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与学生聊天,有学生谈起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词,认为这首词存在着一些争议。最大的争议来自于首句“明月别枝惊鹊”“别枝”一词的理解。据说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资料上列举了好几种解释,其中最权威的解释是唐圭璋先生的,他认为“别枝”是“离开树枝”。唐是词学大家,所以很多老师盲从,不敢有异议。但我以为唐的解释不太圆满。因为“别枝”如果是“离开树枝”,则“别枝”和“惊鹊”之间是什么句法关系?本句的意思应该不难理解,是说明亮的月光使树枝上的鸟鹊惊噪不安(不安的是鸟,并不是诗人,诗人借此无非是写月之明!)。“别枝”如解作一个动宾性的短语,则容易使人感到“别枝”与“惊鹊”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即因为“别枝”而惊鹊,这就说不过去,逻辑上显得有些混乱。另外,这一句与下句显然是对仗关系,下句“清风半夜鸣蝉”,“半夜”是名词,则“别枝”也不该作动词短语。我的看法,“别枝”或许可解作“旁逸斜出的树枝”。全句的意思是说明月使斜伸出去的树枝上的鸟鹊惊噪了。吴调公在《唐宋词鉴赏词典》中大体是这样理解的,他解释这句说:“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的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横逸突兀”,与我的理解基本上一致。当然“别”的本义是分解,引申为离别,这是常见的意思,是否有旁逸的用法,还有待查证,感觉上应该是有的。
但这首词的疑问还不止这些。比如上阕写明月清风,自是晴朗的天气,为什么下阕突然变为“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由晴而雨,这并非不可能,但为什么转得竟这样快?而且这样写有什么意思?题目是“夜行黄沙道中”,“行”当然有一个过程,是否说行之初月明星稀,行既久,微雨骤降?有人理解说两三点雨正预示着大雨将至,是不是这样?如果写夏夜的天气骤变,自然可以理解,但作者的兴奋点似乎并不是天气,而是后面的“旧时茅店社林边”,前面的疏星也好,微雨也好,都是衬托后面的所见,借以烘托心情。所以对于这一句的理解,不能脱离下一句,而下一句也不是没有疑问。“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忽见的是什么?(顺便说一句,有的注本认为“忽见”应该读作“忽现”,“见”念“现”。我以为不对,现是客观呈示,见是主观发现,作者显然是写突然发现之乐,如何是物之自现?这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见”不同,那才是客观,所以读“现”。)有人认为是“茅店社林”,则“边”字不能落实;有人认为是社林边的“茅店”,比较通顺。但是一个“忽见”包含着喜悦,仅仅一个茅店有什么好喜悦的?这就要提到“旧时”一词了。“旧时”二字说明,诗人并不是不晓得茅店之所在,像有些人所理解的,作者因为沉迷于丰收的喜悦之中,竟忘了到了哪里。“旧时”二字说明诗人对这个地方留有深刻的记忆,是自己非常喜欢的所在。那么这个地方为什么那么令诗人喜欢?我想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风景好,想想这个茅店,虽然简陋,却背山面水,有溪水潺潺,有小桥横卧,多么富有情调啊!如果联系作者的心境,隐居带湖以后,政治上的抱负只能放弃,变而留恋起山水来,山水又是那样朴素的山水,这才是作者所要亲近的自然。辛弃疾写过许多热爱自然的诗句,“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并不喜欢热闹富贵。这也是中国文人传统的情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天人合一。第二,这个茅店一定记录有他的什么故事。什么故事呢?我想引他的另一首词《鹊桥仙·山行书所见》:“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好一个“闲”字!)。醉扶孤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我觉得这首词可以作为《西江月》的注脚,两首词似乎写的是同一情景,同一心情。“山行”难道不是“黄沙道中”?时间也是夜晚,“夜夜费,一天风露”。还有“茅檐”,“松冈”,“雨”,“飞泉”,“稻花香”,很容易使人想到两首词有相同的背景。如果我这话有理,则两首词可以互文见义了。《鹊桥仙》说得清楚,所喜欢者,是飞泉,是醉酒,是乡村风俗,是丰收景象。则我们可以知道,“路转溪桥忽见”是说又一次见到了曾经醉醒的地方,回想起当时的热闹和快乐,少了几多政治失意后的烦恼!再回到前面的问题,为什么写了明月和清风,一下子又写到了疏星和微雨?我想大胆的假设一下:前面“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都是路转溪桥所引起的回忆。那么这首词的结构可以这样分析:上阕写眼前景,一片丰收欢乐;下阕写记忆中的情,一派恬淡怡然。作者固然有为农民的丰收而喜悦之情,但更内在的是纯朴自然和乐的乡村,使他忘记了政治失意后的烦恼,融入自然,融入底层生活,不再去想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不再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宏伟抱负,在自然里找到自己的安息之所,这才是该词的寄托所在!
这样理解这首词,不仅许多疑点冰释,而且丰富了全词的含蕴,朋友们以为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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