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一部 焦渴
生命的历史就是水的历史。
文明的历史更是水的历史。
《管子·水地篇》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假如没有水,地球不过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生命,人类,文明,一切都无从发生,一切都无从谈起。世界四大古老文明的起源都依水而生:黄河流域孕育了中华文明,恒河流域孕育了印度文明,尼罗河流域孕育了埃及文明,两河流域孕育了古巴比伦文明。
因为没有水,月球不过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冷冰冰的荒漠和一座座环形山,尽管我们的先人和诗人曾经赋予她那么瑰丽的传说与梦想。如今,人类正在对火星进行艰难和持续的探测,那里是否曾经有水,是我们判断火星是否存在过生命的唯一根据。
对于生活中不缺少清洁水的人——确切地说,是感觉上不缺少水的人——来说,比如可以随时使用自来水的城市人,比如正在打开水龙头或本书的你,清洁的水如同无形的空气一样,它的存在并不重要,它的不存在才是极其重要的,重要到关乎生死存亡的程度。
你也许知道——多半是很抽象地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道,在我们共和国的土地上,在艰难行进的过去,在高歌猛进的今天,在大山深处、荒漠之边、穷乡僻壤,依然有许多父老乡亲颤动着干裂的嘴唇,在长久的焦渴中苦苦挣扎着,或者依靠不洁净的水艰难地存活着……
但是,你很难具体地、细微地、痛楚地知道,那里的孩子,只要梦里出现饱满晶莹的雨滴,他们和她们的小嘴就会贪婪地咋动,小脸就会流露出甜蜜的微笑。
那里的男人,一辈子拼的是水。
那里的女人,一辈子嫁的是水。
在那里,家里没水的男人就不叫男人。家里没水的女人,常常是别人的女人。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错,那里的人不往高处走,只跟着水走!
因为水,那些地方演绎出无数凄惨悱恻的人生际遇和人生故事。套用文学经典上的一句名言:有水的人家,幸福都是一样的;没有水的人家,却各有各的痛苦。
第一章 “战争”的信号陡然升空
1、 本是同根生
曾经……
我记不清那是汉代还是唐代,是北宋年间或是大明王朝的时候,一个夏秋相交的日子,一个夕阳西下、晚霞纷涌的时分,千里漳河静静地流过如画的田园,流过沉静的岁月,流过历史的黄昏,也流过我的记忆,在岸边发出轻柔而欢快的呢喃。这时,暖风和吹,林涛阵阵,纷飞的鸟影乱花般掠过水面。我们看到,有几叶轻舟远近摇荡,滑过两岸青山的如黛倒影,滑过水中的蓝天白云。船舱里,活跳着一堆银光闪闪的鱼儿,船头船尾,立着赤膊赤脚、半身透湿的精壮汉子。望两岸山村,已经逶迤升起垂挂天际的袅袅炊烟,蓝幽幽的,很香。该载着一船的收获回家了。
但是,汉子们舍不得走。还早,是的,还早。他们互相之间这样说。于是扬起手臂,又撒开巨大的网片,继续网起水花和晚霞,同时网起渴望,网起收获,网起梦想,兴许还会网起甜美的爱情。
这不,那条船上的汉子刚刚燃着一支叶子烟,忽然愣住了。他在水影中见到如花似玉的一张笑靥,抬头一看,是对岸的一叶扁舟,靠船边坐着一个粉衫绿裙、蛾眉杏眼、唇红齿白的渔家女儿。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眼睛会唱歌。她羞涩地微微垂着头,眼风里却送来春情无限的笑意。
生猛汉子大声问:“你是谁家姑娘?好嫩啊!”
