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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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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能供在祭坛上”(usque ad aras ),这是纪元前五世纪古希腊政治家贝利克雷斯(Pericles )的话,见普 鲁塔克(Plutarco)《杂文集》(Moralia)《论羞愧》(De la mala verg(enza)一文中。塞万提斯记错了, 以为是一个诗人的话。
既然相信她不会输在我手里——她一定会赢的——那么你现在对她的鉴 定已经够好了,还有什么可改进的呢?她本人又比现在增添了什么美德 呢?也许你并不把她看得象你说的那么好;不然就是你没知道自己要求 的是什么。假如你并不把她看得象你说的那样,你又何必证明呢? 你不妨随意把她当作一个不规矩的女人看待就完了。如果她确实是 象你相信的那么贞洁,事实又何必加以考验呢?经过考验,价值还是照 旧呀。所以没什么说的,想干这种有害无益的事是莽撞糊涂,况且又没 有必要,分明就是发疯罢了。干艰苦的事,无非为了上帝分上或世俗的 打算,再不然,就是兼为两者。修道的圣人要自己血肉之躯过天使一样 的生活,他们是为上帝。有人漂洋过海,忍寒冒暑,走遍各地,追求所 谓财运,那是为世俗的打算。勇敢的战士看到敌方城墙给炮弹轰破,马 上奋不顾身,为保卫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祖国和君王,长了翅膀似的冒 着万死直冲上去,他们是为上帝分上也兼有世俗的打算。这些都是世人 勉力的事;尽管有艰难险阻,都可以赢得光荣、名誉和利益。但是你要 干的那件事既得不到天界的光荣,也得不到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假如事 情的结局恰如你的希望,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有钱、更光荣;要 是适得其反,你的苦恼就不堪设想。到那时候,你尽管认为没人知道你 的羞耻也没用,因为自己心里知道,就足以叫你伤心,叫你抬不起头来。 我可以引著名的诗人路易斯·谭西洛①写的《圣彼得的眼泪》②第一章末 尾的诗来证明这个道理。那一节是这样说的:
彼得望着将要破晓的天, 加添了悲痛,越发意乱心亏, 虽然当时没有谁在旁边, 他心里明白自己是犯了罪: 伟大的胸怀不肯自欺自骗, 不必被人知道才感觉羞愧, 有了过错良心的谴责难免, 尽管天地之外一无人见。
“所以尽管没人知道,痛苦还是难免的,你就要经常流泪;如果不 是流眼泪,就是心上流血泪,象诗人讲的实心眼儿的医生用魔杯喝了酒 那样①。谨慎的瑞那尔多斯不肯尝试,就比他高明了。这虽然是诗人的幻
① 谭西洛(Luis Tansilo),十六世纪意大利诗人。塞万提斯的朋友路易斯·加尔维斯·台·蒙塔尔伏(Luis Gálvez de Montalvo)曾把他的《圣彼得的眼泪》以及其他一些诗译成西班牙文。 ② 《新约全书》,耶稣预言自己要受难,他的门徒彼得表示甘心陪着一同受难。耶稣说,“彼得,我告诉 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耶稣被捕后,有人说彼得是耶稣的门徒;彼得抵赖说不识 得耶稣。他抵赖了三次,听到鸡叫,想起耶稣的话,就羞愧痛哭。(参看《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三十三、 三十四、五十四——六十二节。) ① 诗人指阿利奥斯陀。塞万提斯把《奥兰陀的疯狂》四十三节里的两个情节混而为一了。“心上流血泪” 的是招待奥兰陀住宿的一位绅士,因为他用魔杯喝了酒。另外有个船夫对奥兰陀讲起某医生用魔杯喝酒, 当众出丑的事。魔杯是中世纪传说里的,这只杯子可测出饮者妻子是否贞节:如妻子不贞,饮时杯中的酒 会泼出来。
想,包含的教训却值得我们深思,并引为鉴戒。我现在还要跟你讲个道 理,你听了就会明白你要干的事是大错特错的。安塞尔模,假如你托天 之福,或交了好运,得到一颗最上好的钻石。鉴识宝石的人对这颗钻石 的水色和分量没一个不满意的,一致认为钻石不能更重、更好、更纯粹, 你自己也没什么说的。如果你想把这颗钻石放在铁砧上,用铁锤使劲捶 打,瞧它是否真象大家说的那么坚硬纯粹,我问你,这样想合理吗?何 况你竟要这么干呢!这颗钻石即使经得起你这无聊透顶的试验,并不能 增长什么价值和光采;如果碎了呢——这是可能的,你就一无所有了。 这是当然的。钻石的主人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大傻瓜。安塞尔模,我的 朋友,你该知道,卡蜜拉无论在你自己或别人心眼里都是一颗上好的钻 石,不该叫她有砸碎的危险。她保得住坚贞,并不能抬高她现有的价值; 如果竟保不住,你现在且想想,她失节之后成了什么样的人,到那时候 你因为毁了她、毁了自己而自怨自恨,就是活该了。你想想吧,贞洁端 重的女人是稀世之宝,而女人的体面全靠她声名好。你夫人的声名既然 这么好,你认为不能再好了,你对这个事实何必怀疑呢?朋友啊,你该 知道,女人是有缺陷的动物,不该在她生命的历程上布置绊脚石,应该 为她扫除一切障碍,让她平安顺利地成为贞节无亏的女人①。据生物学家 说,银鼠是皮毛最洁白的小动物,猎取银鼠有个窍门。瞧它经常在哪里 出入,就堵上污泥;然后把它赶到那里去。它就蹲着不动了,宁可被猎 人捉住,也不肯从泥里过去,玷污了皮毛;它们爱干净,连自由和生命 都顾不得。贞洁的女人就好比银鼠;贞洁的美德比雪还白,比雪还干净, 要保持女人这点清白不让玷污,就不能用对付银鼠的办法,让追求她的 情人把送礼献媚这种污泥堵在她前面。那些障碍,单靠她自己的坚贞可 说是决不能突破的,得帮她去清除,让她去追求清白的操守,美好的名 誉。贞洁的女人又好比水晶镜子,呵上一口气就昏暗了。应该把她们当 作圣人的遗物那样,只许瞻仰,不容抚摸。应该把她们当作鲜花盛开的 美丽的花园那样爱护,园主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让抚弄花朵,只许远 远地隔着园子的铁栅领略花卉的芬芳娇艳。我想起了新戏里听来的几首 诗,我觉得正合用,可以说给你听听。一个高明的老头儿劝一个年轻姑 娘的老父把女儿关闭在深闺里,他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女人是琉璃做成, 别考验她的坚脆, 试试她碎、不碎, 因为两者都可能。 而碎掉更是容易, 你如果冒险尝试, 你就是无知的傻子, 打碎焊不上的东西。 这样看法并非过虑, 大家都认为应该,
① 这一套议论代表旧时代对女人的观点,许多书上都有类似的话,如“关于这种有缺陷的动物,脆弱多变 的女人,你应该象避开烈火一样避开她”。
因为世上有达那艾, 也就会有金钱雨。①
“安塞尔模啊,我以上的话都是为你着想;现在说说为我自己的考 虑吧。假如我的话太多了,请你原谅,因为你已经进了迷宫,我要拐弯 儿抹角地带你出来,这许多话都少不了。你把我当作朋友,却完全违背 了友谊,要丢我的脸,而且还极力要我来丢你的脸。你要丢我的脸是很 明显的。我如果照你的要求去追卡蜜拉,她瞧我存心干这种非礼背义的 事,一定把我当作无耻的邪人。你要我丢你自己的脸也是一清二楚的。 卡蜜拉瞧我追她,准以为我是看她轻佻,才胆敢向她披露邪心。她就会 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受的侮辱也就是你受的侮辱,因为你是属于她的。 不是常有这种情形吗:一个人妻子不贞,尽管做丈夫的并不知情,也不 是他自取其咎,也不由他作主,也不是他粗心大意、疏于防范,可是人 家还奉送他一个鄙贱的称号;知道他妻子丑事的人尽管明知他是倒霉, 自己没有过错,只是妻子淫荡,他们对他却没有怜悯,心眼里只是瞧他 不起。不过我要告诉你,淫妇的丈夫尽管不知道妻子不贞,自己也没有 过错,他既不知情,也无责任,他丢脸却是千该万该。你不要厌烦,这 些话都是为你好。据《圣经》上说,上帝在乐园里创造了咱们始祖亚当, 就叫他睡觉,乘他睡里从他左胁下取出一条肋骨,造成了我们的原始母 亲夏娃。亚当醒来看见她,就说:‘这是我肉里的肉,骨头里的骨头。’ 上帝说:‘男人为了他的女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他们两人要合为一 体。’从此就制定了神圣的婚姻大礼,把男女两人牢牢缚在一起,到死 才能分开。这个神奇的典礼功效非常之大,能使两人合成一体;融洽的 婚姻还不止如此,两人虽然各有自己的灵魂,却只有同一个心愿。由此 可见,妻子和丈夫是一体,妻子有污点或遭侮辱,就连丈夫也不干净, 尽管他毫无过错。比如一个人脚上或四肢任何部分疼痛,全身都感觉到, 因为是一体;脚踝上的伤虽然不由脑袋造成,脑袋也感觉到。所以妻子 的羞耻丈夫有份,因为他们是一体。世上的体面和丢脸,都是由血肉之 躯造成的,淫妇的丢脸就属于这类,做丈夫的当然有份,他尽管不知情 也不免丢脸。安塞尔模啊,你夫人幽娴贞静,你要去搅扰她的心境,该 瞧瞧你自己担当的风险,该瞧瞧你这样追根究底多么无聊而且多事。你 该想想,你孤注一掷,所得微乎其微,所失却非常重大,我都没法说, 只好不说了。假如我这许多话还不能打消你的馊主意,你尽可以另找别 人做侮辱你、害你倒霉的工具,我不想做这个工具;即使为此断送你的 友谊——这是我莫大的损失,我也无可奈何。” 有品行、有识见的罗塔琉讲完了;安塞尔模心绪纷乱,半晌说不出 一句话来。他末了说: “罗塔琉,我的朋友,你看见我把你讲的话都留心听了。我从你的 议论、你举的例、你打的比喻里,看出你识见高明,对我也一片真情。 我如果不听你的话而固执己见,就是弃善就恶。这是我知道而且也承认 的。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仿佛害了某种女人的病,只想吃泥土呀、石灰
① 希腊故事:古希腊阿克利修王因预言他要被自己的外孙杀死,就把独生女儿达那艾囚在塔里。天神朱比 特化作一阵金钱雨打进塔里,达那艾有感而孕,生的儿子杀死了阿克利修王。
呀、煤炭呀,以及不堪入口、看着都反胃的东西。你得设法把我医好。 这也容易,只要你对卡蜜拉试探一下,随你半冷不热、敷衍了事都行。 她也不至于那么脆弱,会见几次就体面扫地。你只消试试,我就满意, 你也就对我尽了朋友的责任,使我不但活得不冤枉,也心安理得,不再 去丢自己的脸。我还有个缘故,你单为这个也得依我。我已经打定主意 要做这番实验,你不能让我把自己的痴念告诉别人;否则你极力为我保 持的体面就保不住了。至于你自己的体面呢,你追求卡蜜拉的时候在她 心眼里尽管有点亏损,也没多大关系,可说毫无关系,因为不久你瞧她 果然坚贞不二,不出咱们所料,你就可以把咱们设的圈套据实告诉她, 你的信誉就恢复了。你担的风险很有限;却使我说不尽的称心满意,即 使你眼睛里还有重重困难,也请你答应我吧。我刚才说过,你只消试一 试,事情就算是圆满了。” 罗塔琉瞧安塞尔模很固执,要他回心转意又举不出别的例子,也讲 不出别的道理,而且听他声言要把他那荒乎其唐的打算告诉别人,那就 更糟了,因此他决计答应安塞尔模的要求。他拿定主意,干这件事既要 不搅乱卡蜜拉的心情,又要叫安塞尔模满意。他就答应下来,说等自己 高兴就进行,但嘱咐安塞尔模不要向别人声张。安塞尔模亲热地拥抱罗 塔琉,感谢他惠然应允,好象他给了自己莫大的恩惠。两人约定第二天 就着手办事。安塞尔模安排下机会和时间让罗塔琉和卡蜜拉两人密谈, 还备了钱和首饰让罗塔琉送给卡蜜拉。他叫罗塔琉为卡蜜拉演奏音乐, 还做诗赞美她;假如罗塔琉懒得做诗,他可以代笔。罗塔琉一一答应, 不过他的存心和安塞尔模所想的远不是一回事。他们这样讲定,就回到 安塞尔模家里。卡蜜拉很焦急地等着她丈夫,因为比往常回家晚了。 安塞尔模在家说不尽的称心;罗塔琉回去却说不尽的烦恼,不知怎 么样把这件无聊的差使搪塞过去。当晚他想出一个方法,既哄得过安塞 尔模,又不侮辱卡蜜拉。第二天他就到朋友家吃饭。卡蜜拉知道丈夫和 他的交情,对他殷勤款待。饭罢撤了杯盘,安塞尔模就请罗塔琉和卡蜜 拉小坐聊天,他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大约过一个半小时回来。卡蜜拉 求他别走,罗塔琉愿意陪他去,他都不听,定要罗塔琉留下等他,说还 有大事得和罗塔琉商量。他又叮嘱卡蜜拉在他回来之前别把罗塔琉撇在 一边。他借故走开大可不必,他却装得好象非出去不可,谁也看不出他 是假装。安塞尔模走了,饭桌上只剩卡蜜拉和罗塔琉两人,佣人都吃饭 去了。罗塔琉觉得自己真象他朋友要求的那样上了战场,面前的敌人单 凭美貌就可以征服一队武装的骑士。怎叫罗塔琉不心惊胆战呢?不过他 自有办法。他两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着腮,请卡蜜拉原谅他无礼, 想在安塞尔模回来之前休息一下。卡蜜拉请他到起坐室①去睡觉,比椅子 里休息舒服。罗塔琉不肯,就坐在那里打盹儿,等待安塞尔模回来。安 塞尔模回来看见卡蜜拉在自己屋里,罗塔琉还没有醒,就以为自己耽搁 得久了,他们俩谈完话还有时间睡觉。他急要等罗塔琉醒来,和他一起 出去,问问他的成败。事情都如他的意。罗塔琉醒了,两人立刻出门, 安塞尔模就探问罗塔琉。罗塔琉说,他觉得一开头就倾吐衷情不大好, 所以他只恭维卡蜜拉美,说城里一片声地称赞她美丽聪明。他认为这样
① 起坐室(estrado),阿拉伯式布置的内室,没有桌椅,只有地毯和坐垫;女眷在这里起坐,并接待客人。
入手最妥,可以哄她喜欢,下一次就听得进他的话。他说魔鬼引诱有操 守的人就用这种手法,这个地狱里的煞神总扮成光明天使,满面善良, 开头不让人识破他的狡计,到末了就可以露出本相,如愿以偿。安塞尔 模很满意,说以后他每天可以给罗塔琉同样的机会;他不必出门,有家 里的事当身,卡蜜拉不会看透他捣鬼。 这样过了好多天,罗塔琉并没有跟卡蜜拉讲过一句话,只对安塞尔 模说,已经跟她谈过,她毫不为动,没表示一点可以迁就的意思,却警 告他如果邪心不改,她就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安塞尔模说:“这就很好。卡蜜拉到今还没有给空话打动。现在得 瞧瞧她对实力是否也顶得住。我明天给你两千元金艾斯古多让你奉送 她,另外两千元金艾斯古多让你买些首饰去引诱她。女人不论多么贞节, 都喜欢穿得漂亮,打扮得俏丽,美女尤其如此。假如这也撩她不动,我 就称心了,不会再来麻烦你。” 罗塔琉回答说,他尽管知道这件事是枉费心力,注定要失败的,他 已经开了头,总要干到底。第二天,他收到四千金的钱,也收到四千斤 的烦恼,因为他不知道再怎么圆谎。后来他决计对安塞尔模说,对卡蜜 拉送礼许愿,就象对她甜言蜜语一样,都打不动她;以后不用再麻烦, 都是白费功夫。谁知命运却另有安排。那天安塞尔模照常把罗塔琉和卡 蜜拉撇在一起,自己却去躲在隔壁,从钥匙洞里观察两人的关系。只见 罗塔琉半个多钟头没跟卡蜜拉说一句话,再待一个世纪也不会跟她说 话。安塞尔模这才明白他朋友说卡蜜拉怎样回答全是凭空捏造的。他要 问个究竟,就出来把罗塔琉叫到一边去,问他事情有何进展,卡蜜拉心 情如何。罗塔琉说,这件事他不想干了,卡蜜拉的回答非常严厉,他没 胆量再向她兜搭了。 安塞尔模说:“啊!罗塔琉,罗塔琉,你真是对不起我,辜负了我 的信任!我刚从这个钥匙洞里看你,没见你对卡蜜拉说一句话。可见你 前几次也没说话,准没错儿。那么,你为什么骗我呢?为什么弄玄虚叫 我不得遂心如愿呢?” 安塞尔模没再多说,不过这几句话已经使罗塔琉够窘的。他给朋友 揭穿,觉得丢脸,发誓说,以后保证叫安塞尔模满意,决不再撒谎。他 说安塞尔模不妨留心侦察,就会知道这是真话;不过安塞尔模不必费这 个心了,因为他一定认真地顺着安塞尔模的意思办事,叫他无可怀疑。 安塞尔模就相信他了。安塞尔模要方便这位朋友,让他放心不用提防, 决计离家到邻村朋友家去住八天;他叫那位朋友来信殷勤邀请,他在卡 蜜拉面前就有个借口。安塞尔模啊!你真是倒了霉、打错了主意!你干 些什么、策划些什么、安排些什么呀?你在设法丢自己的脸,打算断送 自己,这都是自害自,你该知道呀!你妻子卡蜜拉是正经的。你安安顿 顿受用她。谁也不来打扰你的幸福。她的念头不离自己的闺房。在这个 世界上,你就是她的天;她的愿望都是为你,她的乐趣都在你身上,她 的一片心只以你为准,只求合你的愿望和天意。她好比蕴藏着贤惠、美 丽、贞洁、幽娴等等品德的宝矿;她不用你费力,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和 你所要求的宝藏全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顾矿井倒塌的危险,还要挖掘 下去,由新的矿脉里找新的、从来没有的宝藏呢?她那个矿井只靠她脆 弱的天性做支架,是很不牢固的。你该知道,一个人如果追求不可能的
事,当然就放弃了可能的事。一位诗人说得好:
我从死亡求生命, 我从衰病求健康, 牢狱里求自由解放, 封锁的地区求通行, 向叛徒求忠实坚强。 可是我运蹇命穷, 永远是劳而无功。 这也是上天的意旨: 我追求不可能的事, 可能的就因此落空。
第二天安塞尔模动身到那个村上去,临走嘱咐卡蜜拉说:他出门期 间,罗塔琉会来照料家务,陪她吃饭;她务必把罗塔琉当她丈夫本人一 样看待。卡蜜拉是个聪明贞静的女人,听了丈夫临走的吩咐很为难。她 提醒丈夫说,他不在家,让别人坐在他座位上吃饭不成体统;假如他是 怕她不会当家,那么,这次不妨试试她,经过这番考验,就知道更重的 担子她也挑得起。安塞尔模说,他爱这么安排,她只消依顺就行。卡蜜 拉说,这样不合她的意愿,不过她遵命就是了。安塞尔模出门,第二天 罗塔琉到他家来吃饭;卡蜜拉接待得很殷勤,也很大方。她从不单独和 罗塔琉在一起,总有男女佣人跟随,有个名叫蕾欧内■的使女更是不离 左右。卡蜜拉很喜欢这个使女,因为从小在娘家和她一起长大,嫁了安 塞尔模把她带过来的。罗塔琉开始三天什么话也没跟卡蜜拉讲。其实饭 后撤了杯盘,佣人们匆促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有机会的。佣人们吃饭匆 促正是卡蜜拉的命令,她甚至吩咐蕾欧内■在女主人吃饭前吃,叫她时 刻跟在身边。可是蕾欧内■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乐意的事,正要乘饭后的 时机寻快活,常把女主人的吩咐放在脑后,她反而象奉了命似的,把卡 蜜拉和罗塔琉两人撇在一起。可是卡蜜拉非常贞静,脸色端庄,举止安 详,使罗塔琉不敢轻易开口。 卡蜜拉的美德使罗塔琉箝舌无言,可是这对他们两人却更有害。因 为他舌头虽然不动,心却在动,正把卡蜜拉的美好一一观察。石头人见 了她也不免动情,何况血肉之身呢。罗塔琉照理可以跟她说话的场合, 只把她看了又看,觉得她真可爱。这个念头渐渐地侵蚀了他对安塞尔模 的忠实。他千番百次想出城到别处去,叫安塞尔模一辈子见不到他,他 也一辈子见不到卡蜜拉。可是他见了卡蜜拉又喜又爱,已经撇不下、离 不开了。他极力克制自己这种贪恋之情,只顾天人交战,独个儿就责备 自己疯了,骂自己不够朋友,甚至不是好基督徒。他曾为自己和安塞尔 模争辩较量,结论是自己虽然不够忠实,究竟怪安塞尔模太荒谬托大; 他私心要干的事在上帝和世人面前都情有可原,犯了罪不怕受罚。 干脆说吧,卡蜜拉的美丽贞静再加她那位糊涂丈夫给予的方便,使 罗塔琉信义扫地。他在安塞尔模离家后头三天还只顾 内心交战,要克制自己的爱情。可是以后他就不顾一切,率意而行, 如痴如狂地向卡蜜拉说起疯话来。卡蜜拉吓坏了;她一言不 答,站起身躲进自己屋里去。可是爱情是不会死心的;罗塔琉碰了 一鼻子灰并不绝望,反而对卡蜜拉越加颠倒了。她万想不 到罗塔琉会这样,不知该怎么办。她觉得让他再有机会和自己会面 不妥当,也不合适,决计当夜就派佣人送一封信给安塞尔模。信见下章。 第三十四章
《何必追根究底》的下文。
常言道,无将之军不行,无主之堡不保;可是我认为已婚的年轻妇女更不能身 边没有丈夫,除非那是万不得已。你走了我很苦恼,实在受不了这孤单。你如果不 能马上回来,我只好到我父母家去住几天,顾不得给你看家了。因为你留给我的保 护人虽然借这个名义待在这里,我觉得他只图自己快活,并不为你尽心。反正你是 个聪明人,我不用多说,也不便多说。
安塞尔模接到信,知道罗塔琉已经开始干事,卡蜜拉的反应也正合 自己的希望。他得了这项消息乐不可言,就捎回口信叫卡蜜拉无论如何 不要离家,他不久就要回来的。卡蜜拉得了安塞尔模的回音很吃惊;她 越发为难了,既不敢硬着头皮耽在夫家,更不敢回娘家,因为待在夫家 难保自己的清白,回娘家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她打定的主意对自己更 是不妙。她决计待在夫家,不再躲避罗塔琉,免得佣人说闲话。她后悔 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疑心是罗塔琉看出她轻佻才非礼冒犯。她信得过 自己的节操,她依靠上帝和自己的贞静,随罗塔琉说什么话,只还他一 个不理睬,不再去告诉自己的丈夫,免得惹他去决斗或替他招麻烦。她 甚至考虑,如果丈夫问到为什么写那封信,她该怎样为罗塔琉开脱。这 些心思很光明正大,只是既不合适,也没用处。她却是怀着这种心情听 了罗塔琉第二天说的话。罗塔琉抵死纠缠,使卡蜜拉渐渐心软。他流的 泪,说的话动了她的怜悯。她十分克制,眼睛里才没流露感情。罗塔琉 都看出来了,越加热情如火。总之,他觉得必须乘安塞尔模外出的时机, 把这座堡垒加紧围攻。他称赞她美,借以打动她的虚荣;因为这点虚荣 最能抵消美人的高傲。他紧攻紧打,用猛烈的火力来突破卡蜜拉的坚贞; 她即使是铁人儿也抵敌不住。他流泪,央求,献好,赞美,纠缠不已, 显得他一往情深,满腔热忱,竟使卡蜜拉贞操扫地;他意想不到而求之 不得的事,居然成功。 卡蜜拉败了,投降了。可是怎能怪罗塔琉的友谊靠不住呢?这是明 显的例子:要克服爱情,只有逃走一法,谁也不该和这样的强敌交手。 因为人性使然,只有神力才能克服。卡蜜拉出毛病只有蕾欧内■知道, 这一对辜负朋友的新情人瞒不了她。罗塔琉没肯告诉卡蜜拉她丈夫的意 图,也没说自己和她上手是靠她丈夫给了方便;他怕卡蜜拉小看了他的 爱情,认为不是有心追求,不过是现成有那机会。 过了几天,安塞尔模回家了。他并未发觉家里已经丢失了最重大却 最轻忽了的一件宝贝。他马上到罗塔琉家去,见了这位朋友。两人拥抱 后,安塞尔模就探问自己性命交关的事。 罗塔琉说:“安塞尔模,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你夫人不愧是 贤德妇女的模范。我对她讲的话,她只当耳边风;我许的愿她鄙夷不屑; 我送的礼她坚不肯收;我假惺惺的眼泪她公然取笑。一句话,卡蜜拉具 备美人的千娇百媚,而且贞洁谦和,也具备正经女人令人敬重的种种品 德。朋友,你的钱毫无用处,还在这里,你拿回去吧,送礼许愿这等卑 鄙的手段打不动卡蜜拉的坚贞。安塞尔模,你该满意了,不用再考验她 了。女人往往令人添烦恼、生猜疑,掉在苦海里;你既已安然脱离苦海, 就别再掉进去了。你渡过尘世的船是上天给的,别再找领港人去检验船 身是否坚固。你不妨权当自己已经进了安全港,抛下稳重的锚安顿下来, 等候上帝召唤吧。” 安塞尔模听了罗塔琉这番话心满意足,仿佛对上帝的圣旨那样虔诚 相信。不过他要求罗塔琉不要就此罢休,来一番追根究底作为消遣也好, 只不必再象以前那样上劲。他只要罗塔琉做几首诗,借柯萝莉的名字来 赞美卡蜜拉;他会去告诉卡蜜拉,说罗塔琉爱上一个女人,要赞扬她而 不碍面子,所以称她为柯萝莉。安塞尔模还说,如果罗塔琉懒得费神做 诗,他可以代笔。 罗塔琉说:“那倒不必。文艺的女神并不讨厌我,她们年常也偶尔 来拜访我。你只管把你为我捏造的话去告诉卡蜜拉,说我爱上了人,诗 由我来做。尽管我的诗配不过那么好的题目,至少是我尽了力的。” 这一对朋友,一个糊涂,一个奸诈,一起商量停当。安塞尔模回家 问卡蜜拉,上次送他那封信是什么缘故。卡蜜拉正诧怪他没提起呢,就 回答说,她觉得罗塔琉对她有点放肆,不象安塞尔模在家时那样规矩, 不过现在她知道是误会,是她自己多心,因为罗塔琉老躲着她,不跟她 见面或单独在一起。安塞尔模说她大可不必多心,因为他知道罗塔琉爱 上了城里一位高贵的小姐,假借了柯萝莉的名字在赞美她。他说,即使 罗塔琉没有这回事,也不用怀疑他的老实和他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卡蜜 拉听到罗塔琉爱上柯萝莉的惊人消息并不难受,因为她知道是凭空捏造 的,罗塔琉已经向她交代了底细,①说明他是要乘机赞美她自己。不然的 话,她一定要伤心吃醋了。 第二天,他们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安塞尔模请罗塔琉把他为意中 人柯萝莉做的诗念些给他们听,好在卡蜜拉不认识那位小姐,他可以放 了心畅所欲言。罗塔琉道:“即使她认识,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赞美 意中人的相貌并埋怨她冷酷,对她的清名无损。反正我可以告诉你们, 昨天我做了一首诗叹恨柯萝莉的无情,让我念给你们听。
夜晚,人静后寂寞的深宵, 世人都已沉酣在甜梦里, 我独向上帝和柯萝莉, 诉说我无穷无尽的苦恼。 天渐亮,见红日杲杲 在玫瑰红的东门口升起, 我有声无调地连连叹气, 重复昨日的怨苦和牢骚。 太阳升上了灿烂的宝座,
十四行诗
① 安塞尔模从罗塔琉家回去,就和卡蜜拉谈这番话;罗塔琉似乎还未有机会向卡蜜拉交待底细。这是个漏 洞。 ① 《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以后,塞万提斯在他的喜剧《猜忌的家庭》(La casa de los celos)第二幕里引 用了这首诗。
夺目的光芒直射地面, 我叹息愈频、怨苦更甚。 天又夜了,我又伤心诉说; 我在烦恼中忽然发现: 天聋哑,柯萝莉不闻不问。” 卡蜜拉觉得这首诗不错;安塞尔模尤其欣赏,他称赞诗写得好,又 说那位小姐太冷酷,诗里真情毕露,她却不答理。卡蜜拉听了这话就说: “难道痴情的诗人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罗塔琉答道:“诗人说的不是真话,可是情人说的却千真万实,而 且还没有道出真实情感的万分之一呢。” 安塞尔模说:“这是没什么说的。”他在卡蜜拉面前一力为罗塔琉 打边鼓。卡蜜拉毫不知安塞尔模的计策,只是一片心的爱上了罗塔琉。 卡蜜拉对罗塔琉的事都感兴趣,而且知道他心上想的、诗里写的都 是为她,柯萝莉就是她自己,所以她问罗塔琉还记得什么别的诗也请念 来听听。 罗塔琉说:“记得。不过我相信这一首还不如刚才一首好;或者该 说,比刚才那首更糟。你们不妨自己瞧吧,我现在念给你们听。
十四行诗
我自分将死,这话你如不信, 我更无生望、必死无疑, 我死在你脚边也无悔意, 还是一心爱你,狠心的美人! 等待我抛却生命、荣誉和幸运, 到了万事全忘的境地, 人家会在我绽裂的心里, 看到你的倩影镌刻多深! 那是我临终遗留的至宝; 你的冷酷使我痴情胶固, 胶固的痴情断送了我这一生。 哎,我冒着海上的怒涛, 漆黑的夜里摸索航路, 不见港口,也不见北斗星。”
安塞尔模对这首诗也象对第一首那样赞赏。他就这样一环又一环地 连成锁链,把耻辱牢牢扣在自己身上。罗塔琉愈侮辱他,他愈觉罗塔琉 对他尊重。卡蜜拉堕落愈深,她丈夫愈看得她品德高、声名美。有一天, 卡蜜拉只有那个使女在旁,就说: “蕾欧内■,我的朋友,我想到自己太不自重,心上惭愧。我都没 叫罗塔琉在我身上多赔些时候,一下子就遂顺了他。我怕他瞧不起我的 爽利,忘了自己当初要我依他使了多大的力。” 蕾欧内■答道:“我的太太,你别为这个烦心。只要给的是珍贵的 好东西,给得爽利并不就贬低了价值。况且老话说:‘乘早给赏,一物 当两’。” 卡蜜拉说:“可是老话又说:‘得来容易,看作等闲’。” 蕾欧内■说:“这句话不能用在你身上。据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行, 有时步行;有人的爱情是奔跑的,有人的爱情是踱步的;有的冷静,有 的热烈;有人为爱情受伤,有人为爱情送命。爱情从初生到长成,只在 一刹那之间。爱情在早上攻打一座堡垒,往往到晚上就攻破了,因为它 的力量所向无敌。爱情乘我们先生不在家,就把你和罗塔琉降伏了。罗 塔琉准是跟你同样情况,你怕什么呢?爱情得趁热打铁,不能慢吞吞等 安塞尔模回来;他在家事情就完不成了。情人要如愿,全靠机会;恋爱 都由机会助成,尤其是开头。我对这些事很内行,多半是亲身经验,不 是听来的。太太,我将来跟你细谈吧,因为我也有肉体和青春的血。况 且,卡蜜拉夫人,你并没有一下子就依顺罗塔琉,你是从他的眼睛里、 叹气里、说话里,从他的许愿送礼上看到了他的一片心,由他的那一片 心和种种美德看出他实在可爱,你这才依顺了他呀。所以你别想不开自 寻烦恼。你尽管放心,罗塔琉就象你看重他那样看重你。你可以称心满 意,因为虽然坠入情网,你爱的是个值得敬重的人。据说真正的情人该 有‘四德’①,他不但有这‘四德’,情人品德表②上的那一套他样样俱 全呢。不信,我背给你听。我觉得他一知感激,二和善,三够得上绅士, 四慷慨,五热情,六坚定,七温文,八诚实,九显赫,十忠诚,十一年 轻,十二高尚,十三正直,十四贵家出身,十五富裕,十六阔绰,十七 就是我刚才说的‘四德’,十八沉默,十九真挚,二十热心爱护你的名 誉。” 卡蜜拉听她侍女背了这一连串,忍不住笑了,觉得这个情场老手, 行为准比口说还内行。蕾欧内■承认确是如此,说她正和本城一位年轻 绅士谈情呢。卡蜜拉听了很不放心,生怕有了这条漏缝,自己的声名就 难保了。她追问蕾欧内■,只是口头上谈情呢,还是超过了口头。蕾欧 内■并不难为情,脸皮很厚,说是超过了口头。女主人行为不检,女佣 人也就无耻,这本来是一定的道理;她们看到女主人已经失足,自己就 不在乎瘸脚拐腿,也不怕女主人觉察。卡蜜拉没办法,只好求蕾欧内■ 别把她卡蜜拉的事告诉自己的情人,和情人行事也当缜密,免得给安塞 尔模或罗塔琉发觉。蕾欧内■说一定听命。可是她的行为只坐实了卡蜜 拉的忧虑,卡蜜拉正是从蕾欧内■这条漏缝丧失了清名。这个使女又放 浪,又胆大,她瞧女主人的行为不比从前了,竟擅自引情人来家过夜, 拿定女主人知道了也不敢闹出来。这是女主人出了毛病带来的又一个苦 处:她们成了自己佣人的奴隶,佣人做了无耻下流的事,她们得代为遮 掩。卡蜜拉就是如此。她屡次在家里撞见蕾欧内■和情人在一起,非但 不敢责骂,还给她机会窝藏情人,替她扫清障碍,免得自己的丈夫知道。 不过麻烦还是难免。蕾欧内■的情人有一次破晓从安塞尔模家出来,给
