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级的学生祁政在五月六日的早晨上学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路过矿医院的太平间.太平间是一间灰色的水泥房子,单独建在医院那座白楼的左边,平常日子里太平间总是显得寂寞严肃,但每隔一段日子总有那么一两天它却很热闹,就像这一天早晨一样,挤挤揸揸的聚集了不少的人.男人们拉着脸目光短浅地盯着某个地方倾听着人群中女人们哭泣的声音,那些哭声像一大块旧布被扯成一条一条的飘荡在清晨正下着的细雨里.有那么一小会儿,祁政的思绪不自觉地跌落到了他看到的人群中间,他想起自己今天准备做的一件事,不知道会不会也发生眼下他所看到的场面,这时人群之中闪出了他的同学曲梅的脸孔,曲梅穿了一件颜色很沉重的衣服,眼睛肿得像一个红色的果核,她发现祁政隔着医院作围墙用的铁栅栏站在马路上正望着自己的时候,便飞快地别转了身子,躲到人群后边去了. 祁政就继续向前走去.在市场卖肉的摊床附近他看见他们家的邻居屠夫孙五.孙五的摊床上摆着一口刚被剖了膛现在还冒着热气的肥猪,猪现在四敞大开没心没肝地躺在摊床上面,姿式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放得开.孙五还没开始为猪剔骨,他弓着身子在铺排在眼前的一大块磨石上霍霍有声地磨他的那把大片刀.他看见祁政从太平间的方向走过来,就会意地笑了,说道,"他妈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和这猪没啥两样." 祁政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他说,"在咱们这儿是没啥两样儿." 孙五觉得磨石有些干,低头朝磨石上啐了一口吐沫,然后继续磨着刀说,"在哪都一样儿." 祁政就用很怜悯的眼光看了孙五一眼说,"你除了杀猪以外什么也不懂." 孙五听完这话笑了,"小猪崽子你毛儿还没长全呢你说我啥也不懂?!你爸和你那小后妈的床天天晚上吱嘎吱嘎响你懂不懂他们是在干啥?!"说完他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举起手里的片刀眯细了嵌在肉里的眼睛打量着自己刚磨出来的刀锋. 祁政也在看着刀的边缘处那条闪烁的线,他觉得那条刀刃完全能把早晨的细雨割得再细上几倍.孙五看完了自己的刀转过头来想和祁政继续讲刚才的话题,这才发现祁政已经走出去好几米远了. 祁政到班上以后,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在谈论着昨天夜里矿井上发生的塌方,这次塌方把曲梅的爸爸给砸死了.似乎近在咫尺的灾难让同学们兴奋不已.祁政用目光在人群中找田原原.田原原身边的座位平日里坐着曲梅但现在是空着的.她一个人坐在平日里是由两个人坐的座位里,白嫩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 其实田原原是班上最早知道曲梅爸爸出事的人,曲梅的爸爸是在田原原的爸爸开的私人煤窑里下井时塌的方,曲梅的爸爸一死田原原的爸爸将要给曲梅的家里付上一大笔钱.这件事把田原原的心情弄得很不好,她觉得曲梅的爸爸太不小心了. 祁政在上最后一节自习课前的课间休息时把一张约田原原上山的纸条放到了她的文具盒里.早晨下的细雨这时已经停了,阳光逐渐驱走了整个上午笼罩着全班的和死亡有关的阴沉之气.在煤矿,死亡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太阳一出来,大家就淡了曲梅爸爸塌方的事情了.田原原和班上的大部分学生就都趁着下课到教室外面晒太阳去了. 祁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田原原的座位旁边的过道上,他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田原原的文具盒像是被上面的图案吸引了似的看了看,然后就打开文具盒的盖子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纸条放了进去. 这件事做起来比想象的要简单一些,但祁政还是忍不住地紧张,有那么几分钟,他对自己哆哩哆索的样子真是讨厌透了.他一边这么胡乱地想着,一边注意地看了看教室里其它同学,最后确定没有谁注意到他刚才的举动. 田原原和班上的其它几个女生一起踩着上课铃声走进了教室,或许是太阳的缘故,她的脸色比早晨好看了很多,嘴角和往常一样向两边傲慢地翘着,一副藐视的样子.