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十五章 骨头硬还是石头硬
1、“王汝宝疯了”
1999年11月,天凉好个秋。地里的庄稼刚收进门,劳累了一年的农民都想歇歇。这天晚饭后,大山的阴影已经遮住最后的晚霞,64岁的老村长王汝宝满村走,双手拢成喇叭状扯着嗓子喊:“快,快,各家各户上我家开会!不来不行!”
啥事儿这么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大山里头,别说外面的风吹草动和这儿的村民没关系,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这儿照样种地吃饭,坐院门口纳凉。村民们直纳闷,这老王头儿怎么啦?有啥急事,凶着眼,黑着脸,火上房似地着急。
一袋烟功夫,一百多农户代表差不多凑齐了,在王汝宝家门前的空场地上或站或坐或蹲,黑鸦鸦聚了一片,泥头花脸儿的小崽子和黑狗黄狗们也跟过来凑热闹,大人笑娃儿叫,跟集市一样沸腾。
“静一静,今个儿我要跟大伙商量一件大事。”王汝宝站起身,大声说。他长得瘦瘦高高,没啥病,身子骨还算结实,“乡亲们都知道,我今年64岁了。1958年进县城炼铁厂当了工人,1982年病退回来,乡亲们瞧得起我,选我当了村长,到今年已经干了17年。我王汝宝是睁眼瞎,一个大字儿不识,到上级开会,做不了记录,只能靠脑袋记着,回来给乡亲们传达。细想想,这些年我没干错,上头让咱咋办咱就咋办,但也没干好!”说到这儿,王汝宝沉默了一会儿,语调低沉下来,“我当了17年村长,按说没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到今天,乡亲们过的还是穷日子,吃的是苞谷、红苕,穿的是破衣旧褂,住的是破草房,喝的是五里路以外挑来的水!去年,打从咱社里的王生河死了,我王汝宝的心就没轻松过。因为咱这地方穷,好姑娘不愿意往这儿嫁,王生河三十几岁才娶上媳妇,可他刚四十出头就死了,为啥死那么早?因为他媳妇过不了咱这儿的穷日子苦日子,扔下他跟孩子跑了!现在,这孩子由村里和乡亲们照看着,可他毕竟没爹没妈了,我们心里能好受吗!”
王汝宝眼睛湿了。全场沉默着。
“还有,”他指指蹲在院场角上的老李头,“你家儿媳妇前几年差点儿人就没了,为啥?用扁担挑水,挑半道上绳子断了,两桶水都洒了,她嗷嗷大哭,说累死了,不想活了,要跳山崖,让乡亲们劝住了。还有,我家老二好不容易在外头处了个对象,那年秋后说好了两家人见见面,吃顿饭,就算会亲家了。可姑娘家父母走半道上不走了,调头回去了,不干了。为啥?嫌咱这儿太偏远,太穷,挑水太费劲。我二儿子怎么也劝不住,坐半道上哭了大半天。这样的辛酸事儿,你们谁家没有?说不完道不尽啊!”
会场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沉重,有的女人悄悄抹起了眼泪。
王汝宝接着说,“我今年六十多岁了,我该退下来了,让更年轻的人上来当村长,领着乡亲们好好干一番,把咱村的日子过好点儿,让娃儿别饿着别冷着别渴着。可是再一想,我退下来是没事儿了轻松了,可村里没水,谁上来好干啊?没水,劳力天天忙着挑水就干不了别的,没水就种不了庄稼,养不了牲畜……一句话,没水就得受苦!我干了十多年村长,没把水的问题解决,就这么一推不管了,心里有愧呀!想来想去,我定下一件事,一定把金霞村的吃水难解决好!说实话到这岁数,活不了几年了,不把这件事办成,我死不瞑目啊!把这件事办成了,我退下来心也就静了。”
“老王,吃水问题难了咱村十几辈子了,咋解决,你有啥主意?”乡亲们好奇地问。
“从大堰煤矿出井口那儿修一条石渠,把水引到咱村来!”
