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窗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慢慢读,能感觉到作者是在写自己的心。能写出自己心的文字都会感染旁人,旁人便以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受去理解那心的驿动。于是就有了“诗无达诂”、有了“作者未必有此意,读者不妨有此心”之说、就有了诗的千千万万种诠释。
让我读这诗呀。最先想起的,是青春时期对诗的“冷热病”——热起来,热泪盈眶以至于泪流满面、直抵自己关起门来号啕;冷起来,直是怕了写诗的人,而且让这骨痛的怕威胁、折腾了半生——那心情,也只有这首《错误》能够道出一二。
生命,易逝而不速朽,平淡而有瞬间特殊的感受。当我在“三星堆”看到“史前”的石质装饰品时,动心了:企图留下生命里的美与念想的共振,是人饱暖之后甚至是绝望时刻深心处的第一渴求,也是所有艺术、哲学的发韧。
作为美与念想(思想)浓缩物的诗,写诗的人追寻的,是生命体验与它们的相遇。禅,是它的本质:转瞬即逝,再现的,就不是原本的面目。“拈花一笑”很美,重来第二次就成了“演出”、“人淡如菊”乍读清新,再读就是枯寂、“杨柳岸、晓风残月”寻常的风景含了扑面而来的诗意,却永远只属于柳三变……
这又是一对矛盾的组合:诗人,因为渴求于“留下”而怀着旧,却致力于“美”而永远追寻新。美的特质,如禅。这就是往年怕诗人的缘由,他永远在追、在寻,不肯驻足。这种“不肯驻足,包含了对“新”的体验。这就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诗人先天遗传性的“愁根”,“愁”字在年少时很有早慧的美、中年有着笃定的美、老年有沧桑的美。人,天生愁。生命只有一次,用昆德拉的话、从“实验规则”来说,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等于没发生:因为没有重复性,只是没法赋予意义的“孤证”。而这却是一个人的全部啊!五千年以来,有多少“全部”曾经如何的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真本色、自风流……在哪儿啊?
谁不是过客?乍读这诗,似乎是“被拒绝”——“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跫音不响,三月的窗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这一系列意象,写的是一个“隔”字。这些字,全然没有“抖峭”两个字,却真的能让人感觉到早春二月的清凄。这里的一切,都是珍贵的“虚”,抓不着、就是抓着了也攥不紧,只属于“天”和“你”。“我”只拥有踏在“青石的街道向晚”的“实”,青——石的“清”、向——晚的“凄”,一个“若”字让一连串“不”带来彻骨的“凉”,变得朦胧迷离。
我如果感觉到这是不得已的“拒绝”呢?能不能成立?这一切意象,都因为什么才如此“闭”、“凉”、“清”、“凄”?是——“ 东风不来”、是“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这寂寞的、小小的城里的一切,所有的“不”,都源于“我打江南走过”!“我”没法留下、宿命逼“我”不得不前行。
“我”来早了,在这东风没来的时候;“我”来迟了,那等在季节里的美已经开过谢落。这是一种普遍的生命感受,当我们仰望古时巅峰、或者在羡艳桃花般青春的时候,都会在心底涌出长长的叹息:我们永远错过了过去也不能追上未来?我们总是在置疑生命的价值,却体验着生命的急切,狂爱着生命的点点滴滴,却无奈于生命一如清水从指间流逝……
达达的马蹄——诗里出了声音。闻一多吧,说诗里最好有色彩、形象、声响,如果再跟哲理联姻,就比较圆满了。“达达”的马蹄,如鼓点响起,那是催促、是逼迫、是自己行路的声音——这一切,或者就是一个错误?错过了过往莲花的开落、还势必错过这会随着东风吹拂而生发的稚嫩、新生?我们的一生都在获取、都在失去……
这是一个永恒的错误,因为永恒而美丽。永恒是美的——屈原追问过的天、嫦娥私奔的月、哲学的源头:满天的星星、埋葬着170万年无数生灵的土地、世世代代留下来的诗、思想,都美不是?
不晓得今天郑愁予再读自己这首诗有没有新的感悟?新的加入?这首年轻的诗,极好的捕捉住了诗意淡淡的哀愁、生命深深的怀疑、宿命强烈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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