“不要你管!”女孩嘻嘻一笑,撩起水花向汉子泼来。
就这样,历经打情骂俏的三嗔、三哭、三笑之后,渔舟披红摇过江,唢呐连天腾巨浪,大红灯笼高高挂,悠悠花轿抬进家。在全村的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和欢笑声中,在两岸乡亲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这岸的新郎官抱起对岸的新娘子,咣当一声关上门,只听几声呼吼,便从屋里举出一个朝阳般灿烂的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
这不是我的想象,这是千百年来漳河两岸发生的无数爱情故事当中的一个。远古时候,当然是很远古的尚无舟楫的时候,两岸人民隔河相望,瞪着大眼你瞅我、我瞅你,心里生着疑问:咦,奇怪呀!对岸那家伙长得怎么这样像我呢?也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但那时没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也没有舟楫,无法往来,终归你是你,我是我,谁都不懂谁,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后来,社会发展了,人的胆子也大了,终于有难过“美人关”的英雄脱颖而出,豪气干云,乘着风高月黑天,壮士横渡,纵马掠美,上山为寇的事情时有发生。
接着有了舟楫发明,这时就方便多了。
两岸渔舟在河上相遇,阿哥阿妹地叫起来,有时还吆五喝六地赛赛谁家船划得快——英国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进行许多年的划船比赛,说不定就是跟我们老祖宗学的。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或者风清月明的时分,两岸情意绵绵的青年男女们你贪我爱,海誓山盟;色胆包天的汉子和风流成性的娘们儿一见钟情,悲欢离合。历经风波岁月,于是两岸的骨血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通通成了清一色的华夏儿女了。
曲曲弯弯的漳河是千年不变、水性扬花的老媒婆儿。几千年来,她明里暗里在两岸之间弄出不少风流故事,这里我就不细说了,说出来两岸人民会不好意思的。
2、相煎何太急
1999年2月,春节期间,夜幕悄悄降临在冰雪覆盖的漳河两岸。
发源于山西境内,流经河北、河南两省的漳河是一条奇特的河流,它的上游分为清漳、浊漳两条分支,在河北省合漳村附近汇合后,并为漳河干流,然后奔腾出山,进入平原。
漳河的部分河段是河北、河南两省的界河,左岸为河北省的涉县、磁县,右岸为河南省的林州市(闻名全国的红旗渠的诞生地)和安阳县。如前所述,祖祖辈辈同饮一河水的两岸人民世代通婚,相互往来,友好相处,共同引漳灌溉,耕作生息。可以想见,在历史绛红色的夕阳晚照中,在清明如镜的涟涟水波中,辉映过多少如诗如画的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
如今,赶上改革开放、安居乐业的好时代。眼下,农历的大节日又到了。两岸村镇的人家,家家热火朝天地备米备面备肉备酒,贴对联剪窗花扫院庭换新衣,准备欢欢喜喜、和和美美过个好年。
深沉而辽远的幽幽夜色,遮蔽了大地、群山、河流、村庄。我们的目光无法穿透夜幕,看不清两岸人民在这喜庆的夜晚都忙些什么。不过,毕竟“点灯靠油、耕地靠牛、娱乐靠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一扇扇明亮的窗口里,在一幢幢热烘烘的房屋里,我们能想象到的,是那些火爆的对酒当歌,那些忙碌的年夜准备,那些热闹的欢声笑语,那些嘈杂的电视节目,那些甜蜜的打情骂俏,那些炽烈的激情呢喃,还有孩子那苹果般的脸蛋和酣甜的梦乡……
多么幸福而安详的年夜啊。
不,我们的猜想是错误的!
沉沉黑夜中,许多人已经“全副武装”紧急集合,“战士”们正跑步前进潜入阵地,“指挥官”沉着镇定在频频看表,运输队把弹药源源不断送到“前线”。与此同时,后方有人正在井然有序地指挥妇女儿童撤出在“敌方”炮火射程之内的危险地带……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响,震撼了漳河两岸、八千村户、十万大山。数年过去,现在的人们已经记不清这第一声轰响发自何处,落在哪里。因为这是一场真正具有实践意义——尽管并非理论意义上的——“战争”!同时也因为这巨大的爆炸声随后响成一片,如山崩地裂,万雷齐鸣,接着是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这是1999年,这是和平时代,这是改革年代,这是幸福时光,这是丰收年景,这是欢乐年夜。然而,隔河相对的河北省黄龙口村和河南省古城村,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激烈炮战!一颗颗炮弹从隐藏在土壕后面的炮口呼啸而出,冒着火焰交叉飞越漳河上空,落在对岸的村庄里,接连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时间,两岸村庄火光冲天,人仰马翻,房倒屋塌,血肉横飞……
幸亏,两岸用的都是自制土炮,杀伤力有限,但受伤村民仍达上百人,大量生产生活设施被炸毁,直接经济损失达800余万元。如此激烈的“战事”,自然惊动了中南海。江泽民、胡锦涛、罗干等中央领导迅速作出批示,朱鎔基雷霆震怒,10天内连续三次批示“严加查处”。两省地方领导、医疗救护人员以及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火速赶到现场。水利部、公安部派出联合调查组。涉县向事发地点的乡、村派驻了上百人的“保稳定工作组”。河北省副省长郭庚茂到黄龙口村调查了解事件的经过,看到满村残垣断壁,唯有的两眼水井已被炸塌,许多受伤村民的家人失声痛哭,他痛心地说:“河北炸成这样子,河南那边的情况也可以想象得到。同为炎黄子孙,又同饮一河水,为什么要成为仇敌和冤家呢!打的结果,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使矛盾纠纷越积越深,遭殃的还是两岸人民群众!”
