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莲心“噗”地笑出来,“你倒会解释。”
“你们不像母女,”西蒙看看季莲心又看看夏蕙,“像姐妹。”
夏蕙假装没听见西蒙的话,问季莲心,“怎么又排戏了?”
“有钱了就排呗。”季莲心说,“团长一天打八十个电话,并不是非我不可,主要是让我带带新人。”
西蒙示意她们,他也和她们是一伙儿的,谈话时不要把他排除在外。
夏蕙解释了几句。
“你们在排练中国古代歌剧?”西蒙眼睛发亮,看着季莲心,“我们可不可以参观?”
小时候,夏蕙看过季莲心演戏。满头珠簪,颤颤悠悠地,在灯光下面闪着夺目的光彩,绣花裙子外面垂着几十条绣花裙带,走动起来,钗环叮当,风摆杨柳。她跟书生在后花园里谈恋爱,亦娇亦嗔,卖弄风情,夏蕙听不大懂唱词,但季莲心嗲声嗲气的唱腔却听得真切,她非常难为情,惟恐别人知道自己是季莲心的女儿,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季莲心的女儿,在她背后指手划脚,说她们的坏话呢。
不过,在半个足球场大的排练厅里看不见正式演出时的盛况,这里冷冷清清的,木头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回音,他们在排练厅中间铺了红色的地毡,脏兮兮的,有舞台大小,地毡上面摆着几把椅子,开始时,他们以为那是给演员们休息时用的,后来发现,椅子的用处远不止如此,房间是它,假山是它,花丛是它,大树是它,镜子是它,花轿、喜床、红烛,都是它。
季莲心在腰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时当水袖,有时当裙摆,有时当罗帕。她穿得那么休闲现代,跟那个男女相悦的古代故事毫不沾边,可这根绸带往她的腰间一系,她跟这个红地毡象征的舞台关系一下子变得协调了,人也跟着摇身一变,变得亦古亦今、一脚戏里一脚戏外了。
季莲心袅袅娜娜,拧着腰肢迈着碎步在前面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招一式地跟在后面学。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压花骂花把花伤——”季莲心的嗓子仍然清亮,姿态也漂亮。比夏蕙小时候在舞台上看到的季莲心,更加漂亮。那时候她小,觉得戏曲五彩缤纷,光芒万丈,又咿咿呀呀,无病呻吟。戏文内容全是男女相悦,很让人羞耻的。这几年夏蕙跟着季莲心看了几十场戏,对舞台艺术的欣赏能力大为提升,就像吃菜一样,不仅吃出了味道,还吃出了奥妙。在新的眼光下,夏蕙发现季莲心是个好演员,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非常生动。
“太棒了!”西蒙不见得懂戏,但仿佛小孩子进入了糖果世界,欢呼雀跃,好不开心。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季莲心,举着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
夏蕙觉得西蒙的好奇无礼而粗暴,打扰了剧团的排练。但季莲心却没有任何表示,就仿佛她是个大明星,早就习惯了狗仔队无孔不入的追逐,非但不生气,还很享受这种干扰。其他人开始时有些不大习惯,用各种眼光打量着这个侵入者,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就都适应了。这个外国小伙子是冲着季莲心来的,季莲心不觉得别扭,别人又何必多事?导演是个年轻人,一口一个“季老师”,谦逊得不得了。跟季莲心学戏的年轻女孩,眼睛更是只盯着“季老师”,仔细看她做分解动作,或者听她分析某一句唱腔,女孩子穿了一件棒针毛衣,松松垮垮的,腰上没有绸带,做动作时,有点儿笨笨磕磕的,不像古代小姐,十足一个当代小保姆。
“你妈妈像蛇一样美。”西蒙汗津津地走到夏蕙旁边,从她身后的窗台上拿起自己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夏蕙倚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夕阳就在眼前,一小团,很鲜艳,在淡青转灰的天空上,就像古典爱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恋后吐在罗帕上的一口血。听见西蒙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季莲心,她先是走了一个连环步,然后定住,摆了个姿势,然后全身放松下来,示意着那个跟她学戏的年轻女孩子跟着她做。女孩子重复了一遍,季莲心才接着刚才的动作,且唱且动,她扭动腰肢,整个身体慢慢翻转,手臂的动作像生长中的藤蔓,确实蛇里蛇气的。
“很多男人都爱她,对不对?”西蒙的眼睛没离开季莲心。
夏蕙觉得那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这时轮到年轻的女演员唱,想不到那么美妙的声音竟是活在那样一个身体里面的,字正腔圆,婉转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虽不如季莲心那么韵味浓郁,但夏蕙觉得她天真烂漫,更适合剧情里的怀春的女主角。季莲心年纪太大,和男主角调情调得粘粘乎乎的,风尘味太重。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员唱完,他又回到季莲心的身边。跟夏蕙,连句话都没有。
夏蕙想,如果这会儿她走开,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去哪儿呢?
在冷清的排练厅里,外面街道上人声车声仍然能隐约传进来,季莲心、西蒙,导演、演员以及几位琴师,对这些声音都充耳不闻,于是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夏蕙的耳朵里面,积少成多,越来越响,先是变成一辆醉鬼驾驶的车,横冲直撞,再接下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无数个醉鬼,都驾车在夏蕙的脑袋里面转,还不停地按喇叭,她的脑血管快被这些声音弄炸了。
他们离开排练厅时,天早就黑透了。“老妈菜馆”仍然灯火辉煌,从窗子望进去,还有几桌客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西蒙要送季莲心回家,她说不麻烦他了,评剧团有个小面包车接送排练的演员,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学校就行了。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舍的劲头就像当初在机场上跟夏蕙分开时一样。
“改天吧。”季莲心冲西蒙摆了摆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脸颊,道了声再见,上车走了。
他们看着车子开走,车尾灯从红灯笼变成两个火柴头大小的红点儿,消失在夜晚的车河里。夏蕙觉得,西蒙就像一块燃烧充分的木炭,随着季莲心的离去,他的热情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她身边站着的,不再是那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巴黎青年,而是一柱炭灰。
“我送你回学校?”西蒙问。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餐馆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特色经营的服饰店,小咖啡馆,音像商店,席殊书屋等等,从店铺里铺洒出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光,照在路上,一块一块,补丁似的,夏蕙在光影中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华丽又阴沉,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西蒙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快到十字街口了,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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