① 原文四“s”,指乖觉(sabio)、独特(solo)、殷勤(solícito)、缜密(secreto)。 ② 原文是情人品德的“A.B.C”,即下文列举的那些品德,按字首的字母排列:agradecido,bueno,caballero, dadivoso,enamorado,firme,gallardo,honrado,ilustre,leal,mozo,noble,oneto,principal,quantioso, rico,S(见上注),tácito,verdadero,X(据这位使女说,这个字母生硬,没适当的字),Y(同 I),zelador (de la honra de su dama)。
罗塔琉看见了。罗塔琉没看清是谁,起初还以为是鬼呢;可是瞧那人蒙 头遮脸、躲躲藏藏地,就起了疑心,不那么想得简单了。他这点疑心险 的断送一切,还亏得卡蜜拉挽救了危局。罗塔琉在这个蹊跷的时刻看见 安塞尔模家里跑出个人来,没想到是蕾欧内■引进去的;他压根儿没想 到世界上有个蕾欧内■。他只觉得卡蜜拉既然会轻易和自己上手,也会 和别人那样。这又是女人行为不端的后果。当初对她央求诱惑、使她失 身的男人就信不过她的节操,总以为她对别人更容易失身,起了疑心就 信以为真。这时罗塔琉清楚的头脑全糊涂了,谨慎的考虑都抛开了,尽 管卡蜜拉没丝毫对不起他,他却妒火中烧,按捺不住,拚命要对她报复。 他不好好儿想想,甚至想都不想,等不及安塞尔模起来,就不管三七二 十一跑去找他,对他说: “我告诉你,安塞尔模,这好多天来我直在天人交战。有句话我极 力想不告诉你,可是不能不说,也不该再瞒你。你可知道,卡蜜拉这座 堡垒已经失守,完全由我管领了。我迟迟没告诉你,因为还断不定她是 轻佻还是在试探我,要瞧我奉你命的谈情是否真心。我认为她如果是咱 们想的正经女人,她早该告诉你我追求她;我瞧她还没告诉你,就知道 她答应我的话是认真的。她答应等你下次出门,在你贮藏首饰的小房间 里和我幽会。”——他的确常在那里和卡蜜拉幽会——“我不主张你冒 冒失失地马上向她报复,她究竟只在心上犯了罪,也许不等干出事来, 又懊悔了。你向来采纳我的意见;请听我这会儿给你出个主意,叫你把 事情弄明白,还能仔细想个合适的办法来报复。你假装又象往常那样出 门两三天,你却设法躲在你那间小屋里,壁衣和什物后面藏身很方便。 到时你可以亲眼瞧瞧卡蜜拉安的是什么心;我也可以亲眼瞧瞧。但愿她 的心是正经的,可也难保不是;那么,你就可以悄悄儿乖觉谨慎地下手 为自己雪耻。” 安塞尔模以为卡蜜拉抵住了罗塔琉的假意进攻,正洋洋自得,不料 听到罗塔琉这番话,惊骇得不知所措。他一言不发,两眼瞪着地,一根 睫毛也不动,半晌说道: “罗塔琉,你真够朋友,没亏负我的期望。我完全听从你的主意;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瞧这件万想不到的事该怎么保密就怎么保密。” 罗塔琉一口答应。可是他辞了安塞尔模出来,对自己的每句话都后 悔了。他觉得自己太胡闹;他尽可以自己对卡蜜拉报复,不必使这样卑 鄙毒辣的手段。他咒骂自己糊涂,怪自己轻率,不知事情怎样挽回或补 救。后来他决计全告诉卡蜜拉。他有的是机会,当天就单独会见了她。 卡蜜拉瞧有机会和罗塔琉谈话,就对他说: “我告诉你呀,罗塔琉,我的朋友,我有件苦事,憋得我心都要胀 破了,不胀破才是怪事。蕾欧内■现在肆无忌惮,她的情人每晚留在这 里过夜,天亮才走。谁看见那人天色朦胧从我家出去,就会疑心到我, 这对我的声名大有妨害。我苦的是不能责骂她;咱们靠她做心腹,这就 封上了我的嘴,对她的私情事也不好开口。我生怕这样下去会出事。” 罗塔琉听了卡蜜拉的话,开始还以为是假撇清,表示从她家出去的 那人不是她的情人而是蕾欧内■的。可是他看卡蜜拉流泪着急,求他想 办法,知道是真情;他这才对自己干的事感到惶恐后悔。不过他还是叫 卡蜜拉不要烦恼,他会对付蕾欧内■,不让她肆无忌惮。接着他就告诉
卡蜜拉自己因误会而妒火中烧,向安塞尔模和盘托出,并约他躲在小房 间里亲眼瞧她的不贞。他求卡蜜拉饶恕自己的疯狂,一时冒失,弄得这 样尴尬,求卡蜜拉设法解救。 卡蜜拉听了大吃一惊。她很生气,很有分寸地数说了他一顿,责备 他坏心眼,想出这样糊涂糟糕的主意来。可是女人的理智虽然不如男人, 干好事或坏事的急智却天生比男人强。当时事情好象是无从补救了,可 是卡蜜拉立刻计上心来。她叫罗塔琉将计就计,让安塞尔模躲起来;她 打算借机开一个方便之门,从此她和罗塔琉可以一劳永逸,不必再担惊 受怕。她没把自己的主意全说出来,只嘱咐罗塔琉留心等安塞尔模躲好 了,听到蕾欧内■召唤就到她那儿去;她问什么,只管回答,好象没知 道有安塞尔模在旁偷听一样。罗塔琉一定要她把计划说出来,让他心里 有数,能从容应付。 卡蜜拉说:“我告诉你,没什么要你应付的;我问什么,你只消回 答就行。”她不愿意预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罗塔琉,怕他不依,要另出 主意或另想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打算是再好没有的。 罗塔琉随就走了。第二天,安塞尔模推说要到他朋友的村上去,他 出了门就回家躲起来。这事很顺利,因为卡蜜拉和蕾欧内■存心给他方 便。 安塞尔模躲在那里等人家剥掉他的面皮,不用说,他心里是七上八 下的。他眼看心爱的卡蜜拉给他的最高幸福,马上就要断送了。卡蜜拉 和蕾欧内■拿定安塞尔模已经躲好,就跑到那个小房间去。卡蜜拉一进 屋,长叹一声,说道: “哎,蕾欧内■,我的朋友,我不愿意把我想干的事告诉你,怕你 阻挡;不过你如果把我问你要的这把安塞尔模的短剑乘早刺进我这倒霉 的胸膛,岂不更好呢?可是你别刺我;叫我代人受过,不合道理。我先 要问问明白,罗塔琉放肆下流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什么行为,使他抛弃了 朋友,侮辱了我,胆敢向我吐露那么卑鄙的心愿。蕾欧内■,你到窗口 去叫他一声,他准在街上指望着遂他的邪心呢。可是我先得遂我自己的 心!我的心有多正,就有多狠!” 那晓事知情的蕾欧内■答道:“哎,我的太太,你拿了这把短剑想 干什么呀?你要自杀还是要杀掉罗塔琉呀?随你干哪一件,都会断送你 的声名。你还是隐瞒了遭受的侮辱,别让那坏人这会儿进来,发现家里 只有你我两人。太太,你想想,咱们是软弱的女人,他是个男人,而且 是打定了主意的;他既然迷了心窍,色胆包天,存着恶意跑来,只怕你 没下手,他倒先得手,害得你比送命还糟。我真要诅咒我们的安塞尔模 先生,自己家里让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来胡作非为。太太,我瞧你是要杀 掉他;如果杀了他,他的尸首怎么处理呢?” 卡蜜拉道:“朋友啊,你问怎么处理吗?留给安塞尔模去埋呀。掩 盖自己的羞耻该是轻松的活儿。你去叫罗塔琉来,快叫去,我受了侮辱 应该报复,一时一刻的拖延都对不住我的丈夫。” 安塞尔模全听见,他的心思随着卡蜜拉的话转变。他听到卡蜜拉决 心要杀掉罗塔琉,就想挺身出来拦住她。不过他又想瞧瞧这样贞烈的决 心会造成什么局面,就克制了自己,打算到时再露面阻挡。 卡蜜拉这时一阵昏厥,倒在那屋里的床上。蕾欧内■就悲悲切切地
哭着说:“哎!美德的花朵呀!贤惠女人的顶峰呀!贞节的模范呀!你 如果不幸而死在我怀里,我可真糟糕了呀!” 听她这样数说,谁都以为她是世上最悲伤、最忠诚的使女,而她的 女主人俨然又是个受围困的裴内洛贝①。卡蜜拉一会儿苏醒过来,说道: “蕾欧内■,你怎么还不去把那位忠实的朋友叫来呀?比他更忠实 的朋友,太阳没照见过,黑夜也没包藏过!你去啊,跑啊,赶紧啊,快 走啊。我期待着一场理直气壮的报复呢,你别拖拖拉拉泄了我的火气, 弄得一场报复化作几句恫吓和咒骂。” 蕾欧内■说:“我的太太,我就去叫他。可是你先得把短剑给我, 免得你乘我不在干出些事来,叫爱你的人一辈子伤心落泪。” 卡蜜拉说:“蕾欧内■,我的朋友,你放心去吧,我决不干那种事 儿。尽管你觉得我为了自己的体面又冒失,又死心眼儿,我却不至于象 人家讲的鲁克瑞霞那样,不把污辱自己的人杀掉,却杀了毫无过错的自 己②。我死就死,可是一定要对那个肆无忌惮、害我伤心流泪的人报了仇, 吐了这口气才死呢。” 蕾欧内■经女主人再三催促,才去叫罗塔琉。卡蜜拉一面等她回来, 一面自言自语: “天啊!尽管罗塔琉马上会知道真情,我让他把我当作淫贱的女人 究竟欠妥;也许还是象以前一次次拒绝他好。好是好,可是他动了邪心 掉在泥坑里,如果让他平安脱身,我就不能为自己报复,我丈夫的羞耻 也不得洗雪了。那奸贼既然一肚子邪念头,安着这个恶心思,合该叫他 用性命抵偿!如果事情闹出来,就让全世界知道:我卡蜜拉不但是个贞 妇,还有胆量对非礼之徒报复。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把这事告诉安塞 尔模。我当初送信到村上去,就是想告诉他呀。他准是太忠厚老实了, 想不到这样交情深久的朋友会存心侮辱他,所以我暗示了危险他也不来 救我。头几天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他越来越无耻,公然赠送礼物, 漫天许愿,不断地流眼泪,我这才看透他安着什么心;不然的话,我怎 么也不会相信的。不过我现在何必思前想后呢?拿定了勇敢的主意,还 用考虑吗?当然不用!好,无聊的念头,别来搅我!让我报复吧!叫那 个没信义的家伙进来!叫他向前来!近我的身来!我要叫他死!叫他完 蛋!管它以后是什么了局!我当初嫁给天配给我的丈夫,我是清白的, 我离开他也是清白的。不过我浴血而死的时候,我的干净血得和那负心 朋友的肮脏血交流在一起,这是最遗憾的事。” 她一面说,一面拿着明晃晃的剑,在屋里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还 做着手势,简直发疯似的;她不象娇弱女子,却象个不要命的凶徒。 安塞尔模躲在壁衣后面,全看得清楚,心上不胜惊奇。他觉得凭自 己所见所闻,更大的疑团也可以消释了。他怕出意外的祸事,情愿豁免 了罗塔琉亲来证实。他正要露脸出场,拥抱自己的妻子,把真情告诉她, 忽见蕾欧内■领着罗塔琉进来,忙又缩住。卡蜜拉一见罗塔琉,就用短 剑在面前地下划一长道,对他说:
① 裴内洛贝是荷马《奥德塞》里俄底修斯的妻子;她丈夫十年漂流在外,许多求婚的人逼她再嫁,她用计 拒绝了他们。她代表坚贞而又有智谋的妻子。 ② 罗马贵妇人,因被人奸污,愤而自杀。她是贞烈女子的典范。
“罗塔琉,你听我说:假如你胆敢跨过或走近这道线,我立即把手 里的剑刺进自己的胸膛。你且不要开口,先听我说完了,随你回答。第 一,我要问问你,罗塔琉,你认识不认识我的丈夫安塞尔模,你对他是 怎么个看法;第二,我也要问问,你认识不认识我。你回答吧。这不是 什么难题目,不用迟疑,也不用思索的。” 罗塔琉不是笨人,当初卡蜜拉要他撺掇安塞尔模躲起来,他就猜出 她的用意。所以他很乖觉凑趣,顺着她意思一吹一唱,把谎话说得比真 话还可信。他当时回答说:“美丽的卡蜜拉,你问的话和我前来的意愿 毫不相干,没想到你叫我来是要问这些话。假如你是要延迟你许我的好 事,你不妨尽量延迟,因为如愿的希望越近,心上越加慌乱。不过,免 得你说我不回答你,我就回答吧。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模,我们从小 认识。我们的交情你知道得很深,这段交情我不愿意谈,免得证明自己 对他不起。我是为了爱情迫不得已;更大的过错为了这个坚强的理由也 情有可原。我也认识你;我象他一样的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我视为至 宝的你,我不至于违背自己的本分和神圣的友谊;现在我把这些都糟蹋 了,因为抵不过爱情这个强敌。” 卡蜜拉道:“你对一切值得爱重的东西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你 既然招认了刚才的话,你还有什么脸站在我面前呢?你知道,我是他的 镜子;而你呢,正该从他身上照鉴自己,瞧瞧你侮辱他实在岂有此理。 可是,哎,我真倒霉啊,我这会儿明白了,你这样不守本分,准因为我 有点儿轻浮——我不愿意说轻佻,因为不是有意;女人觉得不必拘谨的 时候,无意中往往会有失检点。除此之外,我问你,奸贼,你凭什么以 为你那下流无耻的心愿可以得逞呢?我听了你的央求说过一言半语、或 有任何表示、叫你心生妄想吗?你求情说爱,我哪一次没严厉地申斥吗? 你大开口许下的愿,我相信了吗?你阔手笔送来的礼,我接受了吗?可 是我认为情人的痴心妄想,没有希望就断绝了。你对我有意,想必是我 无心造成的。所以我愿意把你的狂妄,归罪于我自己,你该受的惩罚, 也由我自己承当。我丈夫是最有体面的人,可是你费尽心机去扫他的面 子,我却又漫不经心,疏于防范,或许助长了你的邪心。我要为我丈夫 受的侮辱,来一番赎罪的祭献。现在叫你来,就是要你到场看看,让你 知道,我对自己都这样冷酷,对你决不讲人情。我再一次声明:我怀疑 自己有失检点,滋生了你的妄想;我正是为这点疑心惶恐不安,决计亲 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假手别人,我的罪过会闹出去。可是我要对一个 人报了仇才泄得心头之恨;我对自己下手之前,得杀了他,带着他同死。 我不论到哪个世界,都可以看到天道无私,那个送我上绝路的人,自己 也受到了惩罚。” 她一面说,一面拿着那把出鞘的短剑向罗塔琉直扑上去,又猛又快, 出人意外,分明是只想一剑刺进他的胸膛,连罗塔琉都拿不定她这番做 作是真是假了。他只好靠自己的本领和力气,不让卡蜜拉下手。卡蜜拉 这场别致的把戏演得维妙维肖,她要逼真如实,还不惜用自己的鲜血来 渲染。她瞧自己刺不中罗塔琉,或是假装刺不中,就说: “尽管命运不让我正当的心愿完全得偿,我对自己至少还做得几分 主,命运也没法阻挠我。” 她拿剑的手已经给罗塔琉捉住,她用力挣脱,把剑锋对着自己身上
不伤要害的部分,一剑刺在左肩锁骨下。她立刻倒在地下,好象是晕死 了。 蕾欧内■和罗塔琉吓呆了;他们瞧卡蜜拉躺在自己的血里,拿不定 这件事的真假。罗塔琉慌忙把剑拔出来,一看伤势很轻,心才放下,不 禁暗暗钦佩美丽的卡蜜拉足智多谋。他随即串演自己担当的角色,仿佛 卡蜜拉已经死了,对着她的身躯放声恸哭,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指使 他的人。他知道老友安塞尔模正在旁听,故意说些话,叫他觉得即使卡 蜜拉已经送命,也不如他罗塔琉命苦。蕾欧内■把卡蜜拉抱上床,求罗 塔琉出去找个人来悄悄地为卡蜜拉治伤;还求他出个主意,如果到安塞 尔模回家她女主人的伤还没好,怎么向男主人交代。罗塔琉说:随她们 俩怎么说吧,他心乱如麻,想不出好主意。他只嘱咐蕾欧内■设法止血, 他自己就要躲到不见人迹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悲痛的样子走了。他出 门四顾无人,就不停地划十字,惊佩卡蜜拉的机变,以及蕾欧内■恰到 好处的表演。他料想安塞尔模一定死心塌地把自己的夫人看作珀霞第二 ①。这出戏演得巧妙透顶,他急要和安塞尔模一起赞美戏里的真情或假 意。 卡蜜拉流血不多,只够把假戏润色得象真事。蕾欧内■照罗塔琉的 吩咐止了女主人的血,用酒洗净伤口,尽力包扎好。她一面包扎,一面 说话;假如她先前什么都没说,单这套话就可以叫安塞尔模把卡蜜拉当 作贞洁的模范。卡蜜拉的话也配搭得好。她骂自己没胆量,既然厌世寻 死,就该有点儿勇气,她却害怕了。她请教使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她 亲爱的丈夫。蕾欧内■劝她别告诉,否则他就有义务向罗塔琉报复,不 免担受危险;贤德的女人该为丈夫尽量扫除引起事端的事,不惹他去和 人家争斗。卡蜜拉说,她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决计照办,不过她怕自己 的创伤瞒不过安塞尔模,得设法解释。蕾欧内■说,她可不会撒谎,就 连开玩笑的撒谎也不会。 卡蜜拉说:“那么,妹妹啊,我怎么会撒谎呢?我即使性命交关, 也不敢撒谎,连帮腔都不敢。咱们打不破这重难关,还是和盘托出吧, 别说了谎给捉出来。” 蕾欧内■答道:“太太,你别着急。咱们跟他该怎么说,我从这会 儿到明天还可以想想。你受伤的地方不显,也许可以遮着不让他看见。 说不定天会保佑咱们的心胸皎洁。我的太太,你安静一下,别激动,免 得我主人看出你神魂不定。你把事情都交给我,交给上帝;上帝对好心 愿总是支持的。” 安塞尔模全神贯注地观看了这出断送他体面的悲剧,剧中人表演得 维妙维肖,假扮的角色竟象真人的本相。他眼巴巴等天黑,好寻机会出 去看他的好友罗塔琉。他证实了妻子贞洁,要在罗塔琉面前自庆得到了 这样一颗宝珠。她们俩存心给他出门的机会和方便;他没错过,出去就 找罗塔琉。他对罗塔琉的连连拥抱,他心满意足的话,他对卡蜜拉的赞 美,这里简直无法叙述。罗塔琉听了脸上没一点喜色,因为想到朋友上 了当,想到自己岂有此理地侮辱了他,实在内愧。安塞尔模瞧罗塔琉没
① 古罗马玛戈·布鲁多(Marco Bruto)的妻子。她预闻布鲁多和朋友谋弑凯撒大帝的机密;她刺伤了自己, 表示自己吃得了痛苦,守得住秘密。布鲁多战死,她吞食燃烧着的煤炭自杀。
精打采,以为他是因为卡蜜拉受了伤而引咎自责。他劝了一通,叫他别 为卡蜜拉的事着急,她的伤一定很轻微,因为她们俩决定不告诉他,可 见是不用担忧的,他倒是劝罗塔琉从此和自己一起行乐吧,因为他多亏 好友出力充当了试验品,现在真是放心得意了。他不用别的消遣,只想 做诗赞扬卡蜜拉,叫她流芳百世。罗塔琉赞成这个主意,说他也要来帮 着树立这个光荣的模范。 安塞尔模就此成为上了当还欣然自得的大傻瓜,全世界找不到第二 个。人家断送他的名誉,他却以为是为他赢得了光荣,把这人亲手拉回 家去。卡蜜拉见了罗塔琉,面上待理不理,心里却含着微笑。事情一时 上没闹破,直到几个月后,命运的轮子转了过来,掩盖得非常巧妙的丑 事就传扬开了。安塞尔模为他不知分寸的追根究底,竟赔掉了性命。 第三十五章
堂吉诃德大战满盛红酒的皮袋; 《何必追根究底》的故事结束。
故事还剩不多点儿,忽然桑丘·潘沙慌慌张张从堂吉诃德睡觉的顶 楼上出来喊道: “各位先生,我主人在打仗呢!我从没见他打得那么拚死命的,你 们快来帮忙!啊呀,跟咱们米戈米公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给他挥手一剑, 脑袋瓜就象个萝菔似的齐根砍下来了!” 神父放下还没念完的故事,问道:“老哥,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桑丘?那个巨人在两千哩瓦以外呢,你这话不是活见鬼吗?” 这时他们听得那边屋里轰然巨响,堂吉诃德大叫道: “站住!你这个贼!你这个强盗!恶棍!你现在可落在我手里了! 你的弯刀子也不中用了!” 听声音他好象在狠砍那墙壁。桑丘说道: “你们别待在这儿只顾听呀,倒是进那屋去劝劝架,或者帮我主人 一手吧。不过现在也不用了,那巨人分明已经送了性命,向上帝招供一 生的罪孽去了。我看见流得满地是血,砍下来的脑袋滚在一边,有大酒 袋那么大呢。” 店主人一听这话,说道:“那屋里床头边堆着些装满红酒的皮袋呢。 我可以发誓,那位堂吉诃德或堂魔鬼准是在酒袋上砍了几剑,这位老兄 把流出来的酒当作血了。” 他一面说,一面进那间屋去;大家都跟着他。他们看见堂吉诃德装 束得非常古怪。他只穿一件不够长的衬衫,前襟遮不没大腿,后襟比前 襟还短去六指宽。他两腿很瘦长,上面全是毛,一点不干净。他头上戴 一只油腻的小红睡帽,那是店主人的;左手裹着一条毯子,那是桑丘见 了就恼火的——什么缘故,桑丘肚里明白①。他右手拿一把出鞘的剑四下 里乱挥,嘴里只顾叫嚷,仿佛真在跟什么巨人打架。妙的是他眼睛还没 睁开,原来没睡醒,正做梦和巨人交战呢。他一心专注要去完成这桩大 事,所以睡梦里已经到了米戈米公王国和敌人交手了。他自以为砍的是 巨人,对那些酒袋连连挥剑,酒流得屋里满地都是。店主人看了怒不可 遏,扑向堂吉诃德,捏紧拳头狠命地揍,要不是卡迪纽和神父把店主拉 开,他就结束了这场和巨人的战斗。可怜的骑士到这地步仍然没醒过来。 理发师拿了一大罐新汲的凉井水,对他没头没脸地浇,他才算醒了,不 过也没有清醒,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多若泰因为堂吉诃德衣不 蔽体,没肯进来瞧她这位恩人和她的敌人交战。 桑丘满地找那巨人的脑袋,却找不到,就说: “我现在明白了,这整个客店是着了魔道的。上次就在我这个地方, 有人揍了我好多拳,打了我好多棍,可是不知是谁,始终没瞧见一个人。 今天呢,这个脑袋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亲眼看着它砍下来的,那血呀, 就象喷泉似的从脖子里直喷出来。”店主人道:“你这个背叛上帝和神
① 指桑丘前番给兜在毯子里抛掷的事。
灵的家伙,胡说些什么血呀,什么喷泉呀!你这个贼,你没瞧见吗,血 和泉水不过是戳破了酒袋、泡在屋里的红酒啊!谁戳破我的酒袋,叫他 的灵魂到地狱里泡着去!” 桑丘道:“我什么也不理会,只知道那个脑袋要是找不到,我那份 伯爵的封地就好比盐着了水全化掉了,我就倒霉透顶了。”清醒的桑丘 比他那个做梦的主人还糟;他主人许他的报酬已经迷糊了他的心窍。店 主人瞧这侍从痴呆懵懂,他主人又直闯祸,恼怒非常,发誓决不再象上 次那样随他们赖账逃跑,这回他们骑士道的特权没用了,新账旧账都得 清偿,连戳破酒袋的修补费也得要他们出账。 神父这时候捉住堂吉诃德双手。堂吉诃德自以为大事已了,正向米 戈米公娜公主朝见报功呢。他对神父双膝跪下说:“尊贵美丽的公主啊, 你从此可以安生,那下贱的东西不能再为非作歹。你的事,我靠上帝帮 助,靠我当作命根子的小姐保佑,已经圆满完成;我答应你的话就此取 消了。” 桑丘听了说道:“可不是我说的吗?我并没有喝醉了酒呀!瞧!我 主人不是已经把那巨人宰了而且腌上了吗!事情都妥当了!我的伯爵是 现成的了!” 主仆俩疯疯傻傻,看了他们谁能不笑呢?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有店 主没好气。后来理发师、卡迪纽和神父费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把堂 吉诃德扛上床。他就沉沉睡去,看来已经精疲力竭。他们随他睡觉,且 到店门口去安慰桑丘·潘沙,因为他没找到巨人的脑袋。他们又要平店 主的气,那就更费事了。他看到自己的酒袋横遭不测,恼怒得不可开交。 店主妇嚷道: “这个游侠骑士到我们店里来,该是我们倒了霉!我但愿一辈子没 碰见他!他害我赔了多少钱啊!上次他和一个侍从、一匹马、一头驴在 这儿过了一夜,晚饭、床铺、稻草、麦子的账全没付就跑了。他说自己 是冒险的骑士,一应花费都不用出钱,游侠骑士的收费章程①上这样规定 的。但愿这些冒险的骑士倒尽了霉吧!这回又是为着他,这位先生跑来 把我的尾巴拿走了,还来的尾巴又蚀了几文钱的价,毛都脱了,我丈夫 要用也不中用了。这还不够,他又把我的酒袋戳破,酒都流光。我但愿 流出来的是他的血呢!他别打错了主意,我凭我爸爸的骨头和我妈妈的 灵魂起誓,一定要他把欠下的钱一一还清,要不,我不姓我的姓,不是 我爸养的!” 店主妇气呼呼地数说,她的好佣人玛丽托内斯也从旁帮腔。她女儿 不作声,有时微微地笑笑。神父答应尽力赔偿他们的损失,不仅酒袋和 酒,更要紧的是那条希罕的尾巴。他们这才满意了。多若泰安慰桑丘·潘 沙说,他主人斫了巨人脑袋的事一经证实,她回国坐稳王位,准赏他个 头等的伯爵封邑。桑丘听了很称心。他向公主一口咬定:那巨人的脑袋 他确实看见的,而且看见上面的胡须直拖到腰部呢。他说,如果脑袋找 不到,就是因为这家客店里的事都由魔法支使;他在这里住过,有经验。 多若泰说,这些话她都相信,她叫桑丘别着急,事情一定顺手,他准会 称心满意。大家都已经心平气和,神父瞧那个故事所余无几,想读完它。
① 客店主妇不懂得骑士道的规则,她心目中的规则就是旅店收费的章程。
卡迪纽、多若泰和其他的人都请他读。神父乐得为大家助兴,自己也有 趣味,就继续读下去: 且说安塞尔模证实了卡蜜拉的贞节,日子就过得快活,无忧无虑。 卡蜜拉故意对罗塔琉铁青了脸,让安塞尔模把她对罗塔琉的心意往错里 捉摸。罗塔琉配合她的做作,要求安塞尔模答应他不再上门,因为卡蜜 拉分明见了他讨厌。可是安塞尔模蒙在鼓里,怎么也不答应。他这样千 方百计丢自己的脸,却以为是称了自己的心。这时蕾欧内■觉得可以放 胆偷情,非常乐意。她拿定女主人会为她掩盖,甚至还会教她怎样少担 风险,所以肆无忌惮。结果有一天,安塞尔模听见蕾欧内■屋里有脚步 声。他要进去瞧瞧是谁;觉得有人顶着门,就越要把门推开。他下死劲 推开门,进屋恰好看见一个男人从窗口往街上跳。他急要去追、或瞧瞧 是谁,可是不行,蕾欧内■抱住他不放,她说: “我的先生,您放心,别着急,出去的人您也甭追。这全是我的事, 他是我的丈夫。” 安塞尔模哪里肯听,他火得什么都不顾,拔出短剑要刺蕾欧内■, 一面对她说,如果不老实招供,就要她的命。蕾欧内■吓昏了,也没理 会自己说的是什么话,答道: “您别杀我,先生,我有事奉告,您意想不到那事多么要紧。” 安塞尔模说:“快说,不然就杀了你。” 蕾欧内■道:“我这会儿心上乱得慌,没法儿说。宽限我到明天早 上,我告诉您一个惊人的消息。您只管放心,窗口跳出去的是本城的一 个年轻人,和我订了婚的。” 安塞尔模这才平静下来,答应她放宽期限。他对卡蜜拉的品德没有 丝毫疑虑,绝没想到蕾欧内■会讲她什么坏话。他告诉这使女,如果她 该说的不说,休想出这房间。他走出来,把她反锁在内。 他立刻去看卡蜜拉,把蕾欧内■的事、她答应告诉他紧要大事等话 都搬给她听。卡蜜拉的惊慌不消说得。蕾欧内■准会把女主人失节的事 据自己所知一一告诉安塞尔模,这是可想而知的。她吓得魂不附体,也 不敢再等着瞧个究竟;当夜看安塞尔模已经睡熟,就收拾了自己最珍贵 的首饰,又拿了些钱,瞒着家里,出门到罗塔琉家去了。她一五一十告 诉了罗塔琉,求他或者窝藏她、或者和她一起逃到安塞尔模找不着的地 方去。罗塔琉听了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更想不出什么主意。后来他决 计把卡蜜拉送进一个修道院去,那院长是他的亲姊妹。卡蜜拉同意。事 情很急迫,罗塔琉少不得连夜把她送去,安顿在那里;他自己马上出城, 没让一人知觉。 第二天早上,安塞尔模并没理会卡蜜拉不在身边,他急要听蕾欧内 ■说些什么,起床就到锁着她的屋里去。他开门进去一看,不见蕾欧内 ■,只见窗口悬着一长串连结着的床单,分明她是缒着下楼逃走了。他 一肚子懊恼,忙回去要告诉卡蜜拉;不料她不在床上,家里满处都找她 不到。他着急得很,打听家里佣人,谁也不知究竟。他找卡蜜拉的时候 忽见她的箱子都开着,珍贵首饰大半没了,这才知道家里出了丑事,而 祸首不是蕾欧内■。他不及穿着整齐,急急惶惶地出去找他的朋友罗塔 琉,想把糟心事告诉他。罗塔琉却不在家,据佣人说,他昨夜就出门了, 家里的现钱他都带走了。安塞尔模差点儿发疯。谁知没兴一齐来,他回
家发见男女佣人已经逃跑一空,只剩了一宅空房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该怎么说呢?怎么办呢?安塞尔模都不知道, 他神识逐渐迷乱了。他想想自己一下子妻子、朋友、佣人全都没有了, 仿佛上天不再庇荫他了,尤其糟的是丧失了名誉体面,因为他从卡蜜拉 的失踪,看到自己就此毁了。他过了好一会,决计到乡间的朋友家去; 他当初就是在这个朋友家住,造成这番祸事。他锁上大门,骑了马,垂 头丧气地上路。他半路上感慨万端,忍不住下地把马拴在树上,倒在树 脚下放声哭叹,直耽搁到傍晚。忽见一人骑马从城里来,彼此打过招呼, 他就问起弗罗仑西亚城里有什么新闻。那人说: “出了些好久没听到的新奇事。传说住在圣胡安的阔少爷安塞尔模 昨晚给好友罗塔琉拐走了老婆卡蜜拉,安塞尔模本人也不知去向。卡蜜 拉的使女昨夜从安塞尔模家窗口用床单缒着下来,给市长逮住,事情全 是她说出来的。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城里人都诧异,安塞尔模 和罗塔琉是最要好不过的,向来叫作‘朋友俩’,这样的知心朋友中间, 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安塞尔模说:“罗塔琉和卡蜜拉走哪儿去了,有人知道么?” 城里来的人说:“市长正加紧缉访,还没找到他们俩的影踪。” 安塞尔模说:“再见吧,先生,上帝保佑你。” 城里来的人答道:“上帝保佑你。”说着就走了。 安塞尔模听了这个恶耗,气得发昏,简直活不下去了。他挣扎起身, 到了乡间的朋友家。这个朋友还不知他的倒霉事,看他脸色灰黄,以为 他害了什么大病。安塞尔模随就要个地方睡觉,又要些文房用具,还要 求关上房门,独自休息。朋友一一依言。他孤孤单单,想到自己的不幸, 心上沉重不堪,分明感觉到自己命在顷刻了。他打算留个字条,说明自 己突然死亡的原因。他动笔写了几句,没写完就咽了气,他那点没分寸 的好奇心害他气死了。主人家到天晚没听得安塞尔模呼唤,进去瞧瞧他 是否病又加重;只见他半个身子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前面摊 着他留字的纸,一支笔还拿在手里。主人上去叫他,不见答理,就去拉 他的手,摸着冰凉,才知道已经死了。这位朋友很惊慌,忙把家里佣人 叫来做见证。他又看了留下的字条,认得是死者的笔迹,上面说: “我愚蠢无聊的愿望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假如卡蜜拉听到我的死 讯,我希望她知道我原谅她。因为她没有义务创造奇迹,我也没有必要 这样要求她。我的耻辱是咎由自取,何必??” 安塞尔模只写到这里,可见他到此无话可说,就此死了。第二天, 他朋友把他的死耗通知了他的亲属。他们已经知道他的丑事,也知道卡 蜜拉躲在哪个修道院里。卡蜜拉差点儿跟着丈夫走了同一条路;这不是 因为听说丈夫去世,而是因为听说情人出走了。据说她做了寡妇既不肯 离开修道院,又不肯发愿做修女。过了不多几天,消息传来,罗塔琉打 仗阵亡了。原来这位后悔无及的朋友逃到拿坡黎斯,参加了洛特瑞先生① 和大元帅贡萨洛·艾南台斯·台·果都巴的战争②。卡蜜拉得了这个消息,
