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1 家庭终于解体:田张氏投奔卢林;禾谷生活和学费由卢林负担,人仍住老宅子;禾青理所当然地留居老宅子,现在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父亲死的时候,禾谷是无知的麻木。卢林来后,禾谷自觉矮人三分,走路低头,跟别的孩子玩耍时总是礼让,尽量避免发生正面冲突,显得底气不足。老爷死,倒了一座靠山,他又失了一道防线。女人再嫁是件丢人的事,原先卢林投靠母亲,屯里人说到这层关系时称作“搭伙计”,禾谷常以此作自我安慰。现在母亲跟卢林走了,岂不是改嫁了么?自己去那边吃饭,岂不等于被母亲带过去了么?禾谷失了最后一道心理屏障,连自我麻痹的理由也找不到了。 禾谷自尊心的根苗栽种得早,发育得快,同龄人尚在无忧无虑,他的自尊心业已长成了。人的精神痛苦大多缘于自尊,禾谷的自尊来得早,精神苦痛也就丰富。母亲随卢林走后,令禾谷最难堪的是得到母亲那边去吃饭,需穿过一趟街,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为逃避那种目光,禾谷对一日三餐的时间作了精心安排:早晨街上稀稀拉拉总是有人,他就从村外绕着走;农家吃午饭的时间都差不多,端起饭碗的时候,街上有片刻沉寂,他便疾步穿过当街;吃晚饭,等天黑透彻了再去,人走对面尚能辨出面孔时,就是饥肠碌碌他也忍着。这样做还附带一个效果,就是很少碰见卢林。他吃卢林的饭,但他耻于见卢林。每当端起饭碗,他的情感就特别复杂,像偷饭吃,一碗饭几筷子就囫囵扒进嘴里。吃完饭,他撂下碗就走,有时母亲对他说,忙啥走,多呆一会,陪妈说会儿话。他说不。 老宅子坐落村东头,街门与张老五的后山墙在一线上,老宅子名义上是第二户,但它的东山墙外没有建筑,依然是紧把着村头。墙外是乱坟岗,坟头似有似无,下面埋着不知名姓的国民党兵。岗土干硬,长着许多狗奶子,枝头缀满小红果。并不显叶。还有一丛一丛的菅草和马莲,比别的地方长得都壮,墨绿中透着油亮。但是,远望仍可看见裸露的坟土,那种灰白色夹墨绿中让人感觉荒凉。 禾青不怎么回家,老宅前院有十丈长,后院也有六七丈,空空荡荡只禾谷一个人守着。每当夜晚从外面回来,禾谷总觉得头发根发乍,推房门的手哆哆嗦嗦,干枯的门轴发出吱扭响声,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一颤。进房后,他用后背靠住门,再转过身插上门栓,用铁锹顶住。之后摸锅台,找火柴点灯。他端着油灯照遍角角落落,把菜刀压在枕头下,这才上炕睡觉。他还不懂得孤独,只是从心底里恐惧。一个暗影,一声响动,都会促使他产生一串荒诞的联想来吓唬自己。 老宅是老爷置下的家业,父亲未来得及败光便成了遗产。母亲走了,弟弟还小,身份也不明确,禾青认为自己是老宅的主人了。老宅是他口袋里的米,干吗守着米袋子挨饿呢?禾青把老爷留下的东西卖光之后,开始打院墙的主意。 禾谷平时见不到哥哥,那天早晨哥哥出现了,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他在后院跟车把式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走了。车把式拆墙,把石头往车上装。有过路的人驻足跟车把式说闲话: “买了?” “ 买了。” “干啥呀?” “盖房子。” “多少钱?” “……” 后院墙没了,窝瓜秧滚在地上,桔黄色的花朵被墙土打得凋零破碎。 冬日的一个下午,禾谷把窗户纸蒙在玻璃窗上当影幕,用硬纸剪的小人当皮影,摹仿皮影戏的腔调边比划边唱,讲说锦毛鼠白玉堂在东京变着法地捣乱。 小伙伴们正看得痴迷,哥哥带一辆马车进了院子。禾谷心说,又要卖院墙?小伙伴催他,快演啊快演啊,接着往下演……院子荡起尘土,墙扒豁了,扒秃了。禾谷的心气顿时塌下来,没精神再唱皮影戏,草草收了场。 拆了墙卖石头,无异于拆了箱子卖木板,虽然不是经自己的手,可是日子过到这个份上,禾谷仍然感觉丢人现眼。 2 1948年第四野战军攻克锦水城,部队休整扩军,郜仲勤当了兵,从此下屯人再也看不见游手好闲的郜老二了。几年之后,郜仲勤复员回屯,据他自己说,首长对他非常器重,想要提拔他,可他非回家不可,为这惹得首长很伤心,说培养他多年,心血算白费了。 大柳树下每晚的聚会纯属群龙无首,郜仲勤回屯后每晚必到,并且来得最早,因走南闯北有些阅历,给首长当过警卫员见过一些世面,他讲大西南剿匪,讲战场上出生入死,讲封闭妓院,讲房东的女儿对自己如何脉脉温情,真是口若悬河涛涛不绝,老的少的个个竖起耳朵听,渐渐地他便成了大柳树下自由讲坛的中心。 记不得从哪天开始,郜仲勤的话题集中到时事。以往他也谈时事,但那时他把时事当作趣谈的作料,不像今日这般把时事做成大菜往上端。郜仲勤说,马上就要开展整风了,那些只会当官做老爷,动不动就发号施令,不跟咱老百姓打成一片,我看是不大好过关的。他披着褂子立在大石头上,一副高瞻远瞩的姿势,面带不屑地说,有些干部并没什么了不起,有啥功劳啊,打过仗吗,不信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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