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高〉探析
■新化高工 詹惠玲 老师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注1)
壹、前言
登高望远,忧从中来,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主题意蕴之一。文士登高望远,面对万象之纷陈,常迸发出多元的想象与丰富的情感。眼中之千万景象,形诸笔端,显现了现实世界的纷扰不定与自我生命位置的无依。在审美视觉中,即景会心,千景万象的知觉,因文士视觉联想、心理活动、生命经历等而串联出情感。杜甫是中国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诗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朝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他的一生坎坷困顿、饱经战乱,却始终怀着忠君爱国、经时济世之志,关心民众疾苦,忧国忧民;即使是晚年百病缠身、穷愁潦倒之际,其苍凉悲壮的诗作,也时时流露出伤时忧国、壮志未酬的深切叹惋,其七言律诗〈登高〉就是一首代表性的作品。
〈登高〉诗,历来为人称道,胡应麟云:「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注2)清人杨伦亦称赞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注3)是一首景象苍凉扩大,气势浑圆的七言律诗。全诗先写登高所见之景,后写登高感触之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通过深秋登高所见秋江肃杀的景色,抒发诗人伤时忧国,老病孤独的复杂感情,委婉细腻的怨别伤离之作,引发诗人无穷思绪、古今之思、身世之感及家国之叹。
贰、〈登高〉赏析
〈登高〉是杜甫于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七六七年)在夔州时所写(注4)。当时他生活无靠,又身患疾病,病痛不时发作,心情愁苦至极,难以排遣,这年秋天他在夔州独自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百感交集,瞭望秋江万里,满月秋色,引动了杜甫老病孤愁之伤感,遂成此篇。
一、时代背景
杜甫一生经历了战乱与饥荒,常因战乱而被迫迁徙,反映唐代安史之乱以来社会的动荡不安。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禄山叛乱,杜甫携眷北行至鄜州暂住。至德元年(公元七五六年),肃宗即位,「自鄜羸服奔行在,遂陷贼中。」(注5)饱尝离乱之苦。来年逃出长安,拜左拾遗,却因上疏救房管,被贬为华州司功。干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自东都回华州。……弃官西去,度陇,客秦州,卜西枝村置草堂,未成。十月,往同谷,寓同谷不盈月。」(注6)饥饿多病,为其一生中最穷困潦倒之时。同年十二月入蜀,至成都郊外浣花溪畔建立草堂,生活始安定。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严武卒,杜甫孤凄无依,离开草堂南下。至大历元年(公元七六六年),留滞夔州二年,作〈登高〉一诗,倾诉其长年漂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情感,慷慨激越,动人心弦。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避臧玠乱入衡州。……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注7)杜甫晚年生活穷愁潦倒,此一时期的诗作却最多,其济世雄才遭碰壁,经国济民的理想难及,渴望有为的生命在现实面前不得抒发,唯有吟诗,才能稍解其忧郁悲愤的情绪,把凌云壮志化作生命的悲怆。对于杜甫来说,生命是有为的,有为的生命应该在经世济民,定国安邦的伟业中得以实现,这是杜甫一生不变的追求。