① 洛特瑞(Odet de Foix,Sieur de Lautrec)是法国的元帅,塞万提斯把法文的 Monsieur 写作 Monsiur。 ② 这在历史上是错误的。大元帅贡萨洛·台·果都巴(见上册 290 页注①)于 1507 年离开意大利,1515 年死于西班牙的格拉那达;洛特瑞率领法军围攻拿坡黎斯是在 1527 年。
才发愿进会。她悲伤太过,不久也死了。事情的开始这样荒谬绝伦,只 能落得这样结束。
神父说:“我觉得这故事不错,不过我不信真会有这种事。如果是 编的呢,那就是编得不好,因为不能设想一个丈夫会象安塞尔模那么荒 唐,不惜赔了身家性命,来试验妻子的贞操。情人之间还说得过去,夫 妇之间总有点不合情理。至于叙事的方式,我没什么挑剔的。” 第三十六章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奇事。
这时候店主在客店门口喊道: “好漂亮的一队过路客人呀!要是到这儿来,咱们可热闹了。” 卡迪纽问道:“什么样的人?” 店主说:“四个男人骑着短镫高鞍①的马,拿着长枪和盾牌,都戴着 黑面罩。跟他们一起,还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乘马坐在横鞍上,也蒙着 脸。另外还有两个步行的小厮。” 神父问道:“来得很近了吗?” 店主人说:“很近了,快到了。” 多若泰听到这话就戴上面罩,卡迪纽忙躲到堂吉诃德的屋里去。店 主所说的一群人已经到了店门口。骑马的四人身材举 止都很斯文,他 们下了马就去搀扶坐横鞍的女人,其中一个张臂把她抱下。卡迪纽躲着 的那间屋子门口有一只椅子②,那人就把女人放在椅子上。这时女人和四 个男人都没有除下面罩,也没说一句话。女人坐下了才深深叹口气,耷 拉着两条胳膊象个极虚弱的病人。那两个步行的小厮把几匹马都牵到马 房去。 神父看了心上纳闷,不知这群衣服整齐、默不作声的人究竟是谁。 他跟着那两个小厮,向其中一个探问。小厮说: “天晓得!先生,我说不上他们是谁,只知道看样子很有身分,尤 其是刚才把那位小姐抱下马的一个。另外几个都很尊敬他,什么都听他 吩咐。” 神父问道:“那位小姐是谁呢?” 小厮答道:“这个我也没法说,一路上我没看见她的脸,只听到她 经常唉声叹气,每次都仿佛要死过去似的。我只知道这么一点儿。这也 怪不得,我和我这伙伴跟了他们才两天,因为是路上相逢的,他们连说 带劝,许下重酬,叫我们跟到安达路西亚去。” 神父问道:“你没听见他们称呼吗?” 小厮说:“实在没听见。他们怪得很,一路上都不出声,只有那可 怜的姑娘不时地叹气和哭;我们听了很难受。照我们猜想,她一定是给 人押送到什么地方去。看她的装束,大概是修女,更可能是要去做修女 的。也许她不愿意,所以好象很伤心。” 神父说:“都可能。” 他撇下两个小厮,回到多若泰那里。多若泰听了蒙面姑娘叹气很同 情,就走到她身边说道: “我的小姐,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如果是女人的常病,女人有经验 会医治的,我甘心情愿服侍你。” 那伤心的姑娘只不作声。尽管多若泰热情关切,她还是一声不响。 后来,一个蒙面的绅士——据小厮说是最受尊敬的那人,过来对多若泰 ① 阿拉伯式的鞍镫。 ② 上文说堂吉诃德睡在顶楼上。但这里他的卧室却在平地上。
说: “小姐,你不用讨好这个女人,她对人家为她干的事向例不知感激。 你也不用指望她回答,除非你愿意听她撒谎。”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这时说道:“我从来不撒谎。就为我一片真诚、 绝不撒谎,才遭到了现在的横祸。这话请你问问自己就知道。因为正是 我的真诚,造成了你的欺诈。” 卡迪纽在堂吉诃德的卧房里,和说话的女人只隔着一重门,她的话 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大叫道:“天啊!谁在说话呀?我听到的是谁的 声音呀?” 那位小姐听得喊声,大吃一惊,忙回过头去。她看不见叫喊的人, 就站起来,要往那屋里跑。绅士见了就拦住她不许动。那小姐匆忙中蒙 面的绸子掉下来,露出一张非常秀丽的脸,只是容颜惨淡,神色不安, 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四面张望,着急得好象发了疯似的。多若泰等人看了 她那样儿,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都觉得很可怜。那绅士还紧紧抱住她 的肩膀,自己的面罩滑下来也顾不及扶,那面罩就整个儿掉了。多若泰 正搂着那姑娘,她抬头一看,和自己同搂着这女郎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堂 费南铎。她一见之下,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哎”一声无限伤心的长号, 立即仰面晕倒,多亏理发师从旁扶住,她才没摔在地下。神父忙过来替 她除下面罩,好往她脸上洒水。抱住那女人的绅士确是堂费南铎;多若 泰一露脸,他就认出来了,顿时面如死灰。在他怀里挣扎的女人是陆莘 达,堂费南铎到此还没肯放手。她已经听出是卡迪纽在叹气,卡迪纽也 已经听出她的声音。他听到多若泰晕倒前的那一声“哎”,以为是陆莘 达喊的,立刻面无人色地从屋里冲出来。他第一眼就看见堂费南铎抱着 陆莘达;堂费南铎也立刻看见了卡迪纽。陆莘达、卡迪纽和多若泰①三人 都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一言不发,面面相觑:多若泰看着堂费南铎;堂费南铎看着卡 迪纽;卡迪纽看着陆莘达;陆莘达看着卡迪纽。还是陆莘达第一个开口 对堂费南铎说: “堂费南铎先生,请你放了我吧。不为别的,你为了自己的品德也 得放手。我是墙上的薜荔,得让我爬在墙上。你的纠缠和威胁,你许的 愿、送的礼,都不能把我从自己依附的墙上拉下来。你瞧瞧,神奇的天 道把我送到自己真正的丈夫面前来了。你付了不少代价,该从经验知道, 我除非死了才会忘记他。我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现在只好把爱变 作恨,喜欢变作厌恶,就此杀了我。我能死在自己的好丈夫面前,死也 不冤枉了;也许正好向他表明,我对他的忠心是至死不变的。” 多若泰这时清醒过来。陆莘达的话她全听见,由她话里,知道了她 是谁。她瞧堂费南铎还抱住陆莘达不放,也不说话,她就鼓勇起身,向 他双膝跪下,热泪莹莹地说道: “我的先生,你两臂环抱的太阳要是没耀花你的眼睛,你会看见跪 在你脚边的是薄命的可怜人多若泰——你薄情到几时,我就薄命到几 时。我原是出身低微的农家姑娘,你或者出于好心,或者出于一时高兴, 抬举我做了你的人。我向来贞静,日子过得快活,直到我听了你的央求,
① 但上文她已晕倒,到以下第三节才说到她清醒。
看了你表面上正当热烈的情感,才败坏了操守,把身心交付给你。我落 到目前的境地,又看到你这会儿的情况,知道你全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不过你别看错了,以为我出走是因为丢了脸,我只是因为给你抛弃了心 上悲伤。你当初愿意和我结婚,而且已经照你的办法和我结了婚;现在 即使后悔,也没法不做我的丈夫了。我的先生,你请想想:我对你的心 意是独一无二的,抵得过你别处去追求的美貌和高贵的门第。你不能和 美丽的陆莘达结婚,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她也不能和你结婚,因为她是 卡迪纽的妻子。你知道,勉强爱一个崇拜你的人还容易,要叫嫌弃你的 人转过来热爱你可就难了。你缠着我的时候,我是不懂事的;你央求我 的时候,我是贞洁的。我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我怎样会一切依你, 你自己很明白:你没有借口、没有理由说自己是受了欺骗。这是事实。 而且你不仅是个上等人,还是个基督徒。你为什么有始无终,借故把婚 礼拖延呢?我是你的正室妻子;你不愿意把我当妻子,至少也该收我做 个奴隶。我只要是你的人,就觉得很幸福了。你别抛弃我,让街头巷尾 把我的耻辱当作话柄;也别害得我父母老来痛苦。他们是你的好子民, 向来对你府上忠心耿耿,不该受这样的报答。假如你觉得你的血搀了我 的血就不纯,那么,你请看吧,世上贵族的血都经过搀杂,很少例外, 也许竟没有例外。血统的高贵不高贵,不以女方的为准,况且真正的高 贵还在于道德品性。你如果剥夺我的名分,那么你道德有亏,就比不上 我高贵了。反正,先生,我千句并一句:随你愿意不愿意,我总归是你 的妻子。你瞧不起我,无非因为自己高贵;假如你自诩高贵,你的诺言 就不该是谎话,你的诺言就保证我是你的妻子。你签的字①也是保证。你 许愿的时候指天为誓,天也是保证。如果这许多保证都没用,你自己的 良心在你欢乐的时候也一定会发出无声的呼吁,为我申诉,叫你在最称 心快意之际内愧不安。” 受害的多若泰还说了些旁的话,说得伤心流泪,连堂费南铎的几个 同伴和其他在场的人都陪着落泪了。堂费南铎只是听着,一句话不说。 她讲完了又流泪叹气;除非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冷眼瞧她那悲苦的样儿。 陆莘达在旁看着,既同情她的痛苦,又惊讶她的美貌慧心,想到她身边 去安慰几句,却给堂费南铎抱住了不能动身。堂费南铎又惭愧,又惶恐, 对多若泰看了好半天,才撒开手放了陆莘达,说道: “你赢了,美丽的多若泰,你赢了。你举出这么大堆的真理,谁也 没胆量抵赖。” 陆莘达身体很虚弱;堂费南铎一撒手,她差点儿跌倒。可巧卡迪纽 在旁边;他不愿意给堂费南铎看见,正躲在堂费南铎背后。这时他撇开 怕惧,不顾一切,赶上去扶住陆莘达,把她抱在怀里,说道: “我的心坚貌美的小姐啊,如果慈悲的上天让你现在能休息一下, 我相信我的怀里就是最安稳的地方;以前我有幸和你订了婚,你在我怀 里休息过。” 陆莘达听了这番话,眼睛转到卡迪纽身上。她已经听到他的声音, 这时亲眼看见了他本人,一时忘情,竟撇开一切拘束,伸臂抱住卡迪纽 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说道:
① 但上文多若泰叙述她受骗经过,没说到堂费南铎签字立下笔据。
“我的先生,你是我的命根子,尽管恶运还会作梗,我的生命还会 受到威胁,你终归是你这个奴隶的真主人。” 堂费南铎和其他在场的人看到这等破天荒的事,大为惊奇。多若泰 瞧堂费南铎脸色铁青,伸手按剑,好象是要和卡迪纽拚命的样子;她看 出苗头,立即抱住堂费南铎的两膝,一面亲吻,一面紧紧抱住,不让他 动。她眼泪始终没停,说道: “我唯一的靠山啊,你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当口上要干什么呀?你自 己的妻子在你脚边;你图谋的妻子在她丈夫的怀抱里。你想想吧:你要 拆散天配的姻缘,好不好呢?行不行呢?人家排除了一切障碍,证实了 自己的忠贞,当着你的面,把自己甘露似的眼泪润湿了自己丈夫的脸颊 和胸膛,你要把她拉来做自己的配偶,合适不合适呢?我求你看上帝和 自己的人格分上,不要看见他们俩这样光明坦白的表示就此火冒三丈, 倒是该息火平心,让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别再去破人好 事,这才见得你的高尚慷慨,大家也就知道你能够以智胜情。” 多若泰说话的时候,卡迪纽虽然抱着陆莘达,一双眼睛却盯在堂费 南铎身上,瞧他如有危害自己的行动,决计不顾性命,尽力自卫,并向 一切侵害他的人动手。堂费南铎的几个朋友、神父和理发师一直都在场, 忠厚的桑丘·潘沙也在;他们这时就上去围住堂费南铎说情。他们说, 该顾惜多若泰的眼泪;他们认为她说的分明都是真情,她的希望完全正 当,不能欺骗她。他们叫他想想,彼此在这儿意外相逢,看似偶然,其 实绝非偶然,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神父又提醒说:陆莘达和卡迪纽只有 死别,没有生离,即使挥剑要把他们分开,他们准乐于就死。他说,到 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勉力自制,表示心胸宽大,好心 好意让他们享受天赐的幸福。神父叫堂费南铎端详一下多若泰的美貌, 就知道比得上的都少有,别说更美的了;况且她又是低心下气,一片至 诚地爱他。神父特别警诫他,如果以上等人和基督徒自居,就不得不履 行诺言。他说,履行诺言,就顺从了上帝,也能得到有识之士的赞许。 有识见的人都承认美人的特权;出身卑微的美人,只要品德好,不论地 位多么高贵的男人都配得上,男人把她抬举到自己的地位,并不降低自 己的身分。一个人受了爱情的摆布,只要没有非礼犯罪,就无可非议。 其他人也说了许多好话。堂费南铎毕竟有高贵的血统和大丈夫的胸 怀,渐渐回心转意,承认了这些真情实事;他要抵赖也不行呀。他表示 听从金玉良言,俯身抱起多若泰,对她说: “我的夫人,起来吧!你是我心上的人,我不该让你跪在我脚边。 我始终没向你表白这番意思,也许是上天要我看到你对我的真挚,叫我 知道该怎样尊重你,才不亏负你。我求你不要责备我放浪,把你撇在脑 后。我当初哄你上手,后来不肯娶你,居心是完全相同的。不信,你只 消回脸瞧瞧快乐的陆莘达那双眼睛,就会原谅我的一切过错。她既已如 愿以偿,我有了你也称心满意,我祝愿她和她的卡迪纽同享安乐,多福 多寿;求上天保佑我和我的多若泰也和他们一样。” 他说完又抱住多若泰,脸偎着脸,把满腔热情强自抑制,不让爱怜 和悔恨在眼泪里尽情流露。陆莘达和卡迪纽以及旁观的众人却不象他那 样。他们有的因为自己快乐极了,有的因为瞧见别人那么快乐,都感动 得涕泪横流,好象一齐遭了大祸。连桑丘·潘沙都哭了。不过据他后来 说,他原以为多若泰是米戈米公娜公主,指望着她好大一份赏赐,不料 她并非公主;他是为这个缘故才哭的。大家眼中流泪,心上震惊。过了 一会,卡迪纽和陆莘达跑去跪在堂费南铎面前,感谢他的一番好意。他 们说话非常得体,堂费南铎简直无言可对。他扶起两人,热情有礼地拥 抱了他们。 堂费南铎随后问多若泰怎会远离家乡,跑到这个地方来。多若泰把 告诉过卡迪纽的话简洁地讲了一遍。她叙说自己落难的经过,娓娓动听, 堂费南铎和他的同伴都但愿她讲得再长些。她讲完,堂费南铎接着讲他 在那城里的事。他在陆莘达怀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声明她已经和卡迪纽 订婚,不能再和堂费南铎结婚。他就想杀掉陆莘达;要不是她父母拦住, 他真会干出来。他羞忿交加,随即离开了陆莘达家,决计再等机会报复。 第二天他听说陆莘达已经出走,不知下落。后来,过了几个月,风闻陆 莘达在一个修道院里,发愿如不能和卡迪纽同生活,就一辈子不出修院。 他知道了这个情况,就邀集这三位绅士一起到修道院所在的地方。他没 去会见陆莘达,怕修道院里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加意防备。他等一天修 院开着大门,就留两人在外望风,自己带一人进修院去找陆莘达。他看 见陆莘达正在廊下和一个修女谈话,乘她猝不及备,把她挟持出门。他 们带了她先到一个村里,置备了带着她上路必不可少的东西。他们这些 事干来很顺当,因为那所修院坐落乡间,离城很远。据他说,陆莘达瞧 自己落在他手里,就晕死过去;清醒之后,只是淌眼抹泪,唉声叹气, 没说过一句话。他们带着沉默和眼泪到了这个店里;在他,这就好比上 了天堂,世间一切不幸在这里都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米戈米公娜贵公主的故事,以及其他趣事。
桑丘把那些话都听在耳里,心上很懊丧。他眼看着封爵的希望烟消 云散,美丽的米戈米公娜公主变了多若泰,巨人变了堂费南铎,而他的 主人却只顾睡大觉,对这些事都懵懵懂懂。多若泰拿不稳自己的幸福, 只怕是做梦;卡迪纽的心思和她相仿,陆莘达也和他一样。堂费南铎觉 得自己已经深入迷途,声名和灵魂险点儿断送;他感谢上天施恩,从中 挽救了自己。总之,客店里所有的人看到这些不可分解的纠结变得有条 有理,都很高兴。神父高明地指出此中都有天意,恭喜每个人转了好运。 最欣喜的是店主妇,因为卡迪纽和神父答应赔偿堂吉诃德带累她的一切 损失和负担。只有桑丘心上懊丧,闷闷不乐,上文已经讲过。他垂头丧 气跑到他主人屋里,恰好他主人刚睡醒,他就说: “哭丧着脸的先生啊,您只管睡个足吧,不用费心去杀什么巨人或 者为公主恢复什么王国,这些事都已经完成了。” 堂吉诃德说:“这话很对,因为我和那巨人恶狠狠地打了一仗,从 来也没打得那么凶狠的。我反手一剑,嚓!把他的脑袋斫下地去,血就 象水那样,流得满地开河。” 桑丘答道:“您不如说象红酒那样呢。我告您吧,大概您还不知道: 杀死巨人就是戳破了一个酒袋;血呢,就是皮袋里六个阿罗巴的红酒; 砍下来的脑袋呢,??是生我婊子,是他妈的活见鬼!” 堂吉诃德说:“你疯了,说的什么话呀?你还有脑子吗?” 桑丘说:“您起来吧,您就会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咱们还得赔 多少钱。你也会看到公主变了一个名叫多若泰的民间女人;还有些别的 事情,您知道了究竟,准会奇怪的。” 堂吉诃德说:“这类的事我一点不奇怪。你可记得,上次咱们在这 儿住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讲过吗?这里的事全都是魔法支使的。现在旧事 重演,有什么希奇呢。” 桑丘答道:“假如我给人兜在毯子里抛掷也是这一类的事,我就信 您的话了;可惜不是啊。我那件事千真万确;我看着这里的店主,扯着 毯子,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天上抛,笑得真爽朗,干得也真欢。我尽管是 个可怜的傻瓜,我认识里面的人物,就知道决不是什么着魔,不过是我 倒霉,遭了好一场折磨罢了。” 堂吉诃德说:“算了,上帝将来会补偿你。给我把衣服拿来,我好 穿了出去;我要看看你说的那些事情和变故呢。” 桑丘伺候他穿衣。这时候,神父正向堂费南铎等人讲堂吉诃德的疯 病:他怎么胡想自己受了意中人的冷淡,到荒山里去过活;他们又怎么 用计把他骗回来。神父把桑丘讲给他听的事差不多都讲了。大家听了很 诧异,也很好笑,他们和一切人一样,都觉得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古怪的 疯子。神父又说,多若泰夫人已经转了好运,原先的计策不便进行了, 得另想办法,把堂吉诃德送回家乡去。卡迪纽主张把未了之事干完,多 若泰串演的角色可以让给陆莘达。 堂费南铎说:“不,不用这样。我愿意多若泰把她的戏演下去,如
果这位老先生的家乡离这儿不远,我乐于出一点儿力帮他治病。” “至多两天的路程。” “为了这样的好事,再远我也愿意走。” 这时堂吉诃德跑来了。他全副武装,曼布利诺头盔虽然砸得七凹八 凸,也顶在脑瓜上,还挎着盾牌,拄着权当长枪的树枝。堂费南铎等人 看见堂吉诃德的古怪模样都很惊奇。他的脸有半哩瓦长,又干又黄,身 上是东拼西凑的盔甲,神态却很温和。大家一声不响,听他有什么话。 他很严肃地看着美丽的多若泰,说道: “美丽的公主啊,我听这位侍从说,你已经从宝座上跌下来,你的 身分改掉了,你已经从女王和贵公主变成了平民家的姑娘。假如是您那 位精通魔术的父王怕我不能给你适当的帮助,叫你这么变的,那么,我 说他是外行,不熟悉游侠骑士的历史。他要是象我一样肯下功夫读书, 随处都会读到那些远不如我有名的骑士,完成了更困难的事。个把小小 的巨人,随他多么自高自大,杀死他没什么了不起。几个钟头以前,我 和一个巨人交手。把他??我不多说,免得人家冤我撒谎;不过到了时 候,自然水落石出,我这件事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传播出来的。” 店主插嘴道:“和你交手的是两只酒袋,不是什么巨人。” 堂费南铎立即叫他住嘴,怎么也不准打断堂吉诃德的话。堂吉诃德 接着说:“被人篡夺了王位的贵公主啊,我干脆说吧:假如你父亲是为 我说的那个缘故改变了你的身分,你千万别当真;因为不论处在多么凶 险的境地,我的剑总可以杀出一条路来。我凭这把剑,不出几天,就可 以把你冤家的头斫在地下,把王冠戴在你头上。” 堂吉诃德说完,等候公主回答。公主知道堂费南铎决计要她把这出 戏演下去,把堂吉诃德哄回家乡,所以彬彬有礼、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英勇的哭丧着脸的骑士啊,谁跟你说我身分变了,他就是胡说八 道,因为今天的我依然是昨天的我。我的确交了好运,我的境遇变得称 心如意了,可是我的身分并没有变,我的心愿也没有变,还是要依仗你 这位盖世英雄和无双的力士。所以,我的先生啊,请你仍旧尊重我的生 身父亲,承认他有先见之明,凭他的学问,找到了这个千稳万妥的方法 来挽救我的厄运。我相信我要不是靠了你,一辈子也不会碰上今天的好 运。在场各位多半可以证明我这话千真万确。咱们今天已经走不了多远 的路,且等明天吧;我指望的好下场,就依靠上帝的慈悲和你的勇敢了。” 聪明的多若泰一番话毕,堂吉诃德听了满面怒色,转向桑丘道: “桑丘小子,我这会儿告诉你,你是西班牙最大的浑小子。我问你, 你这贼流氓,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这位公主变成了一个名叫多若泰的姑 娘吗?不是还说我斫下的那个巨人的脑袋是生你的婊子吗?还一派胡 言,弄得我一辈子也没那么样糊涂的。我发誓??”——他眼看着天, 咬紧牙根——“得把你收拾一顿,叫游侠骑士的一切撒谎的侍从有所警 诫。” 桑丘答道:“我的先生,您别生气。我说米戈米公娜公主变了身分 也许是我弄错了。不过我说斫了巨人的脑袋——干脆说吧,戳破了酒袋, 流出来的是红酒,不是血,这话一点儿没错。天晓得,戳破的酒袋就在 您床头边;红酒把您那间屋子变成湖了。不信。‘煎鸡蛋的时候您就知 道’①——就是说:等这位店主先生叫您赔账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至于 女王娘娘的身分没变,我打心坎里高兴;这来人人都有好处,也有我的 一份儿。” 堂吉诃德道:“我现在告诉你,桑丘,你是个傻瓜;对不起,这一 句话就够了。” 堂费南铎说:“得了,这话不用再提。公主既然说这会儿天晚了, 明日动身,那就照办吧。咱们今晚可以谈一宿话,明天清早,大家跟随 堂吉诃德先生上路。他担当了这件大事,准会显出了不得的英雄身手, 我们要好好见识一番呢。” 堂吉诃德答道:“该我来伺候你,跟随你。我多谢你的美意,也多 承你看得起,我愿意舍生忘死,不负你的赏识;假如有比生命更大的牺 牲,我也毫无顾惜。” 堂吉诃德和堂费南铎彼此恭维客套了一通。这时店里有客来,打断 了他们的话。这旅客穿一件束腰的蓝布短外衣,半长袖,没有领子;裤 子是同样的蓝布,便帽也是蓝色;脚上穿一双枣黄色的软皮靴;肩带上 挂一把摩尔弯刀。凭他的装束看来,他好象是新从摩尔国家回来的基督 徒。一个摩尔装束的女人坐一匹驴紧跟着。她蒙着脸,包着头巾,戴一 只锦缎小帽,披一件罩没全身的长外衣。男人身材俊健,四十多年纪, 黑黝黝的脸,上唇胡须很长,颔下一部美髯。干脆说,他一表不俗,假 如穿上好衣服,一望而知是有身分、有家世的人。他进店要一间客房, 听说没有,脸色很懊丧。他跑到摩尔装束的女人身边,把她抱下驴。陆 莘达、多若泰、店主妇和女儿,以及玛丽托内斯从没见过摩尔服装,觉 得新奇,都跑来围着她。多若泰向来和蔼,又很机灵,她瞧这女人和陪 随的男人没有客房很扫兴,就对女的说: “我的小姐,你别为这里设备简陋烦心,客店里照例就是这样的。 只要你愿意,是不是就在这里和我们——”她一面指指陆莘达──“一 起安置;说不定再往前去还找不到这样好的接待呢。” 蒙面女人一言不答,只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两手交叉胸前,低头 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他们瞧她默不作声,料想摩尔女人不会说基督 教国家的语言。那个俘虏①直在忙别的事,这时进屋看见一群女客围着自 己的女伴,她听了她们的话只不作声,就对她们说: “诸位夫人小姐,这姑娘只会说本国话;我的话她勉强能懂。你们 问什么,她不会回答,想必也没有回答。” 陆莘达说:“我们没问什么,只请她今晚和我们作伴儿,到我们屋 里去歇,她就可以受用店里所有的方便。我们是一片诚心,看到外国人、 尤其外国女人有什么需要,都愿意帮忙。” 那俘虏说:“我的小姐,我为她也为自己吻你的手。此时此地,你 这样一位小姐表示这番美意,真是恩惠不浅,实在可感,我感激得很。” 多若泰道:“请问先生,这位小姐是基督徒还是摩尔人呀?我们瞧
① 西班牙成语。意思是到了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据说来源是有个卖炭的卖了一筐炭给一个女人,随手 把她扔在一边的煎锅偷偷放在空筐里。女人问炭是否橡木烧成的,好不好。卖炭人语带双关,回答说:“煎 炒的时候,你就知道。”这句话成了民谚。 ① 塞万提斯上文并未说明这人是俘虏。
她这样装束,又不说话,但愿她不是我们猜想的那种人。” “她的服装和外表是摩尔人,内心却是十足的基督徒,因为这是她 最迫切的愿望。” 陆莘达说:“那么她还没有受洗礼吧?” 俘虏答道:“还没有机会。她要受洗先得学会圣教规定的各种仪节, 除非命在呼吸,才能省免。她自从离开祖国阿尔及尔至今,并未有那个 危险。可是上帝会保佑她不久按自己的身分举行体面的洗礼;她和我的 服装是配不上她那身分的。” 大家听了都想知道摩尔女郎和俘虏的来历。不过当时谁也不愿意 问,因为觉得是他们休息的时候,不该探问身世。多若泰搀着摩尔女郎 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请她揭掉面罩。摩尔女郎瞧着俘虏,好象要他解 释人家问的话,并告诉她该怎么办。俘虏用阿拉伯语对她说:她们请她 揭掉面罩,她不妨照办。她就把面罩脱下,露出一张极标致的脸。多若 泰认为她比陆莘达美,陆莘达认为她比多若泰美;旁人都觉得这摩尔女 郎是唯一能和她们俩比美的,甚至有人觉得她比她们俩还长得好些。美 人向来享有特权,并且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所以大家马上都赶着向 这位摩尔美人殷勤献好。 堂费南铎问俘虏,摩尔姑娘叫什么名字。俘虏说:她叫蕾■·索赖 达。她听见这个回答,知道人家问了基督徒什么话,满面娇嗔,急忙说: “不!不索赖达!玛利亚!玛利亚!”她表示自己不叫索赖达,叫 玛利亚。 旁人听了她的话,又瞧她那么恳切,不止一人流下泪来,尤其女人, 因为她们天生心慈肠热。陆莘达很亲热地抱着她说: “对!对!玛利亚!玛利亚!” 摩尔女郎答道: “对!对!玛利亚!‘马刚歇’索赖达!”——“马刚歇”指“不 是”。 这时已经天黑,店主听了堂费南铎同伴的吩咐已经殷勤小心、极尽 讨好地准备了晚饭。到时大家挨着一张狭长的餐桌坐下,因为店里没有 圆桌,也没有方桌。他们不顾堂吉诃德推让,请他坐了上首第一席。堂 吉诃德就叫米戈米公娜公主坐在旁边,因为她是自己保护的人。挨次下 去是陆莘达和索赖达;对面是堂费南铎和卡迪纽,然后是俘虏和其他几 位绅士;神父和理发师坐在女客的一面。大家高高兴兴吃晚饭。他们瞧 堂吉诃德不吃东西大发议论,越加起劲了。堂吉诃德象上次和牧羊人同 吃晚饭时那样忽有所感,说道: “各位先生,咱们仔细想来,干游侠骑士这一行的人,见识到的实 在都是大事和奇事。不然的话,你们说吧,如果有人这会儿从这座堡垒 的大门进来,看见咱们现在的情形,谁能想象咱们的身分呢?谁会说我 旁边这位小姐就是鼎鼎大名的女王,而我就是大家传说的哭丧着脸的骑 士呢?放定这一行是在世间一切行业之上;干起来危险愈大,这行业就 愈加可贵。谁说拿笔杆子的行业比拿枪杆子的高,那就请他们滚开去! 凭他们是谁,我都要骂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根据的理由,往往是劳心胜 于劳力;拿枪杆子只用体力。好象那是粗人的事,只需蛮力气就行。好 象我们所谓用武的行业不包括那些苦心划策的防御。好象将士带领军队 或防守围城,不是既劳力又劳心的。试问,要识透敌人的用意、打算、 诡计和困境,要防止预料到的危险,光靠体力行吗?这都是费心思的事, 体力是用不上的。咱们现在瞧瞧吧,文武两行都得劳心,哪一行更辛苦 呢?这可先要看各方追求的目标。目标愈高,志向就愈可贵。不过我所 谓拿笔杆子的职业,不包括教士的神圣职务;教士的目标是引导灵魂上 天堂,这是超出一切的最高目标。我所说的拿笔杆子的行业,宗旨在于 办好公平分配,各人给应得的一份,并督促大家遵守公正的法律。这个 目标确实伟大,高尚,值得颂扬,可是比了拿枪杆子的目标就不如了。 拿枪杆子的目标是和平;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能企望的最大幸福。 世界和人类听到的最早的福音,是在我们见到光明的晚上①,天使在天空 唱的:‘在高天之上,荣耀归于上帝!大地之上,和平归于善意的人!’ ②人间和天上最好的导师教导他的信徒和门徒:无论到什么人家,先打招 呼说,‘愿你家里和睦平安!”③他又屡次向他们说:‘我给你们和平; 我把和平留给你们;我愿你们和平。’④和平就好象他亲手赐与的宝物; 没有这件宝物,无论人间天上,都不能有什么幸福。和平是打仗的真正 目标,而拿枪杆子的职业就是打仗。打仗的目标是和平就比拿笔杆子的 目标高;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了。咱们现在再瞧瞧,文武这两行哪一行 更劳累身体。” 堂吉诃德侃侃而谈,说话很得当,听着他的议论,谁也不能说他是 疯子。而且在场的多半是绅士,绅士和拿枪杆子的行业分不开①,听了这 番议论格外入耳。他接着说: “我现在谈谈书生的苦处。第一是穷。不是说他们个个都穷,我不 过是按最穷的来说。我觉得说他们穷,就把他们的苦况说尽了,因为一 切好东西,穷人全没份。他们从各方面尝到穷的滋味,或者挨饿,或者 受冻,或者衣衫不周,或者又饿又冻又褴褛。不过他们尽管不能按时吃 饭,或者吃的是财主们的残羹冷炙,还不至于没得吃;最不堪的无非他 们所谓‘吃施食’②。他们总可以在街坊的灶边炉旁待着,即使不能取暖, 也可以挡挡寒气。他们晚上总可以在屋子里睡觉。他们还从许多细事领 略穷的味道。譬如说吧:没替换的衬衫;没第二双鞋;衣服单薄敝旧; 一旦有口福,人家请吃饭,就放量吃得撑肠拄肚。这些我就不一一列举 了。他们在我形容的这条崎岖小道上行走,这里绊倒,那里摔交,这里 倒下,那里又爬起,终于得到了自己企求的学位。咱们看见许多人历尽 艰难困苦,到了这一步,就飞黄腾达了;咱们看见他们坐在安乐椅里辖 治世界,他们吃得好,住得暖,穿上鲜衣华服,睡在铺着细布和花缎的 床上,再也不挨饿受冻、衣衫破烂、垫着草席子睡觉了。这是他们靠自 己的才能,得到了应有的报酬。可是他们受的折磨,比起战士来就差得 远了。我现在谈谈战士的苦处。”
