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女儿
作者:赵大年[满族]
二
“叮铃铃,叮铃铃!”张兴陪伴着母亲,来到丁字胡同东口的大红门前,揿响了电铃。
黄裁缝今儿早上虽然又朝儿子询问了一遍叶处长的年纪、身材、模样儿,心中暗暗感到八九不离十了,却还是留有退身步,只对儿子说是来“感谢领导”的。张兴明知领导上班去了,但他猜想,妈妈提前来的意思,多半是要干点杂活儿,先取悦于人,就像妈妈常说的“欲趁公婆意,先请小姑尝”,所以也就未加阻拦。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电铃响了两遍,还是没人开门。足足等了五六分钟,张兴习惯地在衣兜里摸了一阵,记起自己那把开大门的钥匙今早已经交还给叶处长了——这是大红门的规矩,领导上已决定更换司机,张兴自然就变成外人了,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英文版的报纸,读完了一段关于青年人不可浪费光阴的短文,心中急躁,再伸手去揿电铃时,却被妈妈拽住了胳臂。
“改天再来吧!”
“怎么?您大老远的……”
“事不过三。这电铃不能一气儿连着响三遍!兴许人家有事儿不见客,兴许人家……咱是北京人,要讲礼貌!”
张兴一撇嘴,还是揿响了第三遍电铃。然后说:“准是刘妈买菜去啦,只有那个丫头在家。”
黄裁缝一惊,差点捂住儿子的嘴,低声纠正道:“说话留点神,这年月哪还有……是小姐在家吧?”
张兴点点头,说:“按您的习惯来说话,就是先生、太太还没下班,只有小姐这只赖猫一人在家睡懒觉哩,不多揿几遍行吗?”说着他又揿了一次电铃,而且揿住不撒手,让它响了半分钟。
“谁呀?吵死啦!”大红门里面传出了一位少女抱怨的叫喊声,然后是门上铁活的叮 声。“推呀!”命令声。
张兴用力推开了这两扇沉重大门的一半,也抱怨道:“你就不会开小门呀?”
“嘻嘻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大门洞里响了起来。这是赖猫小姐在笑,她笑弯了腰,所以黄裁缝至此还没看见她的脸,准备好的问讯礼也没法施。小姐笑个什么劲儿呢?显而易见,这扇沉重的红漆大门上,确实开有一扇人行小门,只要一拧那弹子门锁的开关,便可轻易地打开;然而小姐却是个糊涂的赖猫,避轻就重,叮啷咣 的半天才拽开大门扇上生了锈的铁插关,还得命令别人从外边推门!这事儿是可笑,但也不至于笑得前仰后合、弯腰岔气儿的呀,嗯,阅历深广的黄裁缝似乎瞧出了些许儿名堂,小姐冲谁笑呢?嗯!……
小姐终于笑完了,抹去笑出来的眼泪,雨过天晴,脸蛋儿上还残留着两片红云,开口就问:“小张,你考得怎么样?”
张兴考得很好,极好,英语专业的笔试、口试、翻译、作文样样都好,特别是一道政治题,论述辛亥革命的历史作用,他听外祖父黄允中讲过多次,考试时胸有成竹,用英文笔答,得了满分。但他此时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呀,点头就是80分呗!爸爸到考场看你了吗?我委托爸爸一定到考场去看看你,给你吃个定心丸嘛!”这位小姐,到这时候也没看黄裁缝一眼,好像大门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同样,她所说的“爸爸”,当然是她自己的爸爸,是这座大红门里边的爸爸,是当院长的那个爸爸;谁也不准误会成张兴的爸爸,或者黄秋萍的爸爸,尽管他二人也有爸爸。这位小姐,不论跟谁说话,只要提到她引以为荣的父亲时,张嘴就是“爸爸”,绝不肯说“我爸爸”,或者“我的爸爸”,这是某些高干子女特有的一种文法,含义可深啦,如果不是说她有着“旁若无人”、“气吞山河”的气概,至少也有着气吞别人爸爸的习惯!
