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蒋巍
第三章 黄河苦恋
1、大西北的风
是血性汉子的,都敢赴汤蹈火,舍生取义。
是柔情女子的,都能敢爱敢恨,万死不辞。
那么,你们就来大西北试试吧。这里不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不给你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不让你带镣铐唱《国际歌》。那样太小看了你,太轻慢了你。这也不符合西北人的性格。西北人说话办事慢条斯理,粗中有细,说一句藏半句,他们鬼精着哩,他们即使想折腾你、整治你,也绝不会这么赤膊上阵,凶相毕露。他们只让你在毒日头底下站一站,在大西北的风里吹一吹,还说是“风浴”或“日光浴”,爽!
实话实说,没被这风吹过几天、几个月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大西北、大戈壁、大荒漠!
西北人要是往死里整你,不显山不露水,脸上还挂着温柔的坏笑,让你很英雄地迎风一站,还鼓劲说,站直啦,别趴下!好吧,爱谁谁,任你是血做的汉子、水做的女子,不消几时就会风干成一条。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别地方的风,食草为生;大西北的风,吸血为生。
大西北的风,天下一绝。
大西北的风犹如死神之吻。它吹着口哨,从地狱门口飘然而出,阅尽人间春色,搜尽孤魂野鬼,然后再到天堂报帐。
这风从山坡吹来,有点儿苦;从荒漠吹来,有点儿涩;从深谷吹来,有点儿香;从塬上田陌吹来,还有点儿甜。春天时,这风鲜活明快,并不毒,像到处嬉戏欢跳的少女,留下的却是入骨三分的焦渴,入土三尺的干涸。夏天时,这风暖烘烘的,像风流成性的娘们儿,外表温情脉脉,举止有度,并不特别地炽烈,内里却挟雷裹电,充满火样欲望,永远燃烧着把你吸干榨尽并化为灰烬的激情。秋天时,这风雍容华贵,飘飘似仙,犹如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在草坪上漫步,但步履过处,万物萧杀,遍地枯黄,生机皆无。冬天时,这风亮灿灿的,在雪野和冰谷里长长地劲吹,像白发三千丈的老妇,慈眉善目,并不阴厉,掠过来却突然化为骑着扫帚的老巫婆,风过处快如刀锋,削铁如泥,吹发即断。
这风时而雄浑,时而细柔,雄浑时摧枯拉朽,撼天动地,搅得周天黄尘,混沌不开,日月失色;细柔时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无处不在,让你没处逃,没处躲,深入骨髓,渗透血脉。这风发怒时像命运的巨掌翻动你,微笑时像美女的纤指抚摸你,其实它时时刻刻是在窥探你,拷问你,封杀你,吸吮你,风化你。这风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它的灵魂就是一团看不见的、凉嗖嗖的火,只要见到水和一切有水分的东西,它就会冷酷地扑上去或温柔地钻进去,没完没了地吸吮,永远没有喝足的时候。
恐怖!这就是大西北的风。毒日头底下晒着,让这风吹着、绕着、缠着、吸着,无须几时,你就会被抽干血液,抽干骨髓,抽干体内的一切水分,硬成一具木乃伊,然后化一缕黄尘,随风飘散。
(二十世纪九十年初的一个春夏之交,我曾到过陕西数县。见苍茫雄阔的黄土高原上,几乎无处不是耕田,甚至高山之巅,深谷之渊,乃至一步之外就是万丈悬崖的地角地边,都种了庄稼。为此,我不能不惊叹西北人为求生存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粗中有细的性情。他们就像兵马俑一样坚忍、忠厚,默默地在皇天后土深处生息着劳作着。由此,我清晰地分别出江南人的灵秀,东北人的豪爽,中原人的沉实,西北人的坚忍。
在大西北游历不过短短数日,我就被晒得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西部烈风的凶猛与锋利。
2003年9月,当我驱车奔驰在山西的高原和群山之间,历经十几个县市,并沿着苍黄、干燥的蜿蜒土路,向一片片村庄、一幢幢农舍走去的时候,那漫天飞扬的黄尘,细瘦而坚韧的树木,低矮而微黄的草丛,还有村民含泪向我倾诉的焦渴的历史,让我再一次悚然警醒和意识到,那风、那水、那草、那树、那绿,看起来那样平常和让人熟视无睹的自然物,却对一个民族的命运,曾经发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大西北酷烈、强劲、浩荡的风啊,曾经风化了罗布泊和楼兰古国,风化了中华大陆通向西域的、那样繁荣和繁忙的丝绸之路,进而封杀了中华帝国的西部开放之路,迫使中国都城不断南迁,调头向东南方向去开拓呼吸和生存空间,向茫茫大海去叩问生机和出路!