① 指耶稣诞生之夜。 ② 《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二章十四节。 ③ 《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十章五节。 ④ 《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二十七节。 ① 绅士阶级都佩剑。 ② 吃施食(andar ála sopa),就是去吃寺院门口施舍给穷人的羹汤。
第三十八章
堂吉诃德对于文武两行的奇论。
堂吉诃德接着说: “咱们刚才谈到书生的穷和种种苦况,现在瞧瞧当兵的是否富裕 些。咱们会看到当兵的比穷鬼还穷。他靠着活命的那几文钱军饷,不是 迟迟不发,就是永远拖欠。动手抢劫吧,就难免送掉性命并丧尽良心。 他简直穿不起衣服,满是绽口裂缝的上衣常时既充礼服,又充衬衫。严 冬在荒野露宿,往往只靠嘴里呵气挡寒;而空心饿肚呵出来的气,准和 物理相反,等于倒抽的冷气。他困顿了一天,想必盼望天黑,可以在现 成的床上休息一下。他的床倒是决不会窄──要是嫌窄,只怪他自己— —因为他可以随意量出多宽的地皮,在上面称着心翻来翻去,不愁床单 滑落。他过着这种日子,一旦打仗,就是他毕业获得学位的日子了。他 头上包扎伤口的纱布就是他的学士帽。枪弹也许打穿了他的太阳穴,也 许残废了他一条胳臂或一条腿。假如他没受伤残废,蒙上天慈悲,保全 了身躯性命,那么,他大概还象原先一样穷,并且不免还要一次次上阵, 一次次打仗。要每次都胜利,才会分到一星半点好处;这是千载难逢的 奇迹。请问,各位先生,你们留意到吗:打仗立功而受赏的,比打仗阵 亡的,人数相差多少?你们一定说,不能比,阵亡的数不胜数,活着拿 到报酬的,计算起来不会满三个位数①。这就和拿笔杆子的情形相反了。 笔杆子都可以靠薪水②过活,暗里的油水③还不算。可见战士吃的苦头大, 报酬却小得多。不过这里也有个说法:酬报二千名文人,比酬报三万个 武士来得容易。酬报文人,只要给个本行的职位;至于武士呢,除非他 们效忠的主子把自己的私产赏赐他们,就无法酬报。既然无法酬报,就 又证明我说的话不错。不过这笔糊涂账是算不清的,咱们不去谈它了。 咱们还是再谈谈枪杆子比笔杆子优越吧。这事至今还无定论,因为各执 己见。拿笔杆子的,除了以上的理由,还说:枪杆子没有笔杆子就维持 不下去,因为战争也有它必需服从的法律,而法律是笔杆子制定的。枪 杆子反驳说:法律不靠枪杆子就站不住;因为民主国家的自卫、王国的 存在、城市的保障、公路的安全、海上盗寇的肃清,全靠枪杆子。一旦 发生战争,暴虐和混乱就跟着来了,无论民主国家、王国、帝国、城市、 海道、陆路,不靠枪杆子都要遭灾受祸;战争不停,横行霸道就是势所 必然,灾难也就没完没了。按照颠扑不破的道理,代价愈高,换来的东 西就愈宝贵。拿笔杆子的要出人头地,得赔功夫、熬夜、挨饿、衣衫不 周、头昏、肚子胀,还有连带的许多苦处,刚才已经说过一些。可是, 如要按规矩成为好战士,书生吃的苦他都得吃,而且苦上千万倍,因为 一举足都是性命交关的。书生忧贫叹苦,哪里可以和战士的遭受相比呢? 战士在堡垒上站岗,如果知道敌人正朝他那里挖掘地道、埋设地雷,他 怎么也不能擅离岗位,也不能躲开一触即发的爆炸;他只能把情形报告
① 指不满一千。 ② 原文 de faldas ;faldas 是衣服的下摆,这里指正经收入或明的收入。 ③ 原文 de mangas;mangas 是衣袖,这里指津贴、小账、贿赂、回扣等暗里的收入。
长官,让长官想办法也挖地道来对抗,自己还得守在那里,战战兢兢等 着随时轰然一声、不用翅膀就飞上云霄,然后又掉到地底下去。这种危 险也许不算什么。且设想汪洋大海上,两只兵船头对头拚死战斗的情况 吧。还有比这个危险的吗?当时两只船难分难解,战士只能用船头二尺 宽的撞角作立脚之地。他眼看面前不到一支长枪的距离,敌人的大炮正 瞄着自己;一尊尊大炮就是一个个催命使者。他一不留神,就会掉入海 波深处。可是他毫无畏惧,一心要立功争光,冲着炮火,狠命要跳过两 船中间的距离,踏上敌船去。他一倒下,就要到天地末日才起得来。可 是一个倒了,另一个立即填上他的空子。大海象冤家似的又在等着这一 个;这个一跌到海里,后面一个接着一个冲向前去就死,没片刻停留。 这是战争紧张时出现的最英勇无畏的精神,是最可歌可泣的景象①。古代 还没有魔鬼的枪炮行凶逞暴,那真是幸福啊!谁首先制造这种魔鬼传授 的武器,我相信他准在地狱受罪。自从有了枪炮,卑鄙的懦夫就能杀死 勇敢的好汉。值得万世留名的勇士,也许正英气勃勃,施展豪杰身手呢, 一颗流弹飞来,马上结果了他的性命,断送了他的雄心壮志;而那个放 枪的家伙却可能是看见那种倒霉的枪里发出火光就吓得逃跑的。我这么 一考虑,不禁要说:我在如今这个可恨的时代充当游侠骑士,心里实在 懊恼。尽管什么危险都吓不倒我,可是现在有了火药和铅弹,我就没机 会靠体力和剑锋在世界上扬名了;我想到这点,心上很不安。不过一切 听天吧。如果我能遂心如愿,那么,我比古代的游侠骑士多担受几分风 险,也就多得人家几分尊敬。” 堂吉诃德在大家吃晚饭的时候发了这通高论。桑丘·潘沙几次叫他 吃,说饭后尽有功夫畅谈,堂吉诃德却把晚饭忘了,一口都没吃。在场 的人瞧他对各种问题都识见高明、思路清楚,可是一讲到那倒霉的骑士 道就荒唐无稽,不由得又对他添了几分怜悯之心。神父说堂吉诃德方才 那套赞扬武士的议论很有道理,他本人虽然是文士,又是大学毕业生, 所见也完全相同。 饭毕撤了杯盘,店主妇母女和玛丽托内斯就去布置堂吉诃德住的那 间顶楼;大家决定当夜单让女客在那里休息。堂费南铎乘这时候请俘虏 讲讲自己的经历,因为照他和索赖达跑进客店来的光景,料想那段经历 一定娓娓动听。俘虏十分愿意,只说怕讲不好,使听者失望,但是不敢 违命,还是讲吧。神父等人谢了他的美意,又敦促他讲。俘虏瞧那么许 多人求他,就说不用求,只消吩咐就行。 “各位请听。我讲的是实在的经历。我这段真事,也许比往常精心 编造的故事还妙。” 大家就坐安定了洗耳恭听。俘虏瞧大家静悄悄地等他开口,就用平 和悦耳的声调讲了下面的事。
① 塞万提斯这里描述了自己在雷邦多(Lepanto)战役(1571)身经的情况。
第三十九章
俘虏叙述他的身世和种种经历。
“我家是雷翁山区一个村里的世家。老天待我家不薄,命运却很无 情。不过那个村子穷,连我父亲都有富翁之号。他如果把挥霍家产的精 力用来经营家产,确实可以做富翁。他那种撒漫使钱的习气是早年当兵 养成的,因为这一行是个花钱的训练所,吝啬的人能学成慷慨,慷慨的 人能学成浪费;军队里,吝啬的士兵是个希罕的怪物。我父亲花钱的手 笔不止慷慨,已经够得上浪费了;这对于结了婚、有孩子继承的人是有 害无利的。我父亲有三个孩子,都是男的,都到了能就业的年龄。据我 父亲说,他瞧自己结习难改,就想铲除病根,就是说,分散自己的财产; 因为没有财产,随你豪爽得象亚历山大①,也会变得抠门儿的。所以他有 一天把我们三个叫到一间屋里,大致说了以下一番话:‘儿子啊,你们 是我的亲骨血;这一句话就道出我对你们的热爱。可是我若不好好为你 们保管财产,就显得我不关心你们的痛痒。我想了好多天,经过深思熟 虑,要为你们办一件事。你们就知道我确是爱护你们的亲爸爸,并不象 毁掉你们的后爹。你们已经到了就业的年龄,至少也该挑选一门将来名 利双收的职业。我把家产分做四份;你们各得一份,我留一份养老。不 过我要你们拿到了这份财产,就照我指出的道路各走各的。咱们西班牙 有句老话:“或教堂,或海洋,或伺候君王”;我觉得这话很对。老话 都是多年经历的精华,句句真实。我引的这句话,注解起来就是说,求 富贵有三条路:一是进教会;二是出海经商;三是进宫伺候国王。常言 道:“帝王家的粒屑,胜似公侯家的赏赐”。我说这番话因为有个愿望, 要你们三人各走一条路,一个读书,一个经商,一个为国王打仗;进王 宫去伺候他是不容易的。打仗挣钱不多,得到的名望却往往很高。我不 出八天,就把你们份里的财产用现金交付,不短一文钱,你们瞧我办事 就知道。现在你们说说:我的主意你们采纳不采纳。’我是老大,他就 叫我回答。我最初建议家产不要分,全由他随意花;我们是年轻小伙子, 自己会赚钱。后来我表示顺从他的主意,打算当一名战士,为上帝和国 王出力。我二弟开始也提了象我一样的建议;后来他选择的是到美洲去 经商,把自己那份财产带去做本钱。最小的弟弟我看最聪明,他说愿意 进教会,就是说,到萨拉曼咖去进修学业。 “大家商量停当,各人选定了职业,我父亲就一一拥抱我们。他在 自己说的那几天里,把答应的事全办妥。我们有个叔叔不愿意祖宗基业 落在外姓人手里,用现金买下我们三人的产业。我们各得一份现金,我 记得是三千元银杜加。当天我们三人就辞别了我们的慈父。我觉得让父 亲靠那几个钱养老于心不忍,就强他从我的三千杜加里扣下二千,因为 余钱足够我当兵的费用了。我两个弟弟看了我的榜样,也各给他一千杜 加。我父亲就有四千元银杜加,他自己的一份产业没卖掉,大约也值三 千杜加。长话短说,我们向他和那个叔叔辞别,大家都伤心落泪。他们 叮嘱我们得便务必把不论好歹的景况一一告诉他们。我们一口答应。他
① 亚历山大大帝,纪元前四世纪马其顿王,以慷慨著称。
们拥抱了我们,又为我们祝福。我们三人一个到萨拉曼咖去;一个到赛 维利亚去;我听说有热拿亚的船从阿利冈德运羊毛回热拿亚,我就到阿 利冈德去。 “我离家已经二十二年,虽然写过几封家信,却从没有得到我父亲 和两个弟弟一点消息。我且讲讲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吧。我在阿利冈德上 船,一路顺利,到了热拿亚;从热拿亚又到米兰,置备了武器和几件漂 亮军装。我打算到庇亚蒙德去投军,可是我前往亚历山大·台·拉·巴 利亚的路上,听说阿尔巴大公爵正要到弗兰德斯去。我就变计投奔了他, 在他麾下打仗。艾格蒙伯爵和霍尔诺斯伯爵处死的时候①,我恰在场。我 升职做了瓦达拉哈拉一位著名上尉狄艾果·台·乌比那①的旗手。我在弗 兰德斯过了一程,听到消息说,那遗爱在民的教皇庇护五世与威尼斯和 西班牙联盟去抵御公敌土耳其。当时土耳其海军刚占领了威尼斯管下的 名岛塞浦路斯,这是个大损失,十分可惜。 “据确讯,堂胡安·台·奥地利大人──咱们圣明的堂斐利普国王 的异母弟——要做联军总司令。盛传他正在大规模备战。我听了那些消 息雄心勃勃,急要参预筹备中的这场战役。当时上级已经向我透露,也 可说是切实许诺,说一有机会就升我做上尉。我却宁愿放弃这个前程, 到了意大利。恰巧堂胡安·台·奥地利大人到了热拿亚,准备转往拿坡 黎斯去会合威尼斯的舰队,他后来是在梅西那会合的。干脆说吧,我参 预了那场辉煌的大战。我那时候已经升做步兵上尉。我并没有功劳,实 在是靠运气升了这个体面的职位。世界各国一向相信土耳其人海上无 敌。打破这个迷信的那天,就是说,土耳其帝国威风扫地的那天,真是 基督教世界的好日子。不知多少基督徒在那天交了好运,为国捐躯的人 运气更好,只有我一人倒足了霉。我本来梦想我能象罗马帝国时代的人 戴上海战胜利者的桂冠,谁知道那天傍晚我只落得两脚带镣,双手加铐。 我且讲讲那是怎么回事。阿尔及尔王艾尔·乌恰利是个有胆量又走好运 的海盗。他打胜了马尔塔的旗舰,舰上的战士除了三个重伤的,全都打 死了。胡安·安德瑞亚指挥的旗舰忙赶去援救;我带着自己的部下就在 这只旗舰上。我做了当时该做的事,跳上敌舰。不料敌舰突然退却,我 部下的兵来不及跟上,我就单身陷敌。他们人多,我独力难当,结果浑 身受伤被俘。各位大概知道,艾尔·乌恰利带领全部舰队逃跑了,我就 成了他的俘虏。那天土耳其舰队里划桨的一万五千名基督徒,都恢复了 渴望的自由,欣喜欢乐;我却成了俘虏,独自愁苦。 “我被他们带到君士坦丁。我主人显示自己勇敢,曾夺得马尔塔武 士团的旗帜;土耳其大皇帝塞林认为他打仗尽责,封他做了海军统帅。 第二年是七二年,我在拿瓦利诺①,在一只悬着三盏灯②的旗舰上划桨。 我看到咱们在那里错过了机会,没把港口停泊的土耳其舰队全部俘获。 他们船上的海陆军战士个个拿定我们要进港袭击,都收拾好衣服和‘巴 杀马给’(土耳其话就是鞋)准备趁早上岸逃跑;他们对我们的舰队怕
① 这两人被阿尔巴大公爵判处斩刑,于 1568 年 6 月 5 日处决。 ① 塞万提斯曾在他部下当兵。 ① 临爱琴海的一个港口。 ② 海军统帅的旗舰上悬三盏灯作为标志。
透了。上天却另有安排。这不是咱们海军统帅的错失,却是上帝有意要 留着这些土耳其凶手,经常来惩罚我们基督徒的罪过。艾尔·乌恰利退 到拿瓦利诺旁边的摩东岛,叫全军登陆,坚守港口,悄悄等堂胡安大人 回国。他大人回国的路上,拿坡黎斯的‘母狼’号旗舰俘获了敌方的‘俘 获’号战船。‘母狼’的将领就是号称军士之父的战地霹雳、常胜福将、 圣十字侯爵堂阿尔瓦洛·台·巴桑。这件事我得讲讲。‘俘获’号的船 长是著名海盗巴巴洛哈的儿子③。他凶暴无比,对俘虏没那么样的残忍。 因此划桨的俘虏一看见‘母狼’号旗舰追上来,立即一致放下桨,把船 尾指挥台上喝令俘虏们加劲的船长一把抓住,从船尾挨座④向船头传送, 一面咬他的肉。他没传过桅杆多远,灵魂就进了地狱。刚才说过他待俘 虏残忍透顶,所以他们恨得咬肉。我们回到君土坦丁的又一年,那是七 三年,听说堂胡安大人攻克突尼斯,从土耳其人手里夺下这个国家,交 给缪雷·阿默德辖领。从此世界上最残暴勇敢的摩尔人阿米达没希望再 回去统治了①。土耳其大皇帝丧失了这个属国很不乐意。他那族的人都很 机灵,碰上威尼斯人求和的心比他更切,双方就讲和了。下一年七四年, 他就去攻打果雷塔②以及堂胡安大人在突尼斯附近才建成一半的堡垒。我 始终在军舰上划桨,毫无自由的希望,至少不想花钱赎身,因为我打定 主意,决不写信把自己的不幸告诉父亲。 “果雷塔到底失守了,堡垒也失守了。攻打这两处的土耳其正规军 有七万五千人,从非洲各地来的摩尔人和阿拉伯人有四十多万。兵这么 多,还带着大量的火药武器和大群的冲锋队,他们每人一撮土,就把果 雷塔和那个堡垒埋没了。向来以为是攻打不破的果雷塔先失守。这不能 怪守城的战士,他们是尽责尽力的。原来那边沙漠地上筑战壕非常容易, 这是我们后来有了经验才知道的。一般掘地两拃深就见水,那里掘到两 瓦拉③深都没水。所以他们可以用沙袋把壕壁筑得比我们的城墙还高。他 们居高临下的扫射,谁也受不住,谁都无法抵抗。 “大家认为咱们的兵不该关在果雷塔城里困守,敌人登陆就该出郊 迎战。这都是不切实的空话,不是经验之谈。守果雷塔和那个堡垒的战 士加起来还不满七千;敌军压城,那几千人尽管骁勇,哪能又出城野战, 又据城坚守呢?外无救兵,包围的敌军众多,攻势猛烈,而且孤立在敌 人境内,一个城堡怎能不失陷呢?不过许多人对这件事有个看法,我也 所见略同。他们认为果雷塔的失陷正是天佑西班牙。这座城堡是个祸根, 它好比饕餮的妖魔,好比海绵,好比蠹虫,吞吸和消耗了无穷无尽的金 钱,唯一的用处,无非纪念盖世英雄卡洛五世①征服了这个地方;好象他 要万古留名,还得靠那几块石头!那座堡垒也失陷了,不过是土耳其人 一寸一寸赢得的。守卫的战士浴血苦战,敌人大举进攻二十二次,二万
③ 这人是巴巴洛哈的侄儿,名穆罕默德·贝。 ④ 划桨的俘虏都是锁在座位上的。 ① “缪雷”不是姓氏,是“先生”之类的称号。阿默德和阿米达是兄弟,阿米达篡夺了父亲的王位,阿默德 流亡到西西利。1573 年,堂胡安·台·奥地利驱逐了阿米达。 ② 突尼斯港口的一个要塞。 ③ 一瓦拉约合 836 厘米。 ① 西班牙国王(1500—1558),一五一六年即位。
五千人阵亡。堡垒里留下性命的三百名战士,没一个不是受了伤才被俘 的。这就证明他们的坚强勇敢,守卫尽责。在那个咸水湖中央有个小小 的炮台,或所谓碉堡,驻守的将官堂胡安·台·萨诺盖拉是威尼斯的绅 士,也是有名的战士。这座碉堡是讲定了条件才投降的。驻守果雷塔的 将官堂彼德罗·普艾多卡瑞洛力尽被俘,押送到君士坦丁去,半路上气 愤而死。敌人还俘虏了堡垒的将官加布利欧·塞维利翁;这人是米兰的 绅士,是个了不起的机械师,也是非常勇敢的战士。这两个据点上死掉 好些有名人物,巴冈·台·奥利亚就是一个。他是圣胡安武士团的武士, 和有名的胡安·安德瑞亚·台·奥利亚是亲兄弟。这人性情豪爽,从他 对自己兄弟的慷慨就可见一斑。他死得尤其惨,是死在自己信任的几个 阿拉伯人手里的。他瞧堡垒失守,听了他们的主意,化装成摩尔人,由 他们带领到塔巴卡;那是热拿亚采珊瑚的渔人设在海边的碉堡或驻屯 所。那几个阿拉伯人砍了他的脑袋去献给土耳其舰队总司令。据说这位 总司令因为没献上活人,下令把他们都绞死;这就应了咱们西班牙人的 老话:‘背叛尽管可喜,叛徒毕竟可恶’。① “在堡垒里被俘的基督徒里,有一个叫做堂彼德罗·台·阿基拉。 他是安达路西亚不知哪个地方的人。他是堡垒的旗手,是有名的战士; 人很聪明,擅长做诗。我提起这人是因为他恰巧也到了我划桨的船上, 和我同坐,同属一个主人。我们离开那个港口的时候,他做了两首十四 行的哀歌,一首是为果雷塔,一首为那座堡垒。我真该背给你们听听; 我背得出,并且相信你们听了一定喜欢,不会讨厌。” 俘虏一提到堂彼德罗·台·阿基拉的名字,堂费南铎就对他几个同 伴瞧了一眼,三人都微笑。这时说到十四行诗,堂费南铎的一个同伴说: “且慢着讲下去。我请问您,刚才讲的那个堂彼德罗·台·阿基拉 后来下落如何。” 俘虏说:“据我知道,他在君士坦丁呆了两年,扮成阿尔巴尼亚人, 跟一个希腊间谍逃走了,不知他脱身没有;不过我相信他准恢复了自由, 因为一年后我在君士坦丁碰见了那个希腊人,只是没能够问他那次逃跑 的结果。” 那个绅士说:“他是自由了。这个堂彼德罗和我是亲兄弟,现在就 住我们村上。他身体好也有钱,结了婚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俘虏说:“感谢上帝给他这样的恩典,照我看,重获自由是天下最 快意的事。” 那绅士说:“我兄弟做的那两首十四行诗,我也记得。” 俘虏说:“那么您背给我们听吧,您一定背得比我熟。”绅士说: “好,他凭吊果雷塔的一首是这么说的:
① 通常说:“背叛的行为受欢迎,但叛徒并不受欢迎。”(La traición aplace más no el que la hace。)
第四十章
俘虏续述身世。
俘虏续述身世。
十四行诗
脱离了凡躯浊骨的灵魂, 你们为国家效死尽忠, 由尘俗的下界上升天宫, 有求能遂,这是何等幸运! 你们燃炽着满腔热忱和义愤, 英勇苦战直到精耗力穷, 把海水和沙岸染成一片殷红, 流尽自己的鲜血斫杀敌人。 你们生命已绝,勇气未消, 一息将尽时,力竭的双手, 从失败中终于取得胜利。 你们在枪炮前不幸跌倒, 可是在人间从此名垂不朽, 天上的荣耀更是光芒无际。
俘虏说:“我记得那首诗正是这样的。” 绅士说:“要是我记得不错,他凭吊那座堡垒的一首是这么说的:
十四行诗
凄凉满目、不见人烟的战场 还遗留着堡垒的废墟残基, 三千士卒的英魂曾从此地 抛却恶浊的尘世飞升天堂。 他们施展两臂的千钧力量, 寡不敌众又后无救济, 身疲力竭,个个遍体创痍, 终于在敌人的剑锋下死亡。 这一片土上的累累遗踪 感触古往今来的有心人, 使他们凭吊怀想,涕泪涟洏。 但在这个坚固的堡垒中 升天的是最无私的忠魂, 倒地的是最勇敢的健儿。”
大家觉得两首诗都不错。俘虏听他们讲了他伙伴的消息很高兴,他
接着讲自己的事: “果雷塔和堡垒失陷后,土耳其人下令拆毁果雷塔的围墙,那座堡 垒早已是一片白地,无可拆除的了。他们干脆省事,埋上三处地雷把墙 炸掉。可是看来最不坚固的老墙却没炸塌,而小修士①所筑的新墙未塌的 部分却一轰就倒了。后来土耳其海军舰队得胜回君士坦丁,几个月以后, 我的主人艾尔·乌恰利死了。他绰号乌恰利·法塔克斯,土耳其话就是 ‘生癞疥的叛教徒’①,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土耳其人惯把一个人的毛 病或特征作为名字。缘故是他们只有奥土曼皇室繁衍出来的四个族姓; 其他人就象我刚才说的,或从身体的毛病或从品性的特征来命名。这癞 子原是土耳其大皇帝的奴隶,在军舰上划了十四年桨,他满三十四周岁 那年,划桨吃了土耳其人的一下耳光,赌气企图报复才叛教的。土耳其 大皇帝的宠幸多半靠卑鄙的途径爬上高位,他却不然;他勇猛无比,因 此做了阿尔及尔国王,后来又做了海上的统帅,这在土耳其帝国就是第 三把交椅了。他是加勒比亚人,很有道义,待俘虏非常宽厚。他共有三 千名俘虏,死后照遗嘱一半归土耳其大皇帝(因为大皇帝承袭国内一切 死人的遗产,和死者的儿子平分);另一半分给隶属于他的叛教徒。我 落在一个威尼斯叛教徒手里。这人原是海船上当小厮的,给乌恰利俘虏 后大受宠幸,成了主人最心爱的侍僮。他是叛教徒里最残酷的。他名叫 阿桑·阿嘎,后来发了大财,做了阿尔及尔国王。我跟着他从君士坦丁 到了阿尔及尔,觉得离西班牙不远了,有点高兴。我并不想写信把自己 遭难的事告诉家人,只是指望到了阿尔及尔,运气会比在君士坦丁时好 些。我在君士坦丁想尽方法要逃走,一次都没成功。我打算在阿尔及尔 另找办法,了我心愿。我一直在希望重获自由,一个办法不行,我并不 心死,马上又有新的图谋,虽然也很渺茫,总可以鼓励自己。我就这样 过日子。我关在土耳其人称为俘虏营的监狱或营房里,被俘的基督徒都 关在那里:有属于国王的;有属于私人的;还有一种工务局的奴隶是属 于公家的,专为城市的公共事业和其他工程服役。这种奴隶很难恢复自 由,因为属于公家,没有单独的主人,有了赎金也无从赎身。我曾说过, 城里人常把私有的俘虏安顿在俘虏营里,尤其是那些等钱赎身的,因为 在等待期间可以让他们闲散着,却又逃跑不了。国王的俘虏,凡是等钱 赎身的也不跟其他奴隶一起出去做苦工,除非赎金迟迟不来,要逼他们 写信火急催钱,才叫他们做工,跟着别的奴隶去斫木材;这个活儿是相 当重的。 “我算是等钱赎身的俘虏,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上尉。我声明自己穷 困,也没有家产,可是他们满不理会,还是把我归在待赎的绅士一起。 他们给我套上一条锁链;这不过为了标出我是这种俘虏,要防我逃跑却 没多大用处。我就在那个俘虏营里过日子,一起还有好几个挑出来算是 待赎的绅士和贵人。我们经常挨饿,衣衫也不周全,最苦的是时常耳闻 目见我们主人对基督徒的虐待。这种虐待实在是从未见闻过的。他每天 为了不足道的小事,或者竟平白无故,把自己的俘虏有的绞杀,有的扦
① 小修士(Fratín)是哈戈莫·巴雷阿罗(Jácomo Palearo)的绰号,他是西班牙卡洛五世和斐列普二世的军 事建筑工程师。 ① 叛教徒:原是基督徒,被俘后改信回教。
在尖刀上,有的割掉耳朵。土耳其人认为他以残杀为业,是天生的杀星。 他只宽待一个名叫台·萨阿维德拉的西班牙战士;这位战士干了许多俘 虏中历久难忘的事,都是企图恢复自由的。我们都觉得他为了其中最小 的事,也难免活活扦在尖刀上;他本人也屡次怕要受这个刑罚。可是我 那位主人从没有打过他,也不叫人打他,也不骂他。可惜这会儿没功夫, 不然,我可以讲讲他的那些作为,一定远比我自己的经历动听而且惊人 ①。 “挨着我们的监狱有一所房子,一排窗户正好俯临我们的院子;房 主是有地位的摩尔富翁。这种摩尔人的窗,其实只是墙洞,上面还遮着 又厚又密的百叶窗帘。有一天,我和三个同伴在监狱的阳台上消遣,练 习戴着锁链跳。当时只我们四人,别的基督徒都出去做工了。我偶然抬 眼,看见所说的那排窗子的一个窗口挑出一支竹竿,一头系着一块布。 这支竹竿不住的挥动,好象示意叫我们去接。这来引起了我们注意。我 们中间一人就跑到竹竿底下,瞧它是否掉下来还是怎么样。可是他一到 那里,竹竿就往上一翘,来回摇摆,好象是摇头拒绝。这基督徒回到阳 台上,竹竿又低下来象原先那样挥动。我另一个伙伴也跑到竹竿底下, 遭遇和第一个相同。后来第三个又跑去,遭遇也和第一、二个一样。我 看了忍不住也要去碰碰运气;我刚去站在竹竿底下,那支竹竿就一脱手 掉入俘虏营,落在我脚边。我忙去解那块布;原来挽成个疙瘩,里面有 十个西亚尼。这是成色不高的摩尔金币,每一枚合咱们十个瑞尔。我得 了这笔意外之财,快活自不必说。我非常诧异,不懂怎会有这般好运落 到俘虏们头上,尤其是我头上,因为那支竹竿显然是等我去了才松手的, 可见是给我的好处。我拿了这笔来得正好的钱,折断竹竿,回到阳台上 去望那个窗口,只见里面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摊开指掌,随即握成拳头。 我们看了猜想这笔钱准是这家女眷给的,就对着窗子,把双手交叉胸前, 低头躬身行了个摩尔式的敬礼表示感谢。过一会,这窗口又挑出一个竹 竿做的小十字架,一挑出来马上又收进去了。我们凭这点表记,料想这 家准有被俘的女基督徒;是她对我们行了好事。可是那只手很白,我们 看见腕上还戴着几个镯子,因此又觉得也许猜得不对。不过我们想她大 概是个叛教徒,主人往往喜欢娶这种女奴作正式妻子,因为摩尔人把她 们看得比本国女人希罕。我们这些胡猜乱测都不符实情。此后我们唯一 的消遣就是望着那个窗口,好比天上的星辰都围着北极转,窗里出现的 竹竿就是我们的北极星。可是过了十五天没见竹竿,没见那只手,也没 见任何别的信号。我们那几天千方百计打听那宅房子住些什么人,里面 有没有女叛教徒。人家只说那里住的是个很有地位的摩尔富翁,名叫阿 吉·莫拉陀,曾任巴塔①总督要职。我们绝不指望窗口再会撒下钱来,可 是出乎意外,竹竿又出现了,上面还是系着一块布,挽成的疙瘩比前番 的还大。当时正象上次一样,俘虏营里只我们几人。我们照旧试探一番, 我的三个同伴先一个个跑去,可是那支竹竿非我去不掉下来;我一到那 里,竹竿就脱手落地。我解开结子,发现里面有四十元西班牙的金艾斯
① 这位战士就是作者自己。塞万提斯在雷邦多大战后 1575 年回国途中被俘。他在阿尔及尔曾多次带领大批 俘虏一同逃亡,没有成功。他的主人正和这里讲的同样残酷,但慑于塞万提斯的正义,从未敢加害。 ① 那是离奥朗(Orán)二哩瓦的一个堡垒。
古多,还有一张字条,写的是阿拉伯文,末尾画着个大十字。我吻吻十 字,拿了钱,回到阳台上。我们大家又行了一个摩尔式的敬礼;那只手 又出现了一下;我做手势表示我一定恭读那张字条,窗子随后就关上了。 这事弄得我们又着急,又快活。我们谁地不懂阿拉伯文,不知纸条上写 些什么,都心痒难熬。可是要找个人来读更是难事。后来我决计把事情 交托一个叛教徒。他是穆尔西亚人,和我很要好;他有把柄拿在我手里, 不得不为我保守秘密。原来有些叛教徒存心要回到基督教国家去,身边 往往带着有地位的俘虏为他们出的证书。证书不拘方式,只要证明某某 叛教徒是好人,对基督徒常有照顾,并且立志一有机会就逃回本国。弄 这种证书有的是出于诚心,有的是为应急或取巧的。他们到基督教国家 去抢劫的时候,如果偶尔失散或被俘,就拿出证书为凭,说自己跟土耳 其人来抢劫,是为了要回基督教国家居住。他们就免得吃眼前亏,可以 丝毫无损地重入教会的怀抱;以后如有机会,还可以再回蛮邦做叛徒。 有些叛教徒却是诚心弄了这种证书正当使用;他们回到基督教国家就居 住下来。我这位朋友是这一类的;我的伙伴们都给他写过证书,上面一 片赞扬,假如这些证书给摩尔人发现,准把他活活烧死。我知道他精通 阿拉伯文,能说还能写。不过我没有和盘托出,只说偶尔在自己牢房的 一个洞里发现了这张纸,请他读给我听。他展开细看,喃喃地辨认字迹。 我问他是否看得懂,他说完全懂,如要逐字照翻,请把墨水和笔给他, 就可以翻得更加精确。我们马上照办,他就逐句翻译,译完了说: “‘我这篇西班牙文,全是从摩尔文翻译的,没漏掉一个字。请注 意,这里的“蕾■·玛利安”就是我们的童贞圣母玛利亚。’ “我们读到了下面的译文: “‘我小时候,我爸爸有个女奴;她教我用本国语言作基督教的祈 祷,还告诉我许多关于蕾■·玛利安的事。这个基督徒已经死了。我知 道她没有入地狱,却是和阿拉①在一起。因为我后来见过她两次;她嘱咐 我到基督教国家去找蕾■·玛利安,蕾■·玛利安很爱我。我不知道有 什么办法到那边去。我从这窗口看到过许多基督徒,觉得只有你是绅士。 我是个相貌很美的小姑娘,还有很多钱可以带走。你瞧瞧有什么办法咱 们一起逃跑。到了那边,你如果愿意,可以做我的丈夫;如果不愿意, 我也满不在乎,因为蕾■·玛利安会给我找到丈夫。这个字条是我自己 写的,你拿给别人看得小心,别相信什么摩尔人,他们都靠不住。我为 此很担心,希望你对谁也别说,因为我父亲知道了马上会把我扔在井里, 再投下石子来埋了我。下次我在竹竿上拴一条线,你可以把回信系在线 上;如果没人替你用阿拉伯文写信,你可以做手势回答我,蕾■·玛利 安会叫我了解你。祝愿她和阿拉保佑你,我听了女奴的嘱咐常常亲吻的 十字架也保佑你。’ “各位请想想,我们读了字条上的话当然又惊又喜,脸上全流露出 来。那叛教徒一看就知道字条并非偶然拣来,实在是写给我们中间某一 个人的。他央求我们,如果他的猜想不错,请我们信任他,把事情都告 诉他,他愿意为我们的自由舍命。他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个金属的十字架, 流着眼泪说:他虽然是有罪的坏人,却一片虔诚,信仰这个十字架所象
① 回教的上帝。
