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女儿
作者:赵大年[满族]
三
大红门里,只剩下黄秋萍一个人了。她熟悉这所院子,不仅仅因为15年前来过,而且小时候就听母亲讲过。一个人,小时候记住的事情最难淡忘,黄秋萍也如此。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这所院子的沿革来。这座从前的王爷府呀,一共有五进,加上西跨院、后花园和“甜水井”,总起来是8个院落;民国初年和“光复”以后,曾经被“腰斩”和“竖切”——“腰斩”就是把后边的三进与前边两进隔开,砌了一堵高墙;“竖切”就是把西跨院、后花园、“甜水井”分了出去,逐渐地盖满了小平房,变成了大杂院。如今余院长住的,只是前两进,有腰门相通的两个四合院,合计18间房,仅仅是王爷府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和房间数的六分之一。
黄秋萍被留在这所空荡荡的院子里,感觉有点不自在,主人都不在家,这是不讲礼貌的。但是,她心中此时也激动着一种主人的感情,否则她就不会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来访了。她准确地认出了那3间南房是餐厅、厨房和老妈子的下房,想去找把笤帚扫扫院子,以便首先取悦于即将买菜归来的刘妈。可是看见笤帚之后,她又止步不前了,那种油然而生的主人感,稳住了她的脚,抬高了她的身份,使她不屑于立即讨好刘妈,而这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司机的母亲,也不仅仅因为小姐在大门洞里冲着儿子的一阵媚笑。想到这儿,她抚拢一下头发,又抻平了阴丹士林布褂子,然后拍拍并无灰尘的双手,哼了一声:“这双手,犯不着在这个院子里拿笤帚!”
她抗拒了一下自己的命运,开始有点儿自在了,那种主人感伴随着亲切感使她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开始巡视这座半截子王爷府了。噢,与东厢房对称的3间西厢房,是小姐的琴房、玩具房和练功房,都没挂窗帘儿,稍微走近房檐就能看见钢琴、墙上挂着的小提琴、支在窗前的乐谱架、放在桌上的四喇叭录音机和左右对悬的立体声音箱;内通的第二间里十分复杂,带支架的康乐棋,墙上挂的羽毛球拍、冰刀鞋,满地堆放的各式各样的电动玩具。嗬!狮虎熊猴、汽车火车、飞机坦克、牛马骆驼、猫狗鼠兔、鸡鸭鹅鸽,活像一间幼儿园;屏风隔着的第三间,最气派,有五彩吊灯、玉兰花型的壁灯、宽大的穿衣镜、挂有各式练功服的红木衣架,特别是铺着打过蜡的丁字木条拼成的弹性地板(除了小姐练功,当然也可以举行家庭舞会喽),坐卧两可的长沙发,以及茶几上的饼干筒和撒在桌面上的金纸巧克力。看着这些花里胡哨的玩艺儿,黄裁缝似乎对叶小姐增进了几分认识,但心里也升起了一丁点儿妒意——这东、西厢房,原来差别不小呀!“不对,千万别错怪孩子!”黄秋萍想起了昨儿晚上老母亲讲过的一些情况(叶紫云虽然无缘进入大红门,但是60年来,她从未间断过对这座王爷府的调查了解。向谁人了解?向那些进得了大红门的下人们打听。因为任何高贵的府邸,也离不开厨子、老妈子、车夫、木匠、瓦匠、花把式、电工、管子工、裁缝、大夫、护士,乃至穷亲戚、穷朋友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宅大院里的“内幕新闻”,老邻居们谁不知道一星半点儿哩,只不过白毛老太太叶紫云是个存心集大成者罢了)。据叶紫云了解,这间用丁字木条精巧拼成地板的练功房,是大红门的前一代主人下令修建的家庭小舞厅,确实与余院长一家无关,更不能认为是叶处长的叶小姐骄奢到了如此地步。
黄秋萍转头向北,观看上房。那磨砖对缝的清水墙,雕栏画栋的宽走廊,红棂碧纱的老式门窗,飞檐角上蹲着的琉璃麒麟,以及挂过匾额和可以悬挂宫灯的黄铜钩儿,都还保留着当年王爷府的外表和气派。说外表,那是针对室内的巨变而言的。这两间上房和它左右的套间耳房,从前叫做暖阁子,如今改造成两个对称的客厅了。两个客厅的中间,是通往后院的过道和宝瓶形状的腰门。为什么一家人需要两个客厅呢?黄秋萍的老母亲也告诉过她,是前一代主人特意安排的。打倒“四人帮”之前,这座大红门外的小胡同里真是车水马龙;大红门里则门庭若市。那前一代主人,虽然拥有多到一个班的男女秘书,可以每天应付几十名来访者;但他自己却没有练成分身术,对那些必须面谈的客人,则按左派和右派予以划分,左派请进左边的客厅,右派让进右边的客厅,客人们在等候时不会互相打架,主人也可以区别对待——进了哪边的客厅就按对待哪边的规格说话,以示旗帜鲜明。如今,余虎和妻子也沿用了这种“双客厅制”,只是政治性质改变了,左厅接待男方的来宾,右厅接待女方的来宾,如果彼此都熟识,也可以左右不分,大家欢聚一堂。这两间客厅里的内容,几十年来有了极大的进步,火炕变成了暖气,烛台变成了电灯,蒲团变成了沙发,花砖地铺上了人造毛地毯,大烟膏变成了香烟卷,奶茶变成了咖啡,檀香炉变成了来苏水,磕头变成了鞠躬,作揖变成了握手,这些变化,肯定是满清王爷所始料不及的。其实,当个王爷算老几?他坐过沙发吗?整个紫禁城里只有慈禧皇太后才有一张沙发,还得藏在寝宫里偷偷地坐一坐。如若在金鸾宝殿之上坐沙发,软拉巴几的卧在里边,岂不有损龙威吗!
