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我一接近井口，立刻扑来熟悉而亲切的气息。轮子坡上散乱着等待入井的矿工，他们衣衫褴褛，或躺或坐，或站或卧，他们聊天，嘻笑，开着粗鲁而又充满机智与幽默的玩笑。几个认识我的矿工亲切地与我打起招呼，因为苏芸她们几个女孩子在场，他们的声音和语气都有些夸张，眼神也显得格外明亮和热闹起来，他们的目光大胆地在那些女孩子的身上摸索什么或吸取什么，目光中有好奇有赞叹有贪婪也有淫荡。一趟人车被井口吐出来，还没停稳，车上的一个矿工便黑脸白牙地和地面上的一个汉子相互骂起了老婆。我知道矿工们也并非这么一昧的粗鲁，矿工的粗鲁和豪放，其实往往蕴藏在他们的群体和特定环境中，脱离群体和离开特定环境的矿工也就不是矿工了，比如走在街上或者出现在商场里，他们往往比别一类人似乎更老实更安分些，他们甚至会因为心理上的小心翼翼而显得有些卑琐。总之，只有穿上那身破破烂烂的窑衣，他们的体内才会鼓胀起一种情绪，躁动得他们好像非吐出一些下流话来不可。
　　我们终于挤上人车的时候，入井的矿工已经所剩无几，明明有着许多空闲的坐位，苏芸和杨敏却还是和我挤在了一处，一边一个，绑架似的把我夹在了中间，而且车还没开，她俩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也许，是恐惧剔除了男女间的距离？她们都是第一次下井。只是杨敏比苏芸似乎更紧张些，这可以从她俩抓着我手臂的力度上感受出来。
　　车到井底，我们十几个人便分成了两路。一路由团委书记马小德带领，去采煤一队，另一组由我负责，到我曾经工作过的采煤三队。苏芸和杨敏主动提出和我一个组，或许她们认为我刚刚离开井下，从照顾她们安全方面更为可靠些。
　　我们走在大地深处，水泥拱道开始平行延深，两旁左一个洞，右一个洞，巨大的迷宫里，有变电所，水泵房，火药库……主巷道不时地分岔，高筒靴子在巷道里踢踢踏踏的声音，越发显得空灵而幽深。你走的对不对呀？苏芸和杨艳不时地问我。同我第一次下井时的心情一样，我想她们面对眼前的迷宫一定感到有些阴森可惧。只是，她们没有丝毫的理由可以怀疑我，老实说，在这里伸往任何一个方向的黑洞，我都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它们。
　　我领着七八个人继续前行。巷道越来越低，越来越窄，水泥拱顶不见了，袒露出的岩石与煤壁被粗壮的圆木支撑着。阴湿的风流里有松香味夹杂着腐烂的气息。因为好几个人都是头次下井，我有意选择了一条非常难走的通道，它狭窄，低矮，有陡峭的轮子坡，有深浅不一的积水，两处最矮的地方，人必须匍伏而过。看着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脸上禁不住透出狡猾的笑意。
　　到了溜子道，苏芸和杨敏已是满脸汗水，一下瘫坐在地上。据说，以前矿团委很少组织这样的活动，最初马小德不想让女青年参加，原因是女青年不适合下井。苏芸当时就反驳，说女青年怎么就不能下井？以前矿上还有女子采煤队呢。杨敏也随声附和，说就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马小德只好表示女青年可以参加，但是本着自愿的原则，顶不住可以随时闪人。结果全机关只有苏芸杨艳和另外三个女青年报了名。
　　苏芸说，想不到井下是这个样子。
　　早知如此，真不该当初哟。杨敏倚着一棵柱子若吟若叹。尽管有意拉长了声调，但还是掩饰不住一种真实的心迹。杨敏的父亲是矿总工程师，加上自身天生丽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娇气。她所谓的“男女都一样”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一种对井下好奇的借口与包装而已。我想，用不了两天，杨敏肯定会有理由让自己垮掉的。至于苏芸，也许该当别论吧。
　　没想到的是，不但苏芸，杨敏也一天天坚持下来。
　　我们的任务是清理溜子道里从运输皮带上散落下来的浮煤。浮煤很厚，没经验不行，没力气也不行，硕大的板锹常被煤块反弹得在手里打扑楞，苏芸和杨敏干脆扔掉铁锹，用手往皮带上搬。搬着搬着，苏芸就笑了，说她好像又回到了选煤楼上似的，她说在选煤楼上她们也是这么用手搬，不同的是那时候我们是从皮带上往下拣，现在呢，是从下往皮带上搬……
　　同平时机关工作相比，尽管这里的劳动强度要大得多，但还是让我们充分体会到了一种劳动的舒畅与欢乐。因为没有什么硬性规定，我们可以很自由的支配自己。累了，我们就倚着柱子坐下来休息，饿了，我们可以凑在一起不分你我地享受彼此的班中餐。有一次，我还领着苏芸和杨敏到采煤工作面，看矿工们怎样打眼，怎样放炮，又怎样冒着令人窒息的炮烟顶着头上不断下落的煤块打柱架棚……回到溜子道时我问她俩有什么感想。杨敏说她想起了她爸爸，她特别奇怪，说这样一座错综复杂的矿井，爸爸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呢。苏芸默然不语，半响说道，我也想起了我爸爸，她幽幽地，我爸爸就是在一次冒顶时死的……
　　我没想到杨敏和苏芸会扯出这样的话题。我不知道如何消受这一强烈的对比。直到今天，我仍然能看到寂静的黑暗中苏芸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能感觉到当时我那种心灵上的震颤。几年以后，我曾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说。小说一发出来，我便拿给杨敏看。她草草看过，笑了，说，你编得还挺有意思呢。
　　她没看出小说中那个充满自豪感的女孩就是她自己，更没看出那个让我满怀同情而倾注了大量笔墨的女孩是苏芸。我很想提示她，又想，她没看出来也许更好一些，否则，说不定她又会逼着我老实交代了。比如：你和苏芸到底好到过什么程度？有没过拥抱啦，接没接过吻啦……总之，我不想让杨敏再去翻油倒醋。尽管我对当年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但我毕竟为此饱尝过深刻的痛楚。
　　
　　苏芸是在那次井下劳动后不久到我家去的。那天是星期日，我正在我家房后的菜园子里给土豆培土。那几垄土豆长得十分喜人，细碎的小花开出白生生的希望，看得出，根底部分好像更加热闹，前几天我还给它们培过一回土，现在它们不断膨胀的欲望又把那层土拱破了。
　　母亲来到园子里找我，说家里来客人了。我问母亲是谁。母亲道，我也不认识，长得可是挺俊的。又说，是个女的。当时我一下就想到了苏芸。回到前院，果然是苏芸和她的自行车在那里站着。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脸都有红了一下。
　　没想到吧？她说。
　　我说没有。其实我是想到了。苏芸早就问起过从矿上去我们村子的路多远，怎么走，那里好玩不好玩，等等。只是我没对她有过邀请，我甚至有点害怕，假如苏芸一旦出现在我们那两间破旧的土屋里，我会为它的委琐与寒酸而感到尴尬的。
　　我年迈的母亲却丝毫没有我那样的心理，见我只是站在院子里跟苏芸说话，便嗔怪我咋不让客人进屋。说完母亲倒首先进去了。我和苏芸进屋时，母亲正用条帚扫炕，照满阳光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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