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女儿
作者:赵大年[满族]
十
此时,余虎和张铁腿已经结交成知心的朋友了。余虎心想:既然是连襟,又很可能是未来的亲家,何不让他把泰山岳母、以及张兴自学的情况全都说详尽了呢!我这个老侦察员,干脆作一次“彻底侦察”吧。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前,还要在飞机上细读两大本有关中国风土人情的“蓝皮书”哩;我在拜见泰山岳母之前,就更要多知道一些旗人的风俗习惯了。因此,在余虎频频提问下,张铁腿这个老实人,乘着酒兴,真的“竹筒倒豆子”,把自家的秘密全都和盘托出了。
“有人说我张铁腿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他喃喃地讲了起来。是呀,解放前,他这个拉排子车的穷苦力,何乐之有?倒是解放以后,他参加了运输合作社,并且升了一级,改行蹬那平板三轮车了,生活又有了保证,才逐渐地快乐起来。怎样的快乐?张铁腿凭着亲身感受,概括了3句话儿:“能吃饱饭;能进医院;按月领钱!”其实,这3条,在一般人眼目中不算什么快乐;可在张铁腿看起来,却是天大的乐事儿,乐中有乐,其乐无穷。
“谁要是认为吃饭不重要,那他是没挨过饿!”张铁腿愤愤地说道:“我从小是在垃圾堆里拣着吃的!什么西瓜皮、冬瓜瓤、茄子蒂巴、带鱼头、干饽饽、馊米饭、糠心萝卜、臭鸡蛋,凡是垃圾里能扒出来的嚼谷,我全嚼得烂,咽得下!”
爹妈为什么不养活他呢?他是个孤儿吗?不,他有爹有妈,而且是血统高贵的满族、旗人。只因为他的爹妈是从小生活在黄带子、红顶子当中的贝子和格格,除了会玩之外什么都不会,连拣破烂也不会,所以不能对他有任何照料。于是,张铁腿就跟同年龄的龙子龙孙、凤雏凤蛋一起,生活在垃圾堆上。那些营养不良的病痛和传染病、食物中毒症,夺去了多少龙种的小生命啊!就像俗话所说的“祖先作孽,子孙还债”一样,他们的小尸首跟那些死猫死狗一起,被拉排子车的清道夫运了出去,扔在护城河里,或者荒郊野外。张铁腿却活了下来。他10岁上就给拉排子车的老头推车,被收做一名“小炊巴”(打下手的),吃一点老车夫的残羹剩饭;练壮了腿脚,15岁就与那老车夫换了地位,小的在前边拉,老的在后边推。老车夫终于死了,小车夫就名正言顺地接了班,独力拉车。一天二斤“杂合面”,再嚼点生葱生蒜大黄酱,这可比垃圾堆里的嚼谷强百倍了!排子车,是一种人力双轮货车,拉“松货”(体积大、比重小的东西,可以装到两人高;拉“硬货”(砖瓦灰石、废钢烂铁之类),一车能装千多斤。载重1000斤,日行50里,这是一名排子车夫的“考工定额”。因此,排子车夫要吃饱饭,也与常人大不相同了。
“我是个卖力气的粗人。”张铁腿讲叙了一番他自己的处世哲学:“一年365天,我得卖400多天力气。因为一天挣二斤杂合面,全吃光了还填不饱肚子哩,穿啥?住啥?有个灾病的躺倒两天咋过?所以必须多干几十天、百十天的,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加夜班。我捉摸过卖力气这三字儿,卖字好懂,力字也简单,腿脚无力咋拉车呢!唯独这个气字,看不见、摸不着,确实有点玄。别人常说,人争一口气。我看哪,这一口气还是咽在肚里好。比如说,拉着重车爬大坡,胸脯子就得像口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大气,光那腰腿脚上有劲儿不行,还得肚里有气!眼瞅着到了分水岭啦,缺一口气可也不顶啊!所以我觉着,一个人,不能为点子小事儿就跟虽人斗气、争气、撒气;相反倒要忍气、惜气。要是净跟别人生气,拿别人出气,这气都出光了,还怎么能够一口气把排子车拉上坡哩?”
