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节选)
周新民(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小说评论》2007年第二期 时间:2006年11月14日 地点:东湖妙语悠香酒吧 ……… 周新民:您的作品开始涉及到了一个道德救赎的问题:人要在历史困境、现实困境中,用精神力量、用信仰来拯救个体,实现个体的价值,彰显个体的力量。市场经济时代,是个人的精神、信仰受到冲击、个体的精神开始萎缩的时代,您在作品中却致力于塑造在现实、功利面前却有着自己坚定的价值趋向的主题,我想,这是您的小说深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刘醒龙:是的,我作品中的人物大都面临着精神和利益的对峙。像《凤凰琴》,所有人都为转正名额明争暗斗,但当以转正名额为象征的利益突然来了之后,大家一下子都在想:它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不能离开这个穷山沟,这样的利益又有何意义?其实,拿到转正名额和没拿到转正名额,这里面并没有可以办成铁案的对与错。小说因此提供了一个极大的思索空间。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这类问题,在道德上选择对了,以日常人生的标准来衡量却是错的。还有完全相反的一种选择,道德关乎人生,利益关乎日常。一定含义的对与错,免不了总在其间逆转,并且关乎到人的一辈子。 周:在您的小说中,除了个人的价值与现实环境的冲突之外,还隐含了个人的精神价值、人格尊严、道德问题和历史趋势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是不是呢? 刘醒龙:很多人把《凤凰琴》当作是写教育问题。这种认识没有看到文学的发展,其文学意识还停留在50年代。用旧的文学意识来套当下的文学,就像研究如何让神话里的千里马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不要以为当代中国文学只在现代主义上有了长足进步,现实主义的文学同样进步非凡,在艺术性与思想性诸方面,其进步幅度甚至还超过现代主义在同一时期的表现。 ………… 周:我们集中地谈一下《圣天门口》吧。我认为,《圣天门口》在当代长篇小说史上是一部集大成的小说,也是你个人创作历史上集大成的作品。有些人认为这部作品完全超越了您以前的作品。而我个人认为,这部作品和您以往作品的联系还是很紧密的,谈谈您怎样认识这部作品与您以往作品的联系? 刘醒龙:《圣天门口》与我以往作品是有内在联系的。同我第一、第二阶段作品相联系比较的话,我认为它是取了二者之长的,它继承了我第二阶段对写实风格的痴迷执着和第一阶段对想象、浪漫的疯狂。可以说它综合了我第一、第二阶段的写作风格,而又在二者之上。 周:请您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视角坐标上谈谈《圣天门口》! 刘醒龙:在刚刚结束的第七次全国作代会上,《文艺报》记者曾就文学如何创新问题采访了我。在我看来,在建设和谐社会的历史背景下,写作者对和谐精神的充分理解与实践,即为当前文学创作中最大的创新。中国历史上的各种暴力斗争一直为中国文学实践所痴迷,太多的写作莫不是既以暴力为开篇,又以暴力为终结。《圣天门口》正是对这类有着暴力传统写作的超越与反拨,而在文学上,契合了“和谐”这一中华历史上伟大的精神再造。 《圣天门口》相对于以往写近现代史居多的小说,一个重要的分歧就是它不是在相互为敌的基础上来构造一部作品,来认识一段历史。而是最大限度的、最有可能真实地接近那个时代的历史状态。比如就《圣天门口》来说,小说从头到尾写了那么多的斗争、争斗、搏杀和屠杀,但我非常注意不让任何地方出现“敌人”这种措辞。《圣天门口》从汉民族创世到辛亥革命这条虚一点的线索,从辛亥到60年代文革高潮这条实一点的线索,通过这种虚实结合的写法,来求证我们对幸福和谐的梦想。写任何一部小说都应有一种“大局观”,这是很重要的。从国共两党斗争开始后大半个世纪以来,种种文学作品一直纠缠在谁胜谁败、谁输谁赢、谁对谁错,对这些问题上,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用新世纪的眼光来看。 ………… 周:最初触动你写《圣天门口》的机缘是什么? 刘醒龙:对我而言,那是内心的一种情结、感觉。从我出生那一天开始就有一种东西在积淀,多年的写作,一直没有很好表达出来,所以,我一直想写一部能够表达成长至今的经历中最为纯朴、深情和挚爱的作品。 ………… 周新民:《圣天门口》标志着您的创作进入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由发表《黑蝴蝶,黑蝴蝶……》开始,您的小说开始延续着对人的精神和生存的关注。并在此基础上生发出道德救赎的主题。而从《圣天门口》开始,对人的救赎转向神性救赎,就是对人的生命的敬畏。小说中的一系列人物都体现了这个观点。请谈谈对作品中梅外婆、阿彩、马鹞子、杭九枫等人物的感想? 刘醒龙:在谈梅外婆之前,我想先打个比方。我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完整的,就好像我们说的一杯水,它应该是一个整体。它由水、杯子以及杯子中没有水的空的那一部分等这三部分组成。而我们往往会忘记杯子中无水的空的那部分,不去写这一部分,而好的小说应该是完整的,应该包括这三个部分。《圣天门口》中梅外婆就是杯子中没有水的空的那一部分,就是需要去充分想象、完善和提炼的,它提供了一种艺术的空间让你去展开想象。