二、研析
(一)首联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首联从细处着笔,写具体景物。时值深秋,天高气朗,猿啼声哀,杜甫登上高台,就眼前之景,心中所感,围绕着夔州的特定环境,选择了具有代表性的景物来描写。「风急天高」,所谓高台多悲风,这是登高之感,是急风震撼高天所发出怒号的声音,因登高站在高处觉得风急,秋气凛冽,风势劲峭。「猿啸哀」,《水经注》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注8)夔州在长江之滨,三峡之首的瞿塘峡入峡口处,峡口以风大闻名,山高水险,此地多群猿长啸,啼声凄厉,杜甫以高猿长啸助秋声之哀,更觉凄凉。「渚清沙白」是深秋凄清的景色,秋江上景物萧疏,洲渚凄清,沙滩白净。「鸟飞回」是以飞鸟之影映入寒渚,增强凄清的气氛,这是登高所之见。
杜甫一开头就以夔州的环境景物,以「风急」、「天高」带动全诗,秋日天高气爽,这里却猎猎多风。诗人登上高处,峡中不断传来高猿长啸之声,更显萧飒凄凉。天虽高不可攀,风则急如飞檄;杜甫登高,仰视上空则天高风急,遥听猿猴哀鸣,俯瞰渚清沙白,在水清沙白的背景上,点缀着迎风飞翔的鸟群。杜甫移动视线,由高处转向江水洲渚,只见水中小洲凄清冷落,白沙闪闪,在这样的背景下,有成群的归鸟在风中飞翔回旋,无所依傍,杜甫用这两句勾画出一幅精美的图画。
这一联杜甫描摹了「风急」、「天高」、「渚清」、「沙白」、「猿啸哀」、「鸟飞回」这六种景物,一俯一仰,一山一水,有闻有见有感,有动有静有色,表现了杜甫用词造句、写景抒情的精湛功夫,既展现了季节的苍茫、凄清及肃杀的气氛,又烘托了诗人悲怆、愁苦的情怀。首句写登高时的耳闻,以远景为主,以景入情,予人听觉上的悲切感。次句居高临下,见地面洲渚凄清冷落,群鸟低空飞翔,写登高时所见,以近景为主,融情于景,予人视觉上苍茫之感。
不仅上下两句相对,亦有句中对,例如上句「天」对「风」,「高」对「急」;下句「沙」对「渚」,「白」对「清」,读来富有节奏感。其对仗工整,涵盖远「风急、天高、猿啸」,近「渚清、沙白、鸟飞」;上「风急、天高」,下「渚清、沙白」;声「风急、猿啸」,色「渚清、沙白」;动「风急、鸟飞」,静「渚清、沙白」各种不同的角度,构成一幅浩瀚的图画。
(二)颔联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第三句承句首,此联写登高所见山上之景,因风急,故落叶纷纷、萧萧而下。第四句写水,因风急,故长江波涛汹涌,滚滚而来。「无边」写秋意之深,景界之阔,蕴含着杜甫沉郁、悲凉之感,创造出气势磅礴,表现了夔州秋天的特征。「落木」因秋季风急,落叶纷纷。而「萧萧」形容落叶之声。《楚辞补注》云:「风飒飒兮木萧萧。」(注9)可见秋意之浓,肃杀之气,遍满天下。「不尽」写长江奔腾不息,源远流长,显示了杜甫登高望远,视野开阔。「滚滚」形容长江在峡谷中奔流湍急,以虚字传神,写登高所见水上之景,一泻千里,气势磅礴。
从远景写具体景物「木」与「江」,「落」与「下」二字,表现落木之多与凋零声势之大。「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从峡中实景引起回忆。杜甫因严武辞世,失所凭依,不得已于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率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经过渝州、忠州而抵夔州,是顺江东而下的。对萧萧木叶,滚滚江声,自是难掩今昔之思。
〈登高〉前两联是写江边秋景,「景以情合,情以景生」,「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注10)杜甫大笔勾勒,写出了天高风急、飞鸟回旋、高猿长啸、落木萧萧及长江滚滚的秋景。表现出夔州秋天的气氛,从大处着墨,写整体景物。两句写景,包括「无边」、「不尽」、「萧萧」、「滚滚」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
