儿呢?他妈妈呢?他不可能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啊!可是他执拗地告诉我,他就是没有妈。后来我听懂了,他妈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嫌他爸穷,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记得他爸,记得一切,记得那扎人的胡子茬,记得那熏鼻子的汗味加烟味加酒味……爸爸换过很多种挣钱的活路,他记得爸爸说过这样的话:“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干完了拿不到钱。”他很小就自己离开家去闯荡过,有回他正跟着马戏班子在集上表演柔术,忽然他爸冲进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骂他爸:“自己养不起,怪得谁?”他爸大喘气,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许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给他买来一包吃的,是用黄颜色的薄纸包的,纸上浸出油印子,打开那纸,有好多块金黄色的糕饼,他记住了那东西的名字,爸爸郑重地告诉他的———桃酥!讲到这个细节,少年耸起眉毛问我:“您吃过桃酥吗?”我真想跟他撒谎,说从来没有吃过……
他们那个村子,不记得在哪一天,忽然说村外地底下有黑金子,大家就挖了起来。他爸爸也去挖,是给老板挖,于是他讲到了去年那一天,半夜里村子忽然闹嚷起来,跟着有呜哇呜哇的汽车警笛声,他揉着眼睛出了屋……简单地说,村外的小煤窑出事故了,他爸,还有别的许多孩子的爸,给埋井底下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得到补偿?矿主早跑了不见影儿,人家说他们那个小煤窑根本是非法的,不罚款已经是开恩了,还补偿?
少年说,他从我那卧室窗外,望见了这幅画,没想,就先叫了声“爸”。他奇怪他爸的像怎么挂在了我屋里?他说他爸坐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就那么个模样。
少年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泪光。我听这孩子讲他爸的遇难,也就是鼻子酸了酸,但是,当我听清这孩子这天钻进我的屋子,为的只是偷这幅他自以为是他父亲画像的油画,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溢出了眼角。
少年惊诧地望着我。我理解了他,他能理解我吗?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我除了把这幅画送给他,还能为他,为他父亲那样的还活着的人们,为那些人们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您放我走吧,还有我爸。”少年望望窗外,请求说。
我把画送给了他。他不懂得道谢,我把门打开,他闪了出去。
关上门以后,我竟自倏地若有所失。不到半分钟,我冲了出去,撞上门,捏紧钥匙,希望能从楼梯天井望到他的身影,没有,我就一溜烟跑下楼梯,那速度绝对是与我这把年纪不相宜的,我气喘吁吁地踏出楼门,朝前方和左右望,那少年竟已经从人间蒸发,只有树影在月光下朦胧地闪动。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一派寂静笼罩着我时,我问自己:“你追自己,是想跟他说什么?”
是的,我冲出来,是想追上他补充一句叮嘱:“孩子,你以后可以来按我的门铃,从正门进来!”
夜风拂到我的脸上,我痴痴地站在那里。
一句更该说的话浮上我的心头:“孩子,如果我要找你,该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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