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十二章　新吕梁英雄传 　　
　　2001年6月4日，山西省陵川县委向全县发出向张国旗同志学习的号召。仅仅两天之后，即6月6日，在山西省吕梁地区中阳县，又一位英雄的水利干部倒下了。人们哭着说，这些年，张艮儿的汗水早就把这片土地浸透了，现在他又把一腔热血洒在这里……
　　1、“我下不来！”
　　 张艮儿是暖泉镇的水利水保员，人长得黑黑的、瘦瘦的，因为经常缺少睡眠，眼睛是浑浊的，还因为长年吸烟，牙齿也是黑黄的。整个人就这样黑不溜秋黄不拉叽。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到了夜晚，他站对面，“打着灯笼都看不见他”。妻子水香说，我家张艮儿可不是天生这模样儿，他是天天跑野外，毒日头给晒的，是成年累月泡在工地上，风给吹的。
　　 张艮儿是生长在黄土高坡、七沟八梁上的农家孩子。从小到大的记忆和感受，只有焦渴，只有裂纹纵横交错的干涸的坡田，然后就是弥天的黄尘。年年岁岁，缺水的庄稼地萎顿着枯黄着，缺水的村庄干渴着挣扎着。家家户户第一要紧的东西就是瓦罐、木桶、水缸。没冬没夏，没黑没白，人们在长达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坡下坡，担水背水，留下无尽的辛酸。
　　母亲说，咱这儿为啥叫暖泉镇？哪有什么暖泉啊，盼水呀！
　　张艮儿娶了个媳妇叫水香，父亲一听这名字，就点头了。
　　张艮儿1977年参加工作，不久就当了镇上的水利水保员。在农村特别是在乡镇，水利水保是最繁忙、最艰难的工作之一，春天忙抗旱，夏天忙防汛，秋冬季节抓农田水利建设，一年四季没闲着的时候。而且整天要在大野地里跑，做农民的动员和组织工作，遇到矛盾，挨打受骂、憋气窝火的事情都得忍着。但是，小时的记忆，乡亲们的辛酸，残酷的现实，让张艮儿始终不能忘怀：水，是老百姓生活的命根子，也是暖泉镇人民心里的最痛。年年岁岁，春来秋去，张艮儿跑遍了暖泉镇的十村八寨、沟沟坡坡。哪个村子没水吃了，他组织人力拉水送水；哪个村子井出问题了，他第一个钻进井洞查看维修。全镇一万多老百姓没有不认识他的，从当初叫他“小张”到后来叫“大张”，再叫“老张”，近两年又有年轻人叫他“张老”，张艮儿的青春生命、炽热肝胆，实实在在地都交给这里的父老乡亲，交给水利事业了。其实张艮儿才47岁，不过因为风吹日晒，整日奔波劳苦，人长得又黑又瘦，两鬓也显出些许的斑白，年轻人看模样尊他一声“张老”也是够资格的。后来镇里、县里有些年纪比他大的老同事、老朋友也跟着凑热闹叫他“张老”，完全是因为张艮儿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一直是普通的乡镇水利水保员，无官无级，是地道的基层“老水利”。
　　1997年，山西省委组织部进驻暖泉镇包点扶贫，这里群众吃水的艰难和生活的贫困令组织部的干部们忧心如焚。他们决定通过捐款、节省办公费、引资和群众义务投工的办法，为暖泉镇修建“九村联办引水工程”，水利水保员张艮儿自然成了引水工程的第一号业务骨干。乡亲们世世代代吃“苦水”的历史终于有望结束了，机遇千载难逢，张艮儿忘我地投入到工程建设中，从协助县水务局搞勘探测量、规划设计，到组织动员群众义务投工，再到办理工地上吃的、喝的、用的等各类杂务，再到工程建设的进度统计、质量监督等等，大事小情没有张艮儿不操心的。看他到处风风火火、高声大嗓地忙碌，省委组织部的同志都开玩笑叫他“不管部长”。张艮儿还奇怪，问：“该我管的我都管了，咋还叫‘不管部长’？”组织部笑着跟他解释，“不管部长”是国外设的官衔，意思是凡是别的部门不管的事情，都归他管。
　　 从引水工程上马以后，妻子水香和孩子们就很难见他一面，回到家里也是一身土两脚泥，半夜归凌晨走，几乎两头不见太阳。家里有4亩口粮田需要侍弄，吃水也要到数里之外的地方去挑，这些活儿他一古脑儿全交给了妻子，甚至门前院后的二分菜地，他也无暇顾及。妻子累得心里直窜火，可发火也找不到发泄对象。有时家里有什么急事，妻子让人去找张艮儿，他的回答就是一句话：“我下不来！”
　　1998年夏，九村联办引水工程宣告竣工，成百上千的村民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涌向剪彩现场，电闸一推，清澈的泉水顺着管网流向村村寨寨、千家万户，一时间，漫山遍野欢声雷动，鞭炮齐鸣。张艮儿也乐得闭不拢嘴。
　　2、“为老百姓办好事，值！”