她的爸爸是矿上最有钱的小煤窑主,她想有多少钱就能有多少钱,有了钱想干什么都行,所以她就谁都敢藐视.祁政边看着田原原边想. 田原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先是她前座的一个女生回头和她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人一起笑了,然后田原原打了那个女生一下,女生就转过头伏在书桌上看书了.田原原也打开自己的书,她胡乱地翻了几页后,盯住其中的一页认真地看了起来,她看了有那么几分钟的功夫,伸手拿过来文具盒.看也不看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枝钢笔,然后又合上了文具盒推到了原来放着它的地方.一直眼睁睁地盯着她看的祁政被她的举动气坏了,他没想到她是个这么马虎的女生,自己的文具盒里被人放了东西进去都看不到. 祁政在心里狠狠地骂了田原原一句,同时有些犯愁.在他的计划中他倒是想过田原原会拒绝自己,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没看到自己的纸条.一个月以来祁政一直把自己的计划当成是在挖一个煤洞,这个煤洞挖顺畅了,就会挖出乌金,乌金是矿报上以及他们的作文本上歌颂矿山歌颂煤炭时经常用的字眼儿,在祁政看来,把好好的煤不叫煤非要叫成乌金是一件非常做作的事情,乌金在他理解中不是煤而是黑色的钱,矿上的那些小煤窑主们田原原的爸们都是靠着这些黑色的钱发起来的.平日里祁政能够很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财大气粗的样儿,可看并不等于看得起.祁政是个自认为有头脑的人,他看不起那些暴发户,他欣赏的是那些通过智慧挣钱的人. 钱和钱之间也是不一样的.这是少年祁政的真理. 因此祁政要挖一条另外意义上的煤洞,充满了智慧和胆识,煤洞的深处不是岩石而是一片可供他飞翔的天空.祁政想到这里又兴奋起来了,全身像块烧着的煤一样灼热着.他热切地望向田原原的背影,渴望得到呼应.可她的背影仍旧和刚才一样,冷冰冰的. 祁政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壁纸刀,从两排塑料锯齿间推出了一截刀刃.刀刃上的白光把祁正的理想衬得有些黯淡了,他把刀刃放到书桌的桌棱上稍微用了点力慢慢向前推动着,一片薄薄的木片纸似的从书桌上飘了下来. 放学铃声突然间响起来的时候,把陷入胡思乱想的祁政吓了一跳,他抬头往前看,田原原正往书包里不紧不慢地装着东西,装完了就和站在她旁边等着她的一个女生一起走出了教室.走到门口时,田原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祁政一眼,四目相接的一瞬间,祁政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祁政是五月六日中午放学时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学生,出了教室后他没从大门走,而是绕到了教室后面平日里男生们经常跳墙逃课的地方踩着一个半人高的墙垛子翻身跳墙出了校园.校园的后面是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山坡,青草中间开了一些小花,白的和紫的,闪烁在一片翠绿当中.祁政踩着青草中间的一条小路朝山上走去,在半山处,有一株很大的梨树,梨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梨花,树下则像刚下过雪似的抖落了一地的花瓣.祁政在纸条上和田原原约定的地点就在这棵梨树的下面. 祁政走到梨树下面,田原原鬼似的突然从树身后面转了出来,她轻飘飘的身影闪得祁政眼前恍惚了一下.然后才笑道,"你先到了?" 田原原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说,"废话."她的脸孔在白色的梨花下面显得格外地白.祁政一直纳闷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怎么还能有这么一张和煤矿格格不入的白脸. 祁政盯着她的白脸说道,"曲梅的爸爸今天早晨在井下砸死了." 田原原嗯了一声,说,"废话." 祁政叹了一口气,说,"田原原你发现没有,几乎每隔两个星期就会有哪个矿点出事死人." 田原原这回认真地看了祁政一眼,"你怎么老是说废话?死不死人关你什么事儿?" 