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二章 没水的地方眼泪多
1、错乱的群落
轰然一声,历史的老墙塌了!
有时候就是那么一股子血性,怒潮烈火般直冲脑门儿,一个男人就成了一条汉子。他把历史的老墙撞倒,闯入新的天地,历史就换了别一种模样。那天晚上,许振中瞅着黑黝黝的大地和死气沉沉的屯子,眼睛瞪得老大,眼白血红。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铁了心要和欺人太甚的历史决一死战,如同小时候与光腚娃娃玩的那种游戏——相互比赛瞪眼,看谁先眨眼。
(十年前,我曾关注过人与水的历史纠葛和激烈抗争。那年,我从哈尔滨出发,驱车数百里,驰过冬天的松嫩大平原。霜天雪野,凝着无边的寂静与苍茫。公路两旁的钻天杨林带绵延不绝,光裸的枝桠纷乱伸展在寒气中,仿佛参差不齐的炭笔线条。林带后面的阔野上,白雪皑皑,不时闪过一片又一片村落,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东北的庄稼院哟,冬天时贼懒,都躲在软乎乎的雪被下,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跟女人打情骂俏呢。
冰天雪野,则是万籁俱寂,一片萧杀。
当我踏着积雪,跨进黑龙江省桦川县集贤村,迈进村支书许振中的办公室时,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墙上各种表格琳琅满目,写字台上堆积着数十种报刊,红色的外线电话和白色的内线电话不时响起,前来请示或商量工作的人络绎不绝……
真个是大荒深处,别有洞天!
采访时,我问他:“1971年,正是中国最穷最乱的时候,大概也是建国以来最困难的时候之一,老干部打倒,造反派逞凶,江青闹事,林彪叛逃,毛泽东伤心得几次流泪,各级政府都陷于瘫痪,谁想干事谁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奇怪的是,那时候公社怎么就挑中了你?”
许振中摊开手,一脸苦笑:“没人干哪!”)
那时全国正处于“文革”动乱之中,农村也到处是“算盘响,换队长。”当公社领导把集贤大队支部书记的乌纱帽扣到许振中头上时,他好似迎头挨了一棒子,傻眼了。
从公社往回走,进了屯子,天已经黑了,散淡的月光里,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泛着灰白,各家稀稀拉拉的灯光摇着昏黄。两边那些弯腰驼背的茅草房,披头散发的柴草垛,高高低低的土院墙,勾勒出一幅贫瘠悲凉的图景。远近不时暴出几声犬吠,间或扯出哪家呆傻孩子的一两声尖啸,听来令人毛骨耸然。
许振中心底弥漫着深深的愁苦与沮丧。他真是不想干。这鬼地方也没个干,老天爷好象黑上这地方了,叫你疯叫你傻叫你死,就是不叫你痛快地活。
黑脸黑手黑袄,蹲在夜色里一动不动。一块石头。还有一星明明灭灭的烟火,把那张脸照得半红半黑。
这屯子与其说是养人的地方,不如说是埋人的地方。1938年,日本鬼子为防抗联,强行合村并屯,一把火烧光了四野的乡村,用刺刀和铁丝网把老百姓圈到这个原叫“东老八围子”的屯子里。大东北的爷们儿娘们儿都血性,不好惹。他们拎着鸟枪梭标大刀片儿,出没于林海雪原青纱帐,杀小鬼子砍胡子,闹腾得轰轰烈烈。解放了,大家忙生产,忙“运动”,谁都没在意屯子里渐渐显出的古怪事儿。临到五十年代末期,乡亲们才发现这屯子有点蹊跷:日子越过越穷倒也罢了,四野八乡都一样。可是,咱屯子的娘们儿怎么尽生些傻孩子,男男女女怎么尽长大粗脖儿呢?许振中悲哀地瞅着夜色,瞅着历史,瞅着那一幕幕令人心碎的记忆……
老张家。破草房在寒风中颤抖,东屋土炕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一个大肚子女人叫着喊着,满炕乱滚。锅台上烧着滚烫的水——是那种带红锈的水,屋子里热气蒸腾,人影幢幢。按照惯例,左邻右舍的女人都来帮忙了——只要谁家生孩子,全村人的心就悬到嗓子眼儿。这会儿,老张怯怯地蹲在外屋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老天爷保佑给个好苗苗。屋里屋外,窜着滚着爬着四个大小泥猴儿,吃鼻涕嘎儿,啃烂菜根儿,搓屎尿泥儿,都是张家的孩子,都是傻子!