征的上帝;他凭这个上帝发誓,如果我们愿意告诉他什么秘事,他一定 为我们效忠保密。他相信——他简直预知,写这个字条的人会帮他和我 们这许多俘虏都重获自由,并帮他实现重皈圣教的大愿;当初都怪他自 己无知作孽,背离了圣教,好比剁下的手脚,就此腐烂了。这叛教徒痛 哭流涕,自悔自恨。我们瞧他那样,就一致同意,把详细情况全告诉他。 我们把挑出竹竿的小窗指给他看;他认明那宅房子,决计特地去仔细打 听谁住在那里。我们还记起该写个回信给摩尔姑娘。我们现成有这位叛 徒能写摩尔文,当场就由我口授写了回信。我可以一字一句背给你们听, 因为这件事的重要关节,我都历历在心,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我回信说: “‘我的小姐,愿真主阿拉保佑你,圣母玛利安也保佑你。她因为 很爱你,才叫你立志到基督教国家去。你该向她祈祷,求她教你怎样完 成她嘱咐的事;她大慈大悲,一定会教你。我和我一起的基督徒都愿意 尽力至死为你效力。你想干什么,务必写信告诉我们,我一定回信。伟 大的阿拉给我们找到一个基督教的俘虏,精通你们的文字,能说能写, 你看了这个字条就知道。你就不用害怕,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们。据你 说,到了基督教国家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这话我凭一个好基督徒的身分 和你一言为定。你知道,基督徒不比摩尔人,说到就得做到。愿阿拉和 圣母玛利安保佑你,我的小姐。’ “我写完把纸叠好,等了两天,俘虏营里照例又是没人的日子,就 到阳台上经常散步的地方,瞧有没有竹竿出现;一会儿果然出现了。我 虽然看不见人,一见竹竿就把纸片扬扬,表示要她竿上拴线。可是线早 已拴在上面,我就把纸片系上。过了一会,我们当作北极星瞻仰的竹竿 又出现了;竿上系的小布包象和平的白旗。竹竿掉下地,我拣起一看, 包里是各色各种金银币,至少值五十艾斯古多。我们增加了五十倍的快 乐,拿定有希望恢复自由了。当晚我们那位叛教徒来说:他已经打听明 白,那宅房子里住的正是上次说的摩尔首富阿吉·莫拉陀;他有个独生 女是全部财产的承继人,城里一致认为她是蛮邦的绝世美人,附近地区 好几个总督曾求她为妻,她始终不肯结婚。叛教徒还打听得这家从前有 个基督教的女奴,现在已经死了。他说的都和信上一致。 “我们随后就和这个叛教徒商量怎么把摩尔姑娘带到基督教国家 去。这位姑娘喜欢人家称她玛利亚,她原名是索赖达。我们后来决定且 等着瞧瞧索赖达下一次通的信息。我们明白,除了她,谁也不能打破重 重难关。我们商量停当,叛教徒叫我们别心焦,他拚着送掉性命,一定 叫我们重获自由。接着四天俘虏营里人很多,所以没见竹竿出现。第五 天又是那里没人的日子,就看见竹竿上挑出一个鼓鼓的包裹,出产想必 丰富。竹竿和包裹对着我落下来,我看见包里又有个字条,还有一百个 清一色的金艾斯古多。叛教徒也在,我们到牢房里去叫他念信;信上说: “‘我的先生,我不知道咱们怎么设法到西班牙去;我问过蕾■·玛 利安,可是她没告诉我。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我以后从窗口送你许多 许多金钱,你用来为自己和朋友们赎身;你们中间一人先回基督教国家 去买一只船,再回来接其余的人。我爸爸有个花园在巴巴松门①外海边 上,我就要跟着爸爸和家里的佣人们到那里去过夏;你们可以去找我。
① 巴巴松门(la puerta de Babazón ),阿尔及尔的南城门,在海港附近。
你们到了晚上,可以大胆把我带出花园,送上船去。记着,你得做我的 丈夫;要不,我求玛利安罚你。假如你不放心让别人去买船,你赎了身 自己去;我知道你准回来,比别人可靠,因为你是绅士,又是基督徒。 你得设法认明那个花园。我只要看见你在这里散步,就知道俘虏营里没 人,就送许多钱给你。阿拉保佑你,我的先生。’ “这是第二个字条上的话。大家看了都愿意做先赎身的一个,答应 去了一定回来。我也这样自告奋勇。叛教徒一律反对,他说:无论如何 不能让一人先脱身,得大伙儿一起走;因为经验证明,一个人恢复了自 由,就把做俘虏时许的愿都撇在脑后了。他说,一些有身分的俘虏多次 用过这个办法,先让一人赎身,由他带着钱到巴伦西亚或马唷加去配备 一只船,回来接那些为他出钱赎身的人;可是走掉了从没一个回来的。 因为自己已经脱身,又怕再次被俘,就把一切义务都一笔勾销。这个叛 教徒还举了当时那里几个基督教绅士的遭遇来证实自己的话;在那个常 出奇事的地方,那件事是最出奇的。他后来说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就是把准备的赎金给他在阿尔及尔买一只船,借口在德土安和那一带海 岸经商;他做了船主,想办法把我们都从俘虏营里救出来送上船是不难 的。况且摩尔姑娘不是说要出钱为大伙儿赎身吗?我们恢复了自由,即 使白天上船也很容易。他认为当前最大的困难是摩尔人不准叛教徒买船 或做船主,只有出海抢劫的大船不在话下。他们怕叛教徒——尤其西班 牙的叛教徒买船到基督教国家去。可是他说有办法打破这重难关;他可 以和一个塔格利的摩尔人①合股买船,做买卖赚了钱两人分。他借这个幌 子可以做船主;其余的事就好办了。我和我的伙伴觉得最好还是照摩尔 姑娘的话,派人到马唷加去买船。可是我们不敢违拗叛教徒,怕他告发。 如果他泄漏了索赖达的打算,我们就有送命的危险,而索赖达的生命是 我们大家舍了命也要保全的。所以我们决计一切依靠上帝和叛教徒的安 排。我当场给索赖达写了回信,说我们完全听从她的主意,说她讲得非 常合理,就象是蕾■·玛利安教她的;事情或从长计议或立刻进行,全 凭她做主。我重又声明一定做她的丈夫。信去后第二天,俘虏营里恰又 没人,她用竹竿和布包分几次送了我们二千元金艾斯古多,还有一个字 条说:下一个‘胡玛’②——就是星期五——她要到她父亲的花园里去, 她走前还要送钱给我们;如果钱还不够,只消通知她,要多少都可以供 给,她父亲的钱多得很,少了不会发觉,而且钥匙全都在她手里。我们 马上把五百个金艾斯古多交给叛教徒买船。我又把八百个金艾斯古多交 给当时在阿尔及尔的一个巴伦西亚商人,托他向国王赎我。他先向国王 保证,等巴伦西亚一有船来,立刻交付赎金;这样就把我保出来。假如 他马上付钱,保不定国王怀疑我的赎金早已送到阿尔及尔,而商人谋利, 隐瞒不说。我这位主人实在挑剔得厉害,我怎么也不敢立即付钱。美丽 的索赖达是星期五到那个花园去,她星期四又给了我们一千个金艾斯古 多,并通知我们她就要走了,要求我如果已经赎身,赶快去认认她父亲 的花园,不管怎样,找机会到那里去看看她。我没多说,只回答遵命, 还请她别忘了念诵她女奴教的祷告,祈求蕾■·玛利安保佑我们。我随 ① 指阿拉贡的摩尔人,详见上册 376 页注②。 ② “胡玛”(jumá),阿拉伯文,指集体做礼拜的日子,回教徒在星期五集体做礼拜。
后就设法为我的三个伙伴赎身,让他们顺顺当当离开俘虏营;也防他们 瞧我赎了身,有钱不赎他们,就给我捣乱,听了魔鬼的调唆陷害索赖达。 我凭他们的为人,不必担这个心,可是我防万一出事,所以就用自己赎 身的方法也为他们赎了身。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那个商人,让他放心作 保。我们防备万一,没把密谋告诉他。”
第四十一章
俘虏续述遭遇。
“不出十五天,那个叛教徒已经买到一只好船,能容三十人。他要 事情办得地道,渲染得逼真,故意到撒黑尔去做了一趟买卖。那个镇离 阿尔及尔三十哩瓦,在奥朗的那一面①;镇上无花果干的买卖很兴旺。他 和上面说的塔格利人一起在这条路上来往了两三次。蛮邦把阿拉贡的摩 尔人称为‘塔格利’人②;把格拉那达的摩尔人称为‘穆德哈’人①;费 斯王国②又把‘穆德哈’人称为‘艾尔切’③;费斯国王大半用这种人为 他打仗。且说离索赖达居住的花园不到两箭之地有个海湾,叛教徒每次 船过那里就抛下锚,故意和划桨的摩尔小伙子呆在那里,或做祷告,或 把他认真要干的事当作游戏来预演。他曾到索赖达家的花园里去讨果 子;她父亲给了他,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据他后来告诉我:他想找索 赖达谈谈,说明自己是奉我派遣,打算带她到基督教国家去的,好叫她 乐意放心,可是他总没机会。原来摩尔女人除非奉丈夫或父亲之命,不 能让任何摩尔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见,可是和基督教的俘虏却可以交 谈,甚至可以纵情言笑。假如叛教徒和这位摩尔姑娘谈了话,我倒不免 担心;她听到自己的私事在叛教徒嘴里说出来,也许要着急的。不过上 帝另有安排,叛教徒空有好意,未得机会。当时,叛教徒从阿尔及尔到 撒黑尔那段路上,来往很安全,不论何时何地或什么情况下抛锚,都由 得他;和他一起的塔格利人全听他摆布。我呢,已经赎身。只需找几个 划桨的基督徒,事情就全妥贴了。叛教徒估计了这个情势,对我说:准 备带走的基督徒,除了已经赎身的几个,我得留心再找几个。他决计下 星期五动身,叫我预先和他们约好。我听了就去找到十二个西班牙人, 都是身强力壮的划手,可以自由出城的。我找到这许多人可不容易,因 为有二十条船出海抢掠,把所有的划手都带走了。这十二个划手的主人 有一条帆桨两用的海船还没完工,这个夏天不出海抢掠,否则这十二人 就没处找去。我没对他们说别的,只嘱咐他们下星期五黄昏时分,一个 一个悄悄到阿吉·莫拉陀的花园外面等着我。我是单独对每个人说的, 还叮嘱他们如果到了那里看见别的基督徒,只说我叫他们在那儿等我, 别的一概不讲。我办完这事,还得办一件更紧要的事:我得通知索赖达 事情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让她心中有数,早作准备;如果她没想到基 督徒的船来了,我们突然跑去抢她,不免惊吓了她。所以我决计到花园 去,瞧是否能和她谈话。我动身之前,有一天假装摘野菜跑到那个花园 里。我第一个碰到的就是她父亲。在整个蛮邦、甚至在君士坦丁,俘虏 和摩尔人之间通用一种语言,既不是摩尔话,也不是西班牙话,也不是
① 撒黑尔(Sargel),现称塞尔塞利(Cerceli),在阿尔及尔以西二十哩瓦。奥朗在阿尔及尔的西面。 ② 指边界的摩尔人。摩尔人所占领的西班牙以阿拉贡为最边远处。塔格利人往往也能说流利的基督教国家 语言。 ① 指内地的摩尔人。 ② 费斯(Fez )在摩洛哥。 ③ “艾尔切”(elche),阿拉伯文,指叛徒或逃亡者;叛教徒和他们的子孙都称为“艾尔切”。
任何别国话,却是各种语言的杂拌儿,大家都听得懂。他用这种语言问 我在他的花园里找什么,又问我主人是谁。我确知他有个很要好的朋友 名叫阿恼德·玛米①,就说自己是阿恼德·玛米的奴隶,要挑些野菜做凉 拌生菜。他接着问我是否在等待赎金,我主人要我多少身价。恰在这时 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宅子里出来;她早已看见我了。我上面说过, 摩尔女人见了基督徒毫不羞怯,也不回避,所以她满不在乎地跑向我们 那儿来;她父亲瞧她走得慢,还喊着叫她过来。 “我无法形容我的心上人在我眼里风姿多么娴雅、服饰多么华贵, 我只说,她美妙无比的脖子上、耳朵上和头上戴的珍珠,比她的头发还 多。她按本国风俗光着脚踝,戴一对嵌满钻石的纯金脚镯或脚环——摩 尔人所谓‘哈尔哈尔’。她后来告诉我,据她父亲的估计,她那副‘哈 尔哈尔’值一万朵布拉②;她手腕上戴的一对镯子也值那么多。她浑身戴 着珍珠,都是最值钱的。原来摩尔女人最富丽的装饰就是大珍珠和细珍 珠。所以摩尔人的大小珍珠,比世界其他各国的加在一起还多。大家知 道索赖达的父亲收藏的珍珠很多,都是阿尔及尔最上好的;他此外还有 二十万西班牙艾斯古多。这份财产全是我这位女主人的。只要瞧她经历 了多少风波辛苦还这样美,就可以想象她安居享福时的光景,不消再问 她全副盛装多么动人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是有日子、有时期的, 随着境遇增减。情感会把她们的美或增加、或减少,而通常是毁掉,这 是自然之理。干脆说吧,她当时浑身珠光宝气,容华焕发,至少在我眼 里是绝世美人。我想到她给我的恩惠,简直觉得面前是为我降福消灾而 下凡的一位天仙。她父亲等她走过来,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 朋友阿恼德·玛米的奴隶,到花园里来摘生菜的。她就和我交谈,用那 种杂拌儿语言问我是否贵族,为什么不赎身。我说已经赎了,凭我的身 价,就可见我的主人多么看重我,因为我出了一千五百索尔达尼①的赎 金。她答道: “‘假如你是在我爸爸手里,再加两倍的身价我也不让他放你,因 为你们基督徒老爱撒诳;你们装穷,骗我们摩尔人。’ “我说:‘小姐,这种事也许有,可是我对自己的主人确是老实的; 我对谁都老实,而且永远忠诚老实。’ “索赖达说:‘你几时走呢?’ “我说:‘大概明天,因为这里有一只法国船,明天开船,我想搭 这只船走。’ “索赖达说:‘法国人不是你们的朋友;等西班牙有船来,搭西班 牙船走不更好吗?’“我说:‘不,明天走稳当,除非确实知道西班牙 有船来,我才等呢。我急要回国和亲人团聚,别的机会尽管好,不是现 成的,我可等不及。’ “索赖达道:‘不用说,你一定在本国结过婚,所以急着要夫妻团 聚。’ “我说:‘我还没结婚,不过已经订婚,到了那边就结婚。’
① 这人就是俘虏塞万提斯的船主,以残忍著称。 ② 朵布拉(dobla),古代西班牙金币。 ① 索尔达尼(zoltanis ),摩尔人通用的小金币,每个合三十六瑞尔。
“索赖达说:‘和你订婚的小姐漂亮吗?’ “我说:‘漂亮极了,我如要据实形容,只消说,她和你很象。’ 她父亲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道: “‘我凭上帝发誓,基督徒啊,假如她象我的女儿,她一定美得很。 我女儿是全国第一美人;不信,你仔细瞧瞧就知道我这话是千真万确 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的语言比较多,我和索赖达谈话多半靠他翻译。 索赖达虽然能说当地通行的杂拌儿话,主要还靠做手势达意。我们正在 闲谈,一个摩尔人急急跑来大喊:四个土耳其人跳进围墙,在花园里摘 半生不熟的果子。老头儿大吃一惊,索赖达也很害怕。原来摩尔人简直 都天生的怕土耳其人,尤其军人。土耳其军人对他们辖治的摩尔人强横 霸道,把他们糟践得不如奴隶。索赖达的父亲当时对他女儿说:” “‘孩子,我和那群畜生打交道去,你回屋关上门。你这基督徒呢, 摘你的野菜去吧;咱们再见了。阿拉保佑你回国一路顺利。’” “我鞠了一个躬;他就撇下我和索赖达去找那些土耳其人。索赖达 好象是听从父亲的话要进屋去,可是她父亲刚给花园里的树木遮住,她 立刻眼泪汪汪转向我说: “‘塔姆七七?基督徒,塔姆七七?’——那就是说,‘你要走了 么?基督徒,你要走了么?’” “我回答说:” “‘小姐,我是要走了,不过无论如何,决不撇下你。下一个“胡 玛”你等着我,见了我们不要害怕,咱们是确确实实的要到基督教国家 去了。’” “我设法把这番话说明白。她就一条胳膊勾着我的脖子,懒洋洋地 向住宅走去。偏偏运气不做美,要不是天照应,可就糟了。我们俩正象 刚才说的那样挨抱着慢慢走,恰好她父亲赶走了摩尔人回来,看见了我 们这副模样;我们也自知落在他眼里了。索赖达很有主意,也很机灵, 她不放下勾着我脖子的胳膊,却越加紧挨着我,把脑袋靠在我胸口,两 膝微屈,好象要晕倒的样子。我就装得仿佛是不得已只好扶着她。她父 亲急急赶来,看见女儿这副模样,忙问是怎么了;瞧她不回答,就说:” “‘一定是闯来了那些畜生,把她吓得晕过去了。’” “他把女儿从我怀里接过去,抱在胸前。她吐了一口气,眼睛里还 带着泪说:” “‘阿梅七,基督徒,阿梅七。’——‘你走,基督徒,你走。’” “她父亲听了说:” “‘孩子,不用叫基督徒走,他不碍你。那些土耳其人已经走了。 你没什么害怕的,谁也不能害你。我不是跟你讲了吗,那些土耳其人听 了我好言劝告,已经从原路出去了。’” “我对她父亲说:‘先生,你说得不错,是那些家伙把她吓坏了。 不过她既然叫我走,我决不惹她厌。再见吧。承你许我到这儿来摘野菜, 以后我要野菜还会来,因为据我主人说,这花园里的野菜,做生菜特好, 别处的都比不上。’” “阿吉·莫拉陀说:‘你要什么野菜,尽管再来。我女儿并不是讨 厌你或任何基督徒,她是叫土耳其人走,却说了叫你走。也许她认为你 这会儿该去摘野菜了。’”“我马上辞别了他们俩。她仿佛心碎肠断的 样子,跟着她父亲走了。我借口摘野菜,悠闲自在地满园走了一转,留 心观察出入的口道,房子的关防,以及一切可乘之隙;然后我回去把经 过一一告诉那个叛教徒和我的伙伴们。我眼巴巴地只等有朝一日,可以 无忧无虑享受命运给我的幸福,和美丽的索赖达同生活。一天天过去, 居然那个渴望的日子到了。我们经过深思熟虑和仔细讨论,策划了一套 办法;我们按计行事,步步顺利,都合我们的愿望。我和索赖达在花园 谈话的下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徒几乎就在绝世美人索赖达所在的花 园对面抛锚停泊。” “那些划桨的基督徒已有准备,一个个躲在花园周围等着我,摩拳 擦掌,打算去袭击在望的船只。原来他们不知道叛教徒的计策,以为要 他们动手杀了船上的摩尔人,才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伙伴一到场, 那些躲着的人看见了立即围上来。那时城门已经关闭,郊外不见一人。 我们聚在一起,商量还是先去找索赖达呢,还是先去捉住船上那些划桨 的摩尔人。正迟疑不决,那叛教徒跑来问我们干吗耽搁;他说这会儿正 是时候,他船上的摩尔人毫无防备,多半已经睡了。我们告诉他为什么 打不定主意。他说,最要紧的是先把船抢到手,这件事很容易办,并且 毫无危险;随后就可以去找索赖达。大家觉得这话不错,不再踌躇,就 由他带领上船。他头一个跳上去,拿着摩尔弯刀用摩尔话喊道:” “‘要性命的呆着别动!’” “这时候,基督徒差不多都上船了。摩尔人胆小,瞧船长这么说, 吓得哆哆嗦嗦,一个也没拿起武器。他们没几件武器,简直都赤手空拳。 他们不声不响地让基督徒捆住双手。基督徒捆得很快,一面恫吓他们如 果嚷出什么声音,马上就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我们捆完,留半数看守, 其余的就跟着叛教徒到阿吉·莫拉陀的花园去。运气真好,我们去开门, 门应手而开,好象没关上似的。我们就悄悄地到了住宅外面,谁也没有 发觉。” “美丽的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等着我们。她觉得有人,就低声问是 否‘尼撒拉尼’;就是说,是否基督徒。我说是的,请她就下来。她听 出是我,一刻也没耽搁,话都不说立即下来开了门,和我们见面。她相 貌的娇艳,服饰的富丽,简直没法形容。我一见她,忙捧着她的手亲吻。 叛教徒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的手;其他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都学 了我们的样。我们好象是感激她给了我们自由,向她致谢。叛教徒用摩 尔话问她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是的,正睡觉呢。” “叛教徒说:‘那么得叫醒他,把他带走;这美丽的花园里所有的 贵重东西都得带走。’” “她说:‘不行,我父亲是怎么也不许碰的。这宅房子里除了我要 带走的东西,就没什么了。我带的着实不少,可以叫你们人人富足。你 们等一下,我给你们看。’” “她说罢又进屋去,说马上回来,叫我们悄悄儿等着,别出声。我 问叛教徒刚才和她怎么讲的。叛教徒把她的话告诉了我。我吩咐他一切 听从索赖达的意旨,不得擅作主张。她这时拿着一只小箱子回来,箱子 里满满的都是金艾斯古多,她简直拿不动。不幸她父亲这时醒来,听到 了花园里的声响。他从窗口探头一看,看见一群人全是基督徒,就一叠 连声地狂叫大喊,用阿拉伯话说:‘基督徒来了!基督徒来了!有贼! 有贼!’我们听他这么叫喊,吓得慌了手脚。叛教徒一看情势紧急,得 乘旁人没有惊醒赶紧逃跑,就飞也似的上楼找阿吉·莫拉陀,我们另有 几人也跟了去。当时索赖达倒在我怀里,好象晕过去了,我不敢丢下她。 上楼的那几人办事爽利,一会儿就架着阿吉·莫拉陀下楼。他们已经把 他双手捆住,嘴里塞一块布,不让出声,还恐吓他如果叫喊,就要他的 命。他女儿见到这个情景,掩目不看他。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落在我们 手里是自愿的,直吓得目瞪口呆。当时我们最要紧的是逃走,急忙架了 他上船。留在船上的人怕我们出了岔子,直在盼望。” “入夜没到两个钟头,我们已经全都上船了。我们给索赖达的父亲 解开捆手的绳,拿掉塞嘴的布。叛教徒重又叮瞩他不许出声,否则要他 的命。他看见自己的女儿也上了船,就伤心叹气;又瞧她泰然自若,随 我紧紧搂着,既不抵拒,也不愁苦,也不羞涩,越发气恼得连声长叹。 可是他不忘叛教徒的恫吓,没敢开口。索赖达瞧自己已经上船,我们就 要划桨开航,而她父亲还在船上,其他的摩尔人还捆在一旁,就叫叛教 徒求我看她面上,放了那些摩尔人,并让她父亲回去;她宁可跳海,不 能眼看慈父为她做了俘虏。叛教徒转达了这话,我说很愿意遵命。可是 叛教徒说不行,如果放他们回去,他们立刻会唤起沿岸居民,惊动全城, 派出快艇来追赶;海陆协力,我们就无路可逃。我们只可以在最先到达 的基督教国家释放他们。大家都赞成。索赖达听我们讲了这个办法,和 不能依从她的缘故,也觉满意。我们虔诚地祷告上帝保佑,勇敢的划手 们欣喜无言,一个个轻快地拿起桨向马唷加岛划去;那是离我们最近的 基督教国家。可是起了点北风,海上略有波浪,我们不能走马唷加的航 路,只好沿着海岸往奥朗去。我们很担心,因为沿这条海岸离阿尔及尔 六十海里就是撒黑尔,我们生怕给那里的居民看见。我们又怕这一带会 碰到经常从德土安运货前往阿尔及尔的商船。可是我们大家心目中都有 个打算:商船不比巡洋舰,我们如果碰到了,非但不会坏事,还可以俘 获一只船;乘了这只船航行,就更加稳当。索赖达一路上把脑袋藏在我 的两只手掌里,免得看见她父亲;我听见她直在祈祷蕾■·玛利安保佑 我们。” “我们大约定了三十海里,天渐渐亮了,发现船离岸只三箭之地。 岸上满目荒凉,不会有人看见我们。我们还尽力往海上划,因为风浪已 经稍稍平静。我们划了将近两哩瓦,就叫划手轮班歇歇,大家且吃些东 西,船上带的很富足。可是划手们认为这会儿不是休息的时候,决不能 放下桨,还是让不划桨的人喂给他们吃。这就照办了。当时起了一阵从 斜里来的风,我们只好放下桨,扬帆向奥朗去,因为只有这条路可走。 我们干事迅速,扯上帆一小时走了八海里还不止;当时别无顾虑,只怕 撞到巡洋舰。我们也给摩尔划手们吃了些东西,叛教徒安慰他们说,他 们不是俘虏,一有机会就释放他们。他对索赖达的父亲也这么说了,索 赖达的父亲答道:” “‘基督徒啊,你们出于慷慨正直,许我别的好处,我都会相信, 也会指望;可是想要你们放我呀,我没那么傻!你们冒险抢了我来,难 道就是要开恩放我吗?何况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身价。你们要 多少赎金,说个数吧。我为自己和这个倒霉的女儿,随你们要多少都答 应。或者单放她一人也行;我心眼儿里只有她是宝贝,别的都放得下。’” “他一面说,一面痛哭,我们都恻然,索赖达也不得不回脸看他。 她看了很感动,就从我脚边起来,过去抱住她父亲,脸偎着脸一起哭得 好生悲切,许多在场的都陪着下泪了。可是她父亲瞧她打扮得象欢庆佳 节似的,而且浑身珠宝,就用本国话问她:”385 “‘孩子,昨晚上咱们遭祸之前,我看见你是家常打扮。你现在穿 的,是我最富的时候给你做的最讲究的衣服。你什么时候换的呢?我报 了你什么喜讯,要你这样盛装庆祝呢?你说呀!我觉得这比咱们当前这 场奇祸还来得奇怪啊。’” “他这番话是叛教徒解释给我们听的。他女儿一言不发。阿吉·莫 拉陀忽又见他女儿平时放首饰的小箱子在一边搁着;他分明记得这只箱 子在阿尔及尔城里,并没有带到花园里去,越发莫名其妙,就问他女儿: 怎么这只箱子到了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叛教徒见问,不等索 赖达开口,就回答说: “‘先生,这许多事你不用费神问你女儿,我一句话就说明白了。 我告诉你吧,她是个基督教徒,我们靠她铡断了我们的锁链,解脱了俘 虏生活。她在这里是自愿的。我看她对当前的情况非常乐意,好象是从 黑暗投入光明,从死亡投入永生,从烦恼投入欢乐’” “那摩尔人问道:‘孩子,这话是真的吗?’” “索赖达说:‘是真的。’” “老头儿说:‘原来你是基督徒?原来是你把爸爸交给他的仇人 了?’” 索赖达答道: “‘说我是基督徒呢,我是的;害你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是我。我 绝不愿意离开你或损害你,我不过是为自己造福。’” “‘孩子,你为自己造了什么福啊?’” “她答道:‘这话,你问蕾■·玛利安吧,她会回答你,还比我回 答得好。’” “那摩尔人听了这话,立刻踊身一跳,投进海里去,快得出人意外。 亏得他身上的衣服又大又多,一时沉不下去,否则一定淹死了。索赖达 大叫救命,我们赶紧抓住他的袍儿拖上来,他已经淹得半死,知觉全无。 索赖达心痛得对着他悲悲切切地啼哭,仿佛他已经死了似的。我们把他 翻过身,嘴朝下;他吐出大量海水,过两个钟头就苏醒过来。这时风已 转向,我们只好向岸航行,而且得用力划桨,才免得撞上岸去。我们幸 好开进一个海角环抱的海湾。摩尔人把那个海角称为‘加瓦·如米亚角’, 用咱们的语言说,就是‘基督教娼妇之角’。据摩尔传说,断送西班牙 的‘加瓦’葬在那里①。摩尔话‘加瓦’是娼妇;‘如米亚’是基督徒。 摩尔人向来认为船在这里抛锚不吉利;除非迫不得已,决不在这里停泊。 当时海上波涛汹涌,这个地方,在我们就不是娼妇的海湾,却成了我们 的救星港。我们派几个人上岸望风,划桨的还是手不停划。大家吃了些 叛教徒贮存的干粮,诚诚心心祷告上帝和我们的圣母保佑我们这桩开头
① 这个“加瓦”是胡良伯爵的女儿(一说妻子)茀萝林德,她受了西班牙国王堂罗德利果的奸骗,她父亲 要为她报复,就引阿拉伯人入侵。
很侥幸的事顺利完成。我们听了索赖达的要求,打算把她父亲和捆缚在 一边的摩尔人都送上岸去,因为她心软,看不过父亲被绑、本国同胞成 了俘虏。我们答应开船前干这件事;那里荒无人烟,放走他们没有危险。 我们的祷告蒙上天垂听,有了应验。当时风势好转,海上平静,我们又 可以愉快地继续航行。我们就解放那些摩尔划手,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 他们很出乎意外。索赖达的父亲已经完全清醒,他下船的时候说: “‘基督徒,你们可知道这贱丫头为什么一心要放我?出于孝心吗? 不是!她是要遂自己的淫心恶念,怕我碍着她。她为什么改信你们的宗 教?因为你们的宗教比我们的好吗?不是!她是知道在你们国家,干没 廉耻的事比在本国自由。’” “我和另一个基督徒这时捉住他两臂,防他有什么疯狂的行动。他 又转身对索赖达说:” “‘哎,不要脸的丫头!错打了主意的孩子!你瞎了眼睛,迷了心 窍!这群猪狗是咱们天生的仇人,你由他们摆布着往哪里去啊?我真是 苦命呀!娇生惯养地培育了你真是冤枉呀!’” “我瞧他不肯甘休,赶紧把他送上岸。他大声咒骂哭喊,求穆罕默 德转求阿拉毁灭我们。船已经扬帆开走;我们渐渐听不见他说话,却还 看得见他的动作:他自己揪胡子,挦头发,趴伏在地下。他一度极力嘶 号,我们听到了他的话:” “‘亲爱的女儿啊,回来吧!回到岸上来,我全原谅你。咱们的钱 反正已经落在那些人手里,送给他们就完了;你快回来安慰你伤心的爸 爸!你要是扔下他,他就死在这片荒地上了!’” “索赖达都听见,句句话都使她伤心落泪。她无言可对,只说:” “‘我的爸爸,我做基督徒是为了蕾■·玛利安,但愿阿拉让蕾■·玛 利安来安慰你的痛苦吧。阿拉知道我干的事是不由自主的。我对基督徒 行方便是上天注定的,即使我不愿意跟他们走,愿意待在家里,也办不 到;亲爱的爸爸,你看来最坏的坏事,我却觉得是最好的好事,一心向 往,非做到不可。’” “当时她父亲既听不见她这番话,我们也瞧不见她父亲了。 我安慰着索赖达,大家专心航行。顺风船走得很快,我们拿稳第二 天清早就可到西班牙海岸了。可是一竿子到底的好运是绝无仅有的,好 运总穿插着坏运,吉凶总相伴相随。不知是我们运气不好,还是摩尔人 对女儿的咒诅应验了,因为父亲的咒诅总是可怕的,不管那父亲是怎样 的人。且说,我们在大海上,约莫夜里三点以后,因为是顺风不用划桨, 正拴上桨、扯足风帆航行,忽 见晶莹的月光下,一艘方帆大船①驶近前来, 船上张着大大小小的帆,偏着舵,绰着风,在我们前面斜穿过去。两船 挨得很近,我们怕相撞,连忙收帆;那边也用力掌舵,放我们过去。有 人就到船边上来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叛教徒听他们 说的是法国话,就说:” “‘这些人一定是法国海盗;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咱们谁也别回 话。’” “我们听了这番警告,都一声儿不言语。我们开往前去,那只船就
① 当时一般船上的帆是三角形的。较大的船用方帆。
落在我们下风。猛不防那只船上双炮齐发,打的好象都是连锁弹②。一个 炮弹把我们的桅杆从半中间折为两段;桅杆带着船帆都掉进海里去。另 一门炮是同时放的,炮弹正中船心,别的没打坏,只把船身打穿了。我 们眼看船要下沉,一齐大声呼救,要那只船收容我们,因为我们快要淹 死了。他们就卸了帆,放下船上的小艇,十二个法国人带着火枪和燃着 的火绳,下了小艇到我们船边。他们瞧我们人数不多,船又在下沉,就 让我们上了小艇,一面说:我们不答话,太无礼,活该落到这个下场。 我们的叛教徒乘人不见,把索赖达的钱箱抛入海里。长话短说,我们都 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盘问得非常仔细,然后就象死冤家似的把我们的 东西抢光。索赖达身上连脚镯都抢了。我瞧索赖达受惊,很为她担心; 尤其怕他们抢了她贵重的珠宝不算,还剥夺她身上最贵重、心中最珍惜 的宝贝。幸亏那些人要的只是钱。他们贪得无厌,假如我们穿的俘虏衣 服值得几文钱,他们也会剥去。他们有人主张把我们用一幅船帆包了扔 到海里去。原来他们冒充布列塔尼的商贩,要到几个西班牙港口去做买 卖;假如饶了我们性命留在船上,他们抢劫的事就会败露,难逃惩罚。 可是我心上人索赖达所有的东西,恰好是船长亲手抢的,他表示对这次 俘获心满意足,不想再到任何西班牙港口去了。他准备乘夜里或别的机 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罗切拉去;他们原是从那儿出发的。当时他们讲明 把船上的小艇给我们乘坐;我们还有个短程的航行,所需的东西也归他 们供给。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在望,他们就如言照办了。我们一望见西 班牙国土,把所有的愁苦穷困都忘得一干二净,好象没经历过一样;重 获失去的自由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们登上小艇已经将近中午,他们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 船长在美人索赖达下船的时候,不知动了什么慈悲,竟给她四十元金艾 斯古多,还禁止手下的兵剥掉她身上这套衣服。我们上小艇的时候谢他 们种种照顾,表示感恩而不怀恨。他们出海往海峡航行;我们只把眼前 的陆地当作归宿。我们拚命划船,到太阳西落,已经离岸很近,估计不 到夜深可以靠岸。当夜没有月亮,天色昏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 方,觉得向岸上撞去不妥。可是有许多人却主张把船撞上去;他们说, 尽管沿岸尽是礁石,荒无人烟,上了岸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因为德土安 的海盗船常在这一带出没;那些海盗在蛮邦过夜,早起照例到西班牙海 岸来抢劫,然后回家睡觉。我们采取折中办法,打算慢慢傍岸,如果海 上平静,能够登陆,就找个地方上去。将近半夜,我们到了一座极险恶 的高山脚下。这座山并不直伸到海里,山边还有一片平地,上岸很方便。 船撞上沙滩,大家跳下船,吻了陆地,含着欢欣的眼泪,感谢上帝的洪 恩。我们把粮食全搬下船,把船拖上岸,大家登山,走了好一段路。我 们还不放心,不信已经登上基督教国土。” “我觉得我们是盼了好久才天亮的。我们爬到山顶上,看看有没有 村落或牧人的茅屋;极目四望,并不见一个村庄,也不见一个人,也没 有山径,也没有大道。我们还是决计往内地走,料想不久总会碰到可以 问询的人。我最难受的是瞧索赖达一脚高一脚低的登山越岭。我驮了她 一回,她瞧我劳累,尽管自己省了脚步却心里不安,反而愈加觉得吃力,
