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爷

     老爷背一小捆青蒿子回家，腰身略微一倾，蒿子捆儿顺着臂膀滑落在地。解开绳子，把蒿子抖开，晒在院子里。绳子挽起，挂在墙上。脱下大褂子，抖抖灰土，重新穿上。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的房里。
    晚饭照例由田张氏盛好送过去，未发现有何异常。
     那个夜晚，老爷起来两次，头一次在半夜，卢林和田张氏睡得正香。第二次是鸡叫二遍的时候，卢林隐约听见外屋有动静，便对田张氏小声说，听，门响。田张氏侧耳听了听说，他老爷出去了。老爷有个小琉璃盆，用做夜间的便盆，每天早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倒尿，涮盆，拿一块专用的青布把盆擦干净，然后放在箱子底下。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老爷是不出房门的，今天是咋啦？上次丢了猫，不久又要了一只猫，这次不会是又丢猫吧？老爷的起夜令卢林和田张氏费猜想，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俩人嘀咕几句也就作罢，过一会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每天三顿饭，由田张氏做好、盛上、端过去，吃完饭他自己洗碗，老爷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便井水不犯河水了。他一个人住东屋，不让任何人与他同宿一炕；房间不用人打扫，被褥不用人拆洗，衣服不用人缝补，鞋帽不用人添置；他不向家里交钱，家里不给他零用钱，抽烟自己买，喂猫的虾头自己买，针线自己买；东屋之外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操心，油瓶倒了也不扶；他每天出去走一走，冬春带根绳子，拿把筢子，回来时捎一捆柴草；夏秋他到飞机场拔一捆蒿子；如果懒怠动就不远走，只在村前村后转转；赶上天气不好，或风大，或阴雨，索性就不出去，盘腿坐在炕上看那本已经被他读了多遍并且划了许多红道道的《新旧约全书》。
    由于老爷的独往独来，那天早晨他没起炕并未引人注意。田张氏饭做熟了，取饭碗时发现老爷还在炕上躺着，昨晚的饭菜一筷子没动。田张氏从未见过老爷卧炕不起，今日情景不由得吓了她一跳：“他老爷，你怎么啦？”老爷眼没睁，哼道：“浑身没劲儿。”田张氏说：“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老爷哼道：“啥也不吃。”
     卢林闻声而至。
     老爷不在的时候，卢林曾经撩门帘向屋内窥视过，因没有合适的理由他未进过这个房门。他对老爷有神秘感，对老爷的卧房有窥探的欲望，现在他终于脚踏禁地了。
     卢林冲老爷问候两句，尔后抬眼打量房间。靠北墙戳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箱子个头相当于大板柜，小箱子个头相当于小板柜。之所以称其为箱子而不称板柜，一是用料，二是造型，最明显的区别，板柜的盖子是半掀的平板，箱子盖是整掀的像是翻扣的大抽屉。卢林不懂木工，不识箱子的用料，但他听村里人说过，老爷的箱子非常值钱，有人说是楠木的，有人说是檀香木。他发现大箱子上紧紧地锁着把铜锁，小箱子挂着把锁，没锁住。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田张氏对他说，“咱们先吃吧。”卢林愣怔地哼了哼，转瞬便回过神来，说：“吃吧。”
     吃完早饭，五姑娘在灶间刷锅洗碗。卢林从西屋出来，正想从墙上往下摘鱼网。五姑娘过去拉了他一把。卢林惊诧地回头望女儿。五姑娘压着嗓音问：“爹你干啥去？”卢林说，“地里没啥活了，我想出去打点鱼。”五姑娘说，“你不在家咋行，万一我老爷有点啥事咋办？”卢林自言自语：“我在家有啥用？”五姑娘目光死盯着父亲。卢林被女儿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便撂下胳膊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回了西屋。
     刷锅、洗碗、扫地、擦锅盖，灶间收拾利落了，五姑娘对田张氏说：“大妈，该接常先生给我老爷看看。”田张氏不说话而是望卢林。卢林说：“头疼脑热的，人家来呀？”五姑娘说：“咋会不来呢？”卢林迟疑片刻，勉强地说，“那就去呗。”五姑娘拿过把梳子，摘下发卡叼在嘴上，边梳头边对炕上的禾谷说：“三儿，穿鞋下地，一会跟五姐去接先生。”
    天快晌午，五姑娘领着禾谷回来。卢林问，“人呢？”五姑娘舀了半瓢凉水，边咕咕喝边说，“没在家，出诊了。”
    “不在家就没法了。”卢林说，“等等再说吧。”
     “我跟他家里人说了，常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叫他抽空来一趟。”五姑娘放下水瓢说。
     卢林觉得五姑娘多事，万一常先生来了老爷子病已经好了，可咋跟人家说？
     田张氏端着半瓢面粉进门。卢林问，“咋这半天？”田张氏说，“跑了半趟街，到了儿还是在西头杨小铺家借的。”
     田张氏抓了把面粉，给老爷做了碗圪瘩汤。
     “他老爷，老五和三儿接常先生去了，常先生不在家。跟他家里人说了，等常先生回来叫他过来。”田张氏把汤碗放在炕沿上，“做了碗汤，趁热喝了吧。”
     田张氏喊卢林过来，帮她扶老爷坐起来。
     “用不着请大夫，别麻烦人家了。”老爷抬起眼皮望一眼田张氏，“吃不多少，你们吃啥给我盛一口算了，不用单给我一个人做，麻麻烦烦的。”
     田张氏说，“你端不动碗，我喂你。”
    “我不用你喂。”老爷说，“你去喂喂猫吧。”
    猫仿佛听懂了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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