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二部 鏖战
治国必先治水。发展是硬道理,水是硬中之硬的大道理。“问渠何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活水,从来就是引来安宁、富足、快乐、幸福的甘泉。
二十世纪以来,随着人口增长和工业化推进,全球淡水用量增长了8倍,而且每年以5%以上的速度递增。水危机的阴影,正在地球上空游荡。目前世界上大约有80个国家、40%以上的人口受到缺少清洁水的威胁。
中国人均水资源居世界149个国家中的第110位,人均占有水量仅为世界的四分之一,属世界上的贫水国家之一。在西北、华北,人均占有水量只有世界的二十分之一。首都北京的人均占有水量又是全国的七分之一,比处于中东的以色列还少20%。尤其是过去的几十年,中国人口急剧膨胀,不断衍生的人群为了生存,以低下的生产力和“愚公移山”的精神,蝗虫般不断从平地向高山迁移,从河边向旷野蔓延,从草原向森林进犯……
植被千疮百孔,荒漠步步进逼,沙暴遮天蔽日。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大自然震怒了!尽管我们曾经做过努力,企图与大自然修好并和谐相处,但以往国力不强,民力贫弱,民生尚难,那种努力是极其有限的。
从天而降!不可抗拒的规律,不可抗拒的逻辑,不可抗拒的因果,不可抗拒的报复……于是,我们的国土和家园灾害频仍,大旱之际赤地千里,滴水皆无;大涝之时排山倒海,惊涛拍岸。水多成灾,水少成害,无水则意味着灭绝与死亡。
彻夜不熄的灯光里,亮着焦灼的中国心,警醒的民族魂,不眠的中南海。
是的,绝非危言耸听,又一次,“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第七章 八十八个太阳
1、文明的遗恨
除了特殊的年景,中国北部之旱、南部之涝,犹如风水轮回,二龙戏珠,楚汉争雄,年年在中华大地上狂荡恣肆,竞相出演。已经许多年了,我似乎从未听传媒讲过什么“风调雨顺”,“牛马年,好种田”之类的话,年年报章媒体上都充斥着“战胜严重灾害,农业喜获丰收”之类的报道。是宣传上的陈词滥调么?不,是无情的现实。
灾害,灾害,真是的频繁成灾,蔓延成害了!
和平与发展,是世界的主题。
改革,发展,稳定,是中国的主题。
南涝,北旱,是中国农业的主题。
这个主题很早就开始折磨中国农民了。其起因除去自然因素不说,盖源于数千年来我们以创造文明的神圣名义,对大自然的无情掠夺与残害,对森林和植被的疯狂砍伐与侵蚀!
诗言志,诗寄情,诗应当是给人以美感的。但是,翻开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我们竟然能从中听到响彻大森林也响彻历史长河的砍树的声音:“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
中学老师告诉我们,“坎”就是“砍”!
曾经,我们以为那是人类文明宏大交响乐的序曲,是先人走出森林的勇敢探索,是劳动创造世界的庄严宣言。是的,水是文明的血液,树是文明的骨骼。文明发轫之初,这伐木之声所象征的一切伟大意义,今天的我们不必过于挑剔和苛责。但是,当这种声音不仅仅存在于古老的诗歌中,而一直延续到现在并继续切割着人类的生活,那就意味着人类对自己家园的背叛与残害了。
一首多么美好的古诗,如今听来却是如此地残酷与沉痛。
曾经,西北漠野,黄河流域,远不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寂寞景观,远不是“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的悲凉景象,黄土高原远不是黄沙弥天,黄河也远不是泥沙俱下。史前的黄河流域曾是炎黄祖先美妙的伊甸园,那里的原始森林广袤无边,遮天蔽日,大小河流纵横交错,山溪喷泉流水淙淙,枝桠间百鸟齐鸣,芳草地百花争艳,间有虎啸熊吟,猿啼狼嗥……我们民族的先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栖居着,与花鸟为伴,以采集和狩猎为生。
后来,是筑土为巢,结草为顶,结绳纪事,刀耕火种。据史书记载,公元前2700年,黄河中上游流域林木茂密,水草丰盛,森林面积约占土地面积的63%以上。
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永不满足。
文明,当然要以不可阻挡之势,排山倒海呼啸猛进的。
现在,让我来想象一下黄河文明的第一次出征吧。那也许是一个晨雾初霁的夏日,一声凄厉而悲壮的号角响彻群山,成千上万头戴草冠、脸涂彩灰、赤裸上身、腰围兽皮、手执刀矛的壮汉和壮女们闻声从树上、山洞和草莽中窜出。男人黝黑的皮肤在晨阳下闪闪发光,妇人奶孩子的乳房硕大如斗。石刀石斧磨砺得锋利尖锐,箭簇迸射着凶猛的光辉。兽皮缝制的各色部落旗帜,只有浩浩长风才能吹得让它呼啦啦展扬开来。旗帜上绘着各个部落的图腾,有火、山、树、虎、熊、狼、狐、蛇等等。这些男女的身边,跟随着驯养的虎豹熊狼。他们还不懂得队形,他们只是散散落落地或坐或立,集结在一个大山洞下面的空场上。空场前方的远处,就是不息奔腾的清沏的黄河。
