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丧

1
    田荣死了。
    除了一生嗜赌，田荣活得没有什么特色，在屯子里他算不上举足轻重，却也不是人见人嫌，很平庸。
    下屯是个小村，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大北街、当街，六条街，外加一个南园子，总共也就百十户人家，如果有人站在房上喊一嗓子，全村人都能听得见。到了傍晚的时候，“三儿——吃饭嘞——”“顺儿——吃饭嘞——”“宝子——吃饭嘞——”不断从各个方向传出女人的吆喝声，被吆喝的孩子不管在村中任何角落，都能听得到，于是他便拍拍屁股上的土，对同伴说：“我回家吃饭去呀。”
    因为村子小，虽然田荣平庸，但人们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田荣的死。
     田荣是鸡叫二遍时咽气的。田荣咽气后他的女人田张氏便六神无主了。田荣的二叔田文玉，敲响了东邻张老五的窗棂。
    张老五迷迷怔怔地问：“谁？”
    田文玉说：“是我。”
    “哎呀，老爷子，深更半夜的，啥事啊？”
    “三儿他爸咽气了。”
     张老五蓦地坐起来，说我这就过去，忙伸手抓棉袄。
     张老五穿衣出门并未直截奔田荣家，而是先去找帮手。
     早起拾粪的人碰见了慌慌张张的张老五。挑水的人又碰见了拾粪的人。抱柴的人又碰见了挑水的人。就这样，天刚放亮，田荣家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通知亲友、剪锁钱买烧纸、缝制孝衣孝帽、请吹鼓手、买棺材、挖墓穴、去城里租赁棚杆和碗筷、派人买菜做饭……这千头万绪，都由张老五一人调理着。
     田禾谷盘腿坐在炕上的时候，丧事的操办正在有序地进行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在炕上的，当时他紧挨母亲坐着。
    当地横放着一条春凳，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个人，从头到脚苫着块白布，看不见头脸，只露出一双崭新而又笨拙的白底黑布鞋。肚子上安放一只灰碗，里面插着燃香。头前点着一碟豆油灯。地下有个大瓦盆，纸灰在盆里忽闪忽闪地跃动，屋子里充斥着烧纸味、香火味，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特别噎人，田禾谷一阵阵直犯恶心，想吐。
    有人把田禾谷从炕上拉下来，往他头上套了个白布圈，身上罩了白布袍，腰间系了条白布带子，鞋面也绷了白布。他不情愿穿戴这些东西，怕叫同伴们见了笑话，可又不敢违拗，就默默地任人摆布。
    坐在炕上的女人在哭，母亲的哭声尤其突出，并且边哭边拍腿数落。
    田禾谷知道爸爸死了，但他对人的生与死尚无知识，因此很麻木。大人们忙忙碌碌，没人顾得上看他一眼。他感觉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不知在哪呆着好。
    田禾谷溜到家门口，见墙头上挂着一大嘟噜白纸，墙根下有几个人在吹喇叭，嘟儿哒儿地特别好听。吹匠们两腮鼓凸，脖子憋得横粗，青筋像蚯蚓爬在脖子上。人家死人，还扎许多纸人和车马，自己家没有，他觉得挺没面子。
    姐姐来拉他，说是要给爸爸送路。
     大牤牛驼着背，右手提着个铁壶，左手掐着一叠正在燃烧的纸钱儿在前面引路，后面依次跟着哥哥、他、姐姐，一路走一路喊“爸呀哈哈”。
     到了庙前的小溪边，大牤牛停下，把火柴和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纸钱交给哥哥，叫他把纸点着。姐姐拣了根蒿子棍拨了拨火纸。燃尽了，大牤牛把壶里的水沿着纸灰浇了一圈。
     出殡那天很冷，天边刚泛白，凝固的大气尚未化开，院墙、柴垛、地皮都笼罩着一层霜气，人的眉毛、发梢乍刺着，看上去象根根硬刺。
     棺材停在院当中敞着盖。
     吹匠们只吹了半天就被打发走了，院里院外人很多，但显得很安静，除了张老五扯着嗓子喊，没人喧哗。
     父亲被抬出来，安放在棺材里。张老五说，叫孩子们再最后看一眼他爸吧。这时，田禾谷被姐姐牵着手，趴在棺材沿上。张老五掀开爸爸脸上的白布，停了一会又盖上。田禾谷被一只粗大的胳膊拉开，让他和哥哥并肩跪在棺材头前。
     有人用斧头钉棺材盖子，钉东边时，教他们喊“爸呀西躲”，田禾谷就和哥哥喊“爸呀西躲”，钉西边教他们喊“爸呀东躲”，田禾谷和哥哥就喊“爸呀东躲”。
     棺材抬起来的同时，张老五把白幡递给哥哥，叫他扛着在灵前引路。哥哥不接。张老五把幡硬往哥哥手上塞。哥哥还是不接。张老五说，这个王八犊子，你爸死了你不打幡，让谁打？哥哥说，爱谁打谁打！棺材抬起来是不能放下的，张老五急得直跺脚，骂道：“我操你妈的，你这个大傻瓜呀，真他妈是个大傻瓜！”这时，看热闹的和劳忙的人中有了骚动。杠夫肩上压着重量，比谁也急，有的喊：他不打叫他兄弟打！这下提醒了张老五，他把灵幡给了田禾谷，并且告诉他别着急，慢慢走就行，怎么走听大人话，叫你快点你就快点，叫你慢点你就慢点。
    田禾谷依照张老五的吩咐扛幡在前边走，灵柩开始向前移动，哭声在他身后扬起。张老五这才顾得上抹额角的汗，且自言自语道：
     操你妈的，田老荣咋揍出这么个忤逆儿子！
     其实，田禾谷扛幡并不情愿，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整个送灵队伍的前边，特别显眼，那么多人看自己，多别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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