不幸的是,在海上航道所通达的近现代世界舞台上,中国已经迟到了。在我们的航船尚未起锚之际,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已经气势汹汹地逼近我们并轰开了我们的国门,轰毁了那么多、那么灿烂的中华古文明宝物。
中国的悲剧,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风的悲剧,水的悲剧。
中国的悲剧,肯定就是世界的悲剧。
大西北的风啊,悠久深长得仿佛历史的哀叹。现在,我们就来看看一个西北姑娘的悲剧。)
2、意外的浪漫
风中,姑娘仿佛一尊雕像,坐在高高的黄土崖边,凝然不动,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飞,如黑色的火焰。姑娘那双深沉而悲怆的大眼睛,长久地望着悬崖下滚滚滔滔、湍急奔流的黄河。她的身影映在血红而阔大的晚照中,犹如高天之下的一茎细草。
她古老得仿佛就是黄河,黄河凝重得仿佛就是她。
她似乎与千古黄河一道,出现在中华大地和历史的裂缝中。
姑娘呆望着大河,沧然泪下。
大河仿佛倚天巨剑,一刀劈下来,裂地千尺,纵横万里。就在姑娘坐的地方——柳林县三交镇下游的土崖上,此岸是山西的吕梁地区,对岸是陕西的绥德地区,身边是连绵茂密的枣林,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蓝天薄云之下,烈日高悬,干燥炽烈的风猎猎吹过,卷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吮吸着能嗅到的一切水分,一忽儿掠过高山深谷、乡村小镇,一忽儿盘旋如柱,直上九霄。
黄河,流过那双忧伤的大眼睛。眼泪,就像那条河。
她叫小琴,1975年出生于柳林县城一条热闹的主街上。父母都在县城企业里做工,生活虽然不很富裕,但每月都有工资,相对于县城外面的偏乡僻壤,高坡深谷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家却也过得悠然自得。放学后,小琴哼着歌,蹦蹦跳跳走在县城的街上,随着个头儿一点点长高,她惊讶地发现,脚下的大街越来越宽,两侧的大楼也越来越高,沿街排列的商铺、橱窗、超市、饭店,更是分外地热闹和亮丽起来。
还有半年就要从吕梁地区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根据学校安排,小琴回到家乡柳林县,来到三交镇所属的一个党家岭村小学实习。紧傍黄河的三交镇不是很大,却有着悠久而壮烈的历史,创建陕北红色根据地的刘志丹就牺牲在这里,八路军也曾从这里强渡黄河,奔赴抗战前线。几十年过去了,这片浸透了英雄鲜血的土地,依然难以抹去历史留下的穷困和苍凉的痕迹,只是远比以往喧闹和繁忙了。
一辆小驴车,吱吱嘎嘎地爬过蜿蜒山路,把小琴和她的行李卷拉进了寂静的党家岭村。这个村子坐落在黄河岸边的丘陵地带,海拔800多米。墩实低矮的黄土院墙高低不平,粗砺浑厚的黄土房依山而建,院墙旁边是堆积多年的柴草垛。靠山有上下几排错落有致的窑洞,门楣窗棂已被烟薰黑并有些朽烂,透着历史的沧桑。许多失去劳动能力的缺牙老人,悠然坐在门前或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叭哒叭哒吸着尺长的烟袋窝。远近不时响起几声鸡鸣或阵阵犬吠,让人恍然如回到悠久古旧的以往。
小琴搬进从老乡那里租借来的一孔窑洞。把这个临时小窝收拾布置完了,她抹抹汗,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窑洞前,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村庄。老人们坐在树下或门前,慢悠悠地吸烟聊天,庄稼人赶着牛或扛着锄,迈着沉缓的步子回家。与如今喧嚣热闹、日新月异、急剧扩张、尘土飞扬的县城相比,小琴想,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一定是日历。如果有日历,一定是隔了好久才撕掉一张的,而且不是为了看日子,而是为了卷烟。
党家岭村小学有两位教师、两孔窑洞和二十几个学生。小琴是学英语专业的,在村小学派不上多大用场,除了帮那两位老师分担一些低年级课程,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提水。到了山村,小琴才体味到这里生活的艰难,尤其是吃水的艰难。柳林县全县处于黄土丘陵地带,地形支离破碎,梁峁起伏,沟壑纵横,植被稀少。放眼望去,天苍地黄,绵延无际。小琴所在的村子因为海拔高,吃水尤其困难,村民世世代代都是吃窖水。所谓窖水,就是在窑前、屋后、院里,挖几个深坑,并尽可能用胶泥把坑底、坑壁夯实。春天以后,下雨了,雨水流到坑里存起来,就是一家人从入秋到开春、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过日子、养家畜的生活用水,那水的质量可想而知,各类小活物们多得密密麻麻。而且,土窖容量有限,加上渗漏严重,即便是这种不洁净的水也存不住多少,逢到干旱少雨季节,没得水吃,村民就得四出找水。幸而三、四里以外的一处山洼有一眼泉,但流量小,水流慢,村民们只能排队等候,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急了还不行,急了就没水了,只剩泥汤子了。等木桶或大葫芦装满了,再肩挑、人背、手提、驴驮地运回家来,往返一次要走三四个小时。
(没有水,地球仅仅是一块石头。
山西柳林县降雨量少,地下水也少,人均占有水量仅为全国平均数的4?8%。没有水,生产无法保障,人的生活质量更是难以想象的低下。我问村民,你们怎么洗脸啊?