屋里女人一声撕裂般地尖啸,暗夜中响起婴儿响亮的号啼。哇,多好的大胖小子啊……可是,一年后,全家再次陷入极度的悲苦——这小子又是个痴呆儿!
老李家。房子虽然驼背弯腰,这些日子却张红贴彩,喜气洋洋,独眼李木匠叨着烟袋进进出出,满脸透着光彩。哑吧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儿子。“我五十得子,儿子又是甲午年五月初五午时生,就是真龙天子也占不上五个‘五’!我李木匠当年从小鬼子万人坑里爬出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准应在我宝贝儿子身上了!”
儿子迎风见长,可渐渐眼神直了,脖梗硬了,手脚僵了,嘴角涎水不断了。李木匠苦了一辈子就生下这么一条命根儿——却是个只会哇哇叫的傻子。“俺李木匠前辈子造了啥孽?老天绝了俺的后!”他从此瘫在炕上,再没能爬起来。
何止张家李家。凄风苦雨,冷月寒星,那神秘而可怕的命运死死勒住了集贤村的喉咙,多少幼小的生命在黑夜中尸横荒野,多少人家被毁得断子绝孙。旧社会本屯的首富大地主东八爷传到第五代,只剩下个傻小子“狗剩儿”,娘凄凄惶惶带上他到祖坟上嗑了几个响头,然后娘俩抹着眼泪逃难了。
集贤村成了远近有名的傻子屯。“集贤村”这个名字也成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残忍讽刺,一首民谣远远地传布开去:“痴呆蔫傻满屯走,聋子哑吧比划手,大粗脖子人人有,大气瘰像柳罐斗。”据1978年统计,全村255户,1313人,地方性甲状腺肿大患者859人,克汀病(痴呆)患者150人。
一组浸透血泪的数据,一幅悲惨恐怖的图景。命运在这片土地上突然失去理性,胡乱汇集了一个错乱的群落。满屯的傻子,仿佛上帝的笔误,仿佛这里是造物主抛弃废物和垃圾的地方。姑娘嫁不出去,小子娶不来媳妇。贫穷、呆傻、眼泪、死亡,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疯长。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孽障在冥冥之中作践集贤村?村民们悲怆不已,哭天抢地……
“听老辈儿上说,咱屯子吃的井水不好,有条孽龙在地下兴妖作怪。”于是,正月十五深夜,朔风呼号,滴水成冰,别地方正闹花灯扭秧歌呢,集贤村却悄无声息地涌出一股黑鸦鸦的人流,数百名褴褛的村民一脸肃穆和瑟缩,人手一盆洋油拌谷糠,沿着村口的土道边走边撒,一溜儿谷糠串起一小堆又一小堆,蛇一样蜿蜒着伸入夜色。
蓦地,领头人一声暴叫:“点路灯——送孽龙啦……”紧跟着众人一齐高声呼应。随后领头人手中的火柴一闪,火苗便沿着一溜儿拌油谷糠,噌噌往前窜,串联起来的小堆也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不多时路面腾起一条数百米长的火龙,飘忽明灭的火光中,村民们悚然匍匐在地,傻孩子们也被按倒砰砰嗑头。
“孽龙”年年送,傻孩子照样生。
“听风水先生说,南山顶上那块像猴子的大石头,败了咱屯的人脉风水……”正是“文革”时候,老书记头天给罢了官,第二天便一头撞进铁匠铺,说:“操他奶奶的,乌纱帽摘了正好,俺豁出搞一把封建迷信了!备上钢钎、干粮,不怕死的跟俺上山!”南山上的凿石声连绵不绝,披星戴月二十余天,高踞山头的猴石连根刨了,累惨了的老支书被两个年轻人架了回来,老伴心疼得哇哇哭。
年复一年,傻孩子照样生。
许多人家只好拉上盆盆罐罐,携妻抱子,含恨离去。许振中也悄悄准备远走它乡。偏偏在这时候,公社领导找到他,硬是给他扣上一顶没人要的乌纱帽。
“我不干,也干不了!”许振中蹲地上,大口大口吸烟,一脸的垂头丧气。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挂羊头卖狗肉啊!”公社老书记一句话,把他顶南墙上了。
多少次了,许振中想逃离这鬼域之地。早年爹死后,娘改嫁他乡,许振中哭着喊着跟娘走了(或许就因为这个,他才没染上傻病)。可继父那儿日子也难,养不下这只小饿狼,没办法他又眼泪汪汪告别母亲,回到家乡投奔了伯父家。上学了,他发愤苦读,想来个鲤鱼跳龙门。可伯父家更穷,几元钱的学费也交不起,念到初中二年只好退学。1971年秋,在某县当商业公司经理的一位亲戚来信说,已经弄到一个招工名额,希望许振中尽快前去报到。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年许振中已经28岁)。许振中兴冲冲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没想到公社党委又要他当大队书记!