杜甫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山林落叶,在秋风中纷纷落下,萧萧有声;低头俯瞰,奔流不息的江水,从遥远的西方滚滚而来,在写景的同时也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描写山水则有形有声,把秋江深远广大的境界、肃杀的景象、宏伟悲壮的气魄表现的生动传神。这种色彩暗淡、凄凉动荡的自然景象,很容易使人想到安史之乱后,外族入侵、军阀混战、政治昏暗、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而落木萧萧,江水东流的秋景,也易使人想到人生短暂。其意境的开阔,令人不胜秋之感慨。此联虽未点明登高,而实皆为登高所闻所见之景,暗寓悲秋之情。其境界阔大深远、气象萧森、情寓景中,从苍凉萧飒的自然景色中,可以感觉到杜甫沉重的心情、苍凉悲苦的身世之感流于笔端。
(三)颈联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前两联描写秋景,直到颈联才点出一个「秋」字,由眼前写景转入抒发之情。「万里悲秋」与颔联「无边落木」相承,由落叶之景引起悲秋之情。「百年多病」(注11)与颔联的「不尽长江」相承,由岁月如江水逝去,引起壮志未申之感,是杜甫穷极潦倒的写照。更何况「多病」之身,勉强登台更感困难。至于「万里」说明杜甫自华州而秦州,至成都而至夔州,可见旅程之远。「独登台」表明杜甫是在高处远眺,无亲朋为伴,犹为凄苦,把眼前景和心中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杜甫的羁旅愁与孤独感,就像落叶和江水一样,推排不尽。「常作客」即杜甫自干元元年(公元七五七年)左迁华州即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今滞留夔州,历时十年。「万里」、「百年」和上一联「无边」、「不尽」,有相呼应的作用,上段写景之后,下段转而抒情,情与景交融相合。
「『万里』是说离家有万里之遥;『作客』指客居夔州;『百年』犹言一生,又包含非常丰富的内容,构成了悲秋的最重要部分。这短短十四字中,含有八九层可悲的意思:他乡作客,一可悲;经常作客,二可悲;万里作客,三可悲;又当萧瑟的秋天,四可悲;当此重九佳节,没有任何饮酒等乐事,只是去登台,五可悲;亲朋凋谢,孤零零地独自去登,六可悲;身体健旺也还罢了,却又是扶病去登,七可悲;而这病又是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八可悲;光阴可贵,而人生不过百年,如今年过半百,只落得这般光景,九可悲,真是包括了无限感慨!」(注12)罗大经亦云:「万里,地遥远也。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回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精确。」(注13)
「悲秋」是诗眼,蕴藏着极为沉痛之情。秋天不一定可悲,只是杜甫由眼前秋景想到自己年老多病、孤独失落,一生为客却事业难成,故产生无限悲哀的情绪。而「百年多病独登台」,把杜甫的悲秋情绪描写得更为沉痛抑郁,因为人生将尽,生活无靠,被迫乘船漂流,百病缠身,无奈滞留夔州。此时杜甫好友李白、高适、严武等都相继去世。
杜甫自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携家带眷由奉天到白水,由华州往秦州。干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抵达成都,后由绵州泊梓州、阆州。大历元年(公元七六六年)达夔州,十余年间辗转流徙,到处作客,生活无着,备受折磨。「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牙齿半落左耳聋」(〈复明〉)、「卧愁病却废」(〈客居〉)、「眼复几时暗」(〈耳聋〉)(注14)。杜甫颠簸一生,尝尽战乱之苦、困顿之苦、贫穷之苦、多病之苦,以一生血泪叙写自己老病孤独的凄凉和壮志难酬的悲怆。落到如此境地,又独自登台,面对苍凉萧条的秋景,其感慨若何?