宝瓶形状的腰门只是一个“洞”,既无门扇更无锁,仅仅被一堵影壁挡着,遮断了黄秋萍的目光。“您可别到后院去!”儿子的告诫声依稀在耳。“为什么不能去?这是我的家!”那种主人翁的感情,使她暂时忘记了应有的礼节,腿脚一使劲,便一阵风似地冲进了腰门。绕过影壁墙,果然看见了母亲常说的那棵缠绕着紫花藤萝的老柏树,然后便是走进了颐和园中某个院子的感觉。这王爷府的第二进、也是如今大红门唯一的后院,房屋建筑显然比前院升了一级,雕梁画栋、金漆粉墙自不待说,首先就在雅静方面占了上风。3间北房派了什么用场?根据当中一间没挂窗帘,阶前和窗台上摆了几十盆花草,室内又有电话和电扇等迹象,黄秋萍判断它是余院长的书房,两边才是卧室,因为北京的夜晚即使三伏也不太热,无需乎用电扇直接吹,那样睡觉会着凉的。两边的卧室都挂了窗帘儿,无从判断哪间是余院长夫妻的,哪间是小姐的。两间卧室的两侧,原来是通往第三进院子的腰门门洞,现在正好改建成卫生间了。根据白毛老太太叶紫云的调查,这座半截子王爷府的“净室”(厕所),现在也改造成拥有上下水道和“洋马桶”、“水莲蓬”的卫生间了。因此,前院一处给客人和下人使用,后院两处供自家人使用,计算起来,余院长一家4口,加上司机和刘妈,6个人拥有3个卫生间,也是够讲卫生的了。当然,据叶紫云了解,改建这座半截子王爷府,是余院长以前“历代”主人像接力赛跑一般陆续完成的;余院长刚刚搬进来3年半,并未大兴土木,没有什么建树,也就无从进行褒贬了。
黄秋萍没有走到北房的窗根底下趴着窗台从窗帘的缝隙往里瞧瞧卧室,那是有失身份的,“咱是北京人,要讲礼貌!”这条规矩仍然在她脑子里起着约束作用。东西厢房各两间,比前院各少一间,因为它必须离北房的窗户远一点,以免挡了北房的阳光,这也是后院比前院在建筑布局上高一级的表现。目前,这东西4间厢房全是书库,20多个高大的书柜、书架摆得满满的,还有大量的报刊杂志也整理得有条不紊,张兴对妈妈说过,这是余院长亲自分派给他的内勤任务,为了免费阅读,张兴也心甘情愿地兼任了这个家庭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3年来,他确实从中获益匪浅,这也是他经常进出后院的原因。还有一个秘密,就是西厢房的一角,用高书柜子隔出来一间密室,摆着一张小方桌,是打麻将牌的住所,因为它,叶处长是不欢迎外人走进后院来的。虽然自家人偶尔摸几圈麻将,只是娱乐,决非赌博,张兴还是“为尊者隐”,连妈妈也没告诉过,所以无论叶紫云还是黄秋萍,至今也不晓得那万卷书丛之中还藏着108张象牙麻将。这个后院是个不完全的四合院,它没有南房,它的南墙就是前院北房的后墙,由于客厅的后窗户开得小而高,客人如果不是故意蹬在椅子上,就看不见后院的动静。
巡视了后院,黄秋萍发现了两个漏洞,一是余院长住房太多,简直比得上一位正部长了;二是住房虽多,却没有余小虎的房子。这究竟为什么呢?黄裁缝再精明,叶紫云再调查,也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原来余院长有三重身份,一是高干,二是专家,三是经常接见外宾的著名人士,人口不多书籍多,所以有关部门就破格给了他这套宽绰的住宅,没有完全按级别卡他。至于余小虎,已经有了对象,打算从美国回来之后,国庆节就娶新娘。新娘子已经为自己选好了新房,就是前院的3间西厢房。当然,小姑子叶明珠是不会让步的。不过,姑嫂之争,谁胜谁负,颇难预料。可以肯定的,在“住房难”的北京城,余院长决不会再为儿女去争一两个单元楼房;那么,也可以肯定的,这个家庭的矛盾将会复杂化,余院长和叶处长,大概难得安宁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家庭的矛盾提前爆发了。余小虎尚未回国,叶明珠已驱车来到了科学研究院,她“登登登”的一口气跑上3楼,闯进院长办公室,进门就嚷:“爸爸!把小张留下!”可惜不巧,室内空空,余院长到北京饭店会见外宾去了。叶明珠是个急性子,立即跑到司机班,又把张兴“抓”了出来,开车赶到了叶处长所在局的办公楼前。又是“登登登”,一口气跑上4楼,闯进了宣传处的办公室,照样进门就嚷:“妈!我刚睡了个懒觉,怎么家里就乱套啦?”叶处长赶紧把女儿拉进里套间,关上门,拿手绢擦着她额头的汗水,安慰道:“别急,有话慢慢说。”
