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女儿
作者:赵大年[满族]
五
张铁腿把余院长让到自己的木椅子上坐下,慌慌张张地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又递扇子、又拧手巾把儿,足足忙乎了两分钟,却一句话也没说。其实,这个地方也没法儿说话,汽车司机出出进进,要车的电话铃儿响个不停,登门叫车的客人一个个心急如火,大着嗓门嚷,还直劲敲打玻璃窗子……余院长无可奈何,只好也大着嗓门儿向张铁腿说明了来意,约他有空时再谈,说罢就走出了这间小屋。张铁腿一听说儿子也被提拔当翻译,更认准了余院长是全家的大恩人,怎能让他白跑一趟哩!于是,张铁腿也使用了权力:临时指定一名中年司机代替调度值班,又抓了一名青年司机开上了小汽车,迅速追上余院长,请他上了车,几分钟就开到了自己家门口。
“你就在这儿等着,别揽活儿!”张铁腿对青年司机交代一句,立刻把余院长请进了自己家中。
这儿也是一所大杂院,张铁腿一家3口住着两小间北房,归置得整整齐齐,倒也显得宽绰、干净。可是怎样招待这位恩人院长呢?精明能干的老伴儿昨夜就不在家,还能做出什么拿手好菜来吗……对,吃面条儿!张铁腿一生之中最重视的事情就是吃饭,而且自认为最好吃的佳肴就是过水面,因此,他二话没说,点燃煤气灶就动手和起面来。
余院长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不会说话的老实主人,瞧他和面多么带劲儿,擀面多么熟练……而且,也许,哎呀呀,此人就是我掌上明珠的公公哩!想到此,他把外衣一脱,袖子一挽,夺过刀来就动手切面,“啪、啪、啪”,刀法娴熟,面条儿切得不宽不窄,乐得张铁腿哈哈大笑起来!
“老兄!咱吃什么面?”余虎问道。
“院长!肉丁炸酱过水面。”
“有酒吗?”
“65度二锅头!”
“下酒菜呢?”
“凉拌黄瓜大蒜瓣儿!”
“你家里还有啥?全抖露出来!”
“还有田村的臭豆腐……”
“好!新侨饭店也比不了!”
没过一刻钟,老哥儿俩四两白干落肚,彼此老张老余地叫着,进而兄弟相称,全都打开了话匣子,毫无拘束了。
“老兄,我是侦察员出身的呀,在你家里,比在人大会堂都舒服!”
“好嘞,我一不拿你当首长,二不拿你当恩人,要问我的祖宗三代,你有啥话只管问吧!对你,我信得过!保证竹筒倒豆子,一粒儿不留。”
嗨嗨,谁说张铁腿不会讲话?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儿!谁说张铁腿没有文化?他讲的典故全都经得住历史学家推敲考证哩!下面就是张铁腿讲的一段家史:
1949年初春,解放军已经严密地围困了北京城。傅作义的20万军队,既断了从天津出海的水路,又绝了从居庸关北退绥远的陆路,和平解放的结局正在酝酿之中。一个寒风凉冽的夜晚,黄掌柜的家里,一出悲喜剧也正在酝酿之中。
这位黄掌柜的,名叫黄允中,当时48岁,带着3个徒弟,在东四牌楼附近独立经营着一个修理电瓶的小铺面,偶尔他也敢修汽车。当时的北京,汽车并不多,而且全是外国造,美国车居多,英国车次之,其他外国汽车也都有一些,牌子极其杂乱,堪称“万国牌”。那时修理汽车有3大难题,一是很少人懂得发动机原理及机械构造,即使找到几本说明书和修理手册,也不懂外文,那懂机械和懂外文的人,又有谁肯当这苦力般的修理匠呢?二是没有汽车零配件,一辆汽车,少说也有上千种零件,而各个国家、各个公司、各个牌号的汽车,那零件的型号(规格、尺寸)又各不相同,不能互换,即使是大资本家,也不敢贸然进口大量零配件,谁也不知道到底该进口哪些品种!三是没有修理汽车的专用工、卡、量具,就是通用的游标卡尺和千分尺都极难买到,买到了也不懂修车工艺。其实,北京城历来是一座消费城市,没有什么工业,也就没有工业技术人材,直到解放前夕,连最普通的滚珠轴承、铅丝、洋钉都不能制造,哪儿来的技术工人修汽车哩!不过,话说回来,偌大一个北京城,真的坏了汽车就没处修吗?也不尽然。会修汽车的人材虽然少,也还有一些,黄掌柜的就是一个嘛!