(四)尾联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注15)上句写杜甫容颜衰老,因国步艰危而忧虑国事;再加上生活困顿,满怀「苦恨」,因而两颊鬓毛,几乎如霜般雪白。在此困顿的时局,又值艰难的暮年,杜甫虽欲匡时,然而却力有不逮,因此用「苦恨」二字表达此种矛盾痛苦的心情。因「万里」、「常作客」而备尝世事「艰难」,时时充盈于胸中的国「恨」家愁,使得杜甫「繁霜鬓」而贫穷「潦倒」。「艰难苦恨」四字,包含着郁积难抒的爱国情感和排解不开的羁旅愁思,不仅写出个人的漂泊衰老多病,也从侧面反映出社会的动荡不安,颠沛流离受尽苦难。
下句写杜甫原本嗜酒而今停杯,又无酒可喝。久客他乡,备尝艰难自然愁多,因而使得他衰老、心灰意冷,想要藉酒消愁,但是却因病不能喝酒,愁绪更难以排解。本想以登高望远来排解心中的沉郁,但是面对如此秋江,无故地增添了许多愁烦。
前三联写得震撼而又悲壮,到了尾联却是忧郁愁苦,无限悲凉。杜甫饱尝潦倒生活之痛苦,国难家穷之折磨,使自己愁白头发,再加上患病断酒,内心之郁闷可想而知,本来登楼是想排遣烦恼,却反而更添愁苦。杜甫的心情,瞬息万变,他把此时的情怀描述的如此细腻,留给读者无限思索和咀嚼的空间。
(五)小结
这首诗首联刻划眼前具体景物,前半写景,后半抒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使得形、声、色一一得到表现。「悲秋」为其主旨所在,前四句写景,作者的主观感受与景物的客观特征达到和谐统一;后四句的抒情,将万里漂泊多病的孤零悲苦之情作了直接抒发,这种曲折的章法,使得文势波澜横生,也令情感的表达深厚凝重。颔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可传神意会。颈联则表现感情,从时间与空间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缠身,表达了杜甫老来「悲秋」的情怀,把一个封建社会、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形象鲜明地表达出来。尾联又从白发日多,归结到时世艰难,潦倒不堪的根源。一、三两句相承写景物,二、四两句相承写江景,五、七两句相承写悲苦,六、八两句相承写多病。首、颔二联写景而引出「悲秋」,颈、尾二联由「悲秋」而「苦恨」,因「多病」而致停杯,环环相扣,浑然一体,而杜甫的忧国伤时情操,便跃然纸上。
这首悲秋诗不同于文人骚客登高望远无病呻吟,它凝聚着杜甫毕生艰苦追求而不遇的深沉感叹,构成了一种雄浑、悲壮的诗篇。描绘江边的深秋景色,抒发诗人感世怀乡的悲郁情怀。虽然这是一首人生悲歌,但却不是一味地哀伤,而是蕴含着一种壮烈的情感,使读者能感触到诗人那种广大的胸怀。清人施补华评赞曰:「〈登高〉一首,起『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收『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通首作对而不嫌其笨者:三、四句『无边落木』二句,有疏宕之气;五、六句『万里悲秋』两句,有顿挫之神耳。又首句妙在押韵,押韵则声长,不押韵则局板。」(注16)一般律诗只有中间两联对偶,而此诗「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用句用字,又皆古今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注17) 这首诗凝结着杜甫壮志难酬及悲愤潦倒的喟叹,字字蕴含着愤慨,加上杜甫艺术性的技巧,故句句流畅自然,充分体现出诗人的艺术特色。
〈登高〉内容上无论是描摹现实,还是勾勒历史,都表现出杜甫的思想内蕴和历史意识,在情感上有着起伏回旋,有着缓急的变化。例如:首句如狂飙来自天外,将诗人的「悲秋」情绪表现于读者面前。「渚清沙白鸟飞回」又语势平缓,彷佛受到悲情的制约。而「落木」将诗人的心境推向一个新的层次,之后滚滚而来的长江展现了开阔辽远的境界,又彷佛冲缓了这种悲情。
从景物的描绘中,可以揣摩到诗人悲情世界的情感起伏。此外,在表达的含蓄上,杜甫将充沛的感情隐藏于心灵深处,使读者从作品中读到的是一个站立在高台上的穷儒形象。又声律上精细微妙,独具一格,如「繁霜鬓」、「浊酒杯」抑扬顿挫节奏鲜明;「潦倒」、「新亭」四字,仄平交错又为迭韵,声调悠扬意韵绵长。此诗无论是节奏、声韵、还是对仗,其所产生的音乐之美,臻于至上。