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可能吗?不可能啊!事儿是好事儿,可干得了吗?这老王头儿不是老糊涂了就是疯了。大家嚷嚷开了:第一,村里穷得叮当乱响,拿不出资金,这就意味着没设备、没工具、没材料,拿什么干?第二,这条水渠翻山越岭,长达五六公里,如此浩大的工程量,能干得了吗?第三,这个工程上马需要大量的劳力,可咱村连老带小一共不到200口人,还要种地,养家糊口,哪有那么多劳力?第四,咱都是种地出身,修这么长的水渠,而且有一段必须在长达一公里以上的悬崖峭壁凿出来,不懂技术怎么行?安全怎么保障?第五,这个工程要通过五个村的地界,人家能答应吗……
会场嚷成一锅粥。多数人说想法儿是好,但咱村没能力没条件,办不成。
王汝宝等大家说差不多了,他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叫老伴:“把咱家背水的家什儿拿来。”老伴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从家里拿出两个近一米高的大葫芦。“这么多年了,这就是我家背水的家什儿,世世代代,我们就靠这东西活命。咱村要是甩不掉背水的家什儿,什么时候能翻身?什么时候能脱贫致富?什么时候能让娃儿过上好日子?”说罢,老王头高高举起大水葫芦,砰地一声摔碎了!
全场傻眼了。老王头大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王汝宝家没有退路了。从今天起,我老王不背水了,有背水的功夫修水渠去!我家土窖旱井里还存着水,虽然浑点儿,加上明年的雨水,够吃到秋天。到了明年秋天,我王汝宝横下一条心,豁出一条命,一定要喝上渠里的干净水!不管你们干不干,我干。你们都不干,我一个人干。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就不信干不成!”
不少村民眼里有泪了。有位镇政府驻村干部,总觉得这事儿有点悬,说凭咱村的人力、物力、财力,肯定不行,而且有很长一段悬崖峭壁,不死几个人才怪呢!
王汝宝一瞪眼:“别怕,要死我先死!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往后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他又说:“其实,我不是心血来潮,靠一股子猛劲下这个决心的,我仔细算过帐。改革这些年,大家手里多少有点儿积蓄了,咱们把日子紧一紧,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人均集资400元,人均投劳60个,差不多就可以把工程拿下来。再说,咱们干这么大事,党和政府能看着不管吗?技术上、材料上、协调上的许多困难,可以请求政府帮助解决吗!乡亲们,这是我王汝宝生前最后一个心愿,也是彻底改变咱村受穷面貌的机会。乡亲们,咱们好好想一想,要是不把水引过来,咱金霞村再苦干几辈子,都脱不了贫,致不了富。为子孙后代着想,咱就不能给缺水的历史划个句号吗!愚公移山的故事,咱都听说过,毛主席也写过。修一条水渠比移一座大山轻松多了,我就不信骨头硬不过石头!大家说话,干不干?”
上百人热血沸腾,齐刷刷一声吼:“干!”震得地动山摇。
王汝宝说:“这事儿不干则已,要干就必须干到底,绝不能中途退缩,而且全村男女老少必须团结一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儿个你来,明儿个他来,事情就闹黄了。光嘴上说了不算,咱们每家每户得当众签字划押,不得反悔!”
灯光下,找有文化的后生,当场起草了村民大会决议书。王汝宝没文化,他第一个走上去,重重捺了一个红指印。然后家家出一个代表,庄严地走上去签字画押。签字的时候,大家静静地瞅着,会场弥漫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大家共同推举64岁的王汝宝当工程总指挥。
这是1999年11月,发生在重庆市开县温泉镇金霞村的动人一幕。
2、七公里长的鞭炮
金霞村的工程报告送到温泉镇政府,政府几位领导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要不就是王汝宝这老头儿发神经了,一个小村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干这么大工程不是天方夜谭么!他们没当事儿,以为金霞村顶多是三分钟热血,明后天自己就把这事儿忘了。没想到金霞村天天催镇领导抓紧研究、批复,还请求镇政府同县水利局联系,让他们派技术人员来帮助测量、规划和设计。后来出任县水利局局长的谈发平,当时是温泉镇党委书记。他拿着金霞村这份报告,和主管农业的副镇长严辉商量半天,说你干脆去金霞村看看是真是假:“是真事咱就得当真办!”当天晚上,严辉风驰电掣从金霞村归来,大步流星跨进谈发平的办公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谈啊,他们真准备玩命了,人人都签字画押了!我跟王汝宝说,你们干得了吗?这个老王头火了,竟跟我拍桌子吼,我们老少爷们儿准备豁出命了,你当镇长的还来给我们灭火!”