② 这是一个炮弹分作两半,用小链子连锁着;这种炮弹的破坏力较强。
就不肯再让我驮。她很有能耐,和颜悦色和我搀手同走。我们走了不到 四分之一哩瓦,听得铃铛声。分明附近有放牧的牛羊。大家留心寻找, 只见大软木树下一个年轻牧人正悠闲自在地拿着把刀子削一根木棍。我 们大声叫唤;他一抬头,立刻霍地跳起来。据我们后来知道,他第一眼 看见了那个叛教徒和索赖达,瞧他们是摩尔装束,以为蛮邦人都来捉他 了,就飞也似的逃进前面树林,大喊道:” “‘摩尔人上岸了!摩尔人来了!快拿起武器!快拿起武器!’” “我们听他这样叫喊,都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办。我们估计这牧人 的叫喊会惊动当地居民,沿海巡逻队马上会赶来查看究竟,就想到该叫 叛教徒脱掉土耳其服;我们中间一个人把俘虏的外衣脱给他穿,自己只 穿衬衫。我们一面祷告上帝保佑,一面顺着牧人逃走的路往前走,随时 准备沿海巡逻队来截住我们。我们的猜想果然不错。没过两个钟头,我 们刚走出树林,到了一片平原上,就看见五十来个骑兵纵马驰来。我们 忙站定了等待。他们跑近前来不见他们寻找的摩尔人,却看到一群穷困 的基督徒,都莫名其妙。其中一人就问我们:刚才一个牧人喊拿起武器, 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我说是的。我正要诉说自己的遭遇和我们的来 历,我们同来的一个基督徒却认识问话的骑兵,他不等我多讲,就说:” “‘各位先生,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把我们带到这个好地方来了! 我要是没弄错,我们脚底下踩的该是维雷斯·玛拉加的土地呀!如果我 做了几年俘虏没记忆模糊,你这位问话的先生是我舅舅贝德罗·台·布 斯塔曼德呀!’” “被俘的基督徒话犹未了,那骑兵已经滚鞍下马,过来抱住这年轻 人说:” “‘我想着念着的外甥啊!我认识你呀!我和我姐姐——你的妈妈, 和你现有的亲人直在哭你,以为你死了。多亏上帝让我们今生还能享到 和你重逢的快乐。我们知道你是在阿尔及尔。瞧你和同伴的衣服,大概 是意外逃回来的。’” “那年轻人说:‘是啊,以后有功夫一一讲给你听。” “那些骑兵听说我们是被俘的基督徒,连忙下马,一个个让出马来 请我们骑着进城;维雷斯·玛拉加城离那儿还有一个半哩瓦。我们告诉 他们有只小艇撇在什么地方,几个骑兵就去把小艇开到城里去。其他的 骑兵让我们骑在他们鞍后;那个基督徒的舅舅鞍后带了索赖达。有人已 经到城里去传了消息,大家都出来迎接。他们见了逃回的俘虏或被俘的 摩尔人都不以为奇,因为这一带海边上常见这两种人。可是他们见了索 赖达的美貌,大为惊讶。她到了基督教国家不再担惊受怕,心里舒畅, 又加走路劳累了,这时两颊红晕,越显得妩媚。也许我是给爱情迷了眼 睛,我敢说,世界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至少我没见过。” “我们立刻上教堂去向上帝谢恩。索赖达一进教堂,就说那里有许 多脸和蕾■·玛利安的一样。我们告诉她,那都是蕾■·玛利安的圣像。 叛教徒尽力向她解释圣母像的意义,教她把每个圣像都当作和她说过话 的蕾■·玛利安真身那样崇拜。她心思灵敏,听了有关圣像的话马上就 领会了。我们从教堂出来,就分派到城里各家去住。和我们同来的那个 基督徒把叛教徒、索赖达和我带到他父母家里。他们是小康之家,对我 们热情款待,象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们在维雷斯住了六天。然后叛教徒打听了他需要办的手续,就 到格拉那达城去准备由宗教法庭的媒介,重新皈依圣教。获得自由的其 他基督徒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各自走了,那里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所 有的只不过是法国人好意给索赖达的几个艾斯古多。我用这笔钱买了她 骑来的这头牲口;我一直是以父辈和侍者的身分伺候她,还不是她的丈 夫。我打算去看看我父亲是否还在,我的兄弟是否有比我运气好的。不 过天既然让我做了索赖达的伴侣,任何别的运道,随它多么好,我都不 希罕了。索赖达耐得了贫穷,顶得住艰苦,一片至诚要做基督徒,这都 使我很敬佩,甘愿终身为她效劳。可是我不知道能否在国内为她找到个 角落容身,也不知道我父亲和兄弟的生命财产有了什么变故;假如找不 到他们,我就举目无亲了。这些忧虑不免搅扰了我和她相依为命的快 乐。” “各位先生,我的经历讲完了;是否新奇有趣,凭你们高见酌定吧。 我但愿还能讲得短些;我免得你们烦厌,已经略去好些事情。” 第四十二章
客店里接着发生的事, 以及其他需说明的情节。
俘虏讲完了,堂费南铎说: “上尉先生,你那异常的经历很新鲜,你讲得也动听。事情从头到 底都是少见罕闻的,情节都惊心动魄。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即使到天亮 还讲不完,我们再听一遍也乐意。” 他说罢,卡迪纽等人都表示愿为俘虏出力;他们言辞恳切,上尉对 这番好意非常感激。堂费南铎特地邀请俘虏随他回家,他可以叫袭侯爵 的哥哥在索赖达受洗时做她的教父;他自己要资助俘虏象模象样地回 乡,不失身分体面。俘虏很客气,对这番厚意表示心领,不过都谢绝了。 天已经夜了,黑暗里有一辆马车和几骑跟从的人马到客店借宿。客 店主妇说,整个店里挤得连手掌大小的空隙都没有了。 进来的那几个人是骑马的,一人说:“随你怎么样,来客是大理院 的审判官,总得留他。” 店主妇听到这个头衔就慌了,说道: “先生啊,是店里没有床铺了。审判官大人一定是带着铺盖的;他 要是随身有铺盖呢,请进来吧,欢迎得很,我和我丈夫的卧房可以让给 他大人。” 那个侍从说:“好吧。” 这时车上出来一个人,一看他的装束,就知道他是什么官职。他穿 着长袍,袖上打着大褶裥,显然是他佣人所说的大理院审判官①。他搀着 一个十五六岁穿旅行服装的小姑娘;她非常秀丽高贵,大家见了都惊讶, 如果没看见客店里的多若泰、陆莘达和索赖达,一定觉得这样的美人很 难找到第二个。审判官带着这位姑娘进来的时候,堂吉诃德恰在旁边; 他一见审判官,就说: “您放心进堡垒休息休息吧。这里地方很小,也很简陋,可是不论 多么小、多么简陋,来了文武两职的人,总有招待的余地。象您这样还 有美人引导的,更不用说了。不但堡垒要开门延请,连岩石都要裂出道 儿,山岭都要张开口子哈腰弓背来欢迎她呢。我说呀,您请进这个乐园 来吧:这里许多美人象灿烂的星星和太阳,您这位姑娘好比晴丽的天, 正可以和她们作伴儿;这里都是英雄盖世的武士和艳丽绝伦的美人。” 审判官听了这套话不胜诧异。他对堂吉诃德仔细端详,觉得这人的 形状和谈吐同样古怪,正不知所对,忽见陆莘达、多若泰和索赖达等进 来,又大为惊讶。她们是听说到了新客,又听店主妇形容小姑娘美,特 来瞧她和欢迎她的。堂费南铎、卡迪纽和神父也亲切欢迎,只是不象堂 吉诃德那样说话古怪。这位审判官到了店里人地生疏,又见这群美人来 欢迎他美丽的闺女,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看准这许多旅客都是有身分 的人物,只有堂吉诃德的状貌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大家客套了一番, 估计客店的设备,决定还是照原先的安排,让女眷在那间顶楼上安置,
① 西班牙斐利普二世命令枢密院的官员和大理院审判官等穿这种服装,显示不同于众。
男客仿佛守卫她们似的在外间休息。那小姑娘是审判官的女儿;她跟其 他女客一起很高兴,审判官也很满意。她们有客店的一张窄床,又拼上 审判官带的半份铺盖,这一夜可以过得比预料的还舒服些。 那俘虏一见审判官,就怦然心动,觉得他是自己的弟弟。他向审判 官的佣人打听他东家的姓名籍贯。那人说,主人是胡安·贝瑞斯·台·维 德玛学士;听说他家乡在雷翁山区的一个村里。俘虏听了这话,又凭自 己的观察,断定审判官就是听了父亲的主意选择了笔杆子那一行的弟 弟。他又激动,又快活,就把堂费南铎、卡迪纽和神父叫过一边,把这 事告诉他们,说这审判官准是自己的弟弟。据那个佣人说,他主人刚选 上墨西哥的大理院审判官,正要到美洲上任去;又说那姑娘是他的女儿, 她妈妈生下她就死了,他主人得了这位前妻遗下的陪嫁很有钱。俘虏请 教他们用什么方法透露自己是谁,要不要先试探一下,瞧他弟弟会不会 嫌他穷,怕丢自己的脸,还是踊跃认亲。 神父说:“我来替你试探吧。上尉先生,我相信你弟弟一定骨肉情 深。他面貌和善,准是有修养、有识见的,不象个傲慢没心肝的人。他 对于人生的得意失意一定有适当的看法。” 上尉说:“可是我不愿意突然亮相,还是婉转点儿好。” 神父说:“我刚才说了,我有办法,准叫大家满意。” 这时开上晚饭①,男客除了俘虏,都围着桌子坐下;女眷在她们屋里 吃。神父吃晚饭的时候说: “审判官先生,我在君士坦丁做过几年俘虏;那时候我有个伙伴儿 跟您同姓。他在西班牙步兵里是最勇敢的战士,最勇敢的上尉。他力气 大、胆量大,可是倒的霉也一样大。” 审判官问道:“我的先生,那位上尉叫什么名字呢?” 神父答道:“他叫儒伊·贝瑞斯·台·维德玛,家乡在雷翁山区的 一个村里。他和我讲过他父亲和他们兄弟的一件事;要不是他那么个老 实人亲口讲的,我准当作老太太们冬日围炉说的故事呢。他说他父亲把 家产分给三个儿子,还训诫了他们,训得比加东②还高明。我知道他选了 从军的道路很成功:他胆大力大,单靠本领高强,一无依仗,不多几年 就升作步兵上尉,而且看来不久就可以升作陆军中校。可是他走了背运。 雷邦多大战那天是许多人获得自由的好日子,他却在那天失去了自由, 他指望的前程全都吹了。我是在果雷塔被俘的,我们经历不同,却在君 士坦丁碰到一处了。他后来到了阿尔及尔,又有一番奇遇。” 神父于是把审判官的哥哥和索赖达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审判官留心 听着,他听审都没这样全神贯注。神父只讲到法国人怎么洗劫了那艘船 上的基督徒,以及他那位伙伴和摩尔美人落得多么穷困。他说不知道他 们俩如何下落,是到了西班牙呢,还是给法国人带到了法国去。 神父讲话的时候,那位上尉只离开几步在旁听着,一面注意他弟弟 的一举一动。他弟弟听神父讲完了,长叹一声,含泪说道: “唉,先生,你不知道刚才讲的是多么重要的消息,和我关系多么 深切!我是个不轻易流露声色的人,可是听着也不禁流泪。你说的那位
① 塞万提斯好象是忘了上文他们已经吃过晚饭。 ② 加东(Cat(n),古罗马的政治家,以严肃、明智著称,见上册第 7 页注②。
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你不是听他讲故事似的讲过我们父亲提出的三条 道路吗?他比我们两兄弟坚强,也比我们有志气。他走的是光荣伟大的 当兵的道路。我选的是文职;靠上帝洪恩和我自己努力,挣到这个地位。 我的弟弟①在比鲁。他很发财,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早超过了他带出去 的款子。我父亲靠他供养,手里很有钱,尽够他照旧乱花;我也能比较 宽裕地完成学业,得到了目前的官职。我父亲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等 着大儿子的音信,只在祷告上帝,让他能活着和大儿子见面。我只是奇 怪,象我哥哥这样一个明白人,怎么经历了这许多吉凶甘苦,都不想告 诉父亲。如果我父亲或我们随便哪个弟弟知道了他的光景,他又何必靠 竹竿的奇迹才赎身呢。我现在着急得很,不知那些法国人究竟是释放了 他呢,还是为了要掩盖他们的抢劫竟把他害死了。本来我这次出门很称 心,可是听到他的消息,这一路去只为他焦愁了。唉,我的好哥哥,我 要是能知道你在哪里,就可以来找你并解救你,即使自己受难也甘心情 愿。唉,假如咱们老父得知你还活着,即使你在蛮邦最深的地窖里,凭 他和我们弟兄的钱,总能救你出来。唉,貌美心慈的索赖达,但愿我能 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几时你的灵魂得庆重生,几时你们两人结婚, 我们大家该多么快活呀!我真希望能亲来参预这些喜事!” 审判官听到他哥哥的消息十分悲伤,说了以上那些话。旁人都陪着 伤心。神父觉得自己的目的和上尉的要求都达到了,不愿意延长人家的 悲痛,就起身离开饭桌,跑到索赖达所在的房里,把她搀出来;陆莘达、 多若泰和审判官的女儿都跟出来。上尉等着瞧神父怎么办事。神父另一 手搀了上尉,带着两人走到审判官和其他那些客人前面,说道: “审判官先生,收了你的眼泪吧,你已经如愿以偿了;你的好哥哥、 好嫂子就在你面前。这是维德玛上尉,这是对他有大恩的摩尔美人。那 些法国人害得他们这样狼狈,你正可以显示你的心胸多么慷慨了。” 上尉赶上去拥抱他的弟弟;他弟弟两手托住上尉的胸口,要远着点 儿端详他。可是他认得是自己的哥哥,就紧紧相抱,快乐得热泪盈眶; 旁人看着也忍不住落泪。这两兄弟说的话和流露的感情,想象都不容易, 更无从描写了。他们约略讲了各自的经历,表达了骨肉至情。审判官拥 抱了索赖达,并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供她使用,又叫自己的女儿 去拥抱她。大家看了基督教美人和摩尔美人在一起,又洒了几点愉快的 眼泪。堂吉诃德一言不发,在旁留心观看,把这许多奇事都归纳到骑士 道的幻想里去。当时大家主张上尉和索赖达跟着他们的弟弟到赛维利亚 去,一面把上尉的下落和他获得自由的事通知他们父亲;他们父亲如有 可能就可以来参预索赖达的婚礼和洗礼。因为审判官的行程不能耽搁; 他听说,结队的商船过一月从赛维利亚开往新西班牙①去,他不便错过。 总之,大家都为俘虏交了好运称心快意。这时一夜三停已经过了两停, 大家想在天亮前休息一下。堂吉诃德自告奋勇,愿意守卫这座堡垒,防 有巨人或凶徒艳羡这里的美人而来袭击。凡是知道堂吉诃德的都向他表 示谢意。他们把他的怪病告诉审判官,审判官听了很感兴趣。只有桑丘·潘 沙瞧大家老晚还不休息,很不耐烦。当夜他垫着驴子的全副配备睡觉,
① 据本书第一部三十九章,学士出身的是最小的弟弟,经商的是老二。 ① 指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
比谁都舒服,下文要讲到他得为这套配备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时女眷们 在房里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将就着安顿下来,堂吉诃德就照自己答应的 话,跑出客店去守卫堡垒。 天快亮的时候,女客们忽听得悠扬婉转的歌声,不由得倾耳细听; 尤其是多若泰,因为她正清醒。审判官的女儿克拉拉·台·维德玛在她 旁边却睡得很熟。她们都想不出谁会有这样的好嗓子。那是没有乐器伴 奏的清唱。她们一时觉得歌声在后院,一时又象在马房里,正留心捉摸, 卡迪纽走到她们房门口说: “谁要是没睡着,请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简直迷人。” 多若泰说:“先生,我们是在听呢。” 卡迪纽就走了。多若泰悉心倾听,唱的原来是这样的话:
第四十三章
年轻骡夫的趣史以及客店里 发生的其他奇事。
我在情海航行, 四望一片汪洋; 能否到达港口, 胸中毫无希望。
我追求一颗星, 她在遥空放光, 巴利努罗①所见, 哪有那么明亮!
我探索着航路, 她要引我何往? 我故意装作无心, 却一心在她身上。
女孩儿的羞缩, 象云幕遮掩着星光, 我越是要看她, 她越在幕后躲藏。
明朗①灿烂的星! 我为你憔悴忧伤, 假如你隐没不见, 我也就命尽身亡。
多若泰听到这里,觉得这样悦耳的歌声不该让克拉拉错过,就把她 来回摇撼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小妹妹,把你弄醒了。我要你欣赏这个好嗓子,也许你 一辈子也听不到的。” 克拉拉惺忪醒来,听了多若泰的话也没懂,还直问。多若泰又说了 一遍,她才支楞起耳朵来。可是她刚听了接着唱的两句,就很奇怪地浑 身发抖,好象突然害了三日疟的重症。她紧紧抱住多若泰说: “哎,我的好姐姐!你干吗弄醒我呀?我能闭上眼睛封住耳朵,看 不见听不见这歌唱的可怜人,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小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唱歌的据说是个年轻的骡夫 呀。”
① 巴利努罗(Palinuro),维吉尔史诗《伊尼德》里的人物,他是舰队的舵手。 ① 克拉拉(Clara),他意中人的名字,意思是明朗。
克拉拉答道:“不是的。他是几个封邑的主人。他牢牢地霸占着我 的心,他要是不撤退,我一辈子也赶不掉他。” 多若泰听了小姑娘这套多情的话很惊奇,觉得她这点年纪还不会这 样懂事,就说: “克拉拉小姐,你说得我摸不着头脑了。你说的心呀、封邑呀是什 么意思?你听了那人的歌声这样神情不安,他究竟是谁?你再讲讲明白 吧。不过你这会儿先别讲,因为我顾了你激动的心情,就不能欣赏他唱 的歌了。他好象换了调子在唱一支新歌。” 克拉拉说:“随他唱去吧。” 她不愿听,把两手按住耳朵。这又使多若泰很奇怪。多若泰留心听 他唱了以下的歌辞:
我的甜蜜的希望! 你不顾困难、突破障碍, 在自己开辟的路上 毫不犹豫,一个劲儿地直往前迈! 愿你不要消沉, 即使一步步都是向死亡逼近。
懒汉不去争求, 就得不到任何光荣和胜利; 如果随波逐流, 只图在安逸享乐中沉迷, 不向命运反抗, 幸福和快乐不会从天而降。
求爱情的幸福 怎又能计较代价昂贵, 最珍异的宝物 莫过恋爱中领略的情味; 如果得来容易, 看作等闲是自然之理。 为爱情百折不挠, 最难的事也竟会成功, 我要达到目标, 就顾不得当前险阻重重; 即使难若登天, 我也决心努力、勇往直前。
歌声停止,克拉拉又哭起来。多若泰觉得奇怪,不懂怎么一个唱得 这样好听,一个却哭得这样难过。她又探问克拉拉刚才没讲完的话。克 拉拉怕陆莘达听见,紧紧抱住多若泰,把嘴贴着她耳朵,防有泄漏。她 说: “我的姐姐,这唱歌的是一位阿拉贡绅士的儿子;这位绅士是两个
封邑的主人。他在京城住,和我们家对门。照我爸爸的家法,我们家的 窗口冬天总挂着幔子,夏天挂着百叶窗帘。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 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瞧见我了;不知是在教堂还是别处瞧见的。反正他 就爱上我了。他老从他们家窗口对我做手势,流眼泪,表达他的心意。 我就相信了他,爱上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对我做种种手 势,有一个是把两手勾起来,表示愿意跟我结婚。跟他结婚我顶乐意, 可是我独个儿没有妈妈,不知跟谁讲,所以事情就那么拖着,我也没表 示什么。只是乘彼此爸爸都不在家的时候,把窗幔或百叶窗帘掀起一点, 让他看得清我。他就快活得不可开交,好象发疯似的。后来我爸爸要离 开那地方了。我从没机会和这位公子说话;我没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他 知道了消息。我猜他准是伤心得病了。所以我们动身那天我没看见他, 想临别瞧他一眼都不能。我们走了两天,在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一个城 里,进客店的时候我在门口看见他了。他扮成个骡夫,扮得很象,要不 是他在我心上的印象很深,一定认不出来。我认出了他又惊又喜。他避 着我爸爸偷偷看我;他在路上或是在我们投宿的客店里碰见我总躲着我 爸爸。我知道他的身分,想到他为了爱我步行跟随,吃这许多苦,我心 疼得要死;他走到哪里,我的眼睛也跟到哪里。我不知道他跟来有什么 打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背了自己的爸爸溜出来。他爸爸只有这么一个 儿子,非常疼他;而且他也得人爱,你见了他就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 他唱的歌全是自己编的,我听说他学问很好,又有诗才。我还告诉你, 我每次见了他,或听到他唱歌,就浑身发抖,心怦怦地跳,怕我爸爸识 破他,并看出我们的爱情。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我爱得他呀, 没了他我活不下去!我的姐姐,你欣赏的好嗓子就是这么个人,别的我 也不知道了。不过单凭那嗓子也分明可见他不是你说的年轻骡夫,却是 我说的封邑主人和霸占住我这颗心的人。” 多若泰说:“堂娜克拉拉小姐,你不用多讲了,”她一面连连吻着 她,“我说呀,不用多讲了,等天亮再说吧。我希望上帝成全你们,这 件事开头这样一片天真,结局该是圆满的。” 克拉拉道:“唉,小姐,哪里能指望什么结局呀!他爸爸那样富贵, 准觉得我给他儿子当丫头都不配,别说嫁他做妻子了。如果要瞒着我爸 爸去和他结婚,我是不干的。我只要这个小伙子回家去,别跟着我。我 眼不见,和他离得老远,也许心上就不这么难受了。可是我知道,我想 的这个办法对我不会有多大用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事,也不知 道我对他的爱情是哪儿来的,因为我和他都很小呢。真的,我想他大概 和我同年;我现在还不到十六,据我爸爸说,要到圣米盖尔节我才满十 六岁。” 多若泰听堂娜克拉拉说话孩子气,忍不住笑了。她说: “小姐,我看不久就要天亮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感谢上帝,咱 们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事情总有希望,除非我这人毫无办法呢。” 她们就睡了。整个客店里寂无人声,只有店主妇的女儿和女佣玛丽 托内斯没睡,她们知道了堂吉诃德的病,又知道他正披挂骑马在外面守 卫,就决计要捉弄他一番,至少听他说说疯话,也可以解闷。 原来这客店的窗子都不临街,只有堆干草的屋子有个墙洞是朝外开 的,干草可以从那里扔出去。这两个中小人家的姑娘就在这个墙洞口守 着。只见堂吉诃德骑马拄枪,一声声的叹气,又痛苦又深长,好象连心 肝都要吐出似的。还听得他柔声软语: “哎,美丽聪明、有才有德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呀! 全世界敬爱的典范呀!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听你驱使的骑士为了向你 效劳,甘心冒险遭难,你想到他吗?变换着三副脸的月亮啊①!请把她的 消息传报我!也许你忌妒她的相貌,这会儿正在端详她。她大概在自己 宫殿的廊下散步或阳台上凭栏,左思右想:我为她心碎肠断,她怎样按 自己的身分体面,给我些安慰呢?我吃尽了苦,她给我什么幸福呢?我 受足了累,她怎样让我休息呢?而且怎样叫我死里得生,怎样报酬我的 功劳呢?她准是在想这些事吧?太阳啊!你这会儿准忙着驾马,赶大清 早瞧我的意中人去。你见了她请替我问候。不过你招呼她的时候,千万 别吻她的脸,我可要嫉妒的!我记不清你从前是在德沙利亚郊外还是在 贝内欧河边,燃烧着情焰和妒火,汗流如雨,追赶那个两脚如飞的狠心 女人①;反正我嫉妒得比你那时候还厉害。” 堂吉诃德这套情致缠绵的话刚说到这里,店主妇的女儿“哙哙”地 喊他说: “先生,劳驾请到这儿来。” 当时月色皎洁,堂吉诃德听见招呼和说话,回过头,月光下看见有 人在墙洞口叫他。在他想象里,这客店是一座壮丽的城堡,这墙洞是窗, 窗外当然还有镀金的栅栏。他疯疯癫癫的头脑立刻认为堡垒长官的漂亮 女儿象上次那样痴情颠倒,又来纠缠。他不愿意显得无礼无情,就兜转 辔头,来到墙洞边,见了那两个姑娘,说道: “美丽的小姐,我可怜你:你所钟情的骑士只好辜负你的品貌和家 世了。可是你不要怪这个苦恼的人;他对一位小姐一见倾心,奉她为唯 一的心上人,他爱情专注,不能再顾念第二人了。好小姐,你原谅我吧; 你请回屋去,别再和我谈情,免得我拿出更冷酷无情的嘴脸来。假如你 出于爱慕,觉得我有什么中你意的,只要不问我索取爱情,都可以向我 开口。我凭那位在我心上而不在我眼前的亲爱的冤家发誓,即使你问我 要一绺根根都是活蛇的梅杜煞的头发②,甚至要一瓶太阳的光芒,我也立 刻给你。” 玛丽托内斯插嘴道:“骑士先生,我们小姐不要这些东西。” 堂吉诃德说:“聪明的傅姆呀,请问你们小姐要的是什么呢?” 玛丽托内斯说:“只要你这双美手伸一只给她,来平息她燃烧着的 情火。她给这股热情摆布得不惜声名,竟跑到窗口来了。要是给她父亲 知道,至少也要割掉她一只耳朵呢!” 堂吉诃德答道:“这我倒要瞧瞧呢!如果他对多情的女儿下毒手, 损伤她的嫩皮肉,那么他的下场就是一切父亲里最悲惨的!” 玛丽托内斯料想堂吉诃德一定答应她的要求,盘算一下,就下来跑
① 因为月亮有时圆,有时亏,有时如钩。 ① 指河神的女儿达芙妮(Dafne)。按希腊神话,太阳神追求她,她如飞地逃跑,后来逃跑不了,变成一棵 桂树。 ② 希腊神话,梅杜煞是奇丑的女魔,一根根头发是一条条活蛇。任何人见到她那副可怕的面貌立刻变为石 头。
到马房里,拿了桑丘·潘沙套驴子的缰绳,急急赶回窗洞口。这时堂吉 诃德刚站上马鞍,因为他料想这位伤心的姑娘正隔着栅栏守在窗口,他 得站在马鞍上才够得到那里。他伸手给她道: “小姐,请你接受我这只手——这只清除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手。我 告诉你,这只手是任何女人的手都没碰过的;就连主宰我整个身心的小 姐也没碰过。我不是伸给你亲吻,却是让你瞧瞧手上交错的筋、纠结的 肌肉,和粗壮的血管,想一想这只手连着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玛丽托内斯说:“咱们这会儿瞧吧。”她把缰绳打个活扣,套在堂 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下地把下半截缰绳牢牢拴在房门的插销上。堂吉 诃德觉得腕上绳子勒得痛,说道: “你好象不是在抚摸我的手,却是在刮皮磨肉。别这样虐待它呀。 是我的心对你无情,怪不得这只手;况且也不该把你一腔怨忿全发泄在 小小一只手上。你该知道,痴情人不这么毒辣地报复。” 可是谁也没听见堂吉诃德的话,因为玛丽托内斯把他拴缚停当,和 她的同伴笑得要死,赶紧抽身跑了。堂吉诃德就这样拴在那里,无法脱 身。 他就象上面讲的那样:两脚站在驽骍难得背上,整条胳膊伸在窗洞 里,手腕给扣住了拴在门的插销上。他战战兢兢,只怕驽骍难得稍一移 动,他就悬空吊在一条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都不敢动。好在驽骍难得 很有耐心,也很安详,尽可以站一百年也不动窝儿。堂吉诃德瞧自己给 拴住了,两个女人都已经走了,就想到上次也是在这座堡垒里,一个魔 法支使的摩尔骡夫把自己揍得浑身瘀伤。他认为这次又着了魔道,暗暗 责怪自己冒失。照游侠骑士的规矩,一件事尝试不成,就证明是别人份 内的,不必再去尝试。他前番在这座堡垒里吃过大亏,这次不该又莽莽 撞撞自投罗网。他抽着胳膊,瞧是否能够脱手。这只手却扣得牢牢地, 怎么也抽不脱。当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抽,防驽骍难得动弹。他想坐 在鞍上,又不行,只好站着,除非把手扯断。 瞧瞧这时节的堂吉诃德吧!他但愿有一把阿马狄斯的宝剑,可以破 掉一切魔法。他嗟怨自己命运不好。他确信自己已被魔法镇住,深恐世 界上没有他就不可收拾。他又记起心爱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 他叫喊酣睡在鞍垫上、连生身妈妈都记不起的好侍从桑丘·潘沙。他呼 唤索尔冈斗和阿尔吉斐两位博士来帮忙。他请求好友乌尔甘达来搭救。 眼看快要天亮了,他毫无办法,急得象公牛似的直叫吼。他并不指望天 亮以后可以脱离苦难,满以为自己受了魔法的禁咒,一辈子得这样受罪。 他瞧驽骍难得巍然不动,愈觉得这是魔术的定身法。他相信自己和这匹 马永远得这样不吃、不喝、也不睡,除非运转灾消,或有本领更高强的 魔术家来破掉这个邪法。 谁知道事出意外。天刚透亮,来了四骑人马,装备和服饰很讲究, 鞍旁都挂着火枪。店门还没开,他们就大声打门。堂吉诃德并没有放弃 守哨的职务,他一见大声喝道: “随你们是骑士、是侍从、或不管什么人,不准敲这座堡垒的大门。 明摆着这会儿里面正睡觉呢,照规矩要等大天亮才开城门。你们走开点, 等天亮了我们再瞧是否该为你们开门。” 一个客人说:“这是什么见鬼的堡垒或城堡,有这许多规矩条文?