三、美感特质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以悲愁为美是一种风尚,杜甫〈登高〉主要表现家国之恨、身世之痛的历史与个人沧桑之感,因此诗歌中「愁」、「悲」犹为突出,具有独特美感。「悲」渲染了整首诗的意象,「悲秋」对于充满现实挫败感的杜甫来说无疑是最具情感表现力。秋涵盖了「悲」、「独」、「客」、「病」、「苦」、「恨」等种种艰难境遇,是杜甫自我意识、社会意识在自然中的呈现。「秋」为抒情的媒介,充满迟暮感、沧桑感的时空组合,拓展了诗歌的审美空间,达到了美感效果。不仅诗人眼中的季节有着浓郁的悲意,其眼中也弥漫着愁情。因此,杜甫在诗中往往借着绘秋形、摹秋声、描秋色、画秋态来展现诗歌中「悲」的特质。因为诗人的才情,建构了一个诗情的世界,所以诗歌中有着一股苍冷孤寂之感,使得诗歌更富有美感,传达出登高时杜甫内心深刻的悲情。
此首藉登高由近而远的视角推移效果,以写意的笔法来描写秋的凄清和悲壮苍凉。诗歌在猿的哀啼、鸟的低回以及风急天高、渚清沙白、落木窸窣有声,长江汹涌有势的深秋悲意中,把一个沦落他乡、老病孤愁的诗人带入了漫无边际的秋之时空里。这种以客观写景,加以主观化的描写,写尽了秋色中诗人的满腹悲伤。因为作客他乡已是愁苦的,更何况长年漂泊,又在万里之外,怎不令其思乡情切,备感神伤?又登台远望已添乡愁,更何况孤独无伴,体弱多病,怎不令其感叹生命有限?所以,杜甫郁结心里的悲思情愁在与「秋」的相遇中得以抒发。(注18)
参、登高意象
一、生命意涵
登高望远,使人愁肠百结,又使诗人抒发胸中郁气,却畏惧登高望远,因为这每每使他们悲从中来,难以自禁。生命意识的自觉使中国古代文人感受到人生的短暂,不愿与草木同朽,而渴望精神的不朽,为达此目的便执着于现实的世界,以追求建功立业。所以,登高者所看到的往往不是灿烂的理想,而是生命的短暂,因为生命的短暂与易逝,所以想建功立业以达到不朽。然而世路坎坷,人生多舛,理想往往成空,登高之际更感到孤独与前途渺茫。登高远望时,所见之景大抵都是广阔的自然天地,尤其是山水浮云,大自然以其亘古不变的恒久与诗人生命的短暂形成强烈的对比,而滔滔不绝的流水和变幻不停的浮云又象征了生命的易逝。然而世路坎坷,当他们登高望远时所见到的不是理想而是生命的短暂时,诗人们如何不悲从中来?
二、心灵悲歌
诗人郁结于怀的忧虑、焦灼、无奈与悲痛,使其在身心双重煎熬中,抒发对国家命运忧心忡忡而又无能为力的沉郁悲歌,其丰富的生命投入,使得诗歌充满了政治的落寞与人生的失意。诗人在历史现实交错中,在物我交流、天人合一的境界里,在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过程中,带有浓厚悲剧意识。它慰藉着诗人,也同时表达着诗人对现实的失落感及短暂的逃避心态。这是杜甫的悲哀,也是登台寂寞者共同的悲哀,其生命的孤独与太多的无奈,使生命带有悲剧色彩。
在个人政治命运困顿时,诗人呈现出精神与情感的体验,正是时不我与的生命情感、舍我其谁的生命价值以及忧国伤时的社会忧患感。当诗人在诗歌之外承受着道德使命感及命运之艰时,〈登高〉诗便成为诗人实现一种生命的解放和转换。然而诗人在诗歌之外,走不出既定的历史宿命,因此每一个希冀有所作为的诗人,在诗歌中都重复着以前诗人们的悲哀,但是却不可能跳脱历史的藩篱。(注19)
肆、结语
杜甫并非把有限的篇幅全留给肃杀的秋色,他自己一生漂泊和老病孤独的遭遇,深沉而含蓄地表达了苍凉悲壮的感情,读来让人沉郁而感伤。诗中写景有细描、有写意;细描写出景物的形、声、色、态;写意传达出秋的神韵。诗中亦有视觉形象的描写,写所见;有听觉形象的摹拟,写耳闻;有仰视「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俯视「不尽长江滚滚来」。而抒情则有从时间着笔,写「常作客」的追忆;也有空间的着墨,写「万里」行程后的「独登台」。从一生飘泊写到残骨飘零,最后归结为时世的「艰难」是潦倒之根源。运用这种错综复杂的手法,把诗人忧国伤时、老病孤愁的苍凉,表现的沉郁而悲壮。
杜甫一生的血泪,用如此完美的艺术形式和错综变化的艺术手法,把暮年孤独、壮志难申的真情,表达的慷慨激越、悲壮苍凉,我们能不为诗人及其所处的时代感慨万千吗?