河南省副省长王明义到同样被毁成一片焦土的古城村视察,也深感痛心……
两省采取果断措施,对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县(市)、乡有关干部给予严厉处分,迅速抓捕犯罪分子。河北省158名公安干警全面进驻沿河6个村庄,共收缴土炮19门、土枪1支、雷管81枚、用于制造土炮炸弹的弹壳64个、炸药近500公斤、导火索130米,依法追究了制造爆炸事件的3名犯罪分子的刑事责任。河南方面也收缴大批土制武器弹药,制裁查办了犯罪分子和相关干部。
3、血浓于水吗?
其实,这场“战事”不是自今日始,“战史”已达半个世纪。远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小规模的纠纷就时有发生。进入六、七十年代,“战事”愈演愈烈,而且像国人不甚了了、错综复杂的阿以冲突、中东战争一样,两岸人民以超绝的意志、坚忍的决心和一代接一代的愚公移山精神,或者时停时打,或者时谈时打,或者边谈边打,或者假谈真打,断断续续喋血激战了几十年,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末。即使在停火期间,两岸干部群众也处于“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高度戒备状态之中,或者“深挖洞,广积粮,高筑墙”;或者不断及时补充“武器装备”,进行必要的“军事演练”;或者不断加固“防御工事”,对自家生活生产设施和水利工程死看死守;或者悄悄派遣泥头花脸的、土掉渣儿的、中国农村培养出来的“007”特工,假扮成麦客、货郎、收粮收鱼的商贩什么的,到对岸侦察和打探“敌情”。我没做过详细调查,估计在这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战事中,偶尔派出个花枝招展、诡计多端的“女特务”,穿着浅花衫或蓝花袄,梳着黑油油的一条大辫子,假装过河走亲戚使“美人计”也是有的。因为两岸村民世代通婚,要是论五叔六伯七姑八姨什么的,能轮上好几圈。
期间,发生大规模纠纷数十起,主要的“战事”有:
——1976年,河北省涉县合漳村与河南省林州市古城村发生大规模渡江械斗,数百名群众混战一场,刀枪棍棒都用上了,数十人受伤,古城村民兵营长被枪击致死。
——1991年12月,河北省涉县黄龙口村与河南省林州前峪村隔江发生炮战,多人受伤,引发严重火灾,大量民房和生产、生产资料被焚毁。
——1992年8月22日,曾作为全国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生动教材的河南林州市红旗渠总干渠,被对岸的河北村民乘夜色潜入,埋设烈性炸药,炸毁数十米长渠墙,村庄和大量耕地被冲淹,直接损失近千万元,国外媒体曾对此事大加炒作。
——1997年3月9日,河北涉县白芟村与河南林县前峪村因水利施工发生大规模械斗,数百人参与混战,数十人受伤,工地上血迹斑斑,一片惨状。同年6月,白芟渠连续四次被炸。
——1998年5月至11月间,两省沿河村庄又多次发生激烈炮战,许多生产生活设施和水利工程设施被毁。
——1999年11月,在春节那场激烈炮战之后,在当局对事件进行严肃查处之后,因小跃峰渠水毁工程的修建,再次引发两岸严重争端,公路被炸断,工程被迫停工。足见两岸结怨之深。
从古至今友好相处、甚至有许多血缘关系的漳河上游两岸人民,近几十年来为什么反目成仇,战事频仍、血拼不止?