中国小说以往的问题就在于把这些都割裂了,你要写什么就得写什么,不能写什么就不能写什么。其实,藏在“实”的背后的应当是一个时期的理想、梦想。梅外婆就是被作为这个民族过去、现在、未来的一种梦想来写的。想想我们在以往作品中所见到的那么多暴力、苦难、血腥、仇恨,如果仅仅是这些东西,我们民族怎么能延续几千年?我时常在想,说中国人的阿Q精神,有人被处决了而我们还在拿着馒头蘸那个血吃。汉民族如果仅仅就这样,那他们绝对延续不到现在。我们的文学,缺乏对一只杯子的整体表现与深究。杯子本身以及杯子里的水,普通人都能看见。文学除了这样的看见外,还要发现杯子中那些确实存在无形部分。比如总让马鹞子和杭九枫感到敬畏的梅外婆,那才是脊梁所在。写这部作品时,我怀有一种重建中国人的梦想的梦想。我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中国人有些梦想是要重建的,我们不应该继续采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能再崇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小说中,我写到巴黎公社那一笔,我以我的梦想来看这段历史,我认为巴黎公社没有失败,它是换了一种方式,不是用暴力的方式,而是用和平的方式,实现了其理想。 周新民:很多人喜欢拿《圣天门口》和《白鹿原》相比较,您对《白鹿原》这部小说是如何看待的? 刘醒龙:《白鹿原》写得很好,是一部很诱惑人的小说。从小说本身来说,它将陕北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头到尾贯穿得非常好。是中国小说的一种标志。 ………… 周新民:您被看作是乡土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您是如何看待乡土文学的? 刘醒龙:乡土是我个人的情感所在。乡土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调整、不同的意义。只要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只要人还对自然,对田野,对山水怀有深深的留恋,乡土和乡土文学就一定会沿着它既定的模式发展下去,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周新民:这就是您的文学作品一直弥漫着乡土气息的主要原因吧!您认为好的乡土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醒龙:中国乡村小说有几大败笔。第一种败笔是刮东风时写东风、西风来了写西风的应景之作,其间生硬地安插一些写些投城里人所好的所谓乡村的变化,和极为媚俗的所谓人性觉醒之类的情爱,还美其名曰敏感。这类写作态度不诚实,有人媚俗,有人媚上,这种人是在媚自己,其笔下乡村,只不过是个人做秀的舞台。第二败笔是所谓时代的记录员,经常带着笔记本下乡,记到什么东西回来就写什么。当年的现实主义冲击波本是由主编《上海文学》的周介人联手雷达先生一起提出来的,但周先生却明确说过,他其实不喜欢有些人的写作。还有一个败笔,那就是将乡土妖魔化,还硬要说成是狂欢式写作,我对这样的小说总是感到深深地恐惧,读到最后很害怕,因为我所读到的全是仇恨,没有一点点爱与仁慈。 周新民:那么你认为真正的乡土写作是什么呢?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去看待乡土? 刘醒龙:首先不是上面说的几种。在乡土越来越处于弱势、边缘化的局面下,首先必须有一种强大的、深沉的爱和关怀,它既不应该是乡土的浅俗的“粉丝”,也不是乡土的指手划脚者。应把乡土当作自己一生的来源之根和最终的归宿。具体怎么去写,那是个很宽泛的话题。 周新民:您刚才说的关怀和爱怎样理解?关怀什么,爱什么? 刘: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当然这不是我们所说的爱心。爱乡村,不是要给乡村、乡村人提供多少物质援助,这种物质援助可能是一种恩赐,是一种居高临下,真正的爱乡村是一种由衷的爱,你可以不给它任何东西,但是你的心应该和它在同一位置。回到写作上,我说的这种爱这种关怀,应该是一种对乡土的感恩。没有乡土,哪来的我们当下的文化和当下种种的一切。 周新民:最后我想请您谈谈您的小说观。 刘醒龙:从长篇小说来讲,它应该是有生命的。在小说当中,中短篇小说确实很依附于一个时代,如果它不和时代的某种东西引起一种共鸣,它很难兴旺下去。但长篇小说不一样,长篇小说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它可以不负载当下的任何环境而独立存在,可以依靠自身的完整体系来充实自身。比如这几年一些好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马桥词典》、《尘埃落定》,它们和时代没有什么关系,但它们都有自身的丰富性,构造了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我倒是还有一问题要说,千万不要轻易地将《圣天门口》中的梅外婆等人当成所谓“基督精神”,那不符合我个人的文学传统。对西方文化我只有一些不太深的理解,相反,我越来越深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不被重视的成分。譬如大爱与大善。普通的善与爱追求尽善尽美,大爱与大善则是对世间一切的恶,在包容的背下,进行不见硝烟的改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