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套真的能行吗?……谁能保证不会有负作用?” 陈列进门的时候,赵若菲刚洗过澡,头上包着厚毛巾,身上穿着浴衣,用下巴和肩膀夹着电话蜷在沙发里,边涂指甲油边说话。他经过她身边时,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桌上有寿司。” 陈列回房间换了衣服,到卫生间里洗了手,拎着刚才在楼下面馆里买的凉面往厨房走。 “……好吧好吧,就用安全套吧。”赵若菲在他身后说。 餐厅的灯亮着,陈列找出一个干净盘子,把凉面放进盘子里。 “我们在讨论下期杂志随刊赠送的礼物。”赵若菲走了过来,倚着餐厅的拉门对陈列说。 “是吗?”陈列笑笑。 “你怎么不吃我给你带回来的寿司?”赵若菲指了指餐桌,玫瑰花旁边放着一个盒子,四四方方的,用一条白底蓝鸢尾花图案的手绢包着。 “我吃不惯。”陈列把凉面绕到筷子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赵若菲扎撒着两手,像摇动两把破扇子似的扇了几下,然后又把两手拿近了,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指甲。陈列没有什么好说的,便只顾往嘴里塞吃的。赵若菲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客厅了,过了一会儿,赵若菲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我,若菲……” 陈列的一半精神随着赵若菲去了客厅,嘴里有些没滋没味儿的,但鼻子却变得敏感了。赵若菲的身上散发出复杂的气味儿,洗发水的,浴液的,护肤霜的,指甲油的,还有香水味儿。各种各样的味道,就好像赵若菲是一个热带雨林。每天天一黑她就成了电话动物,抱着话筒说个不停。陈列对她在电话里讲些什么兴趣不大,但她的语气和声调引起了他的注意。赵若菲的声音像身材丰满、穿衣不谨慎的女人一样容易让人产生触摸和亲近的愿望。 半夜里,陈列睡了一觉醒过来,听见客厅里有声音。赵若菲可能又失眠了。电视里播着一个调低了音量的外国电影,有人在用英语争吵,中间夹杂着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打开易拉罐的声音,咕嘟咕嘟喝饮料的声音,易拉罐放到玻璃茶几上的声音……陈列听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陈列坐中巴到临近郊区的卖场买沙发,同样的沙发在市区里卖,差不多能贵出一千块钱。一个像可口可乐商标那种红色的长沙发吸引了他,它很宽,很长,可以当床来睡。陈列在沙发上躺了躺,起身时碰了女售货员一下。她发出的尖叫声能让一千平方米以内的人全部听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像乱箭一样射过来。 陈列很愤怒,“你叫什么?” “你还问我?!”女售货员脸色都变了。 “不问你问谁?”几个售货员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陈列只盯着那个女售货员。 “你碰到我了……” “碰哪儿了?” “你……你自己知道。”女售货员快要哭了。 “找你们经理来。”陈列扭头对离他最近的男售货员说。 男售货员看了女售货员一眼,“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吧?” “是他……” “我从沙发上起来,你站在沙发边儿上,究竟是你碰到我还是我碰到你?”陈列抬头看了一眼女售货员,“你还叫得那么大声?找你们经理来跟我谈。” 另外几个售货员见他们开始争辩,都懒洋洋地四散着离去了。 “对不起,先生,”男售货员赔上了笑脸,“她是刚来的,没什么经验。” 陈列差点儿让他逗乐了,“这不是经验不经验的事儿……” 女售货员一甩手走了,她的眼晴里面亮闪闪的,不知道是光晃的还是流了眼泪。 “这沙发你相中了吗?”男售货员拍了拍沙发,问陈列。 陈列扭头看了看沙发,又抬头看了看男售货员,“你们……负责送货吧?” “当然。” “那行吧,”陈列伸手拍了拍沙发,“就买它了。” 沙发一摆进屋子里陈列就后悔了。他可以再看看别的颜色和款式的,那个卖场有好几千个沙发呢。他并不一定非得靠买这个沙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呀,买别的沙发不也是一样?而且,也许他买了沙发反而更让别人认定了他心虚呢。 沙发红彤彤地摆在客厅中间,四周是刷着浅蓝色的墙壁,陈列换了好几个角度看这个沙发,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平静的湖里突然停泊了一艘小艇。