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四章 长江悲歌
1、“七仙女”跑了
毒日头高悬云天,晒得皮肤发烫。屋里却阴凉阴凉的。张建清,三十多岁的汉子,手捏着一张纸条,一屁股坐在地上,激烈起伏的胸腔里发出一种闷闷的怪声,浑浊的眼泪涌泉似地流,把脏黑的脸纵横成吓人的怪模样,他在哭。
他的三个女儿,8岁的小芳、6岁的小玉、4岁的小华,小手黑黑的,小脸脏兮兮的,看到爹哭,吓得像受惊的鸡雏儿挤作一团,也跟着低一声高一声地哭起来。
张建清的脏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条,是他妻子桂花留下的,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日子没法儿过,我受不了,走了,你自己过吧。”那天大早起了雾,漫山遍野白蒙蒙的,几米之外就看不清人的模样。后来村里有人说那天看见桂花了,桂花夹了一个蓝布包裹,还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匆匆下山。还有下地干活儿的人和沿江卖零食的人说,见她奔码头去了。
中午,张建清从一公里以外的山洞挑水回来,只见三个闺女在家院里爆土扬长地疯闹,桂花没了。他满山满野地喊,没人应。怪了,到屋里一看,柜子上面放了一张纸条,拿起一看,明白了,张建清立时觉得生活像山洪冲垮的泥草房一样,转眼之间就塌了。一个男人,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女儿,怎么过呀!
这是1993年秋,发生在重庆市奉节县永乐镇棉花村的一幕。
全村所有的人都记得,张建清当初拣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好媳妇,这件事让全村男人好羡慕。
桂花是云阳县的,家住离县城八十多公里的深山沟里。那里没电,没田,没路,几十户人家住得很分散,靠在乱石岗子里开荒刨地,胡乱种点儿苞谷、红苕什么的存活,日子穷得叮当乱响,就像糊不住窗户的破草纸,风呼呼往里灌,把什么都吹光了。桂花17岁时候,爹妈就给她定了亲,对象是邻乡的农民刘春田。这是穷人家的一种“换亲”,也就是为了两年后,把刘春田的妹妹娶过来给桂花的哥哥做媳妇,这样两家都省钱。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里还极封建,也极封闭,女孩子大都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听凭父母、媒婆主宰自己的命运。自由的爱情似乎仅仅是遥远天边的一抹彩霞,望得见却是摸不着的,想都不敢想。桂花也是如此,听说父母把她许给什么刘春田了,许就许吧,她既不快乐也不悲伤,只是默默地等着嫁人的那一天。
转年春节时候,山里山外,这乡那乡,农户人家开始串门儿走亲戚。与刘春田同乡的一位妇女到桂花家的村子里看望弟弟一家,有外乡人来,山里人都愿意凑热闹,听来客摆龙门阵,讲讲山外的故事,听听新鲜,开开眼界。不知谁提起桂花将来要嫁给刘春田,那位妇女惊讶地瞅瞅眉清目秀的桂花,脱口说了一句:“你傻呀?那刘春田是个大粗脖子……”
大粗脖子就是地方性甲状腺肿大,是由于饮水缺碘造成的。桂花一下愣了,眼泪顺着脸颊成串往下流。她万万没想到,爹妈为了“换亲”,给她找了个大粗脖子的丈夫。当天晚上,桂花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桂花哭着喊着,死活要退婚,爹妈为儿子着想,死活不允。
桂花是山里养大的野丫头,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和烈火般的性情。第三天,桂花红肿着眼睛,悄悄离家出走了。