祁政说,"当然关我们的事儿,你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经常死人的地方不觉得讨厌吗?" 田原原沉默了一下,用一种充满暗示的语气提醒祁政说,"你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可祁政显然没理会她的暗示,他执著地想顺着自己的思路引导田原原因此他自顾自地用热切的语调对她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煤矿吗?你从来也没想过去别的地方,比如北京,深圳?" 田原原明显地有些失望了,她兴味索然地说,"北京和深圳又没有我的家我干嘛要去那些地方?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祁政沉下了脸说,"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除了煤灰就是煤块,哪都是黑乎乎的,三天两头地塌方死人.你居然还说这个地方挺好,你简直是连起码的判断力都没有." 田原原瞪着眼看了看祁政,她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就生起气来了,于是她也一下子气了起来,"你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祁政说,"当然还有别的,但我们得先说这个." 田原原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听这个了,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去了."她说完就朝山下走去,她走的不是祁政上山时走的那条通往学校的路,而是斜插过来的一条通向另一个山坡的路.祁政知道那条路,还知道在那条路的两侧田原原的爸爸开了好几个小煤窑,田原原的家里用那些小煤窑挣了很多的钱.那条路经过山坡后,正好通向矿上的住宅区. 祁政看着田原原走出去了几步,她傲慢的身影让他的胸口有些堵得慌,他在她身后喊道,"你等一下,田原原,你听我把话说完." 祁政的呼喊声用超过了风的速度撵到了田原原的身旁,可她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步子仍然走得飞快.因为上午下过雨,田原原的踩在青草上的步子有些歪歪扭扭的,就和她写的字一样难看.祁政就小声地在后面骂了她一句脏话,他的这些说不出口的脏话是跟他爸爸学的,每回他爸爸和他继母的床吱嘎吱嘎响起来的时候他爸爸都要喘着粗气反复地说这些话.祁政对这些话以及那些吱嘎吱嘎早就腻烦透了,但现在他太生田原原的气了,他生了这么大的气就忍不住把平时他绝对骂不出口的脏话骂了出来,骂完了以后祁政就跑上前去抓住了田原原的一条胳膊,说道,"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吧?" 田原原不高兴地向外挣了一下,"你放开我,"她脸上的表情这时显得像个正经人似的,"我对你的那些话不感兴趣.不想听."说完她又向外挣了一下. 可祁政没让她的胳膊从自己的手掌里挣出去,他抓着她很认真地对她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离开这里到另外的地方去.去北京或者是去深圳." 田原原晃动着身子说,"你去哪关我什么事儿?你放开我." 祁政低下头,好象深思熟虑了一下似的,说:"到外面去要花很多钱,我想跟你借一万块钱."说完这话,他就放开了田原原. 田原原在他的脸上确认了一下他的表情,当她看到真实的答案后就放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顺着风在山坡的青草尖上传播得很是肆无忌惮,她笑够了才藐视地看着祁政说,"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祁政望着她的脸,有点低声下气地说,"就算是你帮我一次忙行不行?" 田原原说,"不行.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钱,而且就算是我有一万块钱,我也不会借给你的." 祁政变了脸色,眼前的这张白嫩的脸孔显得恶毒了起来,眼下的这种结果是他计划中最坏的一个,他原本指望着田原原是能跟他一起走的,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她.失望透顶的祁政气急败坏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田原原你做事不要做得太绝了." 