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险恶起来。 其实,连这个房子都租得多余。陈列想到这里时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那天他给学生上完现代文学课,从学校的侧门走出来,经过一家房屋中介所时,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女人嘴里叼着发卡在盘头发,他觉得那缕头发在她的手里变得像一注水似的,充满了活力,她的手指一缠一弯一绕,在她的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另一只手从嘴上拿下发卡,把盘好的头发卡得紧紧的。 她转身时发现了陈列,或者可能早就透过玻璃的反光瞧见他了。她走过来打招呼,他就犹犹豫豫地进去了。她指着一把看上去很舒服的椅子请他坐下。他坐下后,她把厚厚的几大本名片本递给他,他翻开一看,本子里面插满了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房子。 “租房还是买房?”她问他。 “我不……” “人的空间是很重要的。有的房间让人喘不过气来,而有的房间能让你自由自地的像鸟一样。” “这么说……”陈列让她说得有些愣怔,过了一会儿,才拍了拍名片本,问她,“你是做鸟笼子生意的?” “你可真逗。”她笑了,头凑近了陈列,指点着几个名片,“你想租还是想买,想要什么条件的?比如面积大小,地点,楼层,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陈列看着她的手指,很细很长,像葱白一样儿,“那就……租吧。” 他挑了这个离学校很近的一室一厅。她带他去看房子,虽然路两边有树,她还是撑起了一把花伞。她身上的裙子也是碎花的,布料很贴身随形。陈列觉得租间房子的想法也很不错,家里虽然是三室一厅,但处处充满了赵若菲的气味儿。她的人以及她所有的东西全都带着非常强烈的气味儿。虽然他们早就分房睡了,但她的气味儿筑起一个个无形的壁垒,让陈列觉得伸不开手脚。 学校的办公室以前倒还说得上是清静,可自从去年秋天刚留校的两个年轻老师把办公桌摆进去以后,他们的一部分私人生活也同时搬进了其它教师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不时地找来一些女学生谈心,每一个都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膝盖顶着膝盖。几个偏激的老教师让这两个小子气得血压升高,说话夹枪带棒的,偶而还会冒出几句脏话。除了对失去的安静环境心怀不满外,陈列对他们倒是没有额外的偏见。至少他们不会比那些主动找上门来的女生更让他反感。陈列的班上也有不少这类女生,她们眼神儿活泼,在课堂上故意跟他唱反调,下了课后在走廊里拦住他请他解释某个她们没听明白的问题。陈列对这些小把戏真是烦透了。十年以前他们当学生时,大多数女生们还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公主派头儿,为了得到赵若菲他努力了四年,从拉手到接吻到上床,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你最近好像很忙啊?”赵若菲看了一眼门上的挂钟,对刚进门的陈列说。 “有点儿忙。”陈列说。他朝茶几上摊开的一大堆书、杂志上扫了一眼,“你在干吗?” “想杂志下期的选题。”赵若菲用笔敲敲脑袋,“你觉得请几个女专家们讨论讨论性骚扰怎么样?” “为什么你不组织组织男专家们讨论讨论男人被骚扰呢?受伤害的可不只是女人。”陈列洗了手,到厨房里找吃的。 “没给你留吃的。”赵若菲跟在他后面说了一句。“我以为这么晚了,你肯定不回来吃饭了。” “没事儿。”陈列往锅里添上水坐到火上,拿出一袋方便面来打开。 “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讨论讨论叛逆性骚扰,可能更有意思。”赵若菲拿着笔在杂志上面敲了敲。“美国拍过一个电影,里面有个男人差一点儿被女人强奸了。” 陈列笑了,“这很有可能。” “请问先生,你曾经被骚扰过吗?”赵若菲把手里的杂志卷起来递到陈列的嘴边儿。 “别问我,”陈列把火关掉,把煮好的面倒进碗里,“我既不是专家也不是杂志读者,不回答你的问题。” 赵若菲笑着看他。 “干嘛笑得这么微妙?”陈列冲她比划一下筷子。“你吃吗?” 她摇摇头。 “那我吃了。”陈列拉开椅子坐下来。 “你爱我吗,陈列?” 