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作家跟普通人一起生活,然后写出这个普通人的传记,电视台再拍成电视片。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我每天都跟自己、跟朋友在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有人老觉得自己过的不算是生活,非要“体验生活”。
人物周刊:你平时是怎么写作的?
李洱:我一天写七八个小时,最后能留下一千字就谢天谢地了。各有各的习惯,所谓“猫钻猫洞,狗走狗道”。有的人,比如阎连科,一天只写两个小时,但一写就是好几千字。我不行,一天到晚磨磨蹭蹭,一个句子,放这里好还是放那里好,诸如此类。有点把小说当成女人了。同样是一团脂肪,长在乳房上是丰满,长到腰上就是赘肉。为了表达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念,我要比较深入地了解它们,知道我写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就变得很困难。我认为加缪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它经过经验反省,每句话都表达一种被审视过的生活,而不是像生活本身那样。我可能还没达到这样的高度,但是我的写作习惯已经变成这样的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就是你的想法一直在变。我常感到这个时代不适合写长篇,因为你的经验总被新的现实击中、冲垮。曹雪芹那个时代适合写长篇,贾宝玉什么人,有什么想法,他事先都知道,按部就班写出来就行了。虽然那个时代也在变化,可价值观念稳定得就像贾府门前的石狮子。要是贾宝玉接个电话,林黛玉的,说她在什么地方按摩,今天回不了贾府了,他立即觉得这个女孩不能要了。现代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大概是“突然”,突然怎么样,突然不怎么样。睡个午觉起来,你的想法可能就变了。
人物周刊:什么是诚恳的写作?你自己是否忠于内心?
李洱:写作时,我无限忠于自己的内心。糟糕的是,这个时代的内心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不良反应、一种创伤性经验。写作就是对这种不良反应的表达和反省。大家都说,内心平安就是幸福。可现在,绝大多数时候,内心平安其实是一种罪,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的放弃、你对秩序的认同。所以,在写作上你既要表达,又要对自己的表达作出必要的反省。写作类似于你眼睁睁地看着某种体外手术,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担心做坏的当然还是自己。
人物周刊:《花腔》体现了你对结构和语言的追求,在小说中你使用了大量引文。
李洱:《花腔》接近了我的小说理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些混淆的、错乱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种看上去跟你距离甚远的引文构成你的生活。一个人通常是在别人记忆中存活的,除非你写自传。但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没时间写自传或者只愿意写诗的人只能把他的生活让渡给别人来写。比如《花腔》的主人公,他不愿意写散文,只愿意写诗。
人物周刊:你尊崇哪几位作家?
李洱:两个,一个加缪,一个哈维尔。哈维尔的作品,译成中文的我全都看过。他不是一流作家,却是一流文人。当总统之后他的秉性也没改。他踩着滑板接见贵宾,抽空就写荒诞派戏剧。
人物周刊:写作给你带来了什么?一点名、一点钱?你一开始写作时有什么目的或者动力?
李洱:不是一点名、一点钱,而是一点点名、一点点钱。写了这么多年我的目的已经变得很简单了,就是写出自己心目中的小说。
当代作家都被失败感笼罩着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国内最近比较认可的美国作家卡佛、厄普代克?
李洱:我正应邀写卡佛呢。他是个好作家。我读卡佛应该是在1989年前后。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卡佛的玫瑰和香槟》。卡佛死之前曾经站在床前凝望玫瑰,他最后一篇小说写的是他的导师契诃夫死前喝香槟,香槟的瓶盖自己蹦了出来。这两个细节意味非常接近。卡佛是以此向前辈致敬,为今生的告别,也为来世的相聚。写作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一个作家,往往是在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才能够最终懂得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幸福。困惑疑难在那一刻悄然遁形,然后再次现身,要求后世作家做出解答。
你说读书界和媒体现在终于认可了卡佛,我不敢相信。这个月他们认可的是卡佛,下个月是谁?
人物周刊:德国汉学家顾彬批评中国作家的言论你怎么看?
李洱:顾彬在德国有个绰号叫“痛苦的耶稣”,可见他谈论德国文学时也很痛苦。顾彬的“垃圾论”出来后,他在汉语文学界很痛苦,他说自己没说过这话,只是说某某作家的作品是垃圾。邱华栋跟他做了个对谈,可是没地方发表,因为中国的很多媒体对他别的话不感兴趣。开始时媒体只是借顾彬之口来骂人,人家要不骂,我们的媒体能活活急死。注意,请他骂的是作家,不是别的什么家,如果他骂了别的什么家,我们的媒体要么不感兴趣,要么不敢刊登。这是不是很有趣?一个媒体先塑造出自己需要的顾彬,然后别的媒体一哄而上,去讨论同行们精心创作的那个作品,而作品主人公的真实想法别人却很难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耶稣若真的复活,这会不会是他在传媒时代的真实处境?
人物周刊:有时候西方人看中国小说像看某类社会文献。
李洱:我在德国接受访问,记者经常问我关于卫慧、棉棉的问题。我坦率地告诉他们,如果她们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们就不是作家,我们的差别就有这么大。
棉棉其实写得不错,是自动写作。但问题就在这里,当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时候,她必须有文学史的判断,知道自己写的跟别人哪儿不一样,否则写作无法继续。卫慧很极端,但只是虚构的极端。那种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国人的生活,是她从亨利·米勒的作品里读来的。这就变成一个基本问题:绝对虚假的写作和最本真的写作,都有可能导致写作无法持续。她们两个正好代表两种状态。
人物周刊:是不是我们没有一种健康的体制,使好作家能浮现出来?似乎现在很多作家都缺乏真正的精神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写作,然后放进抽屉锁了起来,加了密码。一种可能是他们不愿发表,不愿加入合唱,不愿被纳入秩序。另一种可能是他们发表了作品,但被我们忽略了,因为他们表达的经验与我们有背离,但这种背离又没有夸张到眩目的地步,所以我们没能看见。跟他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文学史、文学体制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它会过滤掉非常丰富的内容。筛子的网眼很大,筛出来的都是大块文章、所谓的成功人物。什么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里,成功是一个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业包装和自我吹嘘的混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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