黄掌柜的并不姓黄,只因为他是满族、旗人,而且是正黄旗,才在辛亥革命之后改名易姓叫做黄允中的。姓黄,大概是纪念正黄旗?允中,大概是对共和制表示宽容的意思吧?黄允中不愿意对外人讲自己是旗人,因为怕受汉人欺负。汉人是否欺负满人?暂且可以不谈。不过有一个最新的佐证,倒很惹人注意:颇有名望的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直到打倒“四人帮”之后的1980年,才公开承认自己是满人。有人问他为何早不说呢?他的答复是怕受汉人歧视。这可是登在《北京晚报》上的消息,大概不会错。
黄允中不仅是正黄旗,还是皇室宗族的后裔。他父亲是追随“李中堂”李鸿章办洋务的人,或可说成是中国最早的买办之一。黄允中的少年和青年时期生活在欧洲,主要是在伦敦,所以不费力气地学会了一口地道的英语。辛亥革命那年他才10岁,虽然宣统皇帝下了退位诏书,可是袁世凯等北洋军阀却仍然需要办洋务的官员,他父亲便没有“解甲归田”。后来,他父亲死了,20岁的黄允中还当了3年驻英公使馆的雇员哩。此时,他学会了驾驶汽车。这以前的事情,他虽不愿说,但还是对妻、孩子说过;这以后,他倒运回国的事情,可就连家人也不肯告诉了。
黄允中回到北京之后,如何独立经营起这家修理电瓶和汽车的小铺面,那繁琐的经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自幼生长在欧洲,那种八旗子弟无知无能的腐败习气,确实比较少,这才是他能够自食其力、支撑门面的关键。他懂英文,会开车,加上生活逼迫他非刻苦钻研不可,这就具备了自学修理的基础。20多年的经验积累,使他变成了敢修各种杂牌汽车的强手,在同行业中,黄掌柜的誉满全城。没有专用工具,他自己做;没有测量仪器,他用眼看、用手摸,比如曲轴、缸筒、活塞、连杆,平不平?圆不圆?光洁度是几个“花”?装配间隙几个“道”儿?他都能看出来,摸出来。他没有千分尺,同行们都说“黄掌柜的有千分眼、千分手!”没有零件怎么办?他的绝招儿是修复旧件,特殊情况也能自制新零件,全凭“手抠”!也就是全凭那特级钳工的手工活儿解决了车、刨、铣、磨等各道工序。
黄允中25岁的时候,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名投水自尽的妓女。背回家中精心料理,把她救活了。妓院老鸨儿寻上门来,他又拿20两银子为她赎身,而且毅然娶她为妻。为什么吃洋面包长大的黄允中,对一个下贱的妓女如此多情呢?原来这个妓女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紫云。她原本也不姓叶,而是满族当中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她小时候,在亲王府的锦绣簇中,被人尊称为“和硕格格”,这是满语,用汉语来说,就是亲王的女儿,金枝玉叶的公主。她被黄允中从水里捞出来那年,整20岁。虽然受尽了非人生活的煎熬,但那端庄的额头,秀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仍然保持着叶赫那拉氏的特征。惺惺惜惺惺,同是破落贵族的黄允中,决心搭救叶紫云,而且尊重她,爱护她,还订下了一条夫妻协议:头胎姓黄,二胎姓叶。黄皇同音,叶更是叶赫那拉氏的顶头字,以此暗中纪念高贵的血统,这也是满清王朝遗老遗少的一种莫名的衷肠吧。于是,若干年后,便产生了黄秋萍和叶绿漪这两个美丽的名字,两位公主的女儿,两个相貌出众的布衣千金。
听到这里,余虎差点儿惊奇得跳了起来!嗳呀呀,这次对未来的亲家的采访尚未结束,却提前私查暗访出一位连襟大哥来了!按照他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本应立即厮认这门子至亲的;可是,天下的事情总是复杂的,连妻子叶绿漪本人都讳莫如深的这门亲戚,我怎能当场拆穿西洋镜哩!何不与妻子商议之后,再由她来认亲戚呢!对呀对,32年都等过来了,为啥等不得这两三钟头?又何必现在就打断张铁腿的故事呢?让他往下讲吧。也是按照余虎这个老侦察员的习惯,继续“深入侦察”,就不动声色地听了下去。
