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逍遥游理解为乘云御风的信天而飞,似乎我们只能选择绝望。庄子描写了太多的飞,开篇就是鹏鸟横跨南北两极的壮阔之飞。相比这种气势恢弘的飞,我们更喜欢轻盈的飞,就像姑射山的神人,随时可飞,随处可飞。一句话,就是随心所欲地翱翔碧空,又随心所欲地栖息烟霞。大概这才是斥鴳所说的“此亦飞之至也”的境界。如果我们把此作为梦想,那我们其实很清楚,这是个实现不了的梦。
我们可以降低要求,可不可以像列子那样临时地、偶尔地飞一飞呢?列子飞的形象似乎更像个仙子,庄子的描述是“泠然善也”。这个词语不应该是为男子而下,让人联想更多的是仙子姣好的面容、轻盈的体态和飘逸的衣袖。“拂衣遽起,如微风之振窗纸,穿棂而逝”,这是纪晓岚描写女鬼之飞的妙笔,正可做“泠然善也”的状描。
这也一样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不可能实现,并不妨碍人类做梦。人类对飞的空间上的实践,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越了鹏鸟的飞行,但有一点大概是永远超越不了的,那就是放弃任何飞行器而飞。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要羡慕一下作为反面人物的斥鴳。斥鴳浅薄无知,自以为得之,但即便是它“翱翔蓬蒿之间”的低层次的飞,我们人类又何尝能够做到呢?
好在,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并不是身体的飞翔,而是心灵的放飞。这就大大降低了难度,让我们有如释重负般的霍然轻松。不用刻意去追求,其实我们不都有过心灵放飞的的体验吗?比如我们来到海边儿,远观海天一色,近玩浪沙流连。或者在近海遨游,或者静躺在水面,任轻浪颠簸,那一刻心灵的超然宁静,何尝不正是逍遥游呢?我们登上华山之颠,俯瞰群山乱云,遥望天涯无际,那一刻的神飞天外,又何尝不正是逍遥游呢?杜甫并没有登上泰山,仅仅是望岳,就已经忘却尘俗,胸怀寰宇,神驰八方了。“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何尝不正是对逍遥游的描述呢?
既然是心灵的放飞,既然是精神的遨游,那么置身于何处,是不是名山大川,就不应该是个有所谓的问题。逍遥游不是培养隐士,庄子本人也并不是隐士。匿身山林的隐士未必是真逍遥,那很可能只是身体的隐士。而心灵的隐士不在乎这些,可以在山,也可以在市,甚至可以在朝。“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三种隐士境界高下立见。
而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只和心灵有关。不能说与环境无关,而恰恰是对环境的遗忘或者抛弃。1927年的中国,是动荡的中国,可谓乱世中的朱自清偏偏就在清华园能够得到心灵的宁静。他在《荷塘月色》里描写道:“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天下并不太平,荷塘也不安静,但朱自清却感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必须想,那是不自由的;如果反过来要求你必须不想,那也是不自由的。恰恰“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并且,外界的热闹也与我无关,不为所动。这时候的心境不是逍遥游,又能是什么呢?