　　好景不长。八个月后，大概由于附近地区开采煤矿的原因，暖泉镇地下水位突然急速下降，省委组织部和乡亲们辛辛苦苦打的深井，一夜之间水枯井干。在缺水吃的漫长岁月里，无奈之中的人们挣扎着对付着就那么活过来了，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能吃上自来水。但在吃上用上自来水之后又突然断掉，人们就急得嗷嗷叫，好象没有自来水就一天都活不下去了。许多老百姓不明情况，见了张艮儿就急急火火地问怎么回事，冷言冷语，疑神疑鬼，什么难听话都有。妻子水香一上火，高血压病急性发作，住进医院。可张艮儿更急，他根本顾不上照料妻子，带上几个技术人员日夜观察水源，检查管道。妻子的病刚刚稳定下来，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又病倒了，而且日见加重，整日抹着眼泪念叨着自己“活不长了”，要见独生儿子张艮儿一面。但关系到九个村庄寨村民生活和生产的引水工程突然断流，让张艮儿寝食难安，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心焦似火，或者蹲在水源地那儿，苦苦思索着断水的原因，盼望着奇迹出现，或者奔波在山里山外，到处查找新的水源。他只能让妻子拖着病后初愈的身体和还在上学的孩子，昼夜轮流照顾母亲。医院决定给老人动手术，妻子又急又怕，在手术单上签名时，手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直到老人从手术台上下来，张艮儿才匆匆赶到。母亲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深深的幽怨：“你还记着你有个妈呀……”张艮儿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流泪。
　　等母亲度过危险期，张艮儿再次把照顾母亲的事情交给妻子，又风尘仆仆地跑县里，上省城，找领导，请专家，请教工程断水原因，然后陪同有关专家查勘地形地貌，商讨研究各种改造方案，寻打新的打井地点。那些日子，张艮儿急得眼睛充血，满嘴燎泡，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人一下瘦了十多斤。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从本镇中庄村传来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他们在开煤矿时，打出了高流量的地下水！张艮儿大喜过望，赶紧向镇领导建议，应关闭煤矿，修建水井，把那里改造成引水工程新的水源地。他说，为解决全镇百姓的生活生产急需，牺牲一个村的局部利益是必要的。
　　镇领导果断拍板。张艮儿裹上那件破棉衣，又全身心投入到新的工地。那是乍暖还寒的冬末春初，地面冻层还没化透，寒气逼人，风硬刺骨。为了争时间，抢速度，赶工期，早引水，年近半百的张艮儿天天和民工一起下到几十米深的井下，跪在狭窄的井洞中一锹一锹挖土掏洞，饿了就咸菜啃馒头，渴了喝几口凉水，一干就是一整天。到了黄昏，大家把他从井下拉上来，那张瘦脸和全身上下沾满汗泥，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长时间在井下拱腰跪腿作业，一旦回到地面，走路都迈不动腿了，那天他刚迈出吊筐，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乡亲们赶紧把他背到土炕上，盖上棉被，喂他糖水。大家纷纷劝他别跟那些小伙子一起玩命了，说“你在现场指挥就行了”。张艮儿回答说：“老乡们都等着吃水呢，多一个人力就能早一天通水，给老百姓办好事，累点也值！”
　　就这样，他坚持了两个多月，硬是和民工一起把深井修好，隧洞打通，管线装好。第二天，他去看望住在数里之外的老父老母，一进门，母亲见他瘦成一条麻杆儿，忍不住掉下泪来。
　　由于安装管线时正值冬季，天气转暖时因受水压和热胀冷缩影响，万米管线经常发生爆裂，段段跑水，更新管道的工程量和复杂性绝不亚于安装时的劳苦程度。为保证及时供水，张艮儿和武海旺等工程技术人员坚持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像消防队员一样时时准备出发，哪儿出现险情，立即奔赴现场。一次，主管道的阀门破损，检查井内水涌如注，激流四射。张艮儿和武海旺一马当先钻到井下，没曾想巨大的水压突然崩裂了塑料管道，冰凉透骨的地下水冲得他俩东倒西歪，浑身透湿。整整苦干了三天三夜，故障排除了，管道畅通了。张艮儿一屁股坐在井边地上，喜滋滋地点上一支烟，没抽几口，他身子一歪，竟然睡着了。他太累了。