那时候,桂花还不知道什么叫出外打工,她只想找一条活路。不知她怎么流落到奉节县永乐镇的,也不知张建清怎么撞上她的,更不知道张建清跟她说了什么,许了什么愿或吹了什么牛,反正桂花跟着张建清进了家门,当天晚上就成了他的媳妇。也许一看到这个穷困的山村,一走进张建清那破旧的草房,桂花就后悔了。但夜幕已经降临,油灯已经点亮,桂花能看到的,就是那黑黝黝的四壁。她害怕了,她只能认了。何况那时张建清刚二十多岁,浑身油黑的疙瘩肉,也算一条能干的精壮汉子。桂花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日子。桂花长得很清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她的突然出现,让这个村的男人女人很是惊讶了一阵子。女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妒忌,纷纷私下猜测着她的“来历”,“保不准背后有啥事儿”。那些光棍汉子则贪馋得直吧哒嘴,说张建清“这家伙真他妈有福气”,“拣回个七仙女”!后来村里有人开玩笑问桂花:“张建清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桂花说:“那时我小,哪儿都不知道,糊里糊涂买票上了船。又跟着人流下了船,一路瞎走,在江边遇到张建清,这家伙见我孤身一人,凑过来跟我搭话。我见他模样端正,不像坏人,就跟了他,哪知道是屎坑挪尿坑,上了他的当了。”
神话故事像梦,可以让你沉湎于甜美的想象。现实生活像针,会把你刺得鲜血淋漓。“七仙女”桂花在棉花村生活了不到十年,终于受不了这里的焦渴和贫穷,还是跑了。
(2003年9月10日晨,我和国家水利部的吴安民、重庆市水利局的刘德高两位同志,乘坐一辆墨绿色越野车,从重庆出发,沿着长江北岸的公路向下游方向疾驰。一路上,我们穿过许多富有特色的灰墙黑瓦的小镇,这类小镇常常只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街,南侧房子后面是浩荡长江,北侧房子后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房子都显出经年历久的老气与灰暗,有的地段很安静,偶尔会见到几位老者吸着烟闲坐门口,漠然看着我们的车疾驰而过。遇有集市,人便突然多起来,缕缕行行在一排排花红柳绿的地摊中间拥挤着,徜徉着,那近乎沸腾的气氛显示出百姓日常生活的嘈杂、琐碎、忙碌和热闹。这类小镇许多房子的墙壁上,都用红油漆写着“169”、“170”、“176”等数字,这意味着某一天,在举世关注的三峡工程全部完成之后,这些古旧小镇将永远地沉入水下,消失在长江的滚滚波涛之中。望着那些灰暗、斑驳、疲惫的老屋,和坐在屋前的同样灰暗、斑驳、疲惫的老人们,我想,淹掉它们是对的。
改造它们是文明的渐进,淹掉它们是文明的突进。
历经九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晚七时,我们抵达在三峡大移民中名声大噪的奉节新县城。奉节,是一座文化积淀极为深厚、充满历史传奇的古城,公元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即已设为县邑,唐贞观23年时,为彰表诸葛亮“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夺”的忠君爱国精神,更名为奉节县并沿用至今。2000年夏,为告别三峡,我曾乘船沿江而下并慕名到过奉节旧城。那时我曾想,把这样一座规模宏大、人口众多的老城淹掉,再建一座新城,是何等艰难浩繁的大工程啊。时隔不过三年,当我在夜色中驶入高耸于长江北岸的奉节新城时,不禁大吃一惊!一座座崭新的、颇具现代风采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排山而立,宽敞的街道上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各类国际、国内名牌专卖店、超市、商场、饭店沿街而立,灯饰精美,橱窗明亮,青年着装之时尚,街市之繁华,与大都市的商业区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正是伟大的三峡工程,推进了两岸文明的突进,使风烛残年的奉节老城摇身一变,竟成为风情万种的青春少女!
