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女儿
作者:赵大年[满族]
九
今天这个午睡,不但叶处长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小公主叶明珠也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听见妈妈的房门开了,赶紧闭上了眼睛。叶处长每次上班前,总要走过来看看女儿,今天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没忘记过来看看。她见女儿闭眼熟睡,才掩好卧室门,走了。
叶处长走后,小公主倒是昏昏地睡了一阵。再醒来时,是听见了电铃声,还有红漆大门上的铁插关光当当直响。她爬起来,掀着窗帘往外看,只见张兴走进了后院东厢房的书库。她突然想起来,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已经是自学成材的翻译了,而且,对,已经是我的表哥了!表哥和表妹,这是一种很亲近的新关系呀,因为我们俩的妈妈是亲姐妹,所以我俩也很亲!她正在品味这种新关系,只见张兴提了一大捆外文书刊,匆匆走到前院去了。叶明珠一惊,敏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就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的一出溜跑到了前院。原来张兴推来了一辆手推车,车上装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和颇多的书籍,正在搬家。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公主急出了哭声。
叶明珠的呜咽声,使张兴吃了第一惊;这“表哥”的称呼,使他吃了第二惊;抬头看时,面前这位赤臂裸腿光脚丫的小美人儿,使他吃了第三惊。这三惊加在一起,可就不仅仅是吃惊啦……大凡青年男女,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萌发爱慕之情。张兴是个力求上进的青年,他不肯高攀赖猫小姐,所以一直不去“想”这件事;但是,他也不是清教徒哇,此时看着半裸体的“表妹”(他还不知道这种新关系),竟然挪不开眼睛了。叶明珠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还是沙发床上睡午觉的装束;再看看表哥,一副目不转睛的失神相,觉得好笑,就“噗哧”一声破涕为笑了,说声:“表哥你别走!等我去穿衣裳……”又像只猫似的溜回里院去了。
等赖猫小姐穿上连衣裙,梳好头,扎上一个蝴蝶结,自己也变成一只大花蝴蝶飞到前院来的时候,只见刘妈已经插好了红漆大门。“他推车走啦。”刘妈睡眼惺忪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钻回南屋继续睡午觉去了。
赖猫小姐气得浑身直抖,差点掉下眼泪来。她本想追出大红门去,把那个开车的小子叫回来,又觉得太失身份,骂一句“呸,不识抬举!”就站在院子里跺脚,看看东厢房,又骂道:“想搬走?怎么搬走的,我叫你今天还怎么搬回来!”又抬脚踢翻了一个花盆,仍嫌不解气,就冲进南屋,朝刘妈发了火:“几点啦?您还睡觉!”
刘妈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心里骂道:“不要脸的骚妮子!”嘴里却支吾着说:“家里没事儿嘛!”
“谁说没事儿?您还不买菜去!”
“哎哟,这是睡午觉!你当成早晨啦?菜已经买回来啦!”
“下午也有卖菜的!我要你去买!”
“好好,你到厨房里去看看,还缺什么?我去买!”
叶明珠果然钻到厨房里胡乱翻了一阵,嚷着:“买活鸡!活鱼!”
刘妈挎个菜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一家人谁也没吃晌午饭,还要买菜,大热天儿的,全放坏了,给谁吃!”
“电冰箱是干嘛的?你少罗嗦!”
刘妈走出了大红门,一路上唠唠叨叨骂个没完:“死妮子,狗脾气,败家子儿,怨不得张兴躲你远远的,谁要娶了你呀,家财万贯也得喝西北风儿……
赶走了刘妈,这座空荡荡的王爷府里,只剩下小公主孑然一身了。再找谁发脾气呢?连个撒气的对象也没了。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回前院,叶明珠感到了孤独和离愁。两句朦胧诗涌上心头:“离别,我从前不认识你;离别,你现在苦恼着我!”对呀对呀,这诗一点也不朦胧,恰是我此时的心境,又跟唐后主李煜的“离愁”一脉相承!