想通了这层道理,张铁腿从不跟别人吵架拌嘴,别人招(惹)了他,他总是只说一句话:“我还留着这口气拉车哩!”扭头就走。别人追着欺负他,他就躲得更快、更远,只在心里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所以那些流氓、地痞、青红帮,也就觉着跟张铁腿斗不起劲儿来,没意思,算啦。真的,张铁腿连口唾沫都不肯大声啐,因为这也是伤气的。不过,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软鸡蛋,就柿子挑软的捏。他除了自幼练就一副钢筋铁腿之外,还有铜腰、铁臂、铁拳头,举得起石碌碡,撅得断大门栓。谁要把他真欺负到家啦,他就豁出命去跟你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的命不值钱!”“你要是活够了,我就陪你见阎王去!”“谁要是逼得他用那瓮声瓮气的大嗓门嚷出这3句话来,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啦,要是被他打上一拳、踹上一脚,不死也残。因此,在西直门外拉排子车的同行当中,真敢欺负张铁腿的人,并不多,他也就站住了脚跟。1948年冬天,黄掌柜的黄允中,为了躲避给二0八师修理吉普车,逃到西直门来拉排子车,认识了这个为人忠厚、吃苦耐劳、柔中有刚、又是龙血凤髓的张铁腿,就决定选他当了“驸马”,把大女儿黄秋萍下嫁给这位血统高贵的穷车夫了。
结婚4年,黄秋萍生了一个儿子,请外公给取了个学名叫张兴。取这个“兴”字,黄允中费了一番心血。他亲眼看到了满清皇室的破败,又看到了一部分旗人的新生,包括他自己这个小家庭,在解放后也得到了温饱和发展,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一支,在破败之后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兴旺起来呀!
张兴的命运,与他的祖辈、父辈确实大不相同。爸爸是三轮车工人,妈妈是技艺高超的裁缝,两口子挣钱养活一个孩儿,吃喝穿戴全不缺,7岁就送他上了学。这时候黄掌柜的已经是国营汽车修配厂的黄师傅了,虽然由于他是个小业主的成分,未能当个工程师或车间主任,但他在技术上却是全厂经验最丰富的“大拿”。他是修理“万国牌”旧汽车的权威,连工程师也得让他三分。黄师傅年近花甲,但是耳不聋、眼不花,岂只不聋不花,他还有着惊人的眼力和听力呢。一辆旧汽车拖进厂来,他大老远一看,就知道这辆车的年龄和原型。什么是原型?许多美造大道奇、吉姆西,都改装成了公共汽车;苏制的吉尔、吉斯,又换用了国产解放牌的汽车零部件,乃至整台的发动机;苏吉普、美吉普、嘎斯六九中吉普,改外型的、换内脏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这些全都逃不过黄师傅的眼睛。大老远的,他就敢说:“接活儿!”还是“不接活儿”。还有哪出了毛病、尚能发动的汽车,他不拆不卸,只叫你把车发动着,他叼着香烟侧耳听上半分钟,就敢当场填写派工单和领料单。而且说一不二,不信你就拆开看看!有的技术员不服,背着黄师傅验证过几次,一次一个准儿。因此,厂长们根本舍不得叫黄师傅动手去修车,而是拿他当了个不挂名的总技师。黄允中的这些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工作顺心,经济宽裕,精力充沛,在张兴9岁的时候,就亲自教他学英语了。
“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这是黄师傅对后代进行家庭教育的中心思想。他叹了一口气,对女婿张铁腿说:“唉,你们这一辈孤,是猫是虎,已经成型啦。只要能活到新社会就不错。小兴儿这一辈,有了条件就该念书!不能让八旗子弟吃铁杆庄稼的想法儿,再回到他们脑子里来!”他也常对小小年纪的外孙儿说:“孩子啊,不论你懂不懂,也要先记住我的话儿,什么是新社会的道理儿?就是凭本事吃饭!”小张兴当然还不懂吃饭有什么艰难困苦。张铁腿可是深知吃饭的重要性,所以他坚决遵照岳父大人的旨意,天天晚上送儿子来学两个钟头的英语,不学就不准吃饭!
吃饭,这种最平常的事儿,也是张铁腿的一种享受。他在外蹬三轮车,每天都要到小馆里吃一顿午饭。一进门,就用那瓮声瓮气的大嗓门嚷起来:“快快快!饿得我肚皮贴着脊梁骨罗!”服务员大都是认识张铁腿的,也爱跟他逗嚷:“知道你是个纸糊的驴——大嗓子眼儿,大肚量儿!今儿个想吃什么呀?”张铁腿则照例大喊一声:“不吃发面!”惹得四座欢腾。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张铁腿的二大两白干酒已经落了肚,抻抻胳臂伸伸腿,叫那白干酒流到全身去活动活动筋骨血脉,然后就照例跟邻座的顾客笑话一顿吃发面的知识分子:“咱可不是文人书生,吃一口发面馒头还得喝口汤!要照他们那样吃一顿儿,咱还敢顶着西北风蹬车出德胜门吗?哼,四两发面馒头,一泡尿就撒没啦!我是属鸡的,胃里能化石头子儿!吃发面?我恨不得一顿嚼它二斤铁蚕豆,那才经饿哪!”