第二天,9月11日,恰逢中秋节,由奉节县水利局周世勇副局长、水利科朱光辉科长陪同,我们乘车出城,上轮渡,过长江,然后盘旋上山,由柏油路而水泥路而砂石路而坑洼不平的山间土路,再驶上崎岖蜿蜒的小路。山路一侧是陡立的峭壁,一侧是草木丛生的深谷,远远望去,谷底的村落像小小的火柴盒。越野车在路面上东摇西晃,人在车里也东倒西歪,最后是离车步行,上坡下坡,穿过一片片柑橘林,终于到达永乐镇所属的棉花村。
土墙,黑瓦,老屋,我仿佛进入历史的深处……)
2、只有苦水的日子
桂花跟张建清过上了,才知道这里吃水是如此的艰难。
棉花村坐落在长江南岸的大山里,海拔近九百米,全村三百来户,分散居住在近五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在六个较为集中的居住组中(过去叫生产队),只有两个组的住地有泉眼。张建清家吃水,必须到一公里以外的沟下担,那里有个泉眼,去担水的农民排着队等,等到了,一瓢一瓢接,然后再背或挑回来,大半天也就过去了。桂花接连生了三个女娃,日子越过越难,年景不好的时候,粮食都吃不到头,经常还要村里或左邻右舍接济。张建清也活得越来越累,农忙时老牛似地埋头地里的活儿,农闲时就跑出去打点儿短工以补贴家用。这时候,吃水就得靠桂花去担。
无论刮风下雨,水总是要挑的。木桶本来就沉,来回两公里多,又全是爬上爬下的山路。到了泉眼那里,还要排队等,等到了再用瓢慢慢接。这样,挑一担水回家,往往要几个小时。到了冬天,海拔近九百米的高度也会结冰的,那时山路又陡又滑,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桶摔下去。
桂花从家里逃出来就是因为那个未婚夫的家乡水不好,喝出个大粗脖子。没想到进了张建清的门,吃水还是这样的不遂心。桂花的身子本来就纤细柔弱,每次担起两只沉甸甸的木桶出门挑水,望一眼从草丛中延伸到山梁那边的崎岖小路,想想来回的路程和肿痛血红的肩头,她就想哭!她怨自己命苦,怨张建清住这么个鬼地方,怨自己当初没长眼睛没长脑子,一头撞进这个穷山窝。但是,为了三个女娃,她只能咬牙挺着,肩头上颤着竹扁担,一步步挣回家,然后来不及喘气,又得拾掇菜园子,喂猪,抱柴,烧饭。熬到天黑躺到床铺上,她觉得骨头都散架了。
饭吃不饱,水喝不上,窗户进风,房子漏雨,女儿上学交不上学费,这穷得尿血的日子能过得好吗!也许,还因为桂花没生下男娃,张建清火气就格外凶。两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基础,桂花也是不肯低头的辣女子,为这些揪心事儿,两口子常吵架,你一声嚷我一声骂,吵到火头儿上,两人就揪打起来滚成一团,吓得孩子哇哇哭。
日子越过越穷,心越过越凉。
以往,无雨的季节,干旱的年头,几个队的人常因为抢水打得头破血流。桂花见过,所以挑水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不争不抢,很守规矩,也很礼貌。1993年,春旱,泉水流量很小,那天傍晚她去担水,木桶还没放地上,前面的几个男女就因为谁先谁后恶骂起来,后来本队的帮本队的,担水的人竟分成两三伙,昏天黑地撕打成一片,只见那些男女血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吼骂震天,扁担乱抡,石块横飞,转眼就打倒了几个,担水的木桶、塑料桶和大葫芦也砸碎了不少,还有人嚷着回去开拖拉机,“压死狗日的”!
桂花吓得小脸刹白,刚要闪身躲,混乱中有人一扁担抡在她腰上。桂花当时就瘫坐在地上,疼得天呀妈呀地哭叫不止。后来,是闻讯赶来的张建清把她背回去的。
好在没伤到筋骨,可也躺了一个多月。照料三个女儿和家里家外的活儿一下子全落到张建清头上。又当爹又当妈,还要老远去担水,张建清累得屁滚尿流,两头不见太阳,脾气就格外地暴,动不动气不顺就恶声恶气叫骂起来,见女儿有什么事不顺眼,一巴掌扇过去,痛得孩子连哭带叫。桂花腰有伤,不能拦,只能默默流泪。渐渐地,桂花能走动了,村里村外一转,她惊异地发现这世道悄悄有了变化,棉花村竟有十几个姑娘和年轻妇女去外面打工,最远的跑到广东、深圳,有的扔下未婚夫走了,婚期到了也不肯回来,有的小媳妇扔下孩子走了。还有家姓饶的农民,媳妇带上两个孩子,说是去探亲,可一走好几个月,连封信也没有,等于失踪了,后来听说嫁到河南什么地方了。姓饶的农民到河南找过,媳妇死活不回来,他还被村里人暴打一顿,撵了出来。桂花跟邻居女人议论说:“老饶家媳妇说走就走,连孩子也不留一个,心也太硬了!”
那女人纳着鞋底子,嘴一撇说:“咱棉花村是什么好地方啊?根本就不是人呆的,要吃没吃,要水没水,我要年轻十岁,也走了!”