这时候,从那个巨大洞口,疾步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精黑猛汉。他头戴羽冠,足登狍靴,手执长矛,腰悬弓箭,肩头立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身后跟随许多手执藤牌的年轻武士和几位胡须飘飘的长者,还有一群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头插野花,腰围草裙或兽皮裙,彩石项链在圆润坚挺的双乳间闪闪发光。这些女孩,有一些是首领的侍妾,有一些是行将嫁人的新娘。生长在大森林的部族里,新娘必须同首领睡过觉才可以嫁人,首领享有至高无上的“初夜权”。这是从远古时候传下来的部族规矩:最强壮的雄性才有繁衍后代的权力。
首领威风凛凛站到洞前,裸露的胸大肌闪耀着钢铁般的光泽。他也许就是我们崇敬的黄帝。我们听到,他开始讲话了,那铜钟般的声音在山峦间回荡。他讲的大意是:“在我们居住的森林之外,有广阔的草原、丰富的物产,还有许多别的部族,现在,我们要去征伐他们,占领他们的土地,强迫他们为我们修建宫殿和房屋;俘虏他们的女人,让她们为我们生下更多的后代。”成千上万的汉子和女人手舞刀剑盾牌,发出欢快的嗷嗷的叫声。首领指指连绵的远山和森林,又说:“大山是我们的父亲,森林是我们的母亲,经过亿万斯年,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养大了,长大了的孩子不应该再恋在父母身边,就像成年的雄鹰和老虎,必须用利爪和鲜血建立自己的新领地和新王国。只有走出深山老林,才能壮大自己。我们要闯出大山,闯出森林,用生命和刀剑开出一条血路,为我们的子孙开创新的家园!让圣洁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保佑我们的子孙吧,让伟大的山神保佑我们的子孙吧!”
十万大山,欢声雷动。
文明与繁华是一种诱惑,诱惑可以让人贪婪,贪婪可以让人赴汤蹈火。于是,黄帝率领他的部族,从黄河流域的原始雨林出发,东进,西征,北上,南下,开始了他伟大的拓疆征土事业。自此,雄心与野心,光荣与梦想,合并与分裂,占领与抵抗,壮大与破坏,和平与融合,演绎出浩瀚悲壮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史。长城内外,大河上下,连绵的地平线上渐渐耸立起中华文明巍峨的剪影。那古老而辉煌的文明当然是我们的骄傲,而文明的根基,却是大规模的兴建与砍伐、开拓与毁弃。在文明的连绵宫阙和巨大城堡下,留下的是无尽的阴影与遗恨,是绿色的中华大地一片片变成万籁俱寂的荒漠的沉重之旅。
有史为证:
纣王的朝歌广作宫室,栉比相连。
战国七雄各置京都,争显霸气。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调动了空前规模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建造长城,开拓驿道,并为自己营造宫殿和陵墓。其所筑宫殿“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这些宫殿之间修有辇道或凌空飞架的阁道,相互连接,形成绵延数百里的宫殿群。所筑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唐代大诗人杜牧曾这样称颂阿房宫的宏丽与巍峨。《史记》称,后来项羽一怒之下,“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以显规模之宏大。不过看来这是误传。2003年12月5日,我国传媒报道,据最新的考古发掘表明,阿房宫前殿遗址夯土台东西长1270米,宽426米,面积达54万多平方米,规模确实浩大,是迄今所知中国乃至世界古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夯土基址。但遗址并无火烧痕迹。对阿房宫更确凿的推测与描述,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证发掘。