谈发平听罢汇报,也激动得满屋乱转,他说:“金霞村老百姓豁出勒紧腰带干这么大工程,我们要全力支持!凡是镇政府能帮助做的,比如进材料、购设备、买炸药什么的,都要接过来,全镇工作人员要坚决当好金霞村的后勤!”他抄起电话,向县水利局求援:“我们金霞村老百姓要干个大工程,请你们马上派人来!”
县水利局想,一个村能干多大工程,但老百姓的积极性还是得支持,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带上仪器,晃晃荡荡来了。一听规模,吓了一大跳,赶紧给局领导打电话:“工程量太大,还得派几个人过来!”
县水利局副局长苏建亲自来了,他立即决定拨款2万元给予支持。仅用七天时间,县水利局就完成了全部测量和设计任务。
1999年12月11日凌晨,天刚刚亮,寒风劲吹,晨霜尽染,金霞村的山路上走来一支上百人的悲壮而庄严的建筑队伍。这支队伍在世界工程建设史上是极为罕见的,他们中间有十几岁的少年,有背孩子的妇女,有没牙的老太太,有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劳动保护用品。他们用的是铁锤、钢钎之类的最原始的工具。他们自己带水和干粮。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天擦黑才下工,中午拢一堆火,把干粮烤热了就啃。水渠从大堰煤矿井口出来不到百米,就进入悬崖绝壁地带,六十多岁的王汝宝身先士卒,腰系绳索,身悬半空,足登峭壁,双手把住钢钎,另一个同样悬挂在峭壁上的青年挥动铁锤,“咳哟咳哟”地猛砸,两天下来,王汝宝的虎口被震得鲜血淋淋。
长达五六公里长的工地上没有红旗飘飘,没有宣传标语,没有豪迈歌声,没有雄壮声势,只有炸药的爆破声,钢铁的撞击声,石块的滚落声,疲惫的喘息声,还有大汗淋漓的脊梁,血迹斑斑的肩膀,伤痕累累的手掌,咬出血印的干裂嘴唇,还有铁一般的沉默和沉默中的坚毅……
镇党委书记谈发平和副镇长严辉来到现场,看到在悬崖上一尺尺推进的水渠,看到群众的肩膀和手掌“肉都烂了”,禁不住热泪盈眶。几天后,他们送来全镇干部集资的8000元,同时决定无偿支援金霞村40吨水泥。
金霞村有位外出打工多年的青年王生奎,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攒下一些血汗钱,银行的存单里算是小有积蓄了。王生奎的父母早年去世,他从小过着孤苦伶仃、衣食无着的生活,。艰难的岁月里,乡亲们给了王生奎很多的关心和照顾。春节前,他回到金霞村探望乡亲,看到全村人为改变家乡面貌而自发组织的浩大工程,深为感动,当即赞助5万元。另一位打工青年王辉也捐了1万元。
县农委主任郑云章听说金霞村要干这么大的工程,开始也很怀疑。到了现场一看,村民已在悬崖峭壁上打出1200米长的毛堰。他激动得连说“了不起”!决定由农委拨款1万元予以支持。
金霞村男女老少总共才有197人,每天出工人数都在110人以上,这意味着村里能活动、能走路、能干活儿的都上阵了。
他们没休息天,没节假日,也没了农忙农闲之分。对农村来说,春节是多大的节日啊,可2000年春节,金霞村没停一天工,大年三十儿那天,天阴冷阴冷的,天没亮,队伍就出发了。他们说:“今年的年不过了,等水渠修好了,明年乐乐呵呵过个开心年……”
工地上,王汝宝不仅拼了老命干,还要东跑西颠地检查进度、质量。几个月劳累下来,他已经瘦成一把硬骨头。群众说,那些日子,王汝宝就像个凶神,倚老卖老,有干得不好或偷懒的,张嘴就骂,举手就打。有的村民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天昏地暗,气得当面跟王汝宝说:“你真是王扒皮,等工程干完非杀了你不可,然后再给你立个纪念碑!”有一天,王汝宝的侄儿媳妇饿着肚子挑了大半天石料,实在太累了,干不动了,悄悄跑回家吃点东西。晚饭时王汝宝黑着脸闯进她家,一进门,劈手就给侄儿媳妇一个大耳光。
侄儿媳妇捂着脸哭了。老王也落泪了。村里人听说,也流泪了。老王哑着嗓子跟大家说:“工程已经干了半截,无论多累,咱都得咬牙挺着,千万不能松劲啊!”