桂花心里怦然一动。她是从家乡逃出来的,是闯荡过世界的,她本能地懂得“树挪死,人挪活。”人在大难临头、万不得已的时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大概就在这时候动了逃命的心思。八月之后,村小学开学,已经8岁的大女儿小芳该入学念书了。张建清手里没几个钱,让小芳再等一年。老师找到家里,小芳也抹着眼泪要求上学,张建清闷着头就是不吭声。桂花为这事和张建清大吵了一通,两口子还动了手,桂花伤心地哭到半夜。
一个星期后,桂花把家里的破衣烂鞋补了补,里外都收拾干净了,然后扔下丈夫和三个女儿,留下一张纸条,走了。这是1993年的事情,桂花刚刚26岁,还年轻。
(我们到了棉花村前支书张茂洪的家,土院老屋,显见日子过得很清苦。张茂洪今年46岁,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精瘦,话语不多,他的媳妇倒是很健谈。谈到以往吃水和生活的艰难,两口子感慨万千。张茂洪说,以往,村里家家户户为吃水都要浪费一个劳力,有时六、七岁的孩子也不能闲着,用竹扁担拴四个瓶子去担水。孩子去上学,必须给老师带瓶水,否则不许上课。没有水,活着都难,还谈什么发展,我们当村干部的,愁死了!
张茂洪媳妇插嘴说,像张建清这样的事情不稀罕,这些年,我们村只嫁过姑娘,没接过媳妇,还跑了好些小媳妇,有的扔下孩子走了,有的带孩子走了,有的刚怀孕就走了。那个姓饶的农民,媳妇带两个孩子跑到河南,又嫁了人。姓饶的农民去找了一次,媳妇死也不回来,还把孩子藏了起来,他连孩子都没见上一面,回来后就病了,后来一直自己过,孤苦伶仃的,去年病死了,这个人家就算家破人亡了。我们村里这样的老光棍,还有十来个呢。)
3、再次出逃
桂花离家出走以后,张建清在码头、县城等地疯找了好多天,无影无踪,好象一下人间蒸发了。当初他从长江边拣回水灵灵的桂花,整日乐得眉开眼笑,全村男人都羡慕他有福气,也有人背后说,“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生活过得这样穷困惨淡,没有水吃的日子,只有苦水的日子,把日子也泡苦了。
张建清自己带着三个女娃,苦苦挣扎在贫困线上,有一顿没一顿,弄一碗吃一碗。他知道妻子桂花是因为日子穷、吃水难、没钱送孩子上学,觉得生活没指望才离家出走的。这以后,他拼命干活,省吃俭用,咬紧牙关送女娃先后上了希望小学。孩子们懂得,上学的机会来得太不容易,上学的钱是爹从血管里挤出的血啊,所以学习分外刻苦,姐妹去抬水的路上,还相互考问功课。村小学期末考试,姐妹三人几乎都是第一。可是,每次女娃笑盈盈拿着飘红的成绩单回来给爹看,张建清那枯瘦的脸是绝不会笑的。他只会觉得更难更苦更涩。
因为孩子成绩好就意味可以继续升学,而当爹的他实在无力支付学费,无力让孩子继续求学。
前两个女娃都念到初中毕业,再也读不起书了。她们含泪走出学校,走向风雨飘摇的黄土地,走向放羊、拾柴、抬水的小路,走向轮回般的苦难与悲伤。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广大农民曾经有过很快乐很充实的日子,吃穿不愁了,温饱解决了,并为中国的经济社会高速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城市争先恐后冲进现代化大潮,进入发展的黄金期,而农村的发展却严重滞后,城乡差距越来越大。特别是“老、少、边、穷”的地方和连年遭灾的地区,农民收入甚微,只能徘徊在维持生计的边缘。艰难而沉重的生活,几乎压碎了村民的一切希望。
六年后,也就是2001年的春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全村,桂花回来了!已经32岁的她,人更白嫩更年轻更漂亮了,她给张建清和孩子无望寂寞的生活重新注入欢乐和希望,她还带回一些新衣服,一些没见过的新玩艺儿,比如有音乐的铅笔盒,彩色的橡皮……
桂花说,她跑到湖南一个县,先是给一个建筑队做饭,后来又到几户人家当保姆。当初真是不想回来了,但这些日子,也许因为年纪大了,心里总是惦记家,惦记孩子,就回来了。她还说:“出去这几年,可算长见识了。城里人吃的都是自来水,龙头在家里,一拧,水就自动哗哗流,清得透亮,一喝是甜的!”
