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作者:刘心武
四
我找到居委会,主任不在,于是便贸然跑到14号去了。
14号是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小杂院。六四年那阵,北京的住房问题还没发展到爆炸性程度,自盖小房子的风气尚未蔓延开来,所以这个小杂院倒显得挺豁亮,各处都点缀着一些花儿草儿,房子虽旧,收拾得还干净利落。
敢情金家姐儿俩都是五十来岁的老太太了。两人分着过,一家住南屋,一家住北屋,都只有一间房。我先找到南屋,屋里坐着个黄壮的汉子,我认出他是附近煤铺里摇煤球的师傅;同他对了几句话,我意识到他是金家小点的那位妇女的丈夫,他说他"屋里的"在服装厂当熨衣工,现在上班去了。我便提出来要找他爱人的姐姐,他愣了愣,便领我朝北屋最偏东的一间小屋走去,在门口叫了声什么(我没听清),见门开了,指指我说:"找您的。"便离开了。
开门出来的老太太,看着有五十来岁了。瘦弱的身材,长方形的一张小脸,白里透黄的皮肤非但不显得粗糙,反而颇为细腻,但额头、眼角、嘴角都有了极细琐的皱纹。她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结成了一个元宝髻,淡得看不大出来的两弯眉毛下,一双挺大的眼睛先是惊疑地大睁着,随即又流露出一种饱经沧桑的倦怠神情。把我让进屋去以后,她上下打量着我,懒懒地问:"您是办事处的?"
我告诉她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来。她戒备地望着我,仿佛有点惶惑无措。
为了摆脱这尴尬的局面,我尽量先用热情的语调说点闲话:"您爱人上班去啦?"
她眉尖一抖,生硬地说:"他?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而且比刚才我去过的那间南屋要凌乱得多。样样家具都是些陈旧的劣货--不,只有一样或许是个例外,那是靠在床头的一张紫檀木高脚花茶几,这茶几上摆放的两样东西,也比屋中其他任何器物都更干净爽目:一件是一个颇为讲究的打火机,另一件是一只颇为古雅的细瓷盖碗。
我又搭讪说:"您妹夫在煤厂工作吧?"
她略微一愣,点点头说:"您是说秋芸她当家的?对。秋芸在服装厂做事。我在家糊纸盒挣点子钱。"说着她指指屋角,我注意到,那里堆着一堆糊好和待糊的纸盒、纸片。
正当我想把话引到忆苦这个正题上去的时候,居委会主任突然找上门来了,说是刚才接到电话,学校打来的,让我马上回去,有急事。我只好告辞,走到胡同里,才知道这是主任大妈用的计。她激动地对我说:"你们找这个人去忆苦可不合适。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你们校址原先那个贝勒府里的千金小姐,当年管她这样的小姐叫郡君,又叫多罗格格。满清倒台以后贝勒府的多一半卖给了外国教会,办起了学校;贝勒府的主子们窝在偏院里,过了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坐吃山空。'七七事变'以前,贝勒把最后的一个偏院也卖给了教会学校,整个败落了。格格跟她哥分了家,搬进羊角灯胡同的一个四合院住,那是她最后的产业,她就靠吃房租过日子。可是临解放的时候,她的男人--男人是打小包办的,旧社会整天在外头吃喝嫖赌--背着她把房子卖掉,一个人卷款溜了,她才搬到这儿。直到解放后的头二年,全靠变卖残存的字画古玩瓷器墨砚过日子。后来才算揽了点活儿在家里干,剥云母片呀,折书页子呀,糊纸盒子呀,算是自食其力了。"
我大吃一惊,心里不住地怨恨石大爷,他怎么把个贵族小姐,当成贫苦市民来介绍呀?同时禁不住问:"秋芸是她妹妹吗?"
主任大妈说:"什么妹妹,是她的丫头。这秋芸阶级觉悟总提不高,跟格格感情特别好,划不清界限。格格名叫金绮纹,多少年以来,总放不下她那多罗格格的臭架子,虽说后来穷得一个搪瓷盆儿又洗脸又和面,还是戒不了她那两样嗜好:抽好烟、喝好茶。秋芸解放前陪着她守活寡,解放后也一直照顾着她,到五六年秋芸跟煤铺王师傅结了婚,他们两口子也还是待金绮纹不错,依旧看不出个界限……这样的人,你们怎么想起来请去给学生们忆苦呢?"
我哑口无言,同时感到无比震惊。我万没有想到,就在我所熟悉的这些胡同街道里,还生活着这样的人物,他们是我在报纸上、小说里、报告中从未看见、听见过的,他们住得离我这么近,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瞧,扯远了,我们还是来说石大爷吧。可要说清楚石大爷,又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些人。于是我想起了那我们宁愿忘掉而又不能忘掉的十年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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