黄允中虽然独立支撑了一个小铺面,而且还敢修汽车,但毕竟本小利微,直到临解放时,也没有爬到资本家的地位;解放后被定了个小业主的成份,倒是十分恰当。他从自身的经验里,懂得了“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的道理,所以叫大女儿黄秋萍学成了一名裁缝,又硬挺着供二女儿叶绿漪上了女子中学。说他硬挺着供女儿上学,一方面是筹措学费十分困难,特别是临解放的这几年,国民党的法币不断贬值,通货膨胀,学费跟着物价一齐飞涨,从法币而关金,而银元券、金元券,几次“币制改革”(老百姓说是蒋光头“鼻子该割”!)统统是蒋宋孔陈转嫁经济危机的毒辣手段,嫁祸于民,包括黄允中这个小业主,也在劫难逃,店铺几乎破产倒闭。“千万甭去考高中啦!”家庭主妇叶紫云发话了,坚决反对小千金继续升学,也实在是交不起那“实物学费”——半年学膳费要交白米11担,或者洋面20袋!黄允中何尝不知柴米贵?10斤法币钞票难换10斤米。但他这个在严酷生活中明白过来了的八旗子弟,深知“弱肉强食”的世道,仍然硬挺着叫他最心爱的小女儿继续升学,不惜借用高利贷。于是,家庭矛盾白热化了,患难夫妻反目相争了。
“二妞儿再上学,全家都喝西北风!”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不能叫孩子在身后骂我一辈子!”
“女孩子,上学有啥用?”
“正因为是个女孩子,没学手艺,再不念书怎么行?难道叫她也学着你去跳护城河吗!”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听了“跳护城河”,叶紫云的悲愤、羞愧伴随着哭骂一齐爆发,夫妻之间大吵大骂了两个钟头,把那多年来掩盖着的伤疤又揭开了。结果是叫两个女儿都知道了妈妈当过妓女!
叶绿漪缀学半年,在父亲的极力张罗下凑齐了20袋洋面,交了“实物学费”,才又插班上了高中。可是物价继续飞涨,以致理发师傅都要先收钱后剃头,而且收了钱之后还要先去买小米,然后再剃头,否则,要是先剃完头再去买小米,那米价可就又涨了一半!在这种情况下,黄掌柜的带着徒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按照半个月以前讲好的修理费去取了钱,回来只够买3升小米!连饭钱都挣不回来呀,他只好淌着眼泪,打发了徒弟,“各奔前程吧!”再也不敢修汽车了。祸不单行,国民党青年军二0八师的一个军官,指名叫黄掌柜的大修一辆美式吉普车,吓得他连夜逃到西直门外,跟一帮拉排子车的人力车夫混了半个多月,才避开了这宗“生意”。从此,为了养家糊口,正黄旗的“贝子”黄允中,也拉起了排子车。
家庭生活更艰难了,为了减少一份“嚼谷”(口粮),黄允中把大女儿黄秋萍嫁给了也是龙子龙孙的排子车夫张铁腿。自此,成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内掌柜叶紫云,就拿小女儿当了出气筒,三天两头骂个不停,什么“小姐身子丫头的命”啦,“高中毕业也是给人家当花瓶”啦,甚至“还不如趁早跳了护城河哩!”这后边一句话,出自母亲之口,是女儿最难以忍受的!在这个家庭里,“护城河”有着特定的含义,挨这个骂,比挨打都难受。
小公主与老公主之间的裂痕日渐扩大了,现代语言叫做“代沟”,当时的裂痕就是“护城河”。叶绿漪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念完高中,早日脱离这个家庭,远离这个当过妓女的母亲。
解放军围城的炮声终于传进了市区。市民当中,高兴的、害怕的、发愁的、造谣的,各种人都有。谣言之一就是那恶毒的“共产共妻”,这种谣言曾经被躲进城里来的逃亡地主传播过多年,有人不信,有人信。如今炮声在耳,对此最担心的莫过于家中有大闺女的父母了。叶绿漪这年刚满16岁,端庄的额头,清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而且已经开始发育了,怎能不令父母提心吊胆呢!在叶紫云的心目中,“共产党也是革命党”,她虽然从未接触过共产党,但她认为八路军与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大概差不多,她16岁的时候,就是被冯玉祥的大兵从王爷府里赶出来的,流落街头之后的遭遇,她是想也不敢想啊……大凡一个人的经历,总会左右他的思想。现在,叶紫云在心惊肉跳的苦思冥想之后,急切地对丈夫说:“赶紧给咱二妞儿找个主儿吧,这孩子识文断字,心气儿高,要真有个磕磕碰碰的,非跳护城河不可!”
