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银行,放在这里了。
夏蕙跟老夏的最后一面是在尸体中心见的,老夏躺在一个抽屉里面,穿着他结婚时买的一套灰色中山装,衣服瘦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的脸被整理过,但头部的伤口仍然能看出来,要是活着,老夏会试图把自己的伤口讲成一个笑话,但现在他无能为力了,只能拉着脸任人摆布,看上去既悲哀又沮丧,还很无助。
夏蕙从尸体中心出来,看见季莲心在跟老夏单位的领导说话,她穿了一身黑套装,戴了一顶黑帽子,很合体,很漂亮,很有气质,她的忧伤就这么简洁高效地被这套装扮概括、归纳了。那位领导似乎是个很心疼女人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劝季莲心节哀顺变,在夏蕙看来,就好像他在劝她把衣服脱掉一样。
夏蕙是让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咔嚓嚓咔嚓嚓的声音惊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坐在梳妆台前面的椅子上睡着了。她跳起来,到屏风后面关掉灯。地毯非常厚,人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进来的是两个人。在门后面缠绵了一会儿,才挪到卧室里来。
西蒙说了几句法语,开了床头灯,灯光很暗,是淡淡的粉色,季莲心的脸孔在这种光线里面显得分外娇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灯光也把屏风后面变得更黑暗,夏蕙站在那里,脚开始长出根须,穿透地毯和地板,在下面的水泥地里纵横蔓延,她的眼睛没瞎,但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目,她的耳朵也没聋,但听不清他们嘴里喃喃低语些什么,她的鼻腔被香水百合的香气毒死了,再也闻不到其他的气息。
夏蕙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死人。浑身冰凉,像躺在抽屉里面的老夏。对啊,老夏,他肯定也有过这种经历吧,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任何朋友。谁会和他做朋友呢?他的男朋友谁能抵挡住季莲心的魅力,他的女朋友里谁能比得上季莲心哪怕一个手指头?
红颜祸水,真是一点儿不错。
老夏不是被车撞死的,是被季莲心这潭祸水淹死的。夏蕙坐在阳台的沙发上,从厨房里拿了一瓶葡萄酒,一只高脚杯。
夜色如铁,冰冷,坚硬,像一副盔甲套在身上。从一扇打开的窗子吹进来的风,拳打脚踢地往夏蕙身上招呼,弄得风铃惊叫着抖成一团。不过,夏蕙才不在乎,酒像一柱温热的血从口腔流进她的胃里,又随着胃的蠕动,渗透进血液,酒和血融为一体,酒像火,让血温暖起来,进而,燃烧起来。
她曾经带西蒙去一家餐馆吃过一道菜,说白了,就是拔丝雪糕,但餐馆里起了个特别的名字——世态。她觉得自己现在也像一道菜,只不过,跟“世态”刚好相反。
夏蕙喝完了一瓶,又拿了一瓶。酒启子不像启上一瓶时那么好用,有些滑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塞子“嘭”地一声拔出来。
“西蒙?”从卧室里传出季莲心丝带一般的声音。
夏蕙把酒倒进杯里,洒了一些,淋淋漓漓地洒在茶几上。
“西蒙?”季莲心穿了一件睡衣,走了过来,见到夏蕙,一下子停住脚步。
夏蕙笑,“他走了半天了。”
季莲心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对风那么坐着,会感冒的。”
夏蕙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像抽筋儿似的。
季莲心走过去要关窗子,她抓住了她的手,“别关。”
季莲心看了她一眼,停下手,把自己睡衣带子系紧了。
“喝一杯吗?”夏蕙问,“很暖和。”
季莲心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
“不好意思,”夏蕙举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笑嘻嘻地说,“我看见你们上床了。”
季莲心没说话。
“你身材真好,技术就更不用说了。看你们俩,”夏蕙比划了一下,“比看那种片子还过瘾呢。”
“西蒙不是结婚的对象。”季莲心不动声色,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他看上去真诚热情,骨子里却是个花花公子。”
“跟你很配是不是?”夏蕙说,“你看上去像大家闺秀,骨子里其实是个***。”
季莲心转身要走,被夏蕙拦住了。你看,夏蕙想。从老夏身上继承的粗大骨架并非没有用处。
“怎么了?做都做了,怕人说?”夏蕙发觉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你跟章怀恒也有一腿吧?他和西蒙比谁更出色?东邪还是西毒?”
“夏蕙,”季莲心温和地说,“你喝太多了,有话我们明天讲,好不好?”
“不好。”夏蕙说,“你跟多少男人睡过?我爸有多少次像我今天这样,大饱眼福?”
季莲心给了夏蕙一耳光。
夏蕙愣怔了一会儿,转了个方向凑过去,“还有这边脸呢。”
“给你一点儿教训也是应该的,”季莲心老实不客气地扬手又打了一巴掌,“不是我抢了你的男人,而是你的男人抛弃了你。你要找原因,不是到别人家里当小偷,而是应该回家照镜子。”
夏蕙把另一边脸又转向季莲心。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她却一直笑着,朝季莲心挨挤过去,她的脑子被两个人的思想占据着,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老夏。
“你闹够了没——”季莲心的声音还努力保持平静,但脸色突然变了。
多有意思。夏蕙想,季莲心终于发现她跟老夏在一起了。从夏蕙的五官、身材、表情里面,老夏活回来了。一反往常的窝囊相儿,变得锋利,尖锐了,就像二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这天夜里,老夏再一次变成侵略者,不过,这次不是身体,而是一把刀。
季莲心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着,她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低头朝自己的腰部看去,那把漂亮的水果刀原本摆在操作台上,血像一朵花苞,沿着刀口缓慢地开放。
夏蕙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手握着门把手,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儿什么,想了半天,她问季莲心:
“你不,换件衣服吗?”
上一页 [1] [2] [3]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