附注
注1:见清‧朱鹤龄辑注,《杜工部诗集》,台北:中文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册下,页一四七三。
注2:见明‧胡应麟着,《诗薮》,台北:广文书局,一九七三年,内编,页二九○~二九一。
注3:见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台北:华正书局,一九八一年,册一,页二十二。
注4:见清‧朱鹤龄辑注,《杜工部诗集》云:「旧编成都诗内,按诗有猿啸哀之句,定为夔州作。」台北:中文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册下,页一四七三。
注5:见唐‧杜甫着、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册一,页十五,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五年四月,一版四刷。
注6:见《杜诗详注》,册一,页十六。
注7:同注6,页十八。
注8:见北魏‧郦道元着,《水经注》,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一年,册一,页五十三。
注9:见汉‧刘向辑,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台北:艺文印书馆,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七版,页六十九。
注10:见清‧王夫之撰、戴鸿森注,《姜斋诗话笺注》,台北:木铎出版社,一九八二年,页一二一。
注11:参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云:「百年,暮齿也。」台北: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页六十九。
注12:见萧涤非,《唐诗鉴赏集成》,台北:五南书局,一九九○年,页一五四。
注13:参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新一版,页六十九~七十。
注14:见清‧朱鹤龄辑注,《杜工部诗集》台北:中文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册下,页一三六三、一二八六、一一五七、一五四四。
注15:参见明‧嘉靖王府刊本,《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云:「新亭,作新停。」台北:大通书局,一九七四年,页五十八。又见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则作「新亭」,注云:「亭,通停。」,台北:华正书局,一九八一年,册一,页二十二。
注16:见清‧施补华,《岘山诗说》,参见杨冰心,〈壮志未酬身将死,笔蘸血泪话苍凉~谈杜甫的七律「登高」〉,《邢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第十八卷第一期,二○○一年三月,页十七~十九。
注17:见明‧胡应麟着,《诗薮》,台北:广文书局,一九七三年,内编,页一七八。
注18:参见门立功着,〈古今七言律诗第一~杜甫「登高」赏析〉,《滨州师专学报》,第十四卷第三期,一九九八年九月,页二十一~二十二。
注19:参见孙琴安着,《唐七律诗精评》,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一九九○年六月,一版二刷,页一二二。
参考书目
一、专书
1.清‧朱鹤龄辑注,《杜工部诗集》,册下,台北:中文出版社,一九七七年。
2.刘中和着,《杜诗研究》,台北:益智书局,一九八五年十月,四版。
3.施蛰存着,《唐诗百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一九八七年。
4.孙琴安着,《唐七律诗精评》,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一九九○年六月,一版二刷。
5.杨慧杰着,《杜诗品评》,台北:东大图书,一九九○年四月。
6.许永璋着,《杜诗名篇新析》,台北:天工书局,一九九一年八月,初版。
7.王运熙、杨明着,《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一九九四年。
8.萧涤非等着,《唐诗鉴赏集成》,台北:五南书局,上册,一九九五年四月,初版二刷。
9.唐‧杜甫着、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册一,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五年四月,一版四刷。
10.清‧朱鹤龄着,《杜工部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一九九八年。
11.许正中着,《唐代律诗析赏》,台北:东大图书,二○○一年八月。
二、期刊
1.杨冰心,〈壮志未酬身将死,笔蘸血泪话苍凉~谈杜甫的七律「登高」〉,《邢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二○○一年三月,第十八卷第一期,页十七~十九。
2.门立功,〈古今七言律诗第一~杜甫「登高」赏析〉,《滨州师专学报》,一九九八年九月,第十四卷第三期,页二十一~二十二。
3.刘幼娴,〈杜甫「登高」诗析论〉,《中山中文学刊》,一九九六年六月,第二期,页二十七~四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