青年人说,用碗,一家人轮着洗——其实只是用水抹一抹。老人们则一脸苦笑,嘿然无语。瞧瞧他们层层皱纹里的黑垢、粗砺黝黑的双手,我怀疑他们也许一个月也洗不上一次脸。青年人还说,脸抹完了,等那碗水澄清了,还要洗菜,然后再喂牲口。
我问,你们洗过澡吗?他们说,洗啥洗?夏天下地干活儿时赶上一场大雨,就算洗澡了。
我问一位老人,你结婚时洗澡了吗?
没洗。
你媳妇洗了吗?
嗨,没洗!
你们就那么上炕了?!我半开玩笑地大声问。
村民们毫不在意地哄然大笑。)
以往,每天村小学上课,都是让每个孩子带一瓶或一罐水来,供两位老师和学生自己吃用。在县城里长大的小琴何曾吃过这种不洁净的水啊,尽管经过澄清、烧开,头半个月,小琴仍然吃得跑肚拉稀,小脸腊黄,走路直打晃。后来再不敢吃学生带来的水,就下决心当几天雷锋,去三四里以外的山洼洼挑泉水,给自己喝,也给两位老师和学生喝。人多的时候,特别是遇有红白喜事或村里有妇女要生孩子,只好排队等,等到月上柳梢、深更半夜的时分,是常事。那是一个月亮很大很圆的夜晚,小琴挑着一担水,艰难地沿着山径一步步往上挣,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冒汗。她一边走一边想,幸亏实习时间只有三个月,要是到这儿工作,吃水这么难,跳黄河的心都有了!
攀到半山腰,一定是前面什么人把水洒了,黄土路面成了粘粘的泥浆,很滑,小琴一脚迈上去,砰地摔倒了,两只木桶也叮当响着滚下山坡。好远的路,好陡的坡,挑一趟水多辛苦啊!可这担水白挑了,全洒掉了,小琴瘫坐在地上,揉着伤痛的膝盖不住地抹眼泪。如果周围有人,她特别想放声大哭一场。
幽幽静静的山路,上来一个挑水的男青年,高高的个头,腰杆挺拔,步子很稳,竹扁担在肩头颤颤巍巍,显得很轻松很有力量。仔细看过去,月光里那两道浓眉黑黑的,模样很清俊,脸也很白爽。见小琴坐在路边抹眼泪,再一看,两只木桶甩出八丈远,男青年明白了。他放下挑子,笑笑说:“别哭了,把桶拣回来,跟我回去吧。我这担水就给学校了。”
小琴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校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惊讶。
“我是这个村子长大的,村里来了新人我还能不知道吗?”男青年回答说。
确实,小琴在村里从未见过他。这年头,村里年轻人很少了,这里日子太艰难,小伙子和姑娘们一帮一伙地跑出去打工了,村里剩下的大都是“38(妇女)60(老年人)61(孩子)部队”。与此同时,小琴还觉得心头莫名地突突跳,脸有些火烫。小伙子个头很高,模样很酷。小琴22岁了,从县城到专科学校,还没遇上一个让她如此心跳的阳光男孩!
小琴乖乖把桶拣回来,嘴上却说:“还是我自己回去挑吧,要不你家怎么办啊。”
小伙子不在意地说:“我再回来挑嘛。”
“那要等到下半夜的!”
为了表示谢意,也许也为了那心跳的美好感觉,小琴一定要陪他再回来挑第二担水。路上,小琴知道了,他叫李东,比她大三岁,是村里的孩子,因为学习优秀,考进县一中,可惜高考时不发挥,差了8分,出乎意料地落榜了。他一气之下南下广州,在一家合资服装厂打工,因为能写写小短文和车间总结什么的,一年后便调到办公室搞文秘。这期间他继续发愤苦读,业余时间竟靠自学、自费,把大学本科的文凭读了下来。因为父亲有病,他前天刚刚从广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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