2000年9月18日,历时整整十个月,高40厘米、宽50厘米、全长5600米(其中在悬崖上凿出1200米)的金霞渠胜利竣工。
这是全体村民心目中的伟大长城!是金霞村的骄傲,也是开县和温泉镇的骄傲!剪彩那天,镇政府请来了乐队,县农委主任亲自主持仪式,全村老百姓像喜迎佳节一样披红挂绿,载歌载舞。县里领导、水利局领导、镇领导齐集一堂,赞助了5万元的打工仔王生奎也专程回来参加剪彩仪式。村里摆了20桌庆功宴,邻近各乡、镇、村代表应邀出席,有的还带来数千元的红包,以表敬意。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金霞村用大卡车拉来整整一车鞭炮,连接起来,足足长达七公里!翻山越岭沿水渠铺设以后,随着县领导一声令下:“送水开始!”清泉般的水流从大堰煤矿出井口涌出,溅着朵朵浪花,顺着石堰奔流而来,挂在堰壁上的红鞭炮伴随着也一路连天脆响。纸花纷飞,泪花纷飞,心花纷飞,村民们跟着水流和鞭炮跑啊、叫啊、跳啊、笑啊,群山为之俯首,白云为之流连……
这时候的王汝宝又黑又瘦,只剩下一把硬骨头。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突然觉得真是累极了。一生中他从未觉得这么累过,但是——也累得从未这么痛快,这么舒坦,这么幸福,这么得意!
七公里长的鞭炮犹如一条红色长龙,盘山而去,连绵不绝,哔哔啪啪,响彻山谷!
我想它应该能进入吉尼斯世界记录了。
受金霞村的鼓舞和启发,邻近的几个村组织人马,又在金霞渠的基础上苦战数月,延伸了2000米。至此,金霞水渠彻底解决了7个村、220户、865人及近千头大牲畜的饮用水问题,而且新增灌溉面积560多亩,大片的耕地改种水稻。曾经那样穷困潦倒的金霞村现在山青水秀,牛羊成群,土肥粮丰,成了真正的鱼米之乡,人均收入近3000元。
一辈子没太大的出息,无论做工人还是当农民,就知道出大汗。没想到老了、老了反倒冒高儿了,68岁的王汝宝被评为重庆市劳动模范,胸前挂上大红花。
(2003年9月14日,星期日,上午,我们乘车出重庆市开县县城,翻山越梁,向东北方向疾驰50余公里,攀行到地势很高的大堰煤矿出井口。名声赫赫的金霞渠,水流就源自此处。渠堰呈凹槽形,用石块砌成,中有清波粼粼流动。渠道从煤矿井口出来,沿着山坡半腰延伸到青碧苍郁的深谷远处,望不到尽头,仿佛一条长长的玉带绕山而行。我兴冲冲踏着渠堰、扶着石壁走出几十米,仔细一看,头上已是绝壁压顶,脚下则是幽幽深谷。纵目下望,山涧树木丛生,云岚纷纭,深幽可怖。我突然意识到立足之处的危险。倘若有“恐高症”或高血压什么的,哇,只要稍一错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把自己彻底“光荣”掉!我手扶石壁不敢动了,觉得一股碜人的凉气从脚跟直贯脑顶,紧张得两腿发软,浑身发硬。此时此景,我才理解了东北土话讲的那种“抽裆”的感觉!
长渠从这里蜿蜒五六公里,把汩汩清波送往世代缺水、梦水、盼水的山村人家。站在这里紧张着,我不能不惊叹不已,不过是上百名成年累月忙着春种秋收的老少村民,为了解决水困、脱贫致富,凭着一手厚厚老茧和一颗决绝的心,生生在如此险峻的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通往幸福生活的“理想大道”。在感佩金霞村的创业精神之余,我也想到,革命是逼出来的,创业也是逼出来的,小小金霞村能干出规模如此浩大的饮水工程,足见缺水之苦曾给他们带来多么深重的伤痛和苦难。
真正的逼上梁山!
