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花非花”
作者:刘心武
站在村口,为的只是看看雪花飘落田野的景象。
不知道这个村子还能保留多久,我眼前的这些残田还能耕种几时。我的企盼,是这里能永葆乡土野味。
村外大杨树护卫的是一条柏油大道,有辆出租车开过来,在我身旁停下,车里出来一位年轻妇女,操明显的广东口音,我回答她的问路:“对,就是这个村。”
我没有想到她真的来了。我原以为那只是水李子的夸张之词。我不禁对那女人说:“您是‘花非花’吧?”女人耸起眉毛歪歪嘴角,瞪着我。我忙摆手:“别误会,我不是水李子!”我给她指路,故意在最后添上这么一句:“他这会儿可能给人修电脑去啦,他媳妇多半在家。”那女人似乎只要是我并非水李子,就很开心了。她又进了出租车,飞快地开进村去了。
望着村野,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意识到:社会生活演变得实在太快,太出乎意想。就连这个村子,也被网络这家伙———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闯入了。那天我请村里电工小纪来给我修书房的插板,他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聊天,说他现在迷上了电脑,几乎天天要上网找网友聊天。他网上化名最常用的一个是“水李子”,聊天对象也常换,有几个渐渐成了密友。其中一位广东的女士,开头也不知是否真女士,更不知岁数多大,网名叫“花非花”的,越聊越投机,最近,那“花非花”就说要来找他,抛开网络面对面。
网络使我们的社会增添了新的人际关系,所谓网友,已经具有了非常丰富的内涵,“破网而出”的现象也越来越多。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对此首先有极浓酽的戒备心理。我就忍不住问小纪:你媳妇能容忍你吗?就算勉强能容忍你跟电脑交流,一旦那“花非花”真的出现在你家,她还能容忍吗?小纪说:反正他已经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诉“花非花”了,他觉得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媳妇么,他前些时已经教会了她上网,她倒不迷网上聊天,而是迷上了电脑绘画。
现在“花非花”真的来了。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他家院里,是否已经正演出着我无法判断是喜是悲、是正是闹的活剧?
望着雪野,我思绪旋动。我当然赞成网吧不向未成年人开放,更支持矫治少年沉溺于网瘾的心理病患,但成年人的自由上网,其复杂状况几
近恒河沙数,利用网络犯罪,因网恋而误入虚妄……这类例子几乎每天都可以从传媒上看到,但毕竟也还有正面效应每日每时发生着吧。在这因网络而变得更有趣也更诡谲的世界上,网民们驾驭自己的人性时,能否更自如地抑恶扬善?
正痴想着,忽然又有个骑自行车的人,跟我打听王起家怎么走?我给他指出方向,他骑过去了。王起是村里最后一个车把式。1984年,生产队解体,队里把他赶了十多年的那驾车作价转给他个人,所谓一驾,指的是两匹牲口……一头青骡一匹枣红马和一辆胶皮轱辘大车。1994年前,他还能用这驾车做些农活跑些农业运输挣钱。1995年以后就渐渐没什么农活干了,主要用来帮人运砖瓦木料什么的盖房子。2000年以后连盖房一类的活计也少了,五十出头的王起本身也似乎有点像古董了。他在两年前到物流公司当了个管子工,因为对那骡马感情难舍,一直还养着,最近才下决心要出脱掉。前些天他告诉过我,如今只有更远的村里,还有人用这样的大车运输,一个亲戚已经给他牵了线,说那边有个人有兴趣,显然,今天向我问路的,就是那远村来客。
我“温榆斋”所在的村子,马上就会消失掉最后一驾大车了。而电脑这东西,网络这玩意儿,却已经在那一片片的砖瓦村舍中蔓延开来。
我对村外的雪野作最后的凝视,然后转身慢慢朝村内走去。雪花飞舞,心旌摇曳。我和王起、“水李子”,还有“花非花”,以及更多的人,还要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经历更多的变化,其中包括急速地转型,会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最后的大车”,又一次再一次地遭遇网络之类的新事物。人们在这哀乐人生里,该如何像这雪天一样,以纯洁滋润缺憾,以安谧消融浮躁?(河北日报2006.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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