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中,小果的容颜正变得憔悴苍老。 我去跟独眼老板结账时,听到刁民悄悄问小果什么时候回家。小果似乎冲我背影扫了一眼。我回过头来,看到小果双手捧起刁民的脸蛋,正喃喃地对他说:你性格像爸爸,但你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你是爸爸和妈妈共同的孩子。 这天晚上回家以后,我听刁民对他爷爷说:我太喜欢我妈妈了。
刁民是个早熟的孩子,好像能看透大人的心思。他常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跟我提小果,而在林阿姨不在家时跟他爷爷提他奶奶。这样的结果,是使我和爸爸总要处在一种无言以对的境地中。有时我看看爸爸,有时爸爸看看我,窘迫使我们更加缄默。 有天早晨我要上班时,看到林阿姨在冲爸爸使眼色。这样的情形让我想到了刁民并且想到了小果想到了妈妈。我觉得我已经受到了侮辱,同时受到侮辱的也有爸爸。林阿姨回自己房间了,但她的眼色已清晰烙在了爸爸脸上。我看着爸爸在中厅里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显而易见,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断定这应该与我有关。我已经有些可怜爸爸了。于是我在出门之前,特意与他打了声招呼。以前我每次离开家时,总要和妈妈打声招呼。后来妈妈死了,我跟小果打同样的招呼。再后来小果和我离婚了,我便自动免除了这个仪式。爸爸对这一切肯定心中有数。 爸爸见我跟他打招呼,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重重地点头说那好那好,而且还向我凑近了两步。我没动,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果然他不再犹豫了,他字斟句酌地告诉我,他和林阿姨今天下午要请几个客人来家里吃饭。他赔着笑脸说:他们都是教育口和外贸口的老朋友,四点钟开始,要不你也早点回来?爸爸的邀请发出以后,整幢房子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那种瞬间的死寂犹如定时爆破前的读秒阶段。我笑了笑说声谢谢。我知道,我说谢谢爸爸一定非常伤心,但我还是说了谢谢。我说恰好晚上我有个约会,我说我还正想告诉你呢,如果晚上我回来的太晚,你们别惦记。爸爸只是看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迈步出屋返身关门的一刹那,听到了爸爸一声压抑的咆哮。 下午班上没什么事,我给长有挂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请他去朝鲜馆吃烤牛肉。自从上次夜里分手,我俩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所以我电话一挂过去,长有显得有点激动,他立刻表示可以马上出来。整个傍晚,我们在炭炉旁边坐了许久,酒酣耳热之际,说了好多关于感情友谊的美妙话题。但我们没说爱情和家庭,更没提我与小果的事情。吃饱喝足后,我们去我的一个新棋友家连杀了四盘。也许是喝多了啤酒的缘故,我错招迭出,俗手频仍,对我棋艺的大幅度下降,长有和那个新棋友都表示出强烈的惊讶。我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爸爸还没睡。他坐在中厅的长沙发里,周围颠三倒四地堆了好多报纸杂志,看上去一片狼藉。这样一种零乱,在我们家已经好久都没有了。爸爸仿佛没意识到我的归来,他正专心致志地玩一种游戏。那是一种叫做魔方的立体组合游戏,十多年前曾广泛流行,现在似乎被人们遗忘了。我不知道爸爸是从什么地方把那个破魔方找出来的,但那个魔方在他手里因为被扭来拧去所发出的声音,我十分熟悉。 我默默地观察着爸爸,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打断他。你还不休息吗?我低声说。以前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们家的灯火经常通宵长明。可现在不行,林阿姨很讲究生活规律,她不允许家里有任何不良生活习惯的存在,她总是告诫爸爸甚至告诫我早睡早起身体好。这时,爸爸终于对好了魔方的最后一面,他抬起头,神色古怪地看我。我蹑手蹑脚地钻进盥洗室洗脸。我心里暗暗敬佩爸爸,他居然还能把魔方的六面都对出来。突然,我听到爸爸在我身后高声说道: 你林阿姨送她女儿回家去了。 我愣了一下,我几乎没弄明白爸爸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林阿姨的女儿从来也没到过我家,我只是在爸爸和林阿姨结婚那天见过她一次。而且她好像对爸爸也抱有成见。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对林阿姨发牢骚说:她是不是认为所有的继父都会对养女想入非非。 今天她到咱们家来了。今天请客就是为她。她不快毕业了吗,她想去外贸口工作。现在大学生的分配情况相当不好,我得动用一些老关系帮助她,我没法拒绝她们娘俩的请求。爸爸通过中厅与盥洗室间开着的窗子对我说话,他手里的魔方还在发出难听的转动声。我能想象出来,他一定是把魔方上刚刚对好的六个面又破坏掉了。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个,我又没反对你帮助她们。我说。 可是你从来也不用我帮助,连刁民你都不用我帮助。爸爸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冲动。 我说:主要是我们没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我用湿漉漉的手巾慢慢擦拭面颊。我又说:我都这么大了,我不该再用别人替我操心,我的一切都该靠我自己;刁民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他毕竟有爸爸也有妈妈,怎么还能继续去指望隔辈的亲人呢。我也感到了一点冲动。我接着说:况且,我们这个家,也曾经有人需要你--还不是需要你的帮助,仅仅是需要你的关注和理解--可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呢?你在背叛甚至在折磨…… 我看到爸爸重重地陷进了沙发,两眼望着面前的墙壁,空空洞洞,毫无内容。我心脏出现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发现爸爸真的老了。在过去的三十几年里,他和妈妈互相为敌,但他们始终斗志旺盛。冲突和矛盾,怨毒和仇恨,越是针锋相对,他们越是精神抖擞。现在冲突的一方已经不战而败,获胜的一方似乎可以安享胜利了。然而事实却与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死去的妈妈得到了解脱,倒是活下来的爸爸由于只剩下一具消耗殆尽的空壳残躯而显得毫无意义。这是一局没有赢家的可悲的博弈。 我走出盥洗室,站在爸爸身边。我从兜里掏出两支烟,一块放在嘴里同时点燃。两支烟的烟雾更稠更浓。我把其中一支塞进爸爸嘴里。 你,你是不觉得我特别对不起你妈?你是不瞧不起我?孩子……爸爸缓缓地吸着烟,缓缓地往下说着。我忽然感到非常无聊,我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挑起一些没用的话头。我有些粗鲁地截断了爸爸的表述: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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