再驱车数公里,进入群山怀抱,驶下一道山梁,就看到金霞村了。它坐落在层峦迭翠、山影重重的的一个山窝窝里,老愚公王汝宝就在村口迎候着我们。今年他68岁,瘦瘦的,讲话很快,思维敏捷行动也很敏捷。皱纹纵横的脸上,洋溢着单纯而明朗的快乐。坐在他家门前的平坝上,与十几位村民畅谈了一番。时至今日,他们都为自己能干成金霞渠而深感自豪。
王汝宝说,现在金霞村通路、通水、通电,退耕还林、封山育林也完成得不错,过不多久就该通电话了,不过这件事不像修水渠,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办不到,需要县电讯局的支持。说起以后,王汝宝望着远方说,我们金霞村该出几个大学生了!
我发现,他的目光和神情充满诗意。)
3、陈愚公和他的女婿
王汝宝成了重庆市的知名英雄。报纸有名儿,广播有声儿,电视有影儿。他领着上百村民玩命苦干近一年,建成绝壁金霞渠的事迹在巴蜀的四野八乡广为传颂,大家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叫许多人从此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了,这其中就有同在重庆开县的河堰镇周家村老支书、与王汝宝年岁相仿的陈显和。
陈显和成了王汝宝的“追星族”。
周家村,位于开县东北部大巴山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全村952人,幅员面积4?8平方公里,住户分散在海拔250至1200米之间,整日云雾缭绕,风景如画,但可以想见,吃水又是难以解决的天灾。1977年那会儿,正是学大寨的高潮,共产党员陈显和还年轻,雄心勃勃,干劲冲天,率领村里人苦干一年,修建了一座小型的周家水库,解决了部分村民的生产生活用水问题。但村里还有近500人,被一道近三公里的悬崖绝壁挡在水库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些村民只好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山崖溪沟之中背水拉水,或到周家水库运水,枯水季节,运费最高达每吨35元。无奈中的村民有时把粪肥水当作牲畜的饮用水,叫做“取之于猪用之于猪”。世代缺水,造成污染严重,疾病流行,生活贫困,学生被迫辍学,姑娘纷纷外嫁,迄今这个村庄还没有一名高中生,30至40岁的单身汉50多个,周家村成了重庆市的特级贫困村,村民成了祖祖辈辈传续的“铁杆儿灾民”——生下来就是灾民,死的时候还是灾民。岁月漫漫,时光如梭,年轻时候雄心勃勃大干苦过的、自认为未“等闲白了少年头”的陈显和,望着高耸云天、刀削般陡立的绝壁,到老了,也只能发出“老大徒伤悲”的感慨——他实在无能为力了。
2000年9月,王汝宝率领村民打通千米绝壁,修建起七公里长的金霞水渠的事迹,让陈显和震惊和震动了。同为村里老支书,同为年过六旬的老汉,王汝宝怎么就下决心为乡亲干了这番惊天动地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而我只是畏首畏尾、无所作为、望洋兴叹呢!陈显和有了心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他的倒插门的女婿谭孝祥,几年前接了他的班,当了村支书。2001年秋收刚过,陈显和想定主意了,他叫女婿召集村民代表开个会,说他“有话要讲”。谭孝祥心里暗想,老爷子这是怎么啦?发什么“羊角疯”,怎么忽然想要“垂帘听政”了?会上,陈显和端出一个震惊全村的主意:向金霞村学习,咱们也豁出命来苦干一场,凿开2500米的绝壁,兴建一条7000米长的渠道,把周家水库的水引过山来,彻底解决全村人的饮水困难!
陈显和说:“这件事咱们早该干,早干早享福了。不过,当年我没敢想,也没敢干。人家金霞村敢想敢干,就成了。咱们再不能坐着不动,让子孙后代辈辈受穷了!”
村民们嗷嗷叫着反对,说咱村老百姓“太穷”,手里没钱,而且咱村的绝壁“更绝,更陡,更长”,石头“更硬”,路途“更远”,“怕你老陈头见闫王爷那天都干不成哩!”