但是,小姐却是一番美意,别冤枉她,她丝毫没有瞧不起张兴的意思,相反,她还特别关心自家汽车司机的前途哩。张兴这个高中毕业就插队,插队3年就参军,参军3年就入党,入党不久就复员当了小车司机的青年,根本没有读过大学,却参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确实仰赖余院长的推荐和安排,也是承蒙余小姐对爸爸的督催,余院长才百忙抽身,亲临考场看过张兴,并且鼓励他“别慌,沉着冷静才能打胜仗!”但是张兴现在却没有回答小姐的问话,只是再次轻轻点点头,心里却在骂:“丫头!爸爸到考场看我没有?你爸爸可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是蹬三轮车的张铁腿,他的腿再硬,也踢不开考场的大门呀!”
黄秋萍被冷落了,但她并不在意,事情本应如此的。趁着小姐与儿子聊天的时机,她用裁缝特有的眼光,上下扫描着小姐的身材和衣着。18岁的余小姐,已经发育得成熟了,肩圆、胸高、腰细、腿长,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衬裙,清楚地透出了乳罩和三角小裤的水红颜色,还有那些高明裁缝可以大显身手的曲线轮廓,光脚趿着一双半高跟珠光塑料拖鞋,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使你几天之后还能记得那香肥皂的气味哩。她显然刚刚晨浴,皮肤格外白嫩。晨浴、午浴、晚浴,如在南国广州,俗话叫做冲凉,再贫困的人家,或用陋室一角,或在室外檐下,有一只水桶即可,一天冲个十次八次也不算多;然而在北国古都,拥有家庭浴室,且能供应热水者,简直是万户挑一、凤毛鹿角般罕见的了。所以余小姐一日三沐浴,是顶顶讲卫生的,当然物质第一,首先仰仗着这大红门里具有讲究卫生的条件喽。此时,她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望了黄裁缝一眼。黄秋萍赶紧微笑着拖了个又像鞠躬又像万福的混合型的问讯礼,可惜小姐已经扭过脸去,并没看见,当然也就不曾答礼啦。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意外的收获,则是小姐回眸的一瞬间,黄裁缝得以看清了她的脸,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了一阵。嗳呀呀,瞧,那端庄的额头,细眉大眼,高鼻梁,小嘴薄唇,聪颖的气质,高傲的神情……没错,就是在天涯海角的爪哇国相遇,我黄秋萍也认得出你这位公主的女儿来!
这位余小姐却不姓余,她随母亲姓叶,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明珠。据说她的父母结婚时,订过一条协议:生了男孩姓余,女孩姓叶。结果是公平的,哥哥叫余小虎,从名到姓都继承了余虎的“光荣传统”,今年24岁,大学毕业后在外贸部门工作刚刚一年,却已经出国4次了,目前正在美国谈买卖;妹妹却未能读完高中,目前在家里待业。待业,只说对了一小半,她其实在选业,选择一种既非体力劳动、又非脑力劳动、切莫辜负了青春的美好职业。
张兴关好了沉重的红漆大门,三人离开变得幽暗了的大门洞,走向明亮宽绰的院子时,黄秋萍出于礼貌起见,表现得有点儿踌躇不前。儿子见此光景,便主动向叶明珠介绍:“这是我妈妈。”
“你妈妈?我怎么没见过……”叶明珠吃了一惊。她当然不至于糊涂到不相信别人也有妈妈的程度,但她确实吃了一惊,甚至在几秒钟之内有些手足失措了……之后,她平静了,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常态,歪着头望了一下再次给自己行问讯礼的黄秋萍,根本没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此种鞠躬加万福的特种礼节,就没头没脑地对张兴说了句:“啊哈,真棒,你妈妈这么年轻!一定是早婚,要不就是后娘!”
“我52岁啦!”
“哟,奇迹!尼克松保持体形,福特踢足球,也能保持体形,里根当过演员,保持魅力,没有魅力就很难竞选总统!您是怎么保养的?健身操还是有偏方儿?妈妈最害怕发胖,成天打听保持体形的秘诀,”她双手打着手势,从上到下,曲里拐弯儿,比示着女性身材的曲线,认真地说着:“快给妈妈介绍介绍先进经验吧,妈妈会喜欢你的!”