赖猫小姐独自品味着与小司机的老关系,以及今后表哥与表妹的新关系。说实在的,从前她并没有考虑过什么是爱情。那是不可能的,院长的女儿,与院长的司机,哈哈,不可能的!那简直是笑话,就像前不久看过的一部喜剧电影,它的片名也是笑话——《爱情啊,你姓什么?》当时,余院长哈哈大笑道:“爱情又不是一个人,还有姓名吗?”现在,院长女儿却嚼出了一点味道,“嗯,爱情是有姓名的……”
两年前的一天,叶明珠的叔叔送来了两件电动玩具,一个会吹肥皂泡的小熊猫,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赖猫小姐很高兴,没完没了的叫熊猫吹泡儿,叫母鸡下蛋,两个钟头就玩坏了。小姐撅了嘴,叶处长就请司机兼电工张兴立刻抢修。一会儿就修好了。张兴还把玩具内部的电路画成图,像物理教员似的,耐心地给叶明珠讲解,教她自己也学着修理电动玩具。这件事收到了双重效果:赖猫小姐对物理课发生了兴趣;叶处长则不停地给女儿买电动玩具。当然,叶明珠纠缠小司机的借口和机会也就大大增加了。
这是爱情吗?不。这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纠缠。叶明珠纠缠张兴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由于张兴自学英语,她也对英语发生了兴趣。叶处长非常兴奋,什么广播英语教材啦,电视英语课本啦,“灵格风”九百句啦以及这些教材灌制的唱片,一买就是一大摞,还逼着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书刊画报带回家里来,交给张兴,分门别类的摆在后院的书库里。可是,小公主的英语,从来考试不及格。
一天早晨,张兴开着丰田牌小轿车把院长和处长送去上班之后,又把车开回来了,想加点机油,再给电瓶充电。进了丁字胡同,只见叶明珠提着塑料兜子出了大红门,把汽车拦住了:“小张,掉头!陪我上百货大楼买新式皮鞋去!”小姐要用车,虽然不合规定,却也无法拒绝,张兴只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转了车头。叶明珠刚上车,张兴突然发现外祖父黄允中提着鸟笼子站在了车头前边,侧着耳朵听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检验仪”,就烘了两脚油门,让他听。
“孩子啊,下来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干活儿。”黄允中说罢就走了。
“这白胡子老头儿是谁?”
“我外祖父。”张兴立刻下了车,掀开发动机的前护板,准备检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么没有?”
“因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说什么?我听不懂!”叶明珠也下了车,缠着张兴问个没完。
“你连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电影片,叫做《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
“我懂啦,你是说,我是没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张兴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检查,果然发现第三个汽缸的火花塞积炭过多,就换了一只,感慨地说:“我得跟他老人家学一辈子呀!”
“白胡子老头儿刚才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第三缸不干活儿,说的真准!”
“这车上还有缸啊?我怎么没见过?”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么用途?”
“叫人生气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圆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样式的是平底高跟儿……”
“好极啦!快上车,买你的高跟鞋去吧!这汽缸水缸的,跟你没关系。”
丰田牌小轿车开上了大街。车里,叶明珠紧挨着张兴坐在前排,一会儿摸摸方向盘,一会儿又伸脚要踩离合器。张兴刚推开她的手,又得挡住她的脚,无意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5个红指头印儿。叶明珠并不生气,“嘻嘻”的笑了一阵,才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汽缸跟我有关系,妈妈已经同意我学开汽车啦!等爸爸批准以后,就正式聘请你当我的教练员小师傅!”
叶明珠的话是真的。可是叶处长为什么如此娇惯女儿呢?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动乱,一场恶梦。牛棚、劳改、干校、插队……这些不须细描的阶段,余虎和叶绿漪全都经历过了。幸亏余虎的弟弟是位军代表,替哥嫂抚养着儿女,才使余小虎和叶明珠没吃苦头。打倒“四人帮”之后,余虎全家调回北京城,住进了丁字胡同的大红门,宽宽绰绰,舒舒服服,只有一点缺陷,就是女儿不争气,连高中都没念完。
俗话说“人往下疼”。意思是:尽管有许多不孝顺父母的子女,却很少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疼爱下一辈儿,可能是人之常情吧。叶绿漪也不例外。她疼爱余小虎,但小虎毕竟工作了,出国了,快结婚了,有姑娘去疼爱了……因此,她更疼爱叶明珠。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一笔债。什么债?母爱!这孩子刚满3周年,父母就进了牛棚,虽然当军代表的叔叔家比当局长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这神圣的母爱总还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呀!因此,这几年,叶处长就是怀着此种“还债”的心情来疼爱女儿的。叶处长已经48岁了,想当年,16岁雪夜逃婚的血气;17岁打死土匪的勇气;18岁破冰渡江的骨气;20岁解怀暖脚的热气……如今却变成了溺爱女儿的傻气。当然,她也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但那年迈的双亲去渺无踪影;她也想照顾丈夫的身体健康,但这位院长已经变成了“工作虫”,从早忙到深夜;她也想关怀儿子的前途,但这位青年干部变成了“出国迷”,只顾周游列国,不愿回家;她也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职工作,但那小小的宣传处里只有5名干事,却有6名正副处长,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个人把“粥”喝了,别人吃什么?嗳呀呀,在此种种客观原因的逼迫之下,叶处长也只能牢牢地抓住“债主”叶明珠,用那几块钱一斤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肠、咖啡、可可、胃舒平、减肥茶和安眠药,来一齐向女儿“还债”了。谁知此种行为违背了辩证法,她越用巧克力来包围女儿,小公主越是见了巧克力就恶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叶处长自幼离家,没有的见过她老父亲讲的一则故事。那个故事很简单: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逻3天,怕他那懒是出奇的妻子饿死,就烙熟了一张圆圈形状的大饼,套在妻的脖子上,锁门走了。3天之后回家一看,妻子已经饿死了。他想,这张大饼3斤重,足够她吃3天的呀!再一细看,原来这个懒婆娘只把下巴颏跟前的饼咬着吃了,别处的够不着,又懒得动手转一转,所以就饿死了!