陈显和坚决地说:“愚公移山的时候,他干不完,儿子接着干,儿子干不完,孙子接着干。今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要是我死了那天干不完,就由我姑爷谭孝祥领着大家干!”
谭孝祥说:“我老爹有这个决心,我有啥说的!哪怕十年不杀猪不吃肉,砸锅卖铁也要把渠道干成!”
第二天,陈显和带上几个人去了金霞村,向王汝宝老汉拜师求教,关于规划设计问题,关于绝壁施工的安全问题,关于队伍的组织和后勤保障问题……
周家村所属的河堰镇党委、政府听说此事,考虑到施工难度、安全难以保障以及投资过大等因素,坚决不同意工程上马,镇领导还多次赶到陈显和家劝阻。陈老汉只是坐板凳上闷头抽烟,不表态。他一肚子农民式的聪明和狡猾。他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明白共产党。管你眼下支持不支持,我先干起来,干起来你就不能不管了。
2001年12月,65岁的陈显和率领全村人马冒着初冬的寒风,浩浩荡荡开到工地,苦战数十天,把渠道下游的4500米堰基打通完成。果然,周家村群众的决心、积极性和强烈的脱贫渴望再次感动了“上帝”们,各有关方面转而大力支持。县水利局支援了十余万元,镇政府支援了十多万元。为确保工程集资款及时足额到位,村民们卖掉年猪,推迟婚期,停建房屋,竭尽全力投入水渠建设。2002年10月开始开凿绝壁,这是最艰苦的工段。村民们每天两头探黑,往返工地14公里,悬空400多米作业。绝壁上的渠基作业面十分狭窄,平均宽度只有1米,只能容纳6人同时作业,而且绝壁石质极为坚硬,即使每天24小时不停施工,只能凿进1米左右。
凿石声响彻群山,撼动人心。
周家村人自力更生,在绝壁上开凿当代“红旗渠”的事迹迅速传开,中央电视台、新华网、重庆各大媒体纷纷报道,外出打工的村民先后回家投资投劳,社会各界积极捐款捐物,已经举家外迁的村民也回来投入修渠工地……
时至今日,周家渠工程仍在艰难进行中,预计整个工程将于2004年6月竣工。
(2003年9月14日下午,我离开金霞村,转道周家村采访,金霞村老支书王汝宝兴冲冲跟我说:“我也跟你们去看看!当初老陈头还上我这儿取过经呢。”
河堰镇的负责同志引领我们,先看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周家水库。当初不过是石块泥土堆起来的小型土水库,现在经过整修,堤坝平整,岸边绿树成荫,库中清波徐荡,已然有模有样了。从那里乘车辗转进山,再步行一段,就进入已经凿开的绝壁渠道平台。作业面十分狭窄,只能弯腰行进,到达山谷的转变处,纵目一望,我不能不惊叹,这里的施工条件实在过于艰难险峻了,即使请来专业的施工队伍,保障安全也是叫人提心吊胆的大问题。王汝宝也连连感叹,这里情况比他们那里“难多了”。两侧是笔立的高山,脚下即是深渊,绝壁与地平面几乎成90度直角,部分地段甚至向内凹进。渠道从距离地面400米的半山腰横穿而过,施工人员只能用绳索系在腰间,悬在半空作业……
我一直钻到渠道开凿的尽头。施工的农民不在,吃饭去了,一些钢钎铁锤还依在那里。脚下狼籍的碎石,嶙峋的岩面,显示着施工的艰难困苦,我再一次感受到当代“红旗渠精神”的强烈冲击力。我想找个地方留影纪念,可上有绝壁压顶,无法伸直腰板。
过后,驱车赶到周家村,见到两代党支书——陈显和老汉和他的女婿谭孝祥。他们的住房、穿着都依然简朴而陈旧,还打着赤脚,可话语中透露出,他们的意志无比坚决。王汝宝和他们显见是老战友、老朋友,双方谈得那样热烈……
这就是我们威武不屈、奋斗不止、要求甚少、付出最多的人民!
我和同行的水利部文协的吴安民、重庆市水利厅的刘德高各拿出200元,以表对周家渠工程的支持和对周家村人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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