你如果是店主,快叫人开门。我们是过客,只要给牲口喂些麦子就走, 我们赶路呢。” 堂吉诃德说:“各位骑士,你们瞧我象个客店主人吗?” 那人说:“我不知道你象什么,只知道你把客店叫做堡垒是胡说八 道。” 堂吉诃德说:“堡垒就是堡垒!而且是全省最好的,里面还有手拿 宝杖、头戴王冠的人物呢。” 旅客道:“还是倒过来说:宝杖落在头上,王冠捧在手里。大概有 什么戏班子在这里吧?他们常有你所说的王冠和宝杖。这么一个小小的 客店,店里又静悄悄的,我不信戴王冠拿宝杖的人会在这里住。” 堂吉诃德答道:“你不通世故,不知道游侠骑士经常遭遇的事。” 同来的旅客不耐烦听他们对话,又狠狠打门,把店主闹醒,住店的 客人也都醒了。店主就起来问谁在敲门。这时,四匹马里有一匹过去闻 闻驽骍难得。驽骍难得正垂头丧气,贴着耳朵,一动不动地驮着他那位 直挺挺的主人。它虽然看似木马,究竟是血肉之躯,把持不住,也就去 嗅嗅对它温存的那匹马。它这么一动,就和堂吉诃德的双脚错开;他滑 下马鞍,要不是吊着一条胳膊,就跌下地去了。他痛楚难当,以为手腕 断了,不然就是胳膊扯下来了。他离地很近,脚尖能触拂地面。这来却 害苦了他。他活象受了吊刑①,脚和地若即若离,满以为往下挣挣可以着 地,却是上当;因为狠命伸长肢体,越发加添了痛苦。
① 吊刑(garrucha),西班牙宗教法庭的一种酷刑,用绳子把犯人反剪两手高吊梁间,脚下悬一百斤左右的 铁砣或石头。绳上装着滑车,逼供时可把犯人吊上或放下。这和作者所形容的不同。
第四十四章
续叙客店里的奇闻异事。
堂吉诃德一叠连声地狂叫大喊;直闹得店主急急开了大门,忙忙跑 出来瞧是谁;店外的几个过客也赶上去。玛丽托内斯醒来听见这片喊声, 想起了是什么缘故,乘人不见,忙跑到堆干草的屋里,解下拴着堂吉诃 德的那条缰绳。堂吉诃德立刻摔在地下。店主和那几个旅客看见他摔下 来,就过去问他干吗大叫大嚷。他一言不答,脱去腕上的绳索,爬起身, 骑上驽骍难得,挎着盾牌,绰枪放马往野外奔驰了好一段路,又兜转马 缓步回来,说道: “谁说我着魔是咎有应得,不管他是谁,只要我的女主人米戈米公 娜公主准许,我就说他是胡说!就向他挑战!和他决斗!” 新到的几个旅客听了他的话非常诧怪。店主告诉他们:这人是堂吉 诃德;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他们才恍然。 他们打听店主,店里是否有个十五六岁、骡夫打扮的小伙子。照他 们形容的模样,好象是堂娜克拉拉的情人。店主说,客人多,没注意到 他们打听的人。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人看见了审判官乘的马车,说道: “一定在这里呢,据说他是跟着这辆车走的。咱们留下一人守门, 三人到里面找他去;最好再留一人在周围巡逻,免得他爬后院围墙逃 走。” 一个说:“就这么办吧。” 两人进了客店,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在周围巡逻。店主全看在眼里, 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戒备,不过料想是要找刚才说的小伙子。 天已大亮,又经不起堂吉诃德刚才那番叫嚷,旅客都醒了,也都起 来了。堂娜克拉拉和多若泰起得最早;一个是因为情人近在咫尺,心魂 不定,一个是想要看看那个小伙子,两人都没睡好。堂吉诃德瞧那四个 旅客都不理会他,也不回答他的挑衅,气恼得不可开交。他曾经答应那 位公主:他应承的事没有完成,决不干别的事。若不是骑士道的规则不 容许他失信,他早去找那四个人打架,强逼他们应战了。可是米戈米公 娜还没恢复王位呢,他觉得不该再挑起新的事端。他只好闷声不响,在 一边等着瞧他们找出谁来。一个旅客居然找到了那个年轻人;他正睡熟 在一个骡夫身边,全不提防有人来找他,更没想到会找着他。 那旅客一把捉住他的胳膊说: “堂路易斯少爷,你穿的这套衣裳和你的身分真是相称得很啊!你 躺在这个铺上,也真不辜负你妈妈对你的娇养!” 那年轻人揉着没睡醒的眼睛,对抓住他的人细细一认,立刻认得是 他父亲的佣人。他大吃一惊,好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来。那佣人接着说: “堂路易斯少爷,你现在没别的办法,只好乖乖地回家去,除非你 愿意把你的爸爸、我们的主人赶出人世;他为你出走,伤心得只有死路 一条了。” 堂路易斯说:“我爸爸怎会知道我走的是这条路、穿的是这套衣服 呢?” 那佣人答道:“是你的知心同学说出来的;他瞧你爸爸为你出走悲
伤得不可开交,心上过不去,就忍不住说了。你爸爸立即打发我们四个 家人出来找你;我们都在这儿伺候你呢。我们真是喜出望外,居然能把 这差使办妥,带你回去和日夜盼望着你的爸爸见面。” 堂路易斯答道:“这可要瞧我的愿望和上天怎么安排呢。” “你只好答应回家,没别的办法。你还能有什么愿望啊?上天还能 怎么安排啊?” 睡在堂路易斯旁边的骡夫把他们的话全听在耳里,就起身把经过告 诉已装束整齐的堂费南铎、卡迪纽等人,说有人把年轻骡夫称为“堂”, 和他谈了些什么话,怎么要他回家他却不肯。他们领教过这小伙子的好 嗓子,听了这番话,都很想知道他的底细;如果他受到压迫,还愿意帮 他一把,所以就一起跑来。那年轻人还在和家里佣人争辩呢。多若泰恰 好从她们屋里出来,堂娜克拉拉失魂落魄地跟着她。多若泰把卡迪纽叫 过一边,三言两语讲了那唱歌的人和堂娜克拉拉的事。卡迪纽也把小伙 子家佣人来找他的经过告诉多若泰。他说话的嗓门儿大了一点,给克拉 拉听见了。她急得魂不附体,要没有多若泰扶住,就跌倒了。卡迪纽叫 多若泰陪她回屋,他说这事他会设法圆转。她们俩就回屋去。 这时,来找堂路易斯的四名家人都在客店里围着堂路易斯,劝他别 再扯皮,马上跟他们回家,好让他爸爸安心。堂路易斯说,他有一件有 关性命体面的大事未了,怎么也不能回去。那几个佣人就胁逼说:他们 无论如何不能撇了他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得带他回去。 堂路易斯说:“这可办不到,除非带了我的尸首回去;随你们怎么 样儿带我,反正得等我死了才行。” 别的旅客都跑来看他们争吵,其中有卡迪纽,堂费南铎和他的同伴, 审判官,神父,理发师和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认为这会儿不用他守卫堡 垒了。卡迪纽已经知道这年轻人的身世,就问那几个要带他同走的人为 什么强迫他。 其中一人说:“为的是要救他爸爸的命;他爸爸见不到这位少爷的 面,只怕活不成了。” 堂路易斯打断他说: “你不用在这里讲我的事情。我是自由的,我要是愿意,自己会回 去;我不愿意呢,谁也不能强迫我。” 那佣人说:“您强不过一个‘理’字,您不讲理,我们可得按理办 妥这件事,尽我们的责任。” 审判官插嘴道:“让我们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那人认得这位街坊,就说: “审判官大人,这位少爷是您街坊的儿子,您不认识吗?您瞧瞧, 他穿了这样一套不象样的衣裳从家里逃走了。” 审判官当下对他仔细一看,原来认得,就拥抱他说: “堂路易斯老弟,你穿了这样不合身分的衣裳,逃到这里来,是小 孩子家胡闹呢,还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故呀?” 小伙子满眶眼泪,无言可对。审判官叫那四人安心,事情总会有办 法。他搀了堂路易斯的手,把他带过一边去,问他为什么逃出来。他正 在盘问,忽听得客店门口大叫大嚷。原来当夜住店的两个旅客瞧大家只 顾讲究那四人的来意,就想乘此赖账溜走。可是店主对切身的事究竟比
闲事关心,两人刚要出门,他就抓住他们讨账,还臭骂他们存心卑鄙, 直骂得他们挥拳相报。他们手下无情,可怜的店主只好大喊救命。店主 妇和她女儿瞧只有堂吉诃德最闲,可以去帮打,店主妇的女儿就对他说: “骑士先生,您凭上帝给您的本领,救救我可怜的爸爸吧。那两个 坏蛋把他当石臼里的谷子那样狠命地舂呢。” 堂吉诃德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答道: “美丽的姑娘,你的要求不当景,因为我已经应承了一件事,还没 完成,我在这个期间干别的事是不容许的。不过我可以教你个乖。你快 跑去告诉你爸爸,叫他尽力对付,怎么也得顶住。我这会儿去求米戈米 公娜公主准许我救他;她要是答应,我准会救他脱难,你可以放心。” 玛丽托内斯在旁说:“天可怜见!等您求得这个准许,我主人已经 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 堂吉诃德答道:“小姐,请你容许我去求这个准许。等我求得准许, 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要紧,我可以打那儿救他回来,不怕那边不答应。 至少我可以向送他命的人报仇,准叫你们称心满意。” 他不多说,就去跪在多若泰面前,照游侠骑士的口气说:这座堡垒 的主人遭了大难,请求她的恩旨准许他去援救。公主惠然应允。堂吉诃 德立即挎上盾牌,拿着剑,赶到店门口。两个旅客还直在狠揍店主。堂 吉诃德到那里却呆住不动了。玛丽托内斯和店主妇问他为什么还不动 手,她们一个求他帮帮主人,一个求他帮帮丈夫,可是堂吉诃德都不理 会。 他说:“我拿剑和当侍从的人交战是不合规矩的,所以不动手。你 们把我的侍从桑丘·潘沙叫来吧,保卫这位店主并为他出这口气是侍从 份里的事。” 他们当时在客店门口。那里正打成一团,拳头巴掌一下都不落空, 遭殃的是店主;玛丽托内斯、店主妇和她女儿气忿得要命。她们以为堂 吉诃德懦怯,一个瞧丈夫挨打,一个瞧主人挨打,一个瞧爸爸挨打,都 只好干着急。 咱们暂且撇下店主,反正总有人会救他;如果没有,那就让他捺下 性子受罪吧,谁叫他冒冒失失不自量力呢。咱们拨转话头,谈谈离他五 十步以外的事吧。刚才讲到审判官把年轻人拉过一边,问他为什么步行 到这里来,为什么穿这套不象样的衣服。年轻人显然有非常苦恼的事压 在心上;他紧握审判官的手,泪流满颊,说道: “我的先生,我只好向你和盘托出了。我由上天注定,又加邻居的 方便,见到了你的女儿、我身心的主人堂娜克拉拉小姐。我一见她,就 完全由她摆布了。你是我的尊长,也是我的父辈,假如你不反对,她今 天就可以和我结婚。我穿了这种衣裳从家里逃出来,都是为了她;我象 射出来的箭飞向箭标,航海的人追随北极星那样追逐着她。她并不知道 我的爱情,只有几次望见我流泪,也许猜到一点。先生,你知道我父母 的富贵,而我是他们的独生子。假如你觉得这样的家境不错,而有意成 全我的幸福,你就把我当作儿子吧。如果我父亲另有打算,我追求的幸 福他不如意,慢慢儿事情都会变,人的心愿也不能固执一辈子。” 这少年情人不再多说。审判官听得怔住了;一方面因为堂路易斯把 心事讲得这么委婉郑重,一方面也因为事情突如其来,出乎意外,一时 没了主意。他没多说,只叫那青年人别着急,暂且稳住他家佣人不要当 天回去,这样就有功夫商量个面面俱到的办法。堂路易斯坚要吻审判官 的手,甚至把眼泪都滴在他手上。别说审判官,铁石人也会感动的。审 判官很世故,知道这头亲事对他女儿多么有利;不过他尽可能总要征得 对方父亲的同意。他还听说那位父亲正在为儿子谋取爵位呢。 两个旅客和店主已经妥协。因为堂吉诃德对他们的好言劝告比威胁 有效,他们就把欠的账都付清了。堂路易斯的家人正等着审判官谈完话, 听他们小主人怎么决策。可是魔鬼从来不休息。被堂吉诃德夺了曼布利 诺头盔、又被桑丘·潘沙换去驴子全副鞍辔的理发师受了魔鬼驱使,恰 在这时候跑进客店来。他牵驴进马房,看见桑丘·潘沙正在修补驮鞍。 他一见这个驮鞍,立刻认得是自己的,就大胆上来扭住桑丘,说: “啊!贼爷爷!这会儿给我抓住了!把你抢去的盆儿、驮鞍和全副 鞍辔都还我来!” 桑丘猛不防被人扭住,又听他这般辱骂,就一手抓住驮鞍,另一手 在理发师脸上打了一拳,打得他满口流血。可是理发师抓住驮鞍,并不 就此放手,反而放声大叫,叫得店里的客人都赶来看。他喊道: “快来维护国法!主持公道!这拦路打劫的强盗,抢了我的东西, 还要害我的命!” 桑丘答道:“你胡说!我才不是拦路打劫的强盗!这些东西是我主 人堂吉诃德由合法战争赢来的战利品。” 堂吉诃德这时在场,瞧他的侍从能守能攻,非常满意。他从此把桑 丘看作有胆量的人,暗暗打算一有机会就封他做骑士,料想他做了骑士 一定出色。那理发师喋喋争吵,还说: “各位先生,这个鞍垫确实是我的,好比我们免不了一命归天那样 确实;我一看就认得,仿佛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的驴就在那边马房 里,不容我撒谎。不信,可以检验;驮鞍要不是贴配那驴儿,我就是混 蛋!我还声明,我一只簇新的铜盆儿,一次都没用过,值一个艾斯古多 还不止,也是在抢掉驮鞍那天给他们抢了。” 堂吉诃德忍不住要反驳几句。他拦在桑丘和理发师中间,把他们分 开;又把驮鞍放在当地,让大家看明白究竟那是什么东西。他说: “各位瞧吧,这位好侍从分明搞错了。他所说的盆儿,过去、现在、 将来,一直是曼布利诺的头盔。那是我凭正义战争夺来的,按名分是我 的东西。至于这个驮鞍,我管不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脓包骑的 马匹有些配备,我的侍从桑丘要求拿来装点自己的坐骑,经我准许,他 就拿了。至于马鞍子怎么又变了驴子的驮鞍,我只有一个照常的解释: 游侠骑士遭遇的事常有这种变化。桑丘儿子,快去把这位老哥当作盆儿 的头盔拿来,做个证据。” 桑丘道:“嗐,先生,假如您只有这一个证据,那么,马利诺的头 盔①分明是个盆儿,马鞍子也分明是这家伙的驮鞍呀。” 堂吉诃德说:“我吩咐什么,你就干去。这座堡垒里的东西不会都 有魔法障掩。” 桑丘就去把盆儿拿来。堂吉诃德马上接在手里,说道: ① 桑丘又把曼布利诺头盔说错了。
“各位请瞧瞧,这侍从有什么脸说这是个盆儿而不是我说的头盔 呢。我凭自己奉行的骑士道发誓:这只头盔就是我从他那里夺来的,原 物分毫没变。” 桑丘接口道:“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主人得了这东西,至今只用来 打过一次仗;就是释放一群带锁链的倒霉蛋那次。他挨了好一阵石子, 要不亏这只盆儿盔①,就吃不消了。”
① 盆儿盔(baciyelmo),桑丘觉得这是一只盆儿,却又不敢违拗堂吉诃德,所以捏造了这个名称。
第四十五章
判明曼布利诺头盔和驮鞍的疑案, 并叙述其他实事。
新来的那个理发师说:“这两位一口咬定的话,您几位听来怎么样? 他们竟硬说这不是盆,倒是头盔呢。” 堂吉诃德道:“哪个骑士说不是头盔,我就要他承认自己是撒谎! 哪个侍从说这话,我就要他承认自己是一千个撒谎,一万个撒谎!” 我们熟悉的那位理发师也在场。他深知堂吉诃德的脾气,存心帮着 他胡说,把这场笑话闹下去,让大家取乐。他就对那个理发师说: “理发师先生,不问你是谁,请听我说。我和你是同行,我的营业 执照已经领了二十多年,对于理发业的用具全部熟悉,没一件不知道的。 我早年也当过一程子兵,懂得什么是头盔、高顶盔、带面甲的盔,和其 他军用项目——我指各种武器。也许别人另有高见,不过我说呀,这位 好先生手里的东西,非但不是理发师的盆儿,而且差得远着呢,好比白 和黑、真和假那样不能混淆。我还有句话。这件东西虽然是头盔,却不 完整了。” 堂吉诃德说:“的确不完整了呀,因为缺了护脸颊和嘴巴的那一半 儿。” 神父体会他这位朋友的用意,接口道,“是啊。” 卡迪纽、堂费南铎和他的同伴们都附和着这么说。审判官要不是记 挂着堂路易斯的事,也会凑趣。不过他正为这事放心不下,没兴致胡闹。 受捉弄的理发师说:“上帝保佑我吧!哪有这种事呀?这许多体面 人物都说不是盆儿,却是头盔!大学里头等聪明人碰到了这种事,也要 莫名其妙的。好吧,假如这盆儿是头盔,那么,这个驮鞍也该是这位先 生说的马鞍子了。” 堂吉诃德说:“我看象驴子的驮鞍。不过我刚才说了,这件事与我 无干。” 神父说:“到底是驴子的驮鞍还是马鞍子,凭堂吉诃德先生一言为 准。关于骑士或坐骑①的事,我们大家都由他说了算。” 堂吉诃德说:“各位先生,我老实说吧,我两次在这座堡垒里借宿, 遭遇了不知多少希奇古怪的事,搞得我在这里什么都拿不准了,觉得全 都是妖法捣鬼。头一次,一个摩尔妖人把我狠揍了一顿;他一群同伙也 没饶过桑丘。昨晚,我拴着一条胳膊吊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也不知为什 么遭了这场灾难。所以我现在如果来判决这个疑案,就不免卤莽。谁说 这是盆儿,不是头盔,我已经有话回驳。至于这件东西究竟是驮鞍还是 马鞍,我却不敢妄下断语,只凭各位的高见来决定。你们不象我封过骑 士,也许就不受堡垒里妖术的影响,耳目清醒,看到的不是幻象,可以 如实判断。” 堂费南铎道:“没什么说的,堂吉诃德先生的一番话很有道理,这 场争辩该由我们大家公断。我可以悄悄地收集了各位的意见,把结果照
① 骑士或坐骑(caballería)指骑士,又指供坐骑的牲口;神父的话是双关的。
实公布,这样最踏实。” 知道堂吉诃德脾气的觉得这是绝妙的笑料;不知道的却觉得荒谬绝 伦,尤其堂路易斯的四个佣人、堂路易斯本人和新来的三个过客,这三 人看样子是神圣友爱团的巡逻人员。不过最气忿的是那个理发师。他眼 看自己的铜盆变成了曼布利诺头盔,深信自己的驮鞍一定也会变成一个 贵重的马鞍。大家都笑呵呵地瞧堂费南铎跟这个那个交头接耳,听取各 人对这件你争我夺的宝贝作何看法,究竟是驴子的驮鞍呢,还是马鞍子。 堂费南铎向许多人收集了意见,高声说: “老哥,你听我说。我听了许多意见,觉得烦了,因为我请教的每 个人都说,这是马鞍子,而且是一匹骏马的鞍子,当作驴子的驮鞍是荒 谬。事情由不得你和你的驴儿,你得顺从大家,因为这是马鞍,不是驮 鞍;你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那可怜的理发师说:“你们各位都搞错了,要不然,叫我上不得天 堂!但愿我的灵魂到了上帝眼里,就象驮鞍在我眼里是驮鞍不是马鞍。 可是,‘法律总顺从??’①我不多说了。我明明没有喝醉酒,我还没吃 早点呢,除非我作了孽吧。” 理发师的死心眼儿和堂吉诃德的荒唐一样,逗得大家都笑了。堂吉 诃德说: “现在各人把自己的东西拿走就完事;‘上帝既肯成全,圣贝德罗 也就赐福’①。” 四个佣人之一说: “这是存心开玩笑吧?在场这几位都是明白人——看来都是非常明 白的人。我就不信他们会乱说这不是盆儿,那不是驮鞍。不过他们既然 强词夺理,睁着眼睛说瞎话,其中必有奥妙。因为我可以赌咒——”他 随就赌了个咒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叫我相信这盆儿不是理发师的盆 儿,这驮鞍不是公驴的驮鞍。” 神父说:“很可能是母驴的。” 那人说:“那也一样,问题不在这里。我是要问,究竟这是驮鞍呢, 还是象你们各位说的不是驮鞍。” 新来的一个巡逻队员直在听他们争辩,这会儿焦躁说: “分明是驮鞍!就好比我爸爸是我爸爸!不管过去未来,谁说不是, 准是喝醉了酒!” 堂吉诃德答道:“你这个混蛋!你胡说!” 他一支枪始终没有离手,这时就举枪对这个巡逻队员的脑袋狠狠打 下来。要不是那人侧身躲过,准给他打倒。枪打在地下,折成几段。其 他几个巡逻员瞧自己伙伴遭了毒手,就以神圣友爱团的名义大呼求救。 店主人也是这个团体的一分子,立刻进屋去拿了行使职权的杖和自 己的剑去帮一手。堂路易斯的佣人忙围住堂路易斯,防他乘乱逃走。那 个理发师瞧店里一片混乱,就去抢自己的驮鞍;桑丘也抢住不放。堂吉 诃德拔剑在手,冲上去和巡逻队厮杀。卡迪纽和堂费南铎都帮着他。堂 路易斯大声喊他家佣人快舍了自己去支援他们。神父大声吆喝;店主妇
① 西班牙谚语:法律总顺从帝王的心愿。 ① 西班牙成语。
尖声叫嚷;她女儿急得直叫苦;玛丽托内斯在旁啼哭;多若泰吓慌了; 陆莘达打着哆嗦;堂娜克拉拉晕了过去。那个理发师拿棒打桑丘;桑丘 捏着拳头把理发师一顿乱捶;堂路易斯的一个佣人怕主人逃跑,抓住他 的胳膊,却被堂路易斯一拳打得满口鲜血;审判官在回护堂路易斯;堂 费南铎把一个巡逻队员踢翻在地,两脚在他身上踩了个痛快;店主又以 神圣友爱团的名义大叫求救。这时店里闹成一片:有哭的,有叫的,有 惊慌的,有遭殃的;有的使剑,有的挥拳,有的举杖打,有的用脚踢, 许多人皮破血流。堂吉诃德瞧大家乱成一团,觉得仿佛一头栽进阿格拉 曼泰军营的一片混乱①里去了,就大喝一声,震动客店,说道: “大家都住手!插剑入鞘!不要吵!谁是要性命的,听我说话!” 大家听他一喊,都停顿下来。他接着说: “各位先生,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这座堡垒是魔术控制着的,里 面妖魔成群。你们睁眼看看吧,阿格拉曼泰军营里的混乱已经转移到咱 们这儿来了,可见我的话没有错。你们瞧,那儿是为一把剑,这儿是为 一匹马,那边是为老鹰,这边是为头盔②;你争我吵,其实都是着了迷。 审判官先生,神父先生,请你们两位一个代表阿格拉曼泰王,一个代表 索布利诺王③,为大家讲和吧。我凭全能的上帝起誓,在场这许多有体面 的人,为这点细事互相残杀,实在太荒唐了。” 那几个巡逻队员不懂堂吉诃德的一套话;他们吃了堂费南铎、卡迪 纽和他们同伙的亏,不肯罢休。那个理发师却愿意,因为自己的胡子和 驮鞍打架时都揪坏了。桑丘是个好佣人,听主人哼一声就立刻服从的。 堂路易斯的四个佣人知道打下去自己毫无好处,也都住手。只有店主觉 得堂吉诃德这疯子骄横无礼,在他店里时刻闹事,非罚他一下不可。到 头来,吵嚷总算暂停,不过堂吉诃德的心目中,驮鞍还是马鞍,盆儿还 是头盔,客店还是堡垒,要经过天地末日的审判才有分晓。大家听了审 判官和神父的劝解,都气平怒息。堂路易斯的佣人又逼小主人跟他们回 家。审判官乘他们在谈判,把堂路易斯的话一一告诉堂费南铎、卡迪纽 和神父,请教他们这事怎么处置。他们商量停当:堂费南铎就向堂路易 斯的佣人透露了自己的身分,说要带堂路易斯到安达路西亚去见他那位 袭侯爵的哥哥,他哥哥一定以礼相待;他这来是因为堂路易斯的主意很 明显,即使把他的身体扯得七零八碎,他这会儿也决不肯回去见他父亲。 那四个佣人得知堂费南铎的地位和堂路易斯的主意,决计先回去三人, 把经过禀告东家,留一人伺候和看守着堂路易斯等待后命。这一场纠纷, 凭阿格拉曼泰的威望和索布利诺王的智谋,居然排解开了。可是无事生 非、唯恐天下不乱的那家伙①觉得受了冷淡和戏弄;而且白费心机挑动了 一场纠纷,自己没有捞摸到什么,因此决计重新挑拨是非,显显本事。 却说那几个巡逻队员知道了对手的身分,就泄了气,觉得打下去不
① 见阿利奥斯陀《奥兰陀的疯狂》第 27 篇。阿格拉曼泰是回教国同盟军的领袖。“阿格拉曼泰军营的一片 混乱”已沿用为成语。 ② 剑指杜朗达尔宝剑,马指有名的骏马弗隆悌诺,老鹰指徽章上的白老鹰(见《奥兰陀的疯狂》27 篇), 头盔指曼布利诺头盔。 ③ 和阿格拉曼泰同盟的一个回教国王。(见《奥兰陀的疯狂》) ① 指魔鬼。当时迷信,认为一提“魔鬼”这名字,魔鬼马上就来了,所以都避讳而用代称。
管怎么了局,吃亏的总是自己,所以都罢手了;可是挨堂费南铎踢打的 那一个身边带着几张捉拿逃犯的拘票,有一张正是捉拿堂吉诃德的。原 来桑丘忧虑得不错,神圣友爱团因为堂吉诃德释放了一队囚犯,下令逮 捕他。那巡逻队员忽然记起这张拘票,就想核实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 张羊皮纸,找到有关的条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因为他阅读力不高。 他念一个字,就对堂吉诃德看一眼,把拘票上描绘的相貌按着堂吉诃德 的面目逐一核对。他断定这家伙分明就是要拘捕的人。他一核实,立即 叠起羊皮纸,左手拿着这张纸,右手一把紧紧抓住堂吉诃德的衣领,抓 得堂吉诃德回不过气来。他大嚷道: “快来协助神圣友爱团!抓住这个拦路打劫的强盗!瞧瞧拘票上写 着呢!这不是闹着玩儿!” 神父拿过拘票一看,描绘的果然正是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瞧这混蛋 对自己撒野,火气冲天,浑身的骨头都要爆裂了。他拚命用两手卡住那 巡逻队员的脖子,那家伙要没有同伙帮忙,不等堂吉诃德松手早送命了。 店主对同僚团友理该救援,忙去帮一手。店主妇瞧丈夫又打架,就又大 喊大叫;玛丽托内斯和店家女儿立即放声呼应,求上天保佑,又求在场 的人帮忙。桑丘看了说道: “老天爷啊!怪不得我主人说这座堡垒是着了魔道的,这话真没说 错!待在这里没一个钟头的安静!” 堂费南铎分开了巡逻队员和堂吉诃德。他们俩一个揪住对方的衣 领,一个卡住对方的脖子;堂费南铎拆开双方的手,两人都舒了一口气。 巡逻队并不就此甘休,却要求大家帮着把犯人捆起来,交他们处理,说 这是对国王和神圣友爱团应尽的责任。他们以神圣友爱团的名义再次责 望大家帮着捉拿这一名拦路打劫的强盗。堂吉诃德听了这些话,微微一 笑,非常镇静地说: “听着!你们这起下贱的家伙!让带锁链的重获自由,释放囚犯, 救苦、扶危、济困,你们把这个叫做拦路打劫么?哎!卑鄙小人啊!你 们凡夫俗子,老天爷没开你们的窍,你们既不懂骑士道的高尚,也看不 到自己的罪恶和愚蠢!不尊敬游侠骑士的影子就是犯罪!何况你们冲撞 了骑士本人呢!听着!什么巡逻队!你们是结队的强盗!借神圣友爱团 的特权拦路打劫的!我问你们:哪个糊涂蛋竟签发拘票来逮捕我这样的 骑士呀?游侠骑士不受法律制裁,他们奉行的法律是手里的剑,他们依 仗的权力是浑身的勇气,他们服从的命令是自己的意志。谁连这点都不 懂吗?再说吧,绅士只要封了游侠骑士,承担了骑士道的职责,不辞劳 苦,那么,他享受的特权和豁免的义务就比贵族册封书上规定的还多。 哪个没脑子的家伙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吗?什么产业税呀、交易税呀、 国王结婚税呀、皇家特税呀、通行税呀、摆渡税呀等等,哪个游侠骑士 付过呢?哪个裁缝给他做了衣裳收他工钱呢?哪个堡垒主人款待了他要 他付账呢?哪个国王不请他同桌吃饭呢?哪个姑娘不爱上他而对他千依 百顺呢?还有一句话,世界上不论过去、现在、将来,一个游侠骑士面 对四百巡逻队员,要是没本领把他们打四百大棍,他还算得骑士吗?”
第四十六章
巡逻队经历的奇事 和我们这位好骑士堂吉诃德的狂怒。
神父在堂吉诃德发话的时候向那些巡逻队员疏通,说堂吉诃德有神 经病,瞧他的言谈举动就知道,所以请他们别追究他干的事,即使捉到 官府,少不得作为疯子马上释放。那个带着拘票的巡逻队员说:堂吉诃 德疯不疯他管不着,他只执行上司派给他的职务;他把犯人捉到了,随 人家释放三百次也可以。 神父道:“可是你们这回还是别押他走;照我看,他也决不肯让你 们押走的。” 神父说了许多好话,堂吉诃德又干了许多疯事,那几个巡逻队员如 果还瞧不透堂吉诃德是疯子,他们自己就是双料的疯子了。所以他们觉 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愿居间调停理发师和桑丘·潘沙的争吵。长 话短说,他们以警务人员的身分,公断了这个案子,驮鞍让双方对换, 肚带和笼头物归原主。两人虽然不完全称心,也都不吵了。神父为那只 曼布利诺的头盔瞒着堂吉诃德给了理发师八个瑞尔,偿还盆价;理发师 写下收据,保证此后永无争执。这两件主要争端就此解决,只要堂路易 斯的佣人同意先回去三个,留一个陪着小主人跟堂费南铎走①,客店里就 平静无事了。这时店里的情人和勇士鸿运高照,困难渐次解决,事情都 可望圆满收场。堂路易斯的几个佣人答应全听他吩咐。堂娜克拉拉因此 喜形于色,只要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心上多么快活。索赖达对目前许多 事情虽然不甚了了,却在留心观看各人的脸色,一知半解地跟着同忧同 乐。她尤其关心她的西班牙人,一双眼直盯着他,一片心也直围绕着他。 店主注意到神父拿钱给那个理发师,他就索取堂吉诃德住店的花费,还 要求赔偿损坏的酒袋和流掉的酒。他发誓说,如果这笔账不付清,驽骍 难得和桑丘的灰驴休想出他的店门。神父又出面调停,审判官慷慨解囊, 愿意代出这笔钱,不过还是由堂费南铎付了。客店里安安静静,堂吉诃 德所谓阿格拉曼泰军营里的一团混乱,变了奥塔维欧朝代的一片太平景 象①。大家认为这都亏神父热心,又有口才也亏得堂费南铎无比的慷慨。 堂吉诃德一身轻松无事,他本人和他侍从的种种麻烦都已解除,觉 得应该上路,把公主挑选他干的大事完成。他打定主意,跑去跪见多若 泰。多若泰非要他起身才让他说话,他敬从尊命,就站起来说: “美丽的公主啊,有句老话说:勤快是好运之母。一个人经历了许 多大事,就知道只要认真干,没把握的事也能顺手。这点道理在军事上 尤其明显。打仗的时候,敏捷可以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打败敌人。尊 贵的公主啊,我说这话有个缘故。我觉得咱们目前逗留在这座堡垒里没 有好处,也许还有大害,将来自会知道。保不定和你为敌的巨人,靠他 的奸细钻头觅缝,探知我要去歼灭他,就趁早修建了攻打不破的城堡, 使我枉费心机,我的胳臂虽有使不完的力气,也徒劳无功。所以,我的
① 这里和上文有失照顾;前一章堂路易斯的佣人已经同意这个办法。 ① 指古罗马奥古斯特大帝(Octavio Augusto)的时代,那是常被称引的太平盛世。
公主啊,我刚才说了,咱们得防他这一着,赶紧动身去求取好运吧;等 我和你那个仇敌一见面,你就可以称心享福。” 堂吉诃德说完,安心敬候美貌公主的玉音。她俨然以君王的身分, 仿着堂吉诃德的口吻开言道: “先生,你不愧是扶弱锄强的骑士,一片热忱,愿意帮我脱难,我 不胜感激。愿上天保佑,你我都能如愿以偿;你就会看到世界上确有知 感的女人。我的行期,还是趁早;这方面咱们所见略同。你要我怎么样, 都随你安排。我既已把身体托你保护,把光复王国的事业交给你去完成, 我就一切凭你高见酌定,决无异议。” 堂吉诃德说:“听凭上帝安排吧。公主这样谦逊,我一定不失时机, 扶你重登世袭的宝座。咱们趁早动身为妙,常言道:拖拖延延,就有危 险。我想到这句话就急着要上路。好在能使我畏惧的人,天上还没有诞 生,地狱里也没有收容过。桑丘,给驽骍难得套上鞍辔,备好你自己的 驴和女王的马,咱们辞别了堡垒主人和各位先生们,立刻动身吧。” 桑丘一直在他身边,这时摇着脑袋,说道: “哎,主人啊,主人啊,‘村里的丑事,比传闻的还多’①!这话请 女客们别见怪。” “你这傻瓜!世界上哪个村上、哪个城里会有坏我名头的丑闻呢?” 桑丘道:“我是个好侍从、好佣人,所以有些话应该告诉自己的主 人。不过您要是生气,我就闭口不说了。” 堂吉诃德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只要不是存心吓唬我。你胆子 小,是你的本色;我不知畏惧,也是我的为人。” 桑丘道:“哎唷!不是这个话!我只是说,这姑娘自称大米戈米公 王国的女王,其实,她和我妈妈一样,不是什么女王,我知道得很清楚。 要是女王的话,她不会瞧人家一转身,或者找个背人的地方,就和咱们 这伙里的某一位偎着脸儿磨鼻子。” 桑丘这番话说得多若泰满面通红。原来她丈夫堂费南铎有几回乘人 不见,用嘴唇向她索取了一点爱情的报酬。桑丘看在眼里,觉得她这样 轻佻象个妓女,不象大国的女王。多若泰听了桑丘的话无言可对,也不 想回答,随他说去。他接着说:“先生,我这话有个道理。咱们东奔西 走,黑夜受罪,白天更吃苦,劳累了一场,如果到头来却让这个客店里 作乐的人去享现成,您何必催我去备马、套驴、装置娘儿们的坐骑呢? 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让每个婊子纺她的线,咱们吃咱们的饭’①。” 啊呀!我的天!堂吉诃德听了他侍从这一派胡言,生了好大的气呀! 他喘吁吁地,舌头都僵了,眼里火星直冒,说道: “啊!你这混蛋!你这蠢货!你好狂妄!你啥也不懂,却恶嘴毒舌, 背地里胡说八道坑害人!你当着我的面,当着这许多贵夫人小姐,竟敢 说出这种话来!你的糊涂心眼里都是这样下流无耻的想头!你给我滚! 你这魔头!你这撒谎精、促狭鬼!你这诡计多端、造谣生事的家伙!你
① 西班牙谚语。 ① 西班牙谚语:“如果婊子纺线,她就糟了。”另一说:“让每个婊子纺线、绕线,并有饭吃;让乌龟吃 面糊,或者绕线。”又一说:“如果婊子纺线,如果乌龟绕线,如果公证人问现在是几月,这三人都糟了。” 桑丘搀杂了几种说法。
这不敬帝王的逆贼!你快滚! 别站在我跟前!免得惹起我的火来!” 他一边说,一边皱紧眉头,鼓起腮帮子,瞪着四周的人,还使劲顿 着一只右脚。瞧他这一腔怒火有多旺啊!桑丘听了他这番话,又瞧他满 面怒容,吓得矮了半截,但愿脚底下立刻裂出个口子来,把他吞下去。 他不知所措,只好转身躲开这位发火的主人。幸亏机灵的多若泰深知堂 吉诃德的脾气,她要平平他的火,说道: “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啊,你这位好侍从说那些混话也许不是无 因,你别生气。他是很明白的,也有基督徒的良心,决不会捏造证据坑 害人。分明还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缘故,骑士先生,这座堡垒里一切都由 魔法摆布。我说呀,也许桑丘着了障眼法,真是看见了那些丢我脸的事。” 堂吉诃德听了说道:“我凭全能的上帝发誓,公主这句话说在筋节 上了。桑丘这糊涂虫准是着了障眼法,不然的话,决不会看见那些事。 我深知这倒霉家伙是好心肠,也是死心眼儿,不会捏造证据冤枉人。” 堂费南铎说:“是这么回事,保不定将来还会有这种事。所以,堂 吉诃德先生啊,您得原谅他,和他言归于好,‘依然如故’①,别让那些 幻象迷糊了他。” 堂吉诃德同意;神父就去找桑丘回来。桑丘低声下气地跑来,跪下 要求吻他主人的手。堂吉诃德伸手给他亲吻,然后祝福了他,说道: “桑丘儿子,我不是几次三番跟你说吗,这座堡垒里的事全都是魔 法变幻出来的,你现在该知道我这话不错了吧。” 桑丘道:“这话我相信,不过毯子的事得除外,那是正常手法干出 来的真事。” 堂吉诃德道:“你别这么想;要是真有那事,我早该替你报仇了, 现在也会替你报仇。可是过去也罢,现在也罢,我都无从着手,不知找 谁去报复呀。” 大家都问什么毯子的事②。店主就仔仔细细讲桑丘怎样在半空中翻 滚。大家听了大笑;桑丘要不是主人再次保证那是魔法,一定大怒了。 不过桑丘傻虽傻,却始终认为自己没着什么魔,确实是给一群有血有肉 的人兜在毯子里耍弄了;他主人坚持那是如影如梦的鬼怪干的,他却并 不相信。 这群贵宾在客店住了两天,觉得该动身了。他们打算让神父和理发 师照他们的原意把堂吉诃德带回家乡治病,而多若泰和堂费南铎却不必 借解救米戈米公娜女王的那套谎话一起奔走。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恰 巧有一辆牛车路过,他们和赶车的讲定,设法把堂吉诃德用牛车运走。 他们用栅栏做成个笼子模样的东西,能容堂吉诃德宽宽舒舒地耽在里 面。堂费南铎和他的伙伴、堂路易斯的佣人、巡逻队员以及店主等人照 神父的主意和安排,一个个蒙上脸,打扮得各式各样,叫堂吉诃德认不 得。他那天打了几次架,正在睡觉休息;他们一声不响,进了他的屋。 堂吉诃德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着,睡得正酣。他们走到床前,使劲把 他按住,牢牢缚定手脚。等他惊醒,已经动弹不得,只能瞪眼瞧着这群