村里人只有无尽的感叹。
张建清和三个女儿问桂花:“不走了?”桂花点点头。
有了女人,家里就有了色彩,有了活气,有了笑声。但是,屋子照样阴暗潮湿,锅里依然有一顿没一顿,吃水还要去一公里以外的沟底去担。大早去,日过午才能回来;傍晚去,半夜才能回来。舍不得洗脸洗手,没办法洗澡洗衣,没水喂猪喂羊……
人一直苦着熬着也就罢了,认命了。曾经经历过城市的日子与方便,再回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有些耐不住了。桂花脸上渐渐又愁闷起来,常常呆坐在炕上想心事。
一个月后,桂花乘张建清和两个大女儿下地干活儿,又跑了,而且带走了小女儿!小女儿在村小学又是年年考第一,老师提起这事,每每惋叹不已。谁都说不清,桂花此次带小女儿出逃,究竟是早就预谋好的,还是本想回家好好过日子,但又忍不住生活的艰难、吃水的艰难而重萌离意的。总之,这次她连一张条子也没留,就那样义无反顾、绝情绝意地走了。再聚再散,又是劳燕分飞,时至今日,没有任何音讯。她究竟靠打工生活,还是暂时地寄人篱下,还是不顾法律也无视法律,同别的什么人另组了家庭,更是无人知晓。海角天涯,人海茫茫,这个家肯定是散了。张建清的身体也日渐衰弱了,两个姐姐提起远去的妈妈和可爱的小妹妹,就忍不住凄然泪下……
(不能苛责桂花。我知道,她是因为拒绝干渴、拒绝贫困、拒绝毁灭才毅然出走的。她有权力去寻找和实现自己的生存权。假如一个人连生存都难以维系,法律对他或她还有什么约束力呢!
所幸的是,2001年,奉节县水利局按照中央和市里的统一部署,以空前的强度和力度,集中开展了农村人畜饮水困难工程。他们结合本地夏季雨量较多和山区地形特点,主要以建设大中型、高水位、水泥化的集中供水工程和集雨水池为主,采用各种净化措施,然后通过管道引入各家各户。仅棉花村,县水利局就投入10万元。
改变吃水困难、改变贫困面貌的历史性机遇到来了,村支书张茂洪的眼睛都红了,他像炮弹出膛一样弹射出去,配合县水利技术人员跑遍近五平方公里的山村,看地形,搞规划,根据各居住组不同的地形特点完善设计,然后挨家挨户动员,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能自力更生的自己干。建国以来全村最大也最得人心的饮水解困工程,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张茂洪没黑没白、山上山下地到处疯跑,这里组织施工,那里检查质量,跺脚捶胸、骂爹骂妈地催进度、赶工期,常常下半夜才回家歇一歇,等天刚亮,人又没影了。他本来就黑瘦,这一忙,胡子头发都长了,黑灯瞎火时候冷不丁一看,能吓死个人!媳妇笑骂他是个“野人”,村民笑说他是个“疯子”,因为检查质量、催进度的时候,祖宗八代他都敢骂!
张茂洪唯一顾不上的,就是自家也要建集雨水池。他忙于全村的工程,实在没时间,只好拿出2000元雇人给自家挖了池子。
棉花村大概是奉节县地形最复杂、也最分散的村子,历经数月奋战,全村共建成183个水泥化的集雨水池,是全县最多的。管道铺通以后,家家户户都吃上了“自来水”,龙头一开,清水自来。再也不必到一公里以外的沟下去排队担水,甚至为水拼命打仗了。
有了水,屋里干净了,窗户明亮了,地里打粮多了,圈栏里猪羊多了。有了水,张茂洪又组织村民大力开展种植业,引进优质柑橘树苗,一道道山梁一面面山坡,都绿了。有了水,生活就像窗子,越来越透亮了。可是,身体本就瘦小虚弱的张茂洪终于一头倒下,他太累了,而且家的活计扔得太多,生活反而比别人艰难了许多。他的二女儿初中毕业,上不起学了,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他没办法,拿不出学费,别无选择。去年年底,张茂洪表示,吃水解决了,了却他终生一大心愿,以后发展的事情,“让更年轻的人去做吧”。于是,他坚决辞去村支书的职务,回到自家地里。春来秋去,风中雨中,他又成了一个默默无语、勤劳本分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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