留?留下来又能咋样呢?多少任的队长、书记全趴窝了,谁都无法驱除笼罩在全村上空的魔影。它渗进被毒日头晒焦的土地,钻进人们的脉管,吸吮他们的血液和脑髓,制造着一代又一代、一窝又一窝活着的死魂灵。满屯子老弱病残,一大帮聋哑傻子,领头人就是活神仙也没辙呀!
心里愁着苦着难着,他没精打采地推开家门。
他愣住了,呛人的烟雾中,满满登登一屋子乡亲!
老支书陈大爷眼睛潮乎乎的:“俺豁出党票,猴石也抠了,孽龙也送了,不中用啊。你好歹有点文化,李木匠还让俺捎个口信儿来,乡亲们就拜托你了……”
刚烈了一辈子的奶奶,烟袋锅砸得炕沿啪啪山响:“你爹干抗联,英雄了一辈子,末了单枪匹马闯胡子窝,让胡子捅死在高粱地里。这事儿你忘了?不管咋的,你是烈士的后人,想扔下乡亲不管哪?老许家没这样的孬种!”
温顺文静的妻子宁桂珍一直坐在炕里,静静地听着。多少年来,她同样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挣脱这里的魔影,为这个家,也为自己的孩子,去寻找一个健康、安乐的天地。但是,这里乡亲们的日子真太苦了,乡亲们的心也真太热了,咱能厚着脸皮硬着心肠走人,教乡亲们戳咱的脊梁骨么。她终于开了口:“振中,咱就留下吧。这些年,乡里乡亲也没少拉扯咱们,和大家伙绑一块儿干呗……”
一条血性汉子昂然站了起来。
2、治傻专业户
天地间游动着一个小黑点儿。
那是疯狂的许振中,没黑没白,没冬没夏,没妻没子,借了一辆破自行车疾驰在茫茫阔野上。从上任那天起,他就这么魔魔怔怔地满世界转悠,他要弄明白傻子屯的病根儿。苏家店镇,桦川县,佳木斯……卫生科,防疫站,各大小医院……到处咚咚砸门,磕头作揖,扯住人家袖子就问……都是同样紧切的呆头呆脑的问题:“同志,啥原因能让人生大粗脖子,变聋哑变傻子?”
那年月中国忙着搞“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文革”,谁有心思顾得上傻子屯的傻子呢。造反派头头点着许振中的脑门儿吼道:“你这个书记得带头抓革命啊!”
许振中也会对付:“我们一窝傻子,谁革谁的命?”