苋允中也没了主意。他对孙中山的革命党,虽然还说不上怀恨在心,却也是耿耿于怀。到底也是这些革命党推翻了满清王朝,叫他这“黄带子”世家倒了门楣,断送了他自己办洋务的前程啊!其实,他自己当时在国外,压根儿没有见过革命党,正像如今在城里,压根儿没见过共产党一样,不过,不过……凡是汉人的党,都不会得意满人,凡是革命的党,也都不会轻饶皇室子孙吧?(他读过一本书,讲的就是法国末代皇帝路易十六带着情妇上断头台的故事!)这,这……犹豫再三,他还是赞同了妻子的见解,决不能叫心爱的二妞儿、龙血凤髓的布衣公主,再去跳一次护城河!于是,他紧急地在排子车夫当中选第二位“附马”了。
听到这儿,余虎吃了一惊,暗自思忖:黄允中真的选到第二位“附马”了吗?要是那样,我余虎这位“附马爷”可往哪儿摆呢!刚觉着好笑,又听见张铁腿往下说了:
后来,叶绿漪听见了风声儿,就躲在学校里不回家了,眼睛哭成桃儿一样,姐姐来叫好几遍,就是不回家。叫人揪心的是,连大年三十儿除夕晚上,也没回家吃团圆饭。叶紫云首先着了慌,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哭声嚷了起来:“别忘了!这年根儿底下,正是女孩儿投河跳井的时辰呀!”黄允中也真的急了,带着大女儿和大女婿,年也不过啦,打着灯笼找遍了女子中学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又问遍了每一个亲戚朋友,还是没有找到他最心爱的二妞儿。黄允中没白天没黑夜的四出寻找,内火外寒,大病了一场。当母亲的叶紫云更是昼夜流泪,骂自己,打自己,后来又一口咬定:“二妞儿准是跳了护城河!”
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这座古都终于和平解放了!黄允中大病初愈,就又到处打听女儿的下落,仍然毫无消息。后来,他听说、也亲眼看见许男女学生参了军,随军南下,解放全中国去了。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线希望:我的二妞兴许也参军啦!我的二妞儿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有文化,就不会寻死!可见爸爸没有白供你上高中啊!……
解放军进城以后,风餐露宿,秩序井然,买卖公平,秋毫无犯。非但没有“共产共妻”,反而救出了成千上万的“烟花女儿”,还给她们安排了工作;非但没有期负满人,反而帮助黄掌柜的重新开张营业了!所有这一切,都是黄允中夫妇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受,一种惭愧和自责的心情,使这公母俩深深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小女儿!
“二妞儿,是妈妈不仁,逼你跳了护城河!”
“二妞儿,是爸爸不义,没供你上完高中你就当了女兵!”
一年、两年、三年,每逢腊月二十八,小女儿叶绿漪生日的时候,黄允中夫妇都要背着对方说几句忏悔话儿;黄允中还要专门跑到北海“仿膳”去买一盒大拇手指头肚儿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摆在桌上,等二妞回家过年,一块吃顿团圆饭!而这种栗子面捏的小窝头,二妞儿有生以来只吃过一次,还咂巴着小嘴说过:“真香!真甜!能记一辈子!”黄允中亲口答应过,在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是当了棉袄,也得叫二妞儿再吃一次栗子面的小窝头哩!……
五年、七年、十年,再过腊月二十八,做父母的可就硬压着心尖儿不再想这个小女儿了。一丁点儿音信也没有,黄允中也开始相信老伴儿关于“二妞儿跳了护城河”的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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