但是,即便是这一刻的朱自清也还是要挑选一个相对宁静的环境,并没有摆脱环境的影响。逍遥游是精神的绝对自由,但实质却是调整自我与环境的关系的结果。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无己、无功、无名就是逍遥游的前提条件。
无己,不是自我的消解,而是与天地万物的融合,是“旁礴万物以为一”。物我没有分际,物我合为一体,还可能有特殊对待的关注点吗?如果必须说如果说忘我,那也是物我区别消失后的一视同仁,是物我两忘;无功,就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任何目的。如果必须说有所目的,那这个目的就是逍遥游。比如我们相约去登山、去看海,目的单纯得只是登山和看海而已。因为,在那个时刻,你什么也不能得到,什么也没有得到,也什么也不打算得到,除了心灵的放松和精神的遨游;而无名,就是对名誉、名声的超越。所谓名誉、名声其实都是来自外界的评价,超越名实质上就是对社会环境的超越。
无己,是与外物的融合;无功,是消除“由内向外”对外物的欲求;无名,是消除“由外向内”的外物干扰。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处理自我与外物关系。外物是什么?外物是“名”,外物是“功”,因为物我为一,外物也是“己”。如何处理呢?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无”。无,是一种状态,无带来的最终结果是就“无待”。无待,从内心来说是没有任何欲求,没有任何目的性,是什么也没有打算去做;从外物来说是不必有任何凭借和依托。无待之飞,是想飞就飞,想止就止,并且不需要凭借任何的外力和外物。而且飞的目的也仅仅是飞而已,除此再没有别的什么。
有过失眠经历的朋友可以回忆一下,在忐忑展转痛苦难眠的时刻,是不是大脑在活跃之中呢?强制不要想,反而更难忘。可能那时候并没有具体的思虑,但那头绪万千的念头是不是离不开“己”、“功”和“名”呢?或者不是直接,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那些因为某一具体事情而失眠的朋友,那件事情就很明确地属于这些了。
失眠就是不能安心入眠,关键在于安心。在经过长途跋涉回到家里,疲惫的身体遇见舒服的床被,在即睡将睡的那一刻,我相信你什么也没有想,也不去想。那简直就是“无己、无功、无名”的美妙状态。
但是,所有这些都只是片刻的宁静。当我们的神思遨游归来,我们又将进入现实的纷扰之中,又回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又有了需要做的事情,又有了种种顾虑。我们重新回到了真正属于我们的“有己、有功、有名”的生活常态。能不能不回来?不能,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的牵挂。你牵挂着别人,别人也牵挂着你。看来,逍遥游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逍遥游。我们又要悲观了,因为,庄子的逍遥游,恰恰是后者。
先不必感到遗憾。我们要转念一想,我们为什么非要追求逍遥游不可呢?逍遥游真的是那么美妙而值得神往吗?逍遥游是庄子哲学所设定的关于个体生命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最高境界,在庄子笔下,逍遥游被形象化为美妙绝伦的神人之飞,并且给予了高度的赞美。我们不由得想起老子一句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在老子眼里,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美和不美,那不过是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标准做出的不同的判断而已。
庄子也承认这一点。庄子仰望天空,看到天色湛蓝,联想到在九万里高空飞行的鹏鸟,它看到的是不是这番景象呢?不禁发出疑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这是天的真实颜色呢,还是因为高远无际产生的错觉呢?他马上做出结论:“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是因为我们的视点太低,才把天空看成了这个样子。现代科学当然证实了庄子两千多年前的判断。对于庄子的学说,同时代的人就持有不同的标准而有不同的看法,他的逍遥游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认为是美好的。有个人就讽刺说,那不过是大而无用并且臭不可闻的言论。
这个人就是庄子最要好的朋友,惠施把庄子的高论比做臭椿,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同样的东西,为什么有截然不同的评价呢?我们知道,惠施当时是魏国的高官,有权有势有声望,日子过的舒坦惬意。在他眼里,这才是逍遥,你庄子穷得连米借都借不到,还谈什么逍遥游?