偶尔,也有一些人来了解情况,可常常转几圈就跑了,只扔下几声叹息几分怜悯几分恐惧——怕自己也变傻了。傻子屯则照旧傻下去穷下去,寂寂地横在苍黄的大平原深处奄奄一息。许振中终于遇上一个热心人——县防疫站的周玉馥大夫。他说:“你们屯子的病,我看得化验一下水,大概是缺碘。正常的饮用水,每升应含碘10——200微克,低于5微克就患地方性甲状腺肿大,也就是大粗脖子。低于1微克患克汀病,就是痴呆。”
许振中的眼睛瞪圆了。第二天,他取了水样,疯跑到佳木斯一化验,老天爷!集贤村的井水每升含碘不足一微克,连牲畜都不宜饮用。多少年来,原来就是这玩艺儿造的孽,生生喝出一个傻子屯。这哪是水,这是断魂汤啊!
中国农村缺水地区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水源性缺水,即没水或水量不够;二是水质性缺水,即水质不好。傻子屯就是水质性缺水的典型代表。
许振中拉上周玉馥,揣上几块干粮上了山,找泉水。
刚刚开化的初春,水里还带冰碴儿,两人一步步往山上挣,榛棵子、树毛子、石棱子、冰碴子,整整一天划得腿脚鲜血淋漓,冷得脸色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战。偌大的几座山转了个遍,几条沟底水都是地表水,和村里喝的井水没二样。血红的日头惨淡着跌下山坳,许振中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双手抱住脑袋,一脸秋风黑云。
难道老天爷非逼俺们迁屯吗?可是,乡亲们穷得叮当乱响,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铜板,搬得起家盖得起房子吗!
“没别的办法。”周玉馥叹着气,“老兄,靠傻子屯自己是没指望了。只有一条路,向上头呼救请款,打深水井。”
自此,许振中开始了一场悲壮的“车轮大战”。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许多份求援报告,见着干部模样的就递一份,扯住袖子谈半天;不管参加市里县里什么会,瞅机会就请求,就呼号,就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泡蘑菇”。年复一年,报告雪片似地撒出去,鞋子磨破一双又一双,小傻子一个接一个呱呱坠地。没有反响。“文革”年代,人心惶惶,谁有心思干正事儿。所有的回答都不乏同情,最后的结语都是“没钱”。
1975年,雾霭迷蒙的中国闪耀出一角清明的蓝天。桦川县水利局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给集贤村拨款9000元用于打井。
整整奔走呼号了4年啊,许振中欢喜若狂。傻子屯有史以来头一回这般红火激昂,飞溅着这样多的欢声笑语。县水利局请来的钻井队开着车,拉着设备,雄纠纠开进村来,村民们忘了吃忘了睡,密密匝匝围住工地,看高高的打井架怎样擎起透明的希望,听隆隆作响的钻机怎样呼唤着甜美的甘泉。
钻机突突掘进,30米,50米,70米……
“许书记,转款吧。得马上去买材料……”
“别忙,9000元马上就到。”
“我的天妈!”钻井队长一拍大腿,“这点儿钱连钻井费都不够,还要下管道,安水泵,建水塔。赶快给我停钻!”
刹那间天地间一片死寂。许振中呆若木鸡,觉着自己的呼吸一下停止了。他死死扯住队长的袖子,声音都抖了:“这不是打井,这是救命啊!走,带上你的人,看看俺们傻子屯的人是怎么活的!”
钻井队进屯这几天,许振中怕丢人,怕吓着这些城里小伙子,千叮万嘱让乡亲们把傻孩子圈到家里不许出门。此刻,他决意把这血淋淋的苦难的一切,都挑开给钻井队看!
来到独眼李木匠家。老头子正萎在炕里抽烟,老太婆已奄奄一息,密密麻麻的苍蝇盖满她的脸,眼角嘴角蠕动着白生生的活物,生辰占了五个“五”、据说贵如天子的傻儿子,一丝不挂,满地乱爬,污浊的空气教人无法呼吸……
来到老孙头家。大姑娘30多岁了还穿着开裆裤,浑身泥土屎尿,人们进屋的时候,她正啃着一截烂木棒子……
来到老赵家。没等进屋,一个看不出岁数的男人正站在当院,精赤的身子黑漆漆的,手捏着生殖器朝来人傻呵呵地笑……
毁掉灵性的人生,破碎扭曲的人生,因为不懂悲惨而更显悲惨的人生,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钻井队面前。惊呆。震撼。沉默。钻井队走南闯北,还没见过如此凄惨的生活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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