与此同时,亦有传媒报道,近年来通过高新技术的勘测,证明秦始皇的陵墓确在西安秦陵的堆土之下,史载陵墓内“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已经找到相当多的科学根据。试想,仅发掘出来的陪葬兵马俑就足以堪称世界奇观,其陵墓的宏丽壮阔的程度,我想肯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汉代大兴土木,宏伟壮丽的长安城拔地而起。这座大都市的营建大体分为三个时期:最初由萧何主持设计兴建了未央宫和长乐宫。汉惠帝时候又两次征召15万民工,分别集中劳役30天,修筑城墙。汉武帝时候,又建了城内的北宫、桂宫和明光宫,在西城外构建了建章宫并扩大了上林苑。到汉成帝时,历经近二百年的发展建设,全城总面积达63平方公里。其中,帝国的权力中枢——未央宫就占地约5平方公里,周围宫墙围绕,道路四通八达,殿堂嵯峨林立,主要有前殿、宣室殿、白虎殿、温室殿、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以及藏书丰富的皇家图书馆石渠阁、天禄阁等。西城外,号称“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的建章宫与未央宫隔墙相对,跨城垣有飞阁相通。毗邻而立的还有长乐宫、永信宫、明光宫、桂宫等。出城则是绵延三百里的皇家游乐园上林苑,苑中建离宫别馆70余座,奇花竞放,巨树参天,舞榭歌台,错落有致。城北的太液池烟波浩荡,池中瀛洲、蓬莱、方丈三岛系人工堆砌,雄峻奇拔,拾阶而上,长风满怀,登高远望,京城美景和连绵起伏的宫阙尽收眼底。自然,京都的王侯贵胄也不甘落后,竞相大治府邸。长安城这等雄伟的规模和气势,在当时的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我们不难想象,天下黎民百姓为此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又有多少原始森林在斧凿声中被夷为平地……
接着是称雄世界、万国来朝的大唐帝国,长安城内“宫阁连绵,广厦千万”,“宏丽可怖,奢不能逾。”那以后的千百年来,直至建国之后,从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建设到大炼钢铁运动,从“文革”动乱到改革开放的高速发展,砍树伐木之声,犹如大森林的哭泣,响彻整个中华大地!
譬如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四川省,元朝时森林覆盖率为50%,如今只剩下不足14%。国土荒漠化面积已近270万平方公里,超过全国土地面积的四分之一,近4亿人深受其害。雄伟壮丽的首都北京,则年年遭受来自西北的沙尘暴的袭击。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的是,至大宋王朝开始,中国的京都为什么步步南移?因为西北的原始森林毁了,丰美的植被破坏了,四通八达的道路湮没了,留给后人的,仅仅剩下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和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在山洪暴雨年复一年的冲刷切割之下,大西北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形成支离破碎的塬、梁、峁、沟等地形地貌。
史载,数千年以前,北京山区覆盖着蔚然幽深的原始森林,平原地区布满苍翠葱绿的树林、草地和湖泊。这广阔丰美的植被于一两千年前开始消亡,急速消亡则在元、明、清三代。
绿色的宝库是盛水的。宝库没有了,水也就枯竭了。
也正是从大西北日益贫瘠、国都步步南移开始,中国封建社会自大唐盛世以降,步步走了下坡路。
丝绸之路湮没无迹,楼兰古国灰飞烟灭,罗布泊湖干涸见底,“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凄美景象,透露出北中国自此陷入缺水少雨、苦旱连年的厄运!
黄河母亲面黄肌瘦,衣衫褴褛。1972年,黄河断流两次16天。1997年,黄河断流13次,绝流700公里,时间长达226天。这意味着,母亲连眼泪都哭干了!
旱魔肆虐,无情吞噬着人们的生命与希望。
明朝崇桢末年,中国北方发生连续17年(1627——1643)的罕见大旱,属千年一遇的特枯期。灾情波及南北20个省市区,最为严重的是陕西、山西、河南等地,黄河、沁河和洛河等大小河流全部断流,水井普遍干涸。据山西各地史载:
朔州——“大旱自春至秋,消涸不雨,禾苗不能种。”
河曲——“大旱,民饥,死亡甚多,人相食。”
夏县——“日赤如血。民掘草根树皮食尽,饿殍遍道。”
阳城、沁水——“民多饥死,人相食,骸骨遍野。死亡载道,闾里皆虚。”
忻州——“大饥,死者山积,人相食。”
偏关——“旱,民王士元施地埋殍,掘坑深度三丈,数日而满。”
闻喜——“竟为母吃子,子吃父,未能救民之生也。壮走散于四方,老幼饿死道路。人中之数,十中去七。”
期间,河南“大旱蝗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地大荒。”
陕西“绝粜罢市,木皮石面食尽,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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