而在庄子看来,惠施这样倚仗一点小才能而求仕做官,就像黄鼠狼自恃会捉老鼠就上窜下跳一样,时时都面临着落入罗网的危险。而自己像牦牛,虽然笨拙无能,却能保全生命。更像臭椿树,正因为木匠看不上,才永远免去砍伐之忧。那些有用之才,只能招来祸端。世俗看来的“无用”恰恰是保全生命的“大用”。《逍遥游》通篇意境开阔,意象诡奇,是一篇浪漫主义色彩浓郁的奇作。但在文章的最后,却让我们感到隐藏在无拘无束、畅意美妙之后那隐隐约约的悲剧迷雾。
任何哲学家,无论他的学说渊源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也无论他的学说对未来有多么大的指导意义,都将是基于他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思考,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当时最迫切的问题。
庄子也不例外。庄子对于所处时代的思考集中体现在《人间世》这一篇文章里。《逍遥游》最后一节其实就是《人间世》一个遥远的折射。庄子把当时的社会描述为到处是机关、无处不陷阱的巨大罗网。正如《逍遥游》中所说的,时刻处于“中于机辟,死于罔罟”的威胁之中。而这种威胁来自哪里?当然,首先是政治现实和人类社会的问题,对此,庄子几乎是不存在改变的希望的。所以他转而从个人寻求原因,大概在他看来,只有自己才属于可以控制的对象。他发现了,世俗所看重的能力、用处等等恰恰是最大的威胁来源。找到原因,就可以找到相应的解决方案,那就是收起这些才能,收敛所有功用,就是后文要说的“葆光”。就像体大而笨的牦牛,就像不中绳墨的臭椿,正因为一无所用,才最终免于伤害。
逍遥游,字面是优美的,意境是美妙的,就其对个体生命的价值而言,确实是超脱任何羁绊的绝对自由。无论这一切多么令人向往,都改变不了它悲剧色彩的思想背景。逍遥游的背后,是庄子对现实政治的无奈、失望乃至绝望到放弃。但庄子并没有逃避而去,而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庄子不是没有政治思想,相反,他深刻知道真正的治国大道在他手里,同时更深刻地知道这又是绝对的不可能。
《应帝王》是庄子政治思想的集中阐述,但那口气俨然有别于老子式的谆谆教导,也有别与孔子式的大力推荐,还有别于孟子式的激将法。他不同于头脑感时代的任何思想家,他冷漠地说着,鄙夷地看着。那神态俨然就是在对当时的政治人物说:“说了你们也不懂!”在他看来,那些热情洋溢的政治家,就如同日月高照的时候还举着火把一样的多此一举。知其不可,不仅仅是孔子一个人的感触,那可能是那个时代哲人的共识。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满怀热诚地寻求着机会;庄子知其不可而不为,拒绝政治上的任何合作。放弃政治不说明放弃人间,他以冷眼之后的热心,面向社会所有的人,推荐生命保全和精神自由的良方。这里面也包括国君,因为在他看来国君也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而不自知,在这一点上,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诚然,如果一个人生活安逸舒适,哪怕只是自视逍遥,又怎么会去放弃既得的世俗认为的美好事物去追求庄子描绘的神仙生活,何况仅仅是精神上的逍遥游呢?甚至连普通人,哪怕只是在追求着小得、小欲、小幸福,也未必认可庄子。正如惠施不理解他,还判断说“众所同去也”,大家都离你而去。这未必是惠施的夸张说法。现实政治的失望,生命学说的不被理解、不认可,混同在一起,构成庄子内心极大的悲凉。这种悲凉也是屈原的悲凉。庄子的这位半个老乡感慨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有智者才有这样的忧虑。
庄子并不轻松。击水三千里的助飞过程,搅起一柱旋风的努力,鹏鸟的“怒而飞”似乎是庄子自己的写照。而这个时候,还要忍受小虫小鸟的无知嘲笑。庄子可以“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掩藏在心底的热情之火却让他不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我们看不到庄子像孔子那样周游列国汲汲以求的实际行动,但他和孔子一样也收徒讲学。而他著书立说的行为却让后人看到他甚至可以说是超过孔子的热情的一面。小虫小鸟的无知嘲笑,一次次地加深了庄子这种热情。同时,他大概也发现了,大家不理解逍遥游,是因为认识层次的问题,就像寒蝉和灰雀理解不了鹏鸟之飞一样。
提高认识层次,比知道什么是逍遥游似乎更为重要、实际和迫切。所以,我们在《逍遥游》里看到了多种层次的“小大之辩”。
人之视天,和鹏鸟之视天,所见景象大不相同。谁的所见更正确的?似乎鹏鸟所见更接近真实,或者说至少更为全面。这是站位和角度之辩;
草芥对于杯水就可以当船,而杯子就要搁浅,这是凭借之辩;
蜩与鸴鸠讥笑鹏鸟,是小知与大知之辩;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是小年与大年之辩;