假如叶处长早几年就找到她那阅历深广的老父亲,多听一些八旗子弟如何变成蛔虫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像目前这样,双手端着一碗牛奶可可加蜂蜜的高级营养液,满院子追着女儿喊:“珠儿!你别跑!妈妈跑不过你呀,别跟妈妈捉迷藏啦,好孩子,喝了吧!怕长胖,我再给你去沏一杯减肥茶!”
有一次,叶明珠忽然拉住妈妈,咬牙切齿地说:“妈,您知道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是什么吗?是数学!”于是,叶处长就多方面探索女儿的天赋,培养女儿的兴趣。从文学、戏剧、音乐,到舞蹈、美术、雕塑,订了几十种书报杂志,又买了许多器械,玩具,谆谆善诱,耐心启发,宁可叫她休学,却是毫无收效。父亲余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发现这数十种书报杂志无意中成全了另一个青年——张兴。此人如饥似渴,每天阅读一两份,从不间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余虎感慨地念叨着。
“什么意思?”叶绿漪问。
“有钱买书、藏书的人家,子女大多不读书。到处借书,站在书店角落里的立读者,肯定是没钱买书的好青年!”
叶绿漪急了,她深感不服,反问丈夫:“咱家的孩子有什么错误?你这样挖苦她!珠儿不喜欢数学,难道别的学科就不算学问吗?这孩子天生的作风正派,不会撒谎,连骂人都不会,你能拿她跟野孩子们比吗!”
听了妻子的话,余虎也想了一下,是呀,有些干部子女,打架斗殴、流氓行凶、走私倒卖、诈骗盗窃,给父母招惹了无数烦恼。我的子女确实不会同流合污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可见家庭教育还挺不错。于是,他不再干涉妻子了。
叶处长仍然不服气,难道我的女儿就没有艺术细胞吗?她苦思冥想 ,终于发现了“新大陆”——电影!只有电影才是博采诸家之长的综合艺术啊!她开始诱导女儿了:“珠儿,你爱看电影吗?”
“爱看!可得是外国的参考片。”
“好极啦!别的艺术,门类太窄,限制了你的天赋,难怪你不满足。只有电影里边无所不包:小说、散文、诗歌、戏剧、音乐、舞蹈、美术、雕塑、摄影、特技……只有学电影,才能最充分地展示你的天资!”
“我能当电影演员吗?”
“当然能!爸爸的老战友,有当电影厂长的。妈妈在文艺界的熟人更多,当电影导演的,写剧本的……只要你喜欢,一句话的事儿。”
叶绿漪毕竟当过几年文工团员,她亲自给女儿制订了“演员八技”的练功方案:唱歌、跳舞、弹琴、朗诵、绘画、体操、游泳、滑冰。并且提供了各种物质条件。叶明珠兴致勃勃,为了和张兴多一些接触的机会,她自己又增加了一项“开车”,妈妈也欣然允诺了。
当然一事无成。原因就是那个“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小公主还是学会了两句诗:“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她自己又把后一句改成了“一朝飞上银幕来!”对,这就是我的前途和理想!她站在宽大的穿衣镜前,旋转着身子,欣赏起自己的腰身来了……可是,张兴竟敢瞧不起我!“哼,你在国内当个英语翻译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参加电影代表团出国,还不用你哩!”在她看来,自己的垂青,就是张兴天大的福气!她的人生经历虽然不长,但在这18年间,却从来没遇见过办不到的事儿。包括那十年动乱,寄人篱下,也是要摘星星,叔叔婶婶就连月亮一块儿给她摘回来。如今,妈妈又欠了他的“债”。是呀,谁都欠叶明珠的“债”,包括张兴,也不例外!“你敢不回来!”她恨声恨气地说着,就跑回后院去给院长爸爸打电话,“叫你张兴搬回大红门来还不容易吗?只是爸爸一句话的事儿!”可惜这个电话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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