陈列抬头看了赵若菲一眼,“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他们一起笑了。 “有个女生打电话找你,我说你不在,请她留下名字,她没留,说以后再打给你。” “啊。” “你的别的女人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赵若菲笑了,“如果你有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坦率地谈谈。” “没准儿又琢磨出一个选题。”陈列笑笑,“可惜没有。” “你最近在家里呆的时间很有限啊。”过了一会儿,赵若菲又问。 陈列看了赵若菲一眼,“如果你精力充沛,还是去想想杂志选题吧。” 方便面吃咸了,陈列半夜起来找水喝,发现赵若菲坐在地毯上面,抱着半个西瓜用钢勺挖着吃。电视开着,他往上面看了一眼,吓了一跳。 “你看这个?”他问。 “这有什么稀奇的?” 陈列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边喝边往房间走。 “你不看一会儿吗?”赵若菲问。 “不。” 学生们义务献血,陈列的课取消了。他走到锦水路时,想起放在家里看了一半的小说。昨天夜里他拿着矿泉水回到房间后就睡不着了,电视上的画面在他的眼前来回地晃,陈列有点儿后悔,要是刚才赵若菲叫他看时,他停下来看一会儿就好了。他说了不看,再回客厅看的话,就显得挺没意思的。更让陈列不舒服的是,赵若菲晚上睡不着觉,独自一个人看这个?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嘲弄他吗?还是有什么按捺不住的…… 管他呢。赵若菲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儿。她又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缺乏思想。事实上,她的思想是太多了,就如同佐料过多的菜,让人倒胃口。陈列已经有段日子没碰过她了。她就像一本读过许多遍的书,除非有很好的兴致,他才会伸出手去。 陈列骑着自行车回家,在楼下他看见接送赵若菲上下班的白色“雅阁”,车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有那么一会儿,陈列觉得自己的大脑和那车一样,也是空空的…… 陈列轻手轻脚地上楼,提前把钥匙掏出来拿在手上,但开门前他犹豫了,差一点儿想转身回去。但他最后还是把门轻轻地打开了。 司机小莫穿一条宽松的白裤子,一条腿垂着,另一条弯起来踩在沙发上面,低头看着膝盖上摊开着的一本杂志。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登喜路”体恤衫和陈列的一模一样儿。赵若菲把体恤衫拿回来时,说是杂志社开会买来作礼品送人后剩下的。 赵若菲拿着包从卧室里出来,她看见站在门口的陈列,愣住了。 陈列盯着赵若菲看。 赵若菲的眉头慢慢收紧了,“你怎么回来了?” 小莫抬起头来,好像吓了一跳,腿立刻放了下来。 “课临时取消了。” “啊,那你就在家呆着吧。”赵若菲有些气乎乎的,好像陈列做错了什么,让她难堪了,“小莫,我们走吧。” 小莫把杂志扔到沙发上,跟着赵若菲往外走。经过陈列身边时,他注意到小莫的头发刚刚洗过,散发着洗发水清爽的香味儿。 他们走后,陈列在门口又站了半天,才走到沙发那边坐下,他拣起小莫翻过的杂志翻了翻,在一个折迭的彩页里,有一个红色的小包装,上面写着“本月惊喜”。陈列把它从杂志上撕下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安全套。 “我是不是应该离婚呢?”陈列问。 李丽莉一一陈列是从中介所的营业执照上看到她的名字的一一笑了,“你真能给人出难题。” 陈列从家里出来后,骑着自行车去了锦水路。他在房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冲出来了,好像那不是一间由砖石盖成的房子,而是一个能收紧的袋子,要将他活活憋死在里面。陈列在街道上胡乱骑了一阵子,经过中介所时,他停下来朝里面望。她独自一人坐在桌子后面打毛线。 陈列走了进去,她认出了他,“你怎么来了?” “我没别的意思……”陈列说,“我是说……我想找个人聊聊……” 那女人笑了。 “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她把毛线放下,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听饮料放在陈列面前,“我不会误会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在家里发现一个男人。” 