张铁腿不论在外还是在家,除了不吃发面之外,什么饭菜他都说好吃,既狼吞虎咽,又嚼得津津有味儿。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吃起饭来爱挑肥拣瘦,一会儿吐菜帮,一会儿打饱嗝儿,从不好好吃顿饭。这叫张铁腿十分伤心!有一天,他为此事专门请教岳父,黄允中也感叹了半天,才缓缓地说道:“饥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使张铁腿顿开茅塞,更加佩服岳父是有学问的人了。他求岳父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黄允中答应了,研好墨,铺好纸,写出来的上联却是:“世人只有读书好”,下联是“天下唯独吃饭难”。张铁腿颇能领悟其中的含义,立刻卷起来拿回家,亲手贴在儿子的床头上,并且命令他每天背一遍儿。
史无前例的那场动乱开始了,黄允中很快变成了“牛鬼蛇神”。别的罪名都是可以想见的,唯独没想到他教育外孙的事也被无限上纲了,说成是“跟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黄允中自然是任凭批斗,有口难言了。张铁腿却不服气,多次告诫儿子:“甭听外边那一套!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凭本事吃自己的饭。”于是,他便按照黄允中的路子,亲自加强了对张兴的管教。中学里那些“破四旧”啦、“造反”啦、“大串连”啦,张铁腿一概禁止儿子参加,硬逼着他在家抄课文、练写字,连那英文书也是一天抄三课,一课抄三遍儿,不抄完就不准吃饭。外边越乱,他给儿子留的“家庭作业”越多,而且公然宣称:“我的儿子,我不管谁管?就是要跟你们争夺下一代!我张铁腿可是工人阶级!”
听到这儿,余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断地称赞张铁腿:“管得好!教子有方!你这样的家长越多越好啊!”
张铁腿赶紧谦虚起来了:“我不行。还是小兴儿他外公有学问。1976年,小兴儿复员回北京,当了汽车司机的时候,他外公已经75岁啦,有退休金,在家养老。他老爷子喜欢玩鸟儿,喂了一口蓝靛颏儿,这鸟儿会唱13种小调儿哩!老爷子用青纱蒙着笼子,每天一清早儿就提出去遛一圈儿,然后坐到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喝杯茶,下盘棋,再跟别人的旗人老头儿议论一番日本国的棋圣吴清源。您知道这个人吧?我听老爷子讲过,吴清源本来是中国人,后来入了日本籍,写过《黑布局》、《白布局》的好多棋书哩。他11岁上就是个神童啦,段祺瑞还常派小汽车接他进府去下棋哩!还有这个段祺瑞,一边下棋一边得叫丫鬟端盆热水给他泡脚,不泡脚哇,脑袋就犯糊涂,净输给小神童。这些故事,都是老爷子讲的,您瞧他学问不浅吧!本来他的日子过得挺自在,可是小兴儿一回北京,他就又闲不住啦,棋也不下啦,蓝靛颏鸟儿也不爱啦,重新配了一副老花镜,又开始教小兴儿学英文啦!而且还教他修理汽车。您看巧不巧,我们家这祖孙三辈儿,隔了我这一辈拉排子车的,上下两辈儿全都跟汽车结下了缘分哩!”
余虎在张铁腿家里足足盘桓了3个多钟头,这“彻底侦察”圆满完成了任务,心中的感慨也实在多,一时捋不出个头绪来。不过,他是个痛快人,又从心眼里喜欢了张铁腿,临走时就一语道破:“老兄啊,认识一下亲戚吧:你我原来是连襟!是至亲 !”
张铁腿可惊呆了。等他问明白了这“醋为啥酸,盐为啥咸”的种种细节之后,又敬了余虎一杯酒,亲亲热热地拉着连襟老弟出了门,叫那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司机“开车多留点神,送我兄弟上班去!”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跑上一辆公共汽车,赶到老丈人黄允中家里报喜信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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