斥鴳翱翔蓬蒿之间,就以为是“飞之至”,这是境界之辩……
庄子把目光拉到现实,宋荣子显然是境界比较高的人,他对那些自以为得之的官员“犹然笑之”;然而列子是不是可以对宋荣子“犹然笑之”呢?单就资格而言,列子是可以的;而有没有人更有资格对列子“犹然笑之”呢?当然有。这个问题可以推及无限。夏革对商汤说:“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在这个意义上,如果鹏鸟讥笑斥鴳,岂不正如宋荣子的犹然一笑呢?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而神人呢,他的认知是不是已经达到了极限了呢?如果没有达到极限,同样不是真正的逍遥游;而如果达到了极限,那么极限之外的另一个极限呢?为了让神人永远是神人,随着人类对宇宙、对自然不断深入的认识,我们只能采用水涨船高的办法了。好在,所谓的神人也不过是庄子的虚构,借以表述逍遥游而已。或许古人只知道有一个宇宙,而我们今天则有多个宇宙甚至无限多的宇宙的猜想。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庄子所说的“天地”到底有多大,则完全根据人们的认知甚至猜想来“扩容”。而神人所乘的“天地之正”也就包括了这一切。
天地之正,就是整个宇宙万物的自然本性,就是整个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神人洞察了这一切的一切,所以能够顺应因循;六气之辩,包括了这个空间里的所有自然现象的变化。神人洞察了这一切的一切,所以才能够顺应因循。神人没有必要和自然界对抗,因为他已经“旁礴万物以为一”,物我为一,物变即我变,我变即物变,何来对抗和违背呢?神人就是这样和宇宙万物融合为一体,没有目的、无须凭借地遨游在无穷无尽的空间里而一无所碍。这才是真正的逍遥游。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的前提是什么?就是对“天地之正”和“六气之辩”的彻底洞察,否则如何乘,又如何御呢?看来,逍遥游不像我们先前所说的那么简单。如果面临大海、登临山颠甚至即睡将睡的片刻放松和解脱可以被称为逍遥游的话,那么蜩、鸴鸠、斥鴳的“决起而飞”何尝不也可称为逍遥游呢?因为它们在它们的认知范围内也完全可以做到飞栖随意,甚至对比鹏鸟的奋力而飞更为逍遥了。
然而,所谓“无己、无功、无名”的“无”,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无”的状态。这种“无”是先“有”而后“无”,是对“已有”的超越。逍遥游首先要求的是大智慧,然后再对大智慧进行超越,这种超越就表现为“大智无智”、“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决不是一开始就“愚”,要是那样,先天的智障岂不是占尽了便宜?天桥下面的流浪汉,能说他没有做到“无己、无功、无名”吗?但同样那不是逍遥游。
逍遥游不是对知识、智力、才能、品德等的放弃,而相反却是极限意义上的拥有。《德充符》篇讲得就是这个道理,充,就是对于德的充足,是盈满,是完全地具备,而不是空无一物。《养生主》篇著名的庖丁解牛的寓言也是这个道理,没有对牛的结构的神乎其神的全面掌握,怎么可能做到游刃有余呢?
逍遥游是对这一切一切的拥有之后的超越,不拥有就不可能有超越。这个超越是一个带有本质意义的变化,就如同鲲化而为鹏。鲲是北冥的超级大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超乎寻常的大代表的是什么?似乎庄子正是用来表示对“天地之正”和“六气之辩”的完全洞察。鲲,就是已经洞察天地之妙、完成德之充的“完人”。大海没有天空高远,海水没有空气轻灵,但鱼在水里游,似乎是在暗示地位之低和所待之厚。鲲要摆脱滞重的游,鲲要逍遥游,那就要完成一次超越。庄子没有描述鲲鹏异形变化的方法和过程,但这一变化却起到决定的意义,鲲化而为鹏,才脱离了海水,并且换了一种“游”的方式。鹏鸟并没有完成走向逍遥游的全部变化,正如《逍遥游》一篇文章不可能完成庄子的论述一样。
等待鹏鸟的将还有什么样的新的变化呢?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其实,我们的认知,单就人间而言就有太多的不可知,莫说无极之外的无极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鲲”的境界对我们来说就已经遥不可及,化而为鹏的境界更其渺茫,而逍遥游则依然永远是个梦想,甚至我们用开始所说的片刻的精神宁静来比做逍遥游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哲学,未必能够引领我们、搀扶我们一步步走到目的地,因为哲学的目的地远在我们的生活之外。哲学往往只能给我们带来思维方式的改变,或者为我们指出一个我们不曾发现的方向,这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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