李丽莉扬起了眉毛。 “不是那个房子,是我的家。”陈列说,“那个男人是我妻子的司机。” 李丽莉看着陈列,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那你……” “我不舒服。”陈列一把抄起饮料,把口撕开,泡沫哧啦一下涌了出来,没了他的手。他抻着胳膊把饮料拿远,扭头对李丽莉说,“对不起,把地弄脏了。” “没关系。”李丽莉温和地说,“擦一擦就没事儿了。” 陈列望着李丽莉,“擦一擦就没事儿了?” 她笑了,“怎么你眼睛看着我,倒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似的?” “我要离婚。”陈列说。 “离婚可不是件容易事,而且,最好别离婚。”李丽莉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离了婚的。” “那我……怎么办?” “和你妻子谈谈吧。” 整个下午,陈列都在考虑要向赵若菲提的问题: 请你解释一下你的司机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为什么偏偏是我不在家的时候? 为什么他的头发是湿的? 为什么他要在我们家里洗头,或者洗澡? 为什么他以那么轻松的姿态坐在沙发里? 一条腿竟然还踩在沙发上面,为什么他在别人的家里,而且是自己上司家里竟然能如此轻松随便? 他穿的那件体恤为什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你们杂志社的礼品到底有多少没送出去的? 是因为礼品剩下了才发给他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手里拿了一本杂志,杂志里面有安全套,这是巧合吗? 赵若菲很晚才回来,她甩掉鞋子的声音很响亮。 “你喝酒了?”陈列抽了抽鼻子。 “对。”赵若菲把手包扔在沙发里,然后解起衣服扣子来。 “我们得谈一谈……” “我要洗澡。”赵若菲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手包上面。 “我们必须谈一谈。” “好啊,你跟我到浴室里来谈吧。”赵若菲把最后一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扔到先脱下来的衣服上面,转身往浴室里走去。 陈列犹豫了一下,跟着她走到浴室门口。 赵若菲在脸上打起一堆泡沫,仔细地搓着脸,用水冲干净,然后,她又在脸上打起一堆泡沫,仔细地搓着脸,用水冲干净后,她转身拿起花洒,冲起淋浴来。“不是要谈一谈吗?” “你喝了多少酒?” “半斤吧。” “干嘛喝那么多酒?” “你以为我愿意喝?客人兴致好,我能不陪着吗?” “干嘛非得你喝?” “我不喝谁喝?” “小莫啊,他是男人,又那么年轻。” “你什么居心啊?”赵若菲边挤浴液边看了陈列一眼,“让司机喝酒,想害死我?” 陈列一时无话,打量着赵若菲。她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饱满,结实,像秋天刚熟透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她背对着陈列往身上涂浴液,无数个洁白的泡泡在她的肌肤上开放,又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她擦完身子准备冲水时,陈列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尖叫了一声,来不及挣扎,他已经进去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赵若菲扭腰的结果使得陈列更加深入。他现在不想谈话了,但她显然不这么认为。 “你……刚才拉着一张脸给谁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行踪诡秘……还想……倒打我一耙?” “你……还想……用离婚……来威胁我吧?”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陈列用手捂住了赵若菲的嘴。 “你……”赵若菲使劲儿地挣脱开陈列的手,呼哧呼哧喘息着,扭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睛,“你……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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