“别急?小张今天就交班不干啦!”
“唔……这事儿爸爸跟我都知道。”
“为什么单单瞒着我?”
“瞒?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这事儿跟我关系最大!您一点也不了解我……”叶明珠说着说着,眼圈儿一红,声调儿都变了。平时,她在爹妈面前,在哥哥、张兴和刘妈面前,宁肯倚小卖小,把自己当成全家的“小不点儿”,嘻笑怒骂,天真自然,决非自欺欺人,而是自我感觉就很小,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是今天,只有今天,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今天,张兴这个自学成材的年轻人要走了,要搬出大红门去了,她才懂得了杂志上的两句朦胧诗:将要失去的心儿,才是七窍玲珑心!是呀,她开窍了,情窦初开。
叶处长望着女儿红布一般的面颊,吃了一惊,也有点开窍了。“唔,原来是这样……”她默默地想着。
事情来得太突然,母女之间都缺少思想准备,眼前的谈话还是暂停为好,至少也要回避正面交锋。叶处长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以解脱的口气缓缓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张兴同志正在教你学英文,教你开汽车……为了不影响你学习,我再跟爸爸商量一下好吧?”
叶明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羞了,低着头小声说:“爸爸在北京饭店……您给他打个电话吧,别晚了……”说罢,就溜出去了。
叶处长也是很喜欢张兴的,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天这种事。她犹豫片刻,拿起了电话听筒,叫总机立刻接北京饭店……
叶明珠已经高兴了,她跑下4楼,钻进丰田小轿车,夺下张兴手中的英文书,有生以来第一次撒了个谎:“你走不了啦!爸爸决定叫你当我的家庭教师!”
张兴根本不信,淡淡一笑:“你爸爸还没有这么大权力,除非他当了余总统!”
“有,有!院长调司机,一句话的事儿!”叶明珠又使劲打了张兴两拳。
楼上,叶处长跟丈夫通了电话,怎么暗示,余院长也听不懂。叶处长急了,干脆小声说道:“咱们的小公主,爱上小司机啦!你好好研究研究吧,我的研究院院长同志!”说罢,“啪”的挂了电话。余院长可吓了一跳。
大红门里,黄秋萍的心脏也突然咚咚地跳了起来,跟打鼓差不多。为什么这位经常出入于王爸府的老资格裁缝,也会感到一阵心慌呢?原来胡同里传来了隐约的汽车引擎声,没错儿,又响了两下“笛笛”的汽车喇叭声,余院长、叶处长和那位没心没肺的千金小姐叶明珠,就要坐着乌黑油亮的小轿车直接开进院子里来了,阔别32年的亲骨肉就要见面相认(或者永远不相认)了!
52岁的黄裁缝跑到前院来迎接48岁的叶处长,而在一天以前,她还不知道这位女处长叶绿漪同志,竟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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