原因只有两个:争水和争地!
争执多发地带位于太行山区,这里山高坡陡,土薄石厚,水土资源紧缺,生存环境恶劣,农民只能在乱石岗的坡上刨出小片小片的零星耕地以维持生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随着人口激增,生产发展,植被破坏,以及天灾人祸的影响,人口与水土资源的反比发展使得这里的生存危机日益尖锐。没有水,就等于没有收成;没有地,就等于没有粮食。处于长年的地贫水困之中,人们嗷嗷待哺,土地焦渴万分。自然,漳河的水源和两岸肥沃的滩涂地就成了宝中之宝!
生存与友情、甚至与爱情相比,生存当然是第一位的。为了留住更多的水源,占有更多的滩涂地,几十年间,两岸人民争相修建引水渠、拦水坝等各类水利工程。这边水引多了,就意味着那边水少了;那边的拦水坝建起来了,这边的耕地就淹了。
当初,河南林县(现更名林州市)人民自发修建红旗渠的英雄事迹,曾经那样强烈地激动和鼓舞了全国人民的心,但现在我们才知道,唯一没有激动、更没受到鼓舞、甚至还有些嫉恨、仇视和紧迫感的,就是对岸的河北涉县人民。
水资源的匮乏决定了:对河南人民来说,红旗渠是“保命渠”。对河北人民来说,红旗渠是“夺命渠”!
事情就是如此尖锐。
几十年来,为实现这方土地的安宁,从中央到地方都付出巨大而艰辛的努力。几任中央领导先后做出批示,要求采取果断措施,妥善处理漳河水事纠纷。从中央到地方,探讨过无数个类似眼下中东地区实行的和平“路线图”,召开过无数次具有国际水准的面对面的协调会议,达成过无数和平共处的协议,花费了大量资金。1992年,国家水利部还专门成立了漳河上游管理局,作为超越两省局部利益、统一管理漳河上游的主管机关,负责河道管理和分水方案的实施,组织河道的综合开发治理。管理局以及两省各级党委和政府在沿河地区做了大量安抚人心、稳定生活、发展生产的建设性工作……
但是,当生存和生命受到切近、尖锐、紧迫的严重威胁的时候,一切法律、政策、条文、协议都成了一纸空文,所有的思想政治工作乃至血缘关系都不堪一击。1999年春,漳河沿岸历史上最严重的水事纠纷以“大规模武装冲突”的形式,依然爆发了。
好在两岸人民还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即美国在伊拉克到处搜寻而迄今尚没找到的那种东西。
长达半个世纪的“漳河水战”——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们:水浓于血,水贵于血!
(为彻底解决漳河上游水事纠纷,国务院领导提出了“根本措施在统一管理,根本出路在发展经济”的重要方针。自1999年以来,两省党委和政府吸取血的教训,采取了各项果断措施:一是严厉查处刑事犯罪分子,二是迅速调整当地领导班子,三是坚决拆除两岸沿河违章工程,四是组织群众大力发展生产,五是科学合理地调水、分水,六是加强两岸干部群众的沟通、联谊和合作。
漳河岸边耕地有限,人均只有二、三分地,而山场面积很大。两岸县市政府提出“吃粮靠滩地,花钱靠山场”的发展新思路,组织群众治理荒山,发展山林经济。河北涉县的黄龙口村建设了一条规模宏大的“经济沟”,栽种了数万棵柿子树、核桃树、花椒树,人均增收数百元,群众在绿荫如云的山上看到新的希望……
漳河两岸终于恢复了安宁,夕阳西下、渔歌唱晚、牧笛横吹、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又有了如诗如画的境界。但是,对于死者的怀念,对于伤痛的记忆,对于战事的恐怖,对于水的渴望,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依然长留在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
有专家说,二十世纪,人类为石油而战;二十一世纪,人类将为水而战。1999年,在亚细亚大陆的中心地带,在中国漳河上游两岸发生的巨大爆炸声,莫非就是二十一世纪人类争水大战的序幕?
但愿它不是序幕,但它肯定是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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