　　长年的奔波，长年的劳苦，长年的疲惫，张艮儿骑摩托几次跌进路边的水沟。自1997年以来，他共骑坏两辆摩托，换了8条轮胎，行程达5万公里。张艮儿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精神赢得人们广泛的赞誉，领导们称他是“拼命三郎”，乡亲们说他是“热心肠”，同事们说他是“工作狂”，亲人们说他是“死心眼儿”，工友们说他是“大好人”。他多次被地、县评选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2000年，山西省水利厅授予他“全省优秀水利水保员”的光荣称号。
　　开完劳模会，张艮儿摘下大红花，收起奖状，照样骑着摩托风尘仆仆奔波在山路上、村寨间，照样做着那些查管线、修故障、抗春旱、防秋涝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没以为他是什么人物，都没想到他是一位真正的属于人民的英雄。
　　3、热血化甘泉
　　在乡间打井、查井、维护管道故障，常常是土法上马，紧急操作，安全保险手段是很差的，风险随时存在。每逢危险时候，张艮儿凭借他的老资格，总是抢先站出来，不容争执地说：“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面还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长，都往后靠，还是我来吧！”其他同志哑口无言，只好眼睁睁看他第一个冲上去。
　　有一次，他下几十米的深井查看管线，吊筐下落不久，卷扬机突然脱档，吊筐像滚落山崖的巨石，在井壁上东嗑西碰急速下坠，失去重心的张艮儿闭紧眼睛，死死抓住缆绳，只能听天由命了。情急之中，武海旺用尽全力按住卷扬机的刹把，其他工友齐心协力把吊筐拽出来，歪倒在筐里的张艮儿已经昏迷过去，头部血肉模糊……
　　他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几个月后，他检查引水管线时路过暖泉村村民刘应才的家门口，听院子里哗哗水响，探头一看，院里水龙头开着，地上已经“水漫金山”。张艮儿这辈子干的就是水，想的全是水，心疼的也是水，他冲进院子先把水龙头关了，然后喊了好几声，才把躺在炕上睡懒觉的刘应才喊出来。张艮儿大怒，训了刘应才几句。刘应才是村里有名的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他被张艮儿说得恼羞成怒，恶骂不止。张艮儿愤怒地说：“你跟我嚷什么！乡亲们好不容易才解决了吃水难问题，你这么糟蹋水，还有天良吗！”
　　争吵中，刘应才突然抄起螺丝刀，向张艮儿扑去，张艮儿躲闪不及，腰上背上被连刺九刀，昏倒在血泊中。乡亲们闻讯赶来，迅速把张艮儿送往医院，同时把刘应才扭送到当地公安派出所。经医院及时抢救和精心治疗，张艮儿又一次逃离了死神的魔掌。
　　2001年夏，改造后的九村联办引水工程大功告成，5100多村民和几百头大牲畜重新喝上了清爽的自来水，在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杀猪炖肉包饺子庆贺再次引水成功的日子里，张艮儿甚至没时间回家和亲人小聚。工地上的剩料需要清理，各处检查井需要加装井盖，有些偏远住户尚需接续地下管线……
　　6月4日大清早，张艮儿就起身去县城购买施工材料，中午买了两个烧饼匆匆填饱肚子，然后押车返回。途中，因躲避迎面飞驰而来的汽车，他乘的车翻倒在路沟中，张艮儿脑部严重受伤，经多方抢救无效，6月6日早8时，张艮儿停止了呼吸，年仅47岁。
　　中阳县水务局，暖泉镇党委、政府为张艮儿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暖泉镇十村八寨、四十里山川的上千名村民自发来到张艮儿的灵堂，悼念这位把一生献给人民水利事业的优秀共产党员，父老乡亲的哭声喊声响成一片，许多老人要自己的儿孙给张艮儿的遗像跪下，说“你们这辈子能喝上自来水，得感谢党，感谢张艮儿！他是为老百姓死的，咱不能忘了他……”
　　张艮儿的大儿子张村生在宣读完写给父亲的祭文后，禁不住失声痛哭，全场干部群众哀声如潮。张村生含泪拿出父亲去世时身上仅有的100元，代父亲交纳了最后一次党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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