田原原冷笑了一声说,"我做绝了又能怎么样?"她接到祁政的纸条以后以为他找她是为了向她表达某种感情的,就像班级里其它的男生喜欢上她以后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于祁政她并不觉得他比别人更好,有些时候看到他整天地不说一句话,总做出一副深沉得不行了的架式,她还有点烦他.但她并不反对他喜欢自己,赴约的路上她想象着从祁政的嘴里可能说出的那些肉麻话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结果事情根本不是她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现在她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恼羞成怒之感. 祁政在田原原冷笑完以后脸色就变得可怕起来,他慢慢地像是在下定某个决心似的说,"你做绝了我就绑架了你,到时候你们家想拿钱也得拿钱不想拿钱也得拿钱." 田原原的身子颤了一下,祁政语气里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击中了她,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祁政一眼."你敢?!" 祁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他的笑现在看来已经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了,"这是你自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完就一不做二不休地伸手去抓田原原,但田原原灵巧地一缩身子,躲过了他的掌握. 田原原从祁政的臂下躲过去后,立刻撒腿向前跑了起来, 田原原向前奔跑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包围着,她在惶急之中想到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但她却没有时间去细想到底错在哪里了,她现在一门心思地只想跑到她爸爸开的那些小煤窑的窑点上去,并且幻想着能在已经废弃的小煤窑附近碰上一两个工人.她跑到离她最近的窑点上的时候感觉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祁政的手触摸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的心被什么东西猝然抓紧提起来时脚却朝下一滑,然后便跌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田原原还没来得及体会出那种突然而至的下坠的眩晕感的具体缘由便昏死了过去. 祁政是眼睁睁地看着田原原掉进了那眼煤洞里去的.起初田原原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他的眼前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魔术之类的事情,他伸出去抓她的手臂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式,手上也还残留着田原原身上穿着的那件牛仔夹克在他手心里一闪而过时布料的质感.他的左脚向前一滑险些迈空时,他才一低头发现了不露痕迹地埋伏在他身前的那口竖井.井口开得不大,显然不是正式开采用的井,而是开采前地质人员做测量时留下的. 祁政爬在井口边上向下看了看,洞里面黑黪黪的,比没有月亮的夜还要深沉.他对着井口向下喊了几声"田原原---",却根本没听到田原原哪怕是一点点的回声,倒是被自己的声音的粗犷回声吓了一跳,那几声"田原原---"像是几记耳光从井下旋转着升上来后抽打在祁政的脸上. 田原原死了.祁政想.他抱着双膝在吞噬了田原原的井口边上坐了好长时间,直到完全平静下来以后,他才离开了井口. 五月七日祁政披着一身灿烂的阳光走进班级时,很平静地看到田原原和曲梅的那张长条桌子现在完全空了下来.班级里这一天议论的重点是田原原而不是曲梅了.昨天晚上田原原的父母几乎找遍了班上所有的学生打听田原原的下落.从中午开始,田原原的影踪就变得和空气一样难以捉摸了. 祁政昨天晚上也被田原原的父母找过,而且他是田原原父母重点问询对象,班级里有人看见他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前休息时往田原原的文具盒里放了什么纸条一类的东西.