叶明珠的话,说得既认真,又漫不经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从不说假话,不会说假话。一个人说假话当然不好,但是仔细想想看,大凡说假话者,总是有某种顾虑或限制,不敢(不肯、不愿、不能)实话直说。叶明珠则不然,她很少感觉到什么限制,几乎不懂什么叫顾虑,说她“没心没肺”也行,所以她不会说假话,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这点童心,倒也惹人怜爱。此时,她又以那种气吞别人妈妈的文法,开口一个妈妈,闭口一个妈妈,直言不讳地告诉52岁的黄秋萍:“妈妈会喜欢你的!”好像对方是个小女孩。
“我妈是个裁缝!”张兴有点生气地说。
“那太好啦!妈妈就想把裁缝叫到家里来。哥哥刚从法国的布鲁塞尔(她的世界地理极糟)买回来几件高级衣料,给我的!哦,您贵姓?”
“我妈姓黄。”
“啊,黄阿姨,哥哥说美国最时髦的衣服,就是三个字:不重样!您懂了吗?美国领导世界时装新潮流。我想自己来设计,设计一种北京都没见过的新样式,您来做,好吗?噢,美国的姑娘是不戴奶罩的,因为只有年纪大了的女人,乳房垂下去了,才有戴奶罩的必要;我嘛,”她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头探出房门来嫣然一笑,大声说了句:“年轻,没有那种必要!你懂吗?”
叶明珠关上了房门,又朝院子里嚷了一声:“小张!替我照顾你妈妈,等妈妈回来!”然后她屋里就传出了一阵录音机的乐曲声。
黄裁缝母子被“晾”在院里了。但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在大门洞右侧,从四合院的方位来说,就是东厢房,有一间改建的汽车库,里面存放着余院长专用的丰田牌小轿车;紧挨着是一间工具房,放着少量汽油、机油、汽车备件、水暖五金零备件、电器零备件、修车专用工具和一般手用钳工工具等;挨着工具房的,是一间单人宿舍。这一排三间东厢房,由于西晒,是四合院中条件最差的房子,就理所当然地归张兴一人占用了。张兴在大红门里是身兼数职的多面手:汽车司机、水暖管子工、电工、油物料保管员以及警卫员——他夜晚要读英语,此事常使叶处长左右为难:汽车司机夜读,睡眠不足,将会影响院长乘车安全;复员军人夜读,无疑等于设了一名值夜班的警卫员,可以增加全家的安全。经过处长与院长商量,决定给张兴定个熄灯时限,不超过子夜12点,于是张兴便严格地遵照大红门的这条规矩,兼任了半个夜班的义务警卫。此时张兴把母亲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坐下,倒了一杯白开水,又看看表说:“妈,您就在这儿歇会儿,躺着靠着都行,别到后院去。我今天得交代工作,把工具、零件清点一下,一会儿还得开车去把余院长和叶处长接回来吃午饭。哦,您要不累,就帮我归置一下行李,这屋里的东西,包括暖瓶茶杯,全是我自己买的,没有公家的,更没有余家的,我中午推小车把它搬回家去……您在前院散散步也行,可别到后院去……”
黄秋萍忽然感到儿子变得啰嗦起来了,特别是那句“别到后院去”,车轱辘话儿来回说,听着讨厌,就哼了一声:“我懂!比这儿门坎高的地方我也走动过,何况这儿还是……”她把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张兴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英文书,就走出去了。黄秋萍独自坐在儿子的单人木板床上,摸摸褥子,太单薄;捏捏被子,这时节又嫌太厚;翻开枕头,下边全是书。一股凄凉的感觉涌上心头,真后悔自己没有早来了解一下儿子的生活起居……她又扫视着这间单身宿舍,从顶棚到墙壁,全是雪白的,什么也没有,连一份大美人头的挂历都没有,真是“家徒四壁”呀,白得叫人心里发空。屋里的摆设,除了这张单人床,就是用红漆写着“张兴”名字的一张三屉桌、一把木椅子、一只小方凳、一个装满了外文书报杂志的书架。黄秋萍知道,这几件家具都是儿子自己买的。桌上有一个竹壳暖瓶和两只玻璃杯,有蘸水钢笔和半瓶蓝墨水,却没有酒瓶、烟缸、茶叶筒。是呀,儿子虽然插过队、当过兵,却是烟酒不动、茶水不喝,只会开车和看书的“苦行僧”!翻着抽屉,黄秋萍发现了一个大号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一首打油诗,这首诗,她见过,是张兴拿给外祖父看的时候,说“这是我自己写的工作守则!”黄允中还捋着白胡须吟一遍、夸一遍的哩。此诗写道:
驾驶台前多注意,
英文书上度春秋,
大红门里分彼此,
所需唯水更无求。
看着这首诗,想着儿子已经28周岁啦,连个对象也没有,黄秋萍一阵心酸,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
车库里的汽车响了,传过来一阵轻微的轰隆声。“等等我!”一声尖叫,比汽车喇叭声还刺耳。黄秋萍撩开窗帘,只见叶明珠穿件连衣裙,像一只大花蝴蝶般地飞进了汽车库。黄秋萍知道这院子里再没别人了,就赶紧跑出来,想给汽车开大门,谁知小轿车载着叶明珠已从车库临街的那个大门开走了——张兴给那个大门装上了弹簧,车开出去之后,大门扇便往回一摇,咣当一响,自动碰上撞锁,关严了。
自从余院长推荐张兴参加大学生的毕业考试以后,叶明珠的心里就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某种变化,忐忑不安,所以这几天有事没事都要缠着他,跟他说话,冲他笑,生怕离开了这个年轻的司机。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连叶明珠自己也不明确。她跟妈妈学过几首诗词,没有用心记,所以记不全,今天早晨醒来时,就随口背诵了几名唐后主李煜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她又拿不准,自己对张兴的感情是离愁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她并不知道爸爸已经决定调张兴去当翻译了,昨天她在另外一座大红门里吃的晚饭,然后又参加了一个家庭舞会,回来得晚,沐浴之后立刻上床睡着了。今天全家人吃早饭时,她还没起床。她不知道餐厅里的这一幕:
张兴走到叶处长身边,交还了大红门的钥匙,喃喃地说道:“这3年,得到了您和余院长很多帮助。我有什么缺点,请领导同志不客气地批评!我还年轻……”
叶处长望望张兴:“是你帮助了我们!今后,欢迎你随时来玩。”
余院长:“客气什么?咱们还在一个单位嘛!”
刘妈端上来稀粥和八宝酱菜,皱着眉头说:“小张师傅在咱们这儿,干起活儿来可是一个顶仨呀!他这一走,来个新的,要是毛手毛脚的小青年……”
余院长:“那就换个老司机来。”
刘妈脱口而出:“来个老的?那可不好,他会修水暖电器吗?会教明珠说外国话吗?”
叶处长也犯犹豫了:“是啊,修电视、调钢琴、整理书报……小张是个多面手!”
余院长笑了起来:“所以不能埋没人材呀!算啦,让他走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客观规律嘛!”
假如叶明珠也在早饭桌上,那么这顿早饭一定会非常热闹,说不定八宝酱菜里加芥末,还要把人呛出泪花儿来呢!此时,丰田牌小轿车行驶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叶明珠临时提议:“咱们上友谊商店绕一圈去!”
“不行,没时间啦。”
“早着哩,刚10点半!”
“不,今天我得交代工作。”
“交代什么工作?”叶明珠敏感到这与“离愁”有关,登时急了。
“组织上已经决定给我调动工作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谁决定的?谁要拆台?”她大声嚷着。
“我说过啦,组织上决定的。”
“谁?谁!你别拿组织吓唬我,组织科就是两间屋子、几张办公桌!人事都是活人办的,不是桌子办的,你当我不懂啊?你告诉我这事儿是谁办的,说出张三李四来!”叶明珠在车里又吵又闹又拽张兴的胳臂,那小轿车在长安街上像画龙般地走了两个“S”形,吓得张兴赶紧把车靠边停住了。
张兴也急了:“是你爸爸决定的!”
“嘻嘻嘻……”叶明珠反而笑了起来,一笑解千愁,她使劲打了张兴一拳:“那好办,开车,找爸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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