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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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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飘来闪去。据母亲后来描述,那些日子,父亲长长的头发总像触须那样直直地立着,尖尖的脑袋和尖尖的嘴巴则在细细的脖颈上不停地抖颤,趋向什么似地朝前伸去。他已经喜欢上了四肢着地的姿态,并且能快速复杂地爬出许多古怪的花样。由于他的四肢已异常柔软,只要一动作起来,让人看去,就好像他有许多条胳膊许多条腿。他瘦得已经皮包骨头,但他的皮肤一点不苍白,一块一块的赭色光斑密密麻麻地点缀在他身体的表层,仿佛一些黯淡的鳞片。如果有时他走出家门,整个张集便会引起轰动。 如果现在父亲以他当时的样子重现张集,我想,他不会受到任何注意,因为这次在张集我清楚地看到,所有张集人都那么副样子。他们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单个行动的时候,神出鬼没;集体出现的时候,茫然无措。在我应邀参加的那次盛况空前的“蟑螂研讨会”上,当我展示出父亲三十年前的除蟑报告手稿时,那些专家学者名流领导们尽管努力做到举止矜持言语得体,但他们还是一律呈现出蟑螂的姿态。他们生硬的笑容和干涩的声音与蟑螂们在漫漫长夜里迷茫的蠕动如出一辙。他们用一些奇特的方式向我表示崇敬和感谢,但他们的心不在焉又能明显地让我感受到冷落。结果,就是在那一瞬之间,我终于发现我错了,我发现母亲更是大错而特错了。于是一阵恍惚烦乱后,我记起了三十年前,我记起了父亲的试验成果所给他带来的毁灭性灾难。 三十年前,父亲的除蟑报告被母亲送交有关部门后,已经对蟑螂无可奈何的张集人重又燃起了摆脱蟑螂的希望。报纸和电台连篇累牍地介绍父亲献身科学的无畏精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像对待一个传奇人物那样把父亲传得神乎其神。现在想来,正是这种过高的期望值与后来的失望所形成的强大反差激怒了张集人,当父亲的除蟑报告被指斥为一场骗局后,恼羞成怒的张集人只能把所有的怨忿都发泄给父亲。母亲多次对我说起过,她一直也搞不明白,她说父亲活着时也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有关部门在经过审慎的研究检验后,会断然认定父亲的试验报告只是些魔鬼的咒语,而且还通过新闻媒介暗示市民,如果按照父亲的方法向蟑螂宣战,张集将面临更大的灾难,张集人将蒙受更大的损失。这样的结论是权威们的结论,在权威面前,父亲和母亲百口莫辩。 权威的观点一经传播开来,敦厚朴实的张集人便彻底绝望了。也就是与此同时,另一些信息的扩散使他们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他们知道了是父亲首先预言了蟑螂的侵袭,他们传言说在首届“蟑螂研讨会”上父亲曾对蟑螂的出现幸灾乐祸,他们认为父亲呈现出蟑螂的形状说明了父亲与蟑螂的某种亲缘关系,他们断定全张集只有我家根绝了蟑螂是父亲企图利用蟑螂来统治整个张集……归根结底,他们认准了蟑螂是被父亲引进张集的,父亲就是蟑螂最大的头目。这样,并没经过什么人的动员号召,愤怒的张集人转眼之间就把父亲看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每天天一放亮,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向我家扑来。他们把蟑螂的尸骸一盆盆地倾倒在我家,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父亲,有几次父亲出外散步,被石块和木棍打得头破血流。心力交瘁的父亲长久地处在忧伤之中,他一次次动员母亲去有关部门替他游说,希望权威们进一步讨论并检验他的试验报告。他对母亲说,像我这样的试验,别人永远也不会做的;而不这样做,真正治服蟑螂的办法就永远找不到。所以,你必须说服他们。这样,忠实的母亲只能带上无数份报告副本,日复一日地出入于政府机关、卫生部门、新闻单位。可她的每一次归来都只能加重父亲的绝望,父亲在绝望中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一天,母亲找到一个昔日的朋友,她是张集某位首脑的远房亲戚。母亲的坚韧和顽强肯定感动了这位善良的妇女,她悄悄地向母亲透露出一个绝密消息:父亲已经被内定为搅扰张集的不安定因素了。母亲知道,这样的结论毫无道理。但由于其消息来源的权威性,她一点不敢掉以轻心,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强硬态度,要求父亲马上停止一切除蟑活动。事实上,此时父亲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的生命之所以得以苟延残喘,只是由于母亲日复一日的徒劳奔波。现在母亲也开始拒绝他了,他无力再做争辩,他只是充满歉意地对着母亲微笑,他在微笑之后去凝视窗外的大张黑河。 我在张集的日子,曾对我家的旧宅做过一次短暂的探访。我是穿过大张黑河的河床走进那所宽大的院子和低矮的房舍的。大张黑河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它的河床早被垃圾填满,在行人的脚下臭气熏天。我本来想绕过那些主要由蟑螂的尸骸构成的垃圾,可我发现,我家的旧宅只是垃圾之中的一座孤岛。孤岛里现在的主人是一对面容委琐的老年夫妇,在我面前,他们始终像蟑螂那样狡猾地移动着脚步,搞得我自始至终眼花缭乱。当我问他们是否还记得这幢房子昔日的主人时,他们的脸上掠过惊恐的神色。不记得了,他们动作夸张地连连摆手。不记得了,他们互相打气似的四目对视。 我说,当年张集曾经有过一家消灭了蟑螂,你们知道是哪家吗? 不知道。他们说,蟑螂从来没在张集的任何一家消失过。 我说,你们还记得第一届“蟑螂研讨会”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记得,当然记得。蟑螂是我们张集头号的死敌,我们一定要干净彻底全部地把它们消灭掉。 听了他们的回答,我不禁冷冷地笑了起来。他们被我笑得发毛。这时我们是站在院子里的垃圾堆旁,他们身上那些赭色的鳞斑,在阳光的照耀下使人晕眩。我知道我没必要与他们继续对话了。我最后注视一会这幢父亲的坟墓,转身向院外走去。 那天深夜,就在这幢房子里,母亲以为她对父亲生硬的态度会使父亲感到悲伤。但她又必须管住自己,不能把女友提供的消息透露给父亲。母亲是在深重的内疚之中沉入梦乡的。当午夜时分,她被父亲从噩梦中唤醒时,她惊奇地发现,父亲的病体似乎在眨眼之间得到了恢复,蟑螂的痕迹已经在父亲身上消失殆尽了。父亲还像以前那么瘦削,由于身上的斑鳞刚刚剥落,苍白的皮肤看上去让人发怵。父亲腰板笔直地坐在床上,四肢已不再弯曲灵活,而是僵硬得有些笨拙滞缓。他微笑地望着母亲,使母亲高兴的一下就扑进了他的怀抱。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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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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