田原原的父母说完这句话后发现祁政的脸孔变得煞白煞白的了."你把什么放到原原的文具盒里了?"他们问祁政. "两张电影票."祁政说,然后他的脸色好一些了,他就又对田原原的父母补充了一句,"我想请她看晚上的电影,但她根本没来." 田原原的父母很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他浑身上下没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他们对女儿没去赴他的电影十分赞同,但田原原没去看电影又去了哪里呢? 田原原的父母走后祁政的爸爸义正言辞地教训了祁政一句,"屁大个岁数你不学好找人家看什么电影?看他们找不着田原原的话不讹上你才怪." 五月七日这一天班里乱成了一锅粥,除了祁政以外所有的同学都在嘁嘁喳喳地讨论着田原原的去处,老师们也在讨论相同的话题,所以这一天教室里没人讲课也没人听课了,大家的这种情绪很像是在过节. 祁政没加入身边这种节日般热烈的气氛,他干巴巴地坐到下课,就到街上买报纸去了. 五月七日这一天田原原的父母没再找学校的老师以及同学打听田原原的事,田原原的爸爸把女儿的失踪想到曲梅家出的事情上头去了.田原原的爸爸虽然是矿工出身但却是个见过场面的人物,他想如果老曲家的人为了多要一些抚恤金而胆敢拿田原原做威胁的话,那他到时候是要做一些吓人的事情的. 他不能允许别人拿他的女儿开玩笑. 五月八日田原原的爸爸在家里的门缝里发现了一封信,信封是邮局里整天卖几乎谁都买过的白皮信封,里面是一张白纸,白纸上面是几行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帖而成的话. 想知道田原原的下落,拿五万块钱来 如果报警,必死无疑 五月九日晚上八点前把钱放到西坡第一个小煤窑处 钱在人在 这几行贴的歪歪扭扭蛇一样的字让田原原爸爸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他拿着纸条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最后自言自语了一句,"有价就行." 五月九日是曲梅的爸爸出殡的日子,一大清早的,矿区的主要街道就被送葬的人群中女人的哭声嚎得七扭八歪起来.四个年轻矿工抬着棺木绕着曲梅家的楼下走了一圈,让曲梅的爸爸最后看一眼阳间的家,然后才把棺材搁到汽车上,送往火葬场.棺木所到之处,被两个中年女人边念叨着边洒满了纸钱,后来这些纸钱迎风而起,飘到了矿区街道的每个角落,好像矿区里死了不少人似的. 祁政在清晨上学的路途上和送葬的队伍有过一次短暂的相遇,他眼看着那四个年轻矿工喊着号把似乎很沉重的棺木放到了一辆大卡车的后面.四个年轻矿工退下去之后,他在人群里看到了田原原的爸爸,他的心立刻比平常跳得快了三倍.但田原原的爸爸没看到他,他阴沉着一张脸,嘴角挂着一抹奇怪的笑意望着眼前为一个死人忙活得不行了的人群. 祁政从田原原的爸爸的脸上收回目光,起步朝前走去,载有棺木的卡车也在这时发动了,卡车后面扬纸钱的一个女人把手里的一撂纸钱朝街上撒落了下来,其中的一个恰好迎面盖在了祁政的脸上. 曲梅的叔叔从火葬场回来以后就到市场上买肉买菜,曲梅家里摆了两桌酒席答谢帮忙发送曲梅爸爸的人.曲梅的叔叔买的是孙五的猪肉.孙五称肉的时候曲梅的叔叔用连续两天两夜守灵熬红的眼睛看着他的称说了一句,"孙五,我摆的可是为我哥送行的酒席,你别短我的斤两." 孙五"嗨"了一声说,"你放心吧,缺一两你回来从我的身上割肉补行不行?"他说完这话在案板上又拉下来一块肉扔到了曲梅叔叔买的肉里. 曲梅的叔叔半个小时后又回到了市场,他步态稳重地走到孙五的摊床前,把刚才买的猪肉扔到了孙五的面前."孙五,五斤肉正好缺半斤."曲梅的叔叔说这话时口气十分平静. 孙五愣了一下,随即豪迈地笑了,"操你妈的,你一个爷们儿这么点事儿你还较真儿!"他说着就用刀割下了一大块里脊肉扔到了曲梅的叔叔买的肉里. 曲梅的叔叔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这时拿到前面来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家常用的菜刀,曲梅的叔叔用手里的菜刀把孙五刚才割下来的那块肉从他买的猪肉中剔了出去."你得给我补一块别的肉吧孙五?"他慢慢地说着话,很和气地和孙五商量着. 孙五的脸上就笑得不太好看了,"怎么着爷们儿?找事儿是不是?" 曲梅的叔叔也笑,"你从你自己的身上割下来半斤肉给我这事就算完了." 