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之一的曹丕在他所著的《典论·论文》中曾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有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作为乱世英雄的曹操虽已早化为了尘土，但他的形象却透过千百年前留下的文字呈现在我们眼前；跨过时间的长河，我们分明能触摸到他的心灵。下面，我们就通过他的《短歌行》来看一看作为诗人的曹操吧。

　　先看《短歌行》这个题目。《短歌行》是乐府旧题，在汉乐府中，早就有这个题目了。而且除了《短歌行》还有《长歌行》。宋人郭茂倩在其所著的《乐府诗集》中引晋崔豹《古今注》的观点说：“长歌、短歌，言人寿命之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而曹操的这首《短歌行》，似乎也验证了这个说法，因为这首诗在一开始便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这确实是慨叹人生之短暂。可是郭茂倩在引用了崔豹的《古今注》后，又表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所谓长歌、短歌，是指歌声的长短，而非言寿命也。并且举了曹丕《燕歌行》中的“短歌微吟不能长”等诗句作了例子。叶嘉莹先生在她的《汉魏六朝诗讲录》中认为：“郭茂倩的说法是对的，最早的短歌、长歌，就只表示歌声的长短，与寿命并没有关。但是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慨叹了人生寿命的长短，所以后世的仿作中，就都受到了曹操这一首诗的影响，都表现这种慨叹了。”我认为是非常有道理的。

　　下面来看全诗的正文：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想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叶嘉莹先生在《汉魏六朝诗讲录》中谈到：“乐府诗的层次顺序，不仅是章节的层次顺序，也意味着音乐段落的层次顺序。汉乐府有时分‘乐解’。所谓‘乐解’，就是音乐的章节。每一个音乐的段落叫做解。拿曹操这首《短歌行》来说，是四句为一解，所以他每四句就是一个音乐的章节，就换一次韵。”具体说来，第一解中的“歌”、“何”押e韵；第二解中的“慷”、“忘”、“康”押ang韵；第在解中的“衿”、“心”、“今”押in韵；第四解中的“鸣”、“苹”、“宾”押ing韵；第五解中的“月”、“绝”押ue韵；第六解中的“阡”、“宴”押ian韵；第七解中的“稀”、“依”押i韵等等。而这些仅仅是我们从现代汉语语音的角度做出的分析，而若按古音分析，其结果可能并不相同。但是至少可以说明，这首诗的韵律是多变的，这首诗是极具音乐之美的，是可以演唱的。这和历史上关于曹操每有歌咏，都可以“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的记载是相符的。

　　先看第一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表现了诗人对于生命短暂和人生无常的哀感。人生实在太短暂了，就如同太阳一出来便消逝的朝露一样。这对酒当歌的快乐日子还能有多少呢？那逝去的年华啊，实在太多了！我们应该记得，在他另一首诗《龟虽寿》中，他也发出过“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类似感慨，感叹人生的短暂和无常。但是在这表意的后面，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含义。据叶先生分析，“人生几何”出自《左传》，其原文为：“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河，是指黄河。黄河的澄清就代表着天下太平，至今在现代汉语中还有“海宴河清”的成语。这里是说，你一个人的寿命能有多久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等来真正的天下太平啊！因而，诗人在这里还表达了一种英雄的志意和唯恐这志意空落的忧愁。”所以他在《龟虽寿》中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要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即使已过半百，也要奋斗不息！

　　接着他又写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歌声是慷慨的，因为它表达着忧思；这忧思是沉重的，所以不得不借酒消愁。他曾在《对酒》中描绘过他理想中太平盛世的图景：“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他要一统天下，实现他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可是，没人理解他，没人。他是孤独的。想当年煮酒论英雄时，他曾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可是，即使是被他视作英雄的刘备，也不了解他，也跟其它人一样，把他视为一个乱世的奸雄，不懂得他心中的大志，不懂。他是寂寞的。因此，酒是寂寞中的曹操最好的朋友！而也只有酒，才能使诗人曹操吐出满腹的才情！

　　而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人才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又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在这一解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出自《郑风》的《子衿》，其中“青青子衿”是指当时尚在学生年龄的男子。那（些）尚在学生年龄的贤才啊，我是如此真心实意的盼望你（们）来归附于我，你（们）为何还迟迟不来呢？真是求贤若渴啊！叶先生在《汉魏六朝诗讲录》中援引他人的观点认为，“青青子衿”是指孙权和刘琮，曹操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希望招此二人归附的意思，也是很有道理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一解直接引用《诗经·小雅》开篇《鹿鸣》中的前四句。其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是起兴。这一解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来归附我，我要为你们准备美好的宴席，好好的招待你们，共享君臣之乐。为什么是“君臣之乐”呢？按叶先生的说法，《小雅·鹿鸣》本是国君设宴招待群臣，因此在盼望和招唤中就隐然定下了君臣的名份。这结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实际地位来看，也是讲得通的。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一解叶先生认为是在讲刘备，也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姑且认为这个对象只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那个光明皎洁得像天上明月的人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属于我呢？每当我一想到你不属于我，我的内心就产生一种忧伤之情。而紧接着的下一解也对叶先生的观点进行了有力的补证。“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当初刘备打了败仗孤身去投曹操时，是曹操不辞劳苦地出兵帮他打败了吕布，为他接回了两位夫人。因此，他说，难道我对你的一片关怀都枉费了心机吗？难道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吗？至于“契阔”一词，叶先生认为是表示离别，因为下面的“谈宴”是说聚会。叶先生认为：“曹操和刘备曾经有过煮酒论英雄的聚会，所以现在他说，地去我和你有过离别，也有过聚会，我们彼此都应该珍惜的那一份感情”，这种解释是很能让人信服的。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们知道，大多数鉴赏家都认为此诗是写于赤壁这战期间。因此，“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应是诗人对眼前实景的描写，其内容从逻辑上也是讲得通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说，这些鸟绕着树飞了一圈又一圈，但是有哪一棵树是可以托身的所在呢？这是一种比喻的手法。中国古人常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这里用借写鸟来写人。诗人在这里的潜台词是说，你们这些有才干的人还在犹豫什么呢？你们要找一个贤明的主人，为什么不投奔到我曹孟德这儿来呢？只有我这儿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在最后一解中，诗人将他那种求贤若渴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和他在建安十五年写的《求贤令》中“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感情是相互印证的，只不过后者是通过叙事说理来感人，而前者是直接以情感人。再说“山不厌高，海不厌深”，这句诗出自《管子·形势解》：“海不辞小，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这里面已经隐隐有一种实现霸业的大志了。而紧接着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一个典故。《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说，当周公的儿子伯禽要到鲁地去的时候，“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变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这个典故的引用，透出了诗人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以我为中心”的王者霸气，这和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那种气慨是相通的。而这也把诗人对贤才的那种极度渴望之情和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表露得一览无余了。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我觉得，他更是“改造诗歌的祖师”。纵观全诗，他不仅用旧瓶装了新酒，而且还继承和发展了《诗经》和“乐府诗”的优良传统。该诗不仅采用了四言句式，还每解押韵，解间换韵，使全诗有一种激昂起伏的音乐之美。此外，它还广泛采用了比兴手法，引用和化用了大量的事典、语典，甚至直接将《诗经》中的部分篇章恰到好处地引为已用，使全诗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手法上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正是有着雄才大略的英雄曹操和满腹才情的诗人曹操的完美结合，才成就了《短歌行》这样伟大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