孙五就把手里惯用的片刀用力地往案板上剁了一下,这一剁至少有二分之一的刀片被他剁进了案板里面,"我剁你妈的肉!"孙五冲曲梅的叔叔骂道.他现在瞅着这个个头一般模样也一般的男人很别扭.但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一般的男人抄起刀来速度会那么快. 曲梅的叔叔只用了旁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从摊床操起刀再把刀砍到孙五肚子上的动做.孙五的肚子一向很有内容,结果曲梅的叔叔这一刀砍进去后只剩下一个刀把还留在外面. 孙五的目光从曲梅的叔叔的脸上挪到了自己的肚子上,他呆呆地看着陌生肚子似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直到有一些红色的液体蚯蚓似的爬满了刀把才猪似地嚎叫起来. 祁政在五月九日的中午听说了孙五让曲梅的叔叔用刀砍了的事.这件事情到了下午的时候便在班级里取代了田原原的影踪问题成为大家新的议论焦点,祁政坐在一大群嗡嗡的声音中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团正辛勤工作的蜜蜂中间,他不甚理解地看着同学们的脸,想这些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能让他们激动成那个样子. 祁政觉得孙五惹来杀身之祸纯属活该,那一刀砍在孙五身上和砍在猪身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这件事情让祁政惟一感兴趣的东西是现在全公安局的人都出去抓曲梅的叔叔了.这才是孙五挨了那一菜刀的最有意义的所在. 祁政在黄昏时分到了那个吞噬了田原原身影以及声音的洞口边,山风野野地从青草坡上刮过来,路过祁政时,让他分明从风里感觉到了一种寂寞难耐的东西. 后来他就爬在洞口边上大声地对着洞里面喊着田原原的名字,洞里面和前天一样,没有丝毫回音.祁政就不再喊了,他把胳膊垫在洞口边上,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于是他闻到了纯正的青草气息,并且感到自己正朝着田原原走近,就在他马上就要见到田原原的时候,他的脖领子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他从衣服里面转过脸,看见了田原原威猛的爸爸和四个警察,警察的制服让他眼前一阵晕眩. "你在这儿干什么?"田原原的爸爸问道.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里面塞满了纸类的东西. 祁政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这时很想看一眼手表,他想田原原的爸爸至少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他是谁?"一个警察问田原原的爸爸. "是原原的同学,"田原原的爸爸解释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他正在追求原原." 警察们就都笑了.刚才问话的警察冲祁政摆了一下手,说,"你回家去吧.没事儿别上这儿瞎转悠." 祁政就一言不发地回家去了. 祁政是半夜里被突然闯进家门的警察们抓起来的.警察们和田原原的爸爸一直在小煤窑守候了七八个小时,最后才想起来凶手很可能就是刚才被他们放走的祁政. 警察一问,半梦半醒间的祁政就都承认了.他承认之后,田原原的爸爸不由分说地上前抡了他两个耳光,祁政立刻变得鼻青脸肿起来,然后他就彻底没有了睡意. 他们问他田原原在哪里? 祁政在他很难看的脸上浮现了一个笑意,"田原原死了." 田原原的爸爸听完这话就要冲过来踢死他,但他被两个警察拦住了. 他们又问他田原原在哪里? 祁政望着田原原的爸爸说,"就在你挖的煤洞里面."这句话让一直张牙舞爪的田原原的爸爸平静了下来. 田原原被人从煤洞里拉出来的时候,胸腔里还有微弱的一口气. 双臂倒铐在身后一直在洞口边看着抢救全过程的祁政在田原原重见天日的一瞬间,忽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伤感击中了,他望着田原原像一块蹭上了煤粉的面筋似的被人从洞里掏了出来又被一大群杂沓的脚步送往医院的方向,他的泪水便肆无忌惮地从脸上的两个泉眼里流了出来,先是模糊了他的视线,然后一路无阻地经过脸庞到达嘴角,让他的舌尖尝到了一股新鲜的盐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