① 原文是拉丁文。 ② 这里又和上文有失照顾,三十二章店主已经向大家讲过一遍,只有后到的几个客人不知道。
奇形怪状的东西发怔。他那牢不可破的观念又在他的疯癫的头脑里翻 腾,认为这些就是这座魔堡里作祟的鬼怪,他自己分明是中了定身法, 所以不能抵御。这都是神父定计的时候预料到的。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里, 只有桑丘是头脑正常而没有化装的。他虽然和主人疯得相差无几,却还 认识这些乔装的人物。他要等着瞧他们把他主人捆住了怎么发落,一直 没敢开口。堂吉诃德也一言不发,等着看他这场祸事的结局。他们把木 笼抬来,把堂吉诃德关在里面,外面用木条钉得结结实实,即使狠狠地 颠簸两下也不会开裂。 他们随就把笼子扛在肩上,正要扛出屋子的时候,理发师(不是驮 鞍的主人而是咱们认识的那位)尽力装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 “哭丧着脸的骑士啊!你受了拘禁不要苦恼,因为你大力担当的事 业,要这样才能早早完成。曼却的猛狮和托波索的白鸽要双双低垂他们 高昂的脖子,接受婚姻的束缚,结合为一。那就是你功业圆满的日子。 由这个破天荒的结婚,将生育出一群凶猛的小狮子来,他们要学着勇敢 的爸爸张牙舞爪。追求达芙妮的太阳神在黄道带上跑不到两转①,我的预 言就会应验。至于你这位侍从啊,你是一切腰里挂剑、脸上留胡子、鼻 孔里闻气味的侍从里最高尚、最顺从的一个!你眼看游侠骑士的模范给 人家这样押走,不要懊丧。只要上帝有意,你好主人许你的愿不会落空, 你马上会做大官,高贵得连你本人都不认识自己。我凭撒谎圣姑②向你保 证,你的工钱一定照付,你到时就知道。你一步步跟着这位英勇的、着 了魔的骑士走吧,因为你们俩是同一个归宿。天机不可泄漏,我不便多 说,愿上帝保佑你,我这就回到自己知道的地方去了。” 他这套预言说到末了几句,嗓门儿提得特高,然后渐渐低沉下去。 同伙的人虽然明知是开玩笑,听来却好象是真的。 堂吉诃德从这番话里得到了安慰,因为他立刻领会了个中意义,知 道自己注定要和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缔结神圣合法的婚姻, 她蕴藏丰富的肚子里要出产一窝小狮子——也就是一群小吉诃德,使曼 却的光辉照耀万世。他深信自己没有误会,就提高嗓子长叹一声,说道: “预告我未来幸福的不知哪一位啊,请你转求主持这件事的大法 师,在你这些可喜的、绝妙的预言一一应验之前,别让我死在他们关禁 我的笼里!只要预言有准,我在牢笼受苦就是光荣;我带着枷锁心上也 舒服;我躺的硬板就不是挣命的场所,却是温柔乡!至于你对我侍从桑 丘·潘沙的安慰呢,我也有句话。我相信他心地善良,为人规矩,不论 我走好运坏运他都不会离开我。如果他和我都倒了霉,我许他的海岛之 类竟不能到手,那么他的工资至少是不会落空的。我不能报答他的辛勤, 可是尽我力之所及,他的工资,我在写好的遗嘱上已经列下一款了。” 桑丘·潘沙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亲吻了他的双手,因为两手缚在 一起,不能单吻一只。 那群鬼怪就把木笼扛出去,装在牛车上。
① 即两年。这里又引用了本书第一部四十三章太阳神追赶达芙妮的典故,见上册 406 页注①。 ② 撒谎圣姑原文 Mentironiana,是从“撒谎”(mentir)这字变出来的女巫名。
第四十七章
堂吉诃德出奇地着魔以及其他异事。
堂吉诃德瞧自己关在笼里,装上牛车,说道: “我读过许多很正经的游侠骑士传记,可是用魔法把骑士象我这样 摄走,我还从没读到、看到、听到过。而且牛这种又懒又笨的牲口一定 走得很慢。照例,摄走的骑士是裹在乌云里的,或者乘一辆火焰车,再 不然,骑一匹飞马之类的怪兽,忽的一下子就从天空走了。现在却把我 装在牛车上拉走!天啊!真叫我莫名其妙!大概今非昔比,骑士道和魔 法都换了样了。我是世界上新出的骑士,冒险的骑士道已经没人知道, 由我第一个重新恢复,也许因此就另创了新样的魔术,别有新法摄走着 魔的人了。桑丘儿子,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 桑丘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象您读过那么许多游侠骑士的书。可 是我敢保证,这一伙不完全是真正的妖魔鬼怪。” 堂吉诃德道:“真正的?我的爹呀,既然是鬼怪,怎么能是真正的 呢?那是虚幻的形状,特来对我施行魔法的呀!你要瞧我这话对不对, 只消把他们碰碰或摸摸,就知道他们没有实在的肉体,只是虚影子。” 桑丘说:“先生,老实说吧,我已经碰过他们了。这个鬼在这儿忙 忙叨叨,他身上的肉很结实;而且还有一点古怪,我听说魔鬼身上都有 硫磺气,还有别种臭味,可是这个鬼却远不是那样的,他身上的龙涎香 半哩瓦以外就闻到了。” 桑丘指的是堂费南铎,他是一位贵公子,身上想必有桑丘说的这种 香味。 堂吉诃德说:“桑丘朋友,这没什么希奇。我告诉你,魔鬼是很调 皮的。他们尽管熏染着些气味,他们是精灵,本身并没有气味;要有的 话,就决不是香,只能是恶臭。因为他们无论跑到哪里,总离不开地狱, 他们的痛苦,丝毫不会减轻。香味是闻了舒服的,他们决不会有香味。 假如你觉得那个魔鬼有龙涎香味,不是你弄错了,就是魔鬼存心迷惑你, 叫你不知他是魔鬼。” 主仆俩只顾谈论。堂费南铎和卡迪纽决计赶紧动身,免得桑丘识破 他们的计策;桑丘已经猜透八九分了。他们把店主人叫过一边,吩咐他 给驽骍难得套上鞍辔,给桑丘的驴儿装上驮鞍。店主人马上照办。这时 神父已经和那几个巡逻队员讲好,请他们一路护送,每天给若干报酬。 卡迪纽把堂吉诃德的盾牌和那只铜盆挂在驽骍难得的鞍架两侧,做手势 示意,叫桑丘骑驴牵着驽骍难得,又叫两个巡逻员拿着火枪押在牛车两 旁。店主妇和她女儿和玛丽托内斯在牛车临走的时候,出门和堂吉诃德 告辞,假装为他遭难伤心流泪。堂吉诃德对她们说: “好心的夫人小姐们请不要哭。干了我们这一行,这种灾难都是免 不了的,否则我就不是个有名的游侠骑士了。名望不高的骑士从来没有 这种遭遇,因为世界上谁也不理会他们。英勇的骑士就不同,他们的品 德和功勋招来许多国王和骑士的嫉妒,那些人就使出卑鄙的手段来陷害 好人。可是话又说回来,高尚的品德是压不倒的,单靠它本身的力量就 足以抵制魔法祖师索罗阿斯德斯的全套邪术①,克服一切困难,象阳光一 样照耀世界。美丽的夫人小姐们,如果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开罪了你们, 请不要见怪,我绝不是有意的。现在我给坏心眼儿的魔术家关进了这个 笼子,请你们为我祷告上帝,救我出来。我决不忘记在这座堡垒里受到 的优待;如有一天出得这个牢笼,一定尽力报答你们的厚爱。” 堡垒里的女人和堂吉诃德谈话的时候,神父和理发师正在辞别店里 的许多客人,其中有堂费南铎和他的伙伴,上尉和他的弟弟,还有多若 泰和陆莘达等称心如意的小姐。他们彼此拥抱,约定互通消息。堂费南 铎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神父,让神父把堂吉诃德的情况写信告诉他,因为 他很关心。他答应也要把神父盼切的消息一一奉告,比如他自己的结婚 呀、索赖达的受洗呀、堂路易斯的事呀、陆莘达的回家呀等等。神父答 应了堂费南铎的要求。他们又互相拥抱,重申前约。店主拿出些手稿给 神父,说是从存放《何必追根究底》那篇故事的箱子夹层里找出来的。 他说物主不会回来,不妨都拿去,反正自己不识字,不要这些东西。神 父谢了他,打开一看,标题是《林果内德和郭塔迪琉的故事》②,才知道 是一篇故事。他认为《何必追根究底》那篇很不错,料想这篇也是好的, 因为可能都是一个人的手笔。他就收起来等有功夫再看。 他和理发师朋友防堂吉诃德立即识破他们,都戴着假面具;两人上 了坐骑,跟在车后。一行人挨次出发。车辆打头,由车主带领。两旁是 刚才说的两个带火枪的巡逻队员,随后是桑丘·潘沙骑驴牵着驽骍难得。 神父和理发师各骑壮骡,象上文说的蒙着脸缓步押在队后;牛车走得很 慢,他们不能超前去。堂吉诃德坐在笼里,捆住两手,伸直两腿,背靠 着栅栏,默默地忍受一切,简直不象血肉之躯,却象一尊石像。他们就 这么慢吞吞、静悄悄走了两哩瓦路,到一个山坳里。赶牛车的觉得这里 可以让牛歇歇力,啃吃点青草,就向神父说了。理发师却主张再走一程, 他知道附近有个山坡,转过山坡又有个山坳,那里的青草更茂盛,地方 比这里还好。因此他们继续前行。 这时神父回头,看见背后来了六七骑旅客,行装都很漂亮。他们一 会儿就赶上来了,因为他们不象牛走得滞缓,却象乘了教长的骡,急要 赶往一哩瓦内已经在望的客店去打尖的样子。急急赶路的追上慢慢走路 的,彼此叙过礼。赶来的一行人里有一个正是托雷都的教长,跟随的都 是他的伴当。他看见牛车、巡逻队员、桑丘、驽骍难得、神父和理发师 一队人行列整齐,尤其看到堂吉诃德关在笼里,忍不住就要打听为什么 把人这样押解。不过他瞧见巡逻队员的标记①,料想那人准是抢劫或其他 罪行的凶犯,给神圣友爱团逮捕了。他询问一个巡逻队员,那人答道: “先生,我们不知道这位绅士为什么要这样走路,你叫他自己说 吧。” 堂吉诃德听见他们回答,接口说道: “各位绅士先生熟悉游侠骑士的事吗?要是熟悉,我就把我的不幸
① 索罗阿斯德斯(Zoroaste 或 Zoroastro),古波斯国王,据传说,他是魔法的祖师。 ② 《林果内德和郭塔迪琉的故事》(Rinconete y Cortadillo)是塞万提斯《模范故事集》(Novelas ejemplares ) 里的一篇。 ① 巡逻队员携带大弓和火枪,以及行使职权的短杖,通常每队三十二人,穿绿色制服。
向各位讲讲,不然呢,我就不白费唇舌了。” 神父和理发师看见赶路的和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交谈,怕自己 的计策败露,忙赶上前来随机应对。教长听了堂吉诃德的话,答道: “老兄,我对于骑士小说实在是熟悉得很,比维利亚尔邦多的《理 论学大全》①还读得熟。你要是只有这点要求,那就尽管放心把你的话告 诉我。” 堂吉诃德道:“好吧。绅士先生,你既然这么说,我就讲给你听。 我受了恶法师的忌妒和欺骗,着了魔道,给关在笼子里押着走。美德虽 有好人爱惜,更有恶人压制呢。我是个游侠骑士:不是默默无闻的那种, 却是世世传名、人人效法的模范骑士,即使嫉妒性变成的嫉妒精,或者 波斯的一切魔术家、印度的一切婆罗门、艾悌欧比亚的一切神秘家②全都 和我为难,也奈何我不得。” 神父插嘴道:“这位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先生说得不错,他着 了魔道给装在车上运走,不是他有罪过,却是嫉贤忌能的家伙设计害他。 先生,他就是那位‘哭丧着脸的骑士’,您也许听到过他的大名。他的 丰功伟绩,将来要铭刻在青铜和大理石上,万古不磨,忌他的人用尽心 机也消灭不了。” 教长听到笼子里外的人说话都是一个口吻,莫名其妙,惊异得几乎 要在自己身上画十字;跟从的那些人也纳闷。桑丘·潘沙要听他们讲话, 正挨在旁边,这时就想把事情摆一摆,说道: “各位先生,随你们爱听不爱听,我这会儿讲的是真话。要 说我主人堂吉诃德先生着了魔道呀,那就是我妈也着了魔道了! 他头脑完全清楚,吃也吃,喝也喝,也象别人那样干他的水火事儿, 和他昨天进笼以前一模一样。照这样子,怎能叫我相信他是着了魔呢? 我听见许多人说过,着魔的人既不吃,也不睡,也不说话。我的主人要 是没人管着,说起话来,比三十个律师还说得多呢。” 他随就转脸瞧着神父说: “哎,神父先生啊!您以为我不认识您吗?这一套新魔法为的是什 么缘故,您以为我瞧不透吗?那么我告诉您,您尽管遮着脸,我却认识 您;我还告诉您,您尽管诡计多端,我也识得破。干脆一句话:嫉妒占 上风,美德就倒霉;抠门儿的地方,就没有慷慨。魔鬼没有好下场!要 没有您这位神父,我主人这会儿已经娶了米戈米公娜公主,我至少也是 个伯爵了,因为无论凭我东家哭丧着脸的骑士的赏赐,或者凭我自己的 功劳,这是拿稳了的。可是我现在看到老话说对了:命运的轮子比磨坊 的轮子还转得快;昨天平步青云,今天就掉在泥里。我是为自己的老婆 孩子懊恼:他们满可以指望做爸爸的当了海岛或王国的总督重返家门, 可是他们得瞧爸爸当了马夫回家了。神父先生,我跟您说这番话,不过 是要奉劝您神父先生:您这样虐待我主人,您摸摸自己的良心吧;您关 禁着堂吉诃德先生不让他救人行好,小心将来见了上帝和您算账!”
① 《理论学大全》(Summa summularum),1557 年出版,是学院里必修的课本,作者维利亚尔邦多(Caspar Cardillo de Villalpando)是有名的神学家。 ② 原文 ginosofistas ,是印度的一派哲学家,不是艾悌欧比亚的。
理发师打断他道:“‘少胡说吧’①!桑丘,你和你主人成了同道啦? 老天爷!我看你该进笼去陪他;你也中了骑士道的迷,和他一鼻孔出气, 正该和他一样的着魔。真糟糕,他许你的海岛你就那么贪图呀,竟在你 脑壳子里结成胎了。” 桑丘答道:“谁也没叫我怀胎!就是国王也不能叫我怀胎的!我穷 虽穷,却是老基督徒,对谁都没有亏欠;要说我贪图海岛,还有人贪图 更坏的呢。‘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①。‘只要是人,就能做到教皇’ ②,别说一个海岛的总督!况且我主人赢来的海岛,多得没人可给呢。理 发师先生,您说话小心,天下事不光是剃剃胡子,而且‘彼德罗和彼德 罗之间,还有个分等’③。我说这些话呀,因为咱们都是熟人,‘灌水银 的骰子,别当着我掷’④。我主人着魔的事,上帝知道真相,咱们还是不 谈吧,因为‘少搅拌为妙’⑤。” 理发师不愿意和桑丘多说,怕这家伙傻头傻脑,把他和神父极力遮 掩的事全抖搂出来。神父也防到这层,所以请教长和他一起抢前几步, 他可以解答人在笼中的谜,还告诉他其他趣事。教长依言带着佣人随神 父前去,一面留心听神父讲堂吉诃德的性格、生平、他的疯病、习惯等 等。神父把他发病的根源、连一接二的遭遇、直到关进这笼子,都说了 个大概,还说他们打算带他回乡治疗。教长和他的佣人对堂吉诃德的怪 事不胜惊诧。教长听完说道: “神父先生,我实在觉得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我有时是 无聊,有时是上当,几乎把这种小说每本都看过一个开头,可是总看不 下去,因为千篇一律,没多大出入。我认为这种作品是所谓米雷西亚故 事⑥之类,都荒诞不经,只供消遣,对身心没有好处,和那种既有趣又有 益的故事大不相同。尽管这种书的宗旨是解闷消闲,可是连篇的胡说八 道,我不懂能有什么趣味。人要从实际或想象的事物上看到或体味到完 美、和谐,才会心赏神怡;一切丑陋、畸形的东西不会引起快感。如果 小说里讲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挥剑把一个高塔似的巨人象杏仁糕那样切 成两半,或者描写打仗,敌军有百万之众,而主人公匹马单枪,准获全 胜,不管读者信不信,这种小说怎么能动人呢?各部分怎能合成彼此和 谐的整体呢?或者写一个王后或女皇,见到素不相识的游侠骑士,就投 身倒在他怀里,这样有失体统,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呢?或者写一座挤满 了骑士的高塔,简直就象一条顺风的船在海里航行,今晚在朗巴尔狄亚, 明晨到了印度胡安长
① “少胡说吧”(Ad(bame esos candiles )按字面是“替我把这些灯剔剔亮吧”,这是成语,如果有人说了荒 谬可笑的话就用这句成语回答,叫他少胡说。 ① 西班牙谚语。 ② 西班牙谚语。 ③ 西班牙谚语。 ④ 西班牙谚语。 ⑤ 西班牙谚语。 ⑥ 古希腊伊欧尼亚族人侨居小亚细亚,擅长编故事,称为米雷西亚故事。这类故事专供有闲阶级的消遣, 多半荒诞无聊,或者讲不道德的爱情,古罗马也盛行这类故事。
老①辖治的国土,或是托罗美欧②从未发现、马可孛罗③从未到过的地 方,这种故事,除了无知不学的粗坯,谁会读了满意呢?假如有人驳我, 说这种小说原是凭空捏造的,不必计较情节的细致真实。那么我要反驳 说:凭空捏造越逼真越好,越有或然性和可能性,就越有趣味。编故事 得投合读者的理智,把不可能的写成很可能,非常的写成平常,引人入 胜,读来可惊可喜,是奇闻而兼是趣谈。要作品完美,全靠逼真摹仿, 否则刚才说的种种要求都办不到。小说的各部分要能构成一个整体:中 段承接开头,结尾是头中两部一气连贯下来的。我读过的骑士小说,没 一部是这样一气呵成的,都支离拉杂,好象不是想塑造完美的形象,却 存心要出个怪物。而且文笔粗野,事迹离奇,写爱情很不雅,写礼貌失 体,战事写得罗嗦,议论发得无聊,旅程写得荒谬,总而言之,全不懂 该怎么写作。所以基督教国家该把这种书象无用的人一样驱逐出境。” 神父洗耳恭听,觉得这位教长识见高明,一番议论都有道理,就告 诉他自己所见略同,也厌恶骑士小说,所以把堂吉诃德所藏的许多都烧 掉了。他讲自己怎样审查了那些书籍,哪几部判处极刑,投入火内,哪 几部幸获赦免。教长听了大笑。他说自己虽然列举了这种小说的种种弊 病,却发现有一个好处。它的题材众多,有才情的人可以借题发挥,放 笔写去,海阔天空,一无拘束。譬如船只失事呀,海上的风暴呀,大大 小小的战事呀,他都可以描写。他可以把勇将应有的才能一一刻画,比 如说:有识见,能预料敌人的狡猾;有口才,能鼓励也能劝阻军士:既 能深思熟虑,又能当机立断;无论待时出击,或临阵冲锋,都英勇无匹。 他可以一会儿描述沉痛的惨事,一会儿叙说轻松的奇遇。他可以描摹德 貌兼备的绝世美人,或文武双全的基督教绅士;或蛮横狠毒的匪徒,或 慈祥英明的国君。他可以写出臣民的善良忠诚,君王的伟大慷慨。他可 以卖弄自己是天文学家,或出色的宇宙学家,或音乐家,或熟悉国家大 事的政论家,假如他要充魔术家也无不可。他可以写尤利斯的足智多谋, 伊尼斯的孝顺,阿喀琉斯的勇敢,赫克托的倒霉,席侬的诈骗,欧利阿 罗的友爱,亚历山大的慷慨,凯撒的胆略,特拉哈诺的仁慈和真实,索 比罗的忠诚’加东的英明等等,①一句恬,凡是构成英雄人物的各种品质, 无论集中在一人身上,或分散在许多人身上,都可以描写。如果文笔生 动,思想新鲜,描摹逼真,那部著作一定是完美无疵的锦绣文章,正象
① 传说里的人物:一说是土耳其东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王;一说是蒙古王;一说是阿比西尼亚王,古代 阿比西尼亚的国王同时也是教会里的长老。参看上册第 6 页注①。 ② 古希腊创天动论的天文学家。 ③ 遍游亚洲各地的意大利旅行家(1254—1323)。 ① 尤利斯(Ulixes),荷马史诗里的希腊酋长。伊尼斯(Eneas),维吉尔史诗《伊尼德》里的主人公。他 是特洛亚王子,特洛亚城陷,他背着父亲逃亡,弃妻子不顾。阿喀琉斯(Aquiles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里的英雄。赫克托(Héctor),《伊利亚特》里的特洛亚王子,被阿喀琉斯杀死。席侬(Sinón ),据维吉 尔《伊尼德》,是希腊兵士假意逃亡到特洛亚,劝特洛亚人开城接纳希腊人的木马,特洛亚城因此陷落。 欧利阿罗(Euríalo)是尼素斯的忠心朋友。见维吉尔《伊尼德》。亚历山大,即古波斯亚历山大大帝(纪 元前 356—323)。凯撒,即古罗马凯撒大帝(纪元前 101—44)。特拉哈诺(Trajano),古罗马皇帝(98—117)。 索比罗(Z(piro),古波斯达利亚斯大帝手下的督军,曾用苦肉计自己割去耳鼻,助达利亚斯大帝攻克巴比 仑。加东(Catón ),古罗马的监察官,已见本书上册前言。
我刚才说的那样,既有益,又有趣,达到了写作的最高目标。这种文体 没有韵律的拘束②,作者可以大显身手,用散文来写他的史诗、抒情诗、 悲喜剧,而且具备美妙的诗法和修辞法所有的一切风格。史诗既可以用 韵文写,也可以用散文写。”
② 原文“没有拘束的文体”(escritura desatada)指散文。古罗马修辞学把文体分为“有束缚的文体”(cratio ligata),即诗;和“没有束缚的文体”(oratio soluta),即散文。
第四十八章
教长继续讨论骑士小说,旁及一些 值得他思考的问题。
神父说:“教长先生,您说得对!现在还有人不讲求入情合理的想 象,也不遵照艺术的法则,仍然写那种小说,真该严厉批评。照那样用 散文写作,就休想有杰出的文豪,能和希腊拉丁的诗坛二霸①比美了。” 教长答道:“我有时也想照自己心目中的准则,试写一部骑士小说。 老实说吧,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我不知道对自己作品的估价是否恰当, 拿出去请教过爱好这种小说的学识兼备之士,也请教过一味喜欢荒唐奇 怪的不学无知之徒。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赞美。可是我没有再写下去,因 为觉得这件事不是我的本分,而且发现没头脑的人比有头脑的多。尽管 几个高明人的赞赏,可以抵消大伙糊涂虫的嘲笑,我知道看这种书的多 半是假充内行的俗物,不愿意挨他们七张八嘴的批评。不过我中途搁笔, 甚至拿定主意不写下去,主要还有个道理。我看了现在上演的戏,心上 想:现在风行的戏,情节无论出于虚构、或有历史根据,几乎全都是没 头没尾的胡言乱语,远说不上好。可是观众看得津津有味,齐声叫好。 编剧和演戏的都说:戏剧就该这样,非如此不能投合观众的嗜好。那些 情节紧凑、安排精密的戏,只有寥寥几个内行欣赏,一般人领会不到它 的技巧。他们编戏、演戏的,最好还是随和着大众混饭吃,犯不着博取 少数人的赞许。我按照上面说的艺术规律,精心费力写出来的书,也逃 不了这样的遭遇,我就成为‘四忿路口的裁缝’②了。我屡次劝告那些见 解错误的演员们说:演出有艺术造诣的戏比荒谬无稽的更卖座、更走红。 可是他们执迷不悟,随你说得头头是道,凿凿有据,他们都当耳边风。 我记得有一天跟那么个成见很深的人说:不多几年前,西班牙演出了国 内一位名作家的三个悲剧,你记得吗?那三个悲剧呀,不论智愚雅俗, 看了个个赞赏;演员们单靠那三个戏赚的钱,比后来上演三十个头等好 戏赚的还多。 “那个领班的演员说:‘您说的准是《依萨贝拉》,《斐丽斯》和 《阿雷汉德拉》那三个戏吧①’。我说:‘一点儿不错。你瞧瞧,那几出 戏不是严格遵守艺术规律吗?遵守了规律,不还是人人欣赏的好戏吗? 所以不能怪观众要求离奇荒诞,只怪演员们不演别的戏。真的,象《负 心的报应》②呀、《弩曼夏》③呀、《痴情的商人》④呀、《欢喜冤家》⑤
① 指荷马和维吉尔。 ② 西班牙谚语:“四岔路口的裁缝,白赔了功夫,又倒贴了线。”(El sastre del cantillo,que cosia de balde y ponía el hilo.)指吃力不讨好。 ① 《依萨贝拉》(La Isabe la),作者阿尔亨索拉(Lupercio Leonardo de Arigensola)。《阿雷汉德拉》 (LaAlejandra),作者不详。《斐丽斯》(LaFilis 已失传,其他二剧收入赛达诺(López de Sedano)编的《西 班牙文艺作品选集》(Parnaso Espa(ol),1772 年出版。 ② 《负心的报应》(La ingratitud vengada),洛贝·台·维咖著。 ③ 《弩曼夏》(La Numancia),塞万提斯著,1784 年出版。 ④ 《痴情的商人》(El Mercader amante),伽斯巴·台·阿基拉(Gaspar de Aguilar)著。
呀,都一点不荒谬。还有些行家编写的戏也不荒谬;编者由此得了名, 演员们由此得了利。’我还发了些别的议论。我觉得他听了似信非信, 没有心服,不肯抛除成见。” 神父道:“教长先生,您这番话,勾引了我往日对时新戏的厌恶; 就象我对骑士小说一样的痛恨。按照图利欧⑥的见解,戏剧应该是人生的 镜子,风俗的榜样,真理的造象。现在演出的戏却是荒谬的镜子,愚昧 的榜样,淫荡的造象。假如戏里第一幕第一景出场一个穿抱裙的小娃娃, 在第二景已经成了有胡子的大男人①,这不是荒谬绝伦么?假如描摹老年 人勇猛,小伙子懦弱,仆人满口掉文,小僮儿满腹智谋,国王象脚夫, 公主象灶下婢,这不又是荒谬绝伦吗?剧情的演展应该遵守一定的时限 ②,写戏的人是否注意这点呢?我看到的戏,第一幕在欧洲,第二幕在亚 洲,第三幕收场在非洲;如果还有第四幕,那么准在美洲结局了;一出 戏里就遍历世界四大洲③。按说,戏剧的原则是摹仿真实。可是有的戏演 贝比诺王或者查理曼大帝时代的故事,却把艾拉克刘大帝做主角,而他 又象果多弗莱·台·布利翁那样捧着圣十字架进耶鲁撒冷,光复了圣陵。 发生这些事情的各个时代相隔不知多少年呢④。或者基本是虚构的剧情, 却掺上历史的真事,不管是哪个人物、哪个时代的事,都东扯西拉,混 杂一起⑤。这种戏编得连真实的影子都没有,荒谬得刺人眼目,情理难容; 稍有识见的人看了都不会满意的。糟的是,偏有那些瞎了眼、蒙了心的 人,以为这已经十全十美,如果再要求改进,就是过于挑剔了。再说宗 教戏吧。戏里捏造了多少虚假的奇迹呀!多少伪造和附会的事呀!这个 圣人的奇迹竟会归到那个圣人身上去!就是在世俗的戏里,作者只要觉 得来个奇迹或所谓奇观,可以轰动糊涂人,引他们来看戏,就不顾一切, 大胆捏造。这都是歪曲事实、违反历史的,而且也有损西班牙作家的名 誉,因为严守戏剧规律的外国人①看到咱们编的戏谬误荒唐,就把咱们看 作野蛮无知了。也许有人说,治理得当的国家容许公开演戏的主要目标, 就是供人民正当的娱乐,免得闲暇滋生邪念。一出戏不论好坏,都能达 到这个目标。所以不必制定规律,也不必用规律去约束作家和演员。但 是这话有漏洞。请听我反驳。好戏更善于贯彻这个目标,坏戏远不能比。 在一出精心结构的戏里,诙谐的部分使观客娱乐,严肃的部分给他教益,
⑤ 《欢喜冤家》(La enemiga favrable),弗朗西斯哥·台·塔瑞伽(Francis-co de Tárrega)教长著。 ⑥ 即古罗马的修辞学家西塞罗(Tulio Cicerón )。 ① 这里指责洛贝·台·维伽的《乌尔松和瓦兰丁》(Ursón y Valentin)。 ② 塞万提斯这里把时间和地点的规律混为一谈,所以珂恩(J.M.Cohen)的英译本里添上“地点”,但原文 只说到“时间”。 ③ 塞万提斯这套理论在他自己的实践上并未贯彻。他后来编写的剧本《幸运的流氓》(El rufían dichoso), 地点一会儿在塞维利亚,一会儿又在墨西哥。他在这个戏的第二幕里借剧中人为自己不守规律辩护,把以 前认为荒谬绝伦的说成理所当然。 ④ 贝比诺王生在第八世纪,查理曼大帝生在第九世纪初叶,艾拉克刘大帝生在第七世纪初叶,十字军攻克 耶路撒冷是 1099 年的事。 ⑤ 这里是指责洛贝·台·维伽在他的剧本《清白无玷》(La limpieza no manchado)里,把不同时代、不同 地方的许多人物都混在一起。 ① 指意大利人。
剧情的发展使他惊奇,穿插的情节添他的智慧,诡计长他识见,鉴戒促 他醒悟,罪恶激动他的义愤,美德引起他的爱慕。随他多蠢的人,看了 一出好戏心里准有以上种种感受。如果说一出戏具备了这些因素,反不 如不具备更能娱目快心,那就决不可能。现在经常上演的戏,大半是不 够格的。这不能怪剧作家。有些作家明知自己的毛病,也深知该怎样写, 可是剧本已经成了买卖的货物,他们也说得不错,除了时行的那类剧本, 戏班子不肯出钱买。戏班子是作家的主顾,演员有什么要求,作家总设 法迎合。我们只要看看我国一位大才子所写的数不清的剧本,就知道确 是这么回事。他笔下有文采,有风趣;他的曲词非常工致,思想新颖, 有许多含意深长的箴言警句,总之,他文字很美,格调很高,所以他名 满天下。可是他为了投合演员的喜好,只有几个剧本写得无懈可击,并 非个个剧本都好②。还有些作家编剧漫不经心,戏里毁谤了某某国王,侮 辱了某某豪门,演戏的屡次挨打,因此演完戏就得逃走。麻烦一时上还 说不完,不过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请一位有才有识的人常驻西班牙京 城,把京城以及全国各地要上演的剧本预先审查一下;未经许可和批准, 当地官府不准上演。这样一来,演员们会注意把剧本送上京城,以后演 出可以平安无事;剧作家顾虑到作品要经行家法眼审阅,编写的时候就 会细心多下功夫。这样就能写出好的剧本,戏剧的目标也就贯彻得完善; 群众有了娱乐,西班牙的才子们出了名,戏班子赚了钱,并保险不出乱 子,免除了戏班子受罚的祸事。如果新出的骑士小说也有人负责审查, 或者就由审查剧本的兼任,那么,您所说的那样完美的骑士小说准会出 现,使咱们的文章宝库增光生色,把旧的骑士小说直比下去。不仅闲人, 就是最忙的人,读这种小说也是正当的消遣。因为弓弦不能老绷紧了不 放,人是个软弱的东西,没一点适当的松散是支持不住的。” 教长和神父谈到这里,理发师跑来对神父说: “硕士先生,这就是我说的好地方。咱们可以歇午;丰盛的草地上 可以放牛啃青。” 神父说:“对,我赞成。” 他把这意思告诉教长。教长看见山坳里的景色,也愿意盘桓一下, 跟着大伙儿休息。他一来是要欣赏风景,又加和神父谈得投机,还想仔 细听听堂吉诃德干的事,所以打算在那里歇午,就打发几个佣人到前去 不远的客店里替大家买饭。一个佣人说: 他们的驮骡准已经到了前面客店了;驮骡带的吃食很多,他们只需 向客店要些大麦,别的都不用买。 教长道:“照这么说,你们就把坐骑都赶到前面客店里去,把那匹 驮骡牵回来。” 桑丘对时刻守着他主人的神父和理发师是有戒心的,他看到这时可 以背着这两人和主人说话,就跑到笼前说道: “先生,我对于您着魔的事,有句话要说,不说良心难受。我告诉 您,跟咱们一起来的那两个蒙脸的人就是咱们村上的神父和理发师呀。 我想他们就为了妒忌您干了些事大出风头,把他们比下去了,所以使诡 计这样押着您走。假如我这话不错,您就并非着魔,不过上了当,做了
② 指洛贝·台·维伽。
傻瓜。我要找个凭据,想问您一句话。您的回答如果不出所料,他们捣 的鬼就给我抓住了,可见您不是着魔,只是脑经混乱。” 堂吉诃德说:“桑丘儿子,你要问什么,问吧。我一定好好回答, 叫你满意。据你说,跟咱们走的那两人是咱们街坊上熟识的神父和理发 师。可能看样子是他们俩,实际上并不是,你千万别当真。你该知道, 那两人如果照你说的象神父和理发师,那一定是禁咒我的魔法师变成了 他们的形状。魔术家要变什么就变什么,容易得很。他们变成了咱们朋 友的模样,叫你以为真是咱们的朋友,你就胡思乱想,掉在迷魂阵里怎 么也出不来了。他们借此还可以叫我捉摸不定,不知这场灾祸是从哪儿 来的。你尽管说跟我一起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父和理发师;我呢,眼看自 己关在笼里,心里明白,除非魔力,人力决计办不到。只能说,我着的 魔道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打破了书上的框框;除此还能怎么解释呢? 所以你可以拿定他们决不是你说的那两个,好比我决不是土耳其人一 样。至于你要问我什么话,你就问吧:随你从现在问到明天,我也一一 回答。” 桑丘大嚷道:“圣母保佑我吧!我跟您讲的全是真话。您这回倒了 霉关在笼里,是着了人家的坏心眼儿,不是着了魔道。难道您脑壳子那 么厚,那么没脑子,竟不能了解吗?不过随您这样,我还是要向您切实 证明,您并不是着魔。但愿上帝解除您的魔难!但愿您忽然间投进了杜 尔西内娅小姐的怀抱!我现在凭这些愿望向您请问。” 堂吉诃德说:“别对我赌咒了,你要问就问吧。我已经说过,一定 照实回答。” 桑丘道:“这就是我的要求。您是以游侠骑士的名义拿枪杆子的, 我要您按这种战士的本分,完全照实回答,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堂吉诃德道:“我告诉你,我是什么谎也不撒的。你快问吧;这没 完没了的赌咒呀,要求呀,拐弯儿抹角的,真叫我心烦了,桑丘。” “哎,我拿定主人是好人,靠得住。那么,请不要见怪,我就问了, 因为这和咱们讲的事是有关系的。自从您进了笼子,以为是着了魔道, 您想不想干通常说的大小方便的事呀?” “不懂什么方便的事,你要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就得说明白些。” “难道您不懂大的方便或小的方便吗?学校里的儿童一断奶就这么 说呀。好吧,我是要问问,您想不想干一件人身上省不了的事?”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桑丘!好几回呢!现在就想!快让我脱了 这个累吧!别弄得怪脏的!”
第四十九章
桑丘·潘沙向他主人讲了一番 颇有识见的话。
桑丘说:“啊!我可抓住把柄了!这就是我一心要知道的事呀!您 听我讲,先生,一个人心境不好,大家就议论说:‘某人不知是怎么回 事儿,不吃不喝,也不睡觉,问他什么,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准是着 魔了。’这句话不错吧?可见着魔的人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干我刚才 说的那件生理上的要事。如果象您这样急着要干那事,如果喝就喝,吃 就吃,问什么都回答,那就是没有着魔。”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你说得对。可是我跟你讲过,着魔有多种 多样,说不定换了时代就改变了方式。尽管从前着了魔就不干我要干的 事,现在却行得都干了。一时有一时的习惯,没什么可说的,也不能凭 运个来论断。反正我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是着了魔,因此也就心安理得。 如果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着魔,却偷懒怕事,随人家关在笼里,对急等着 我去救苦救难的可怜人不理不睬,我的良心就沉重得很了。” 桑丘答道:“可是我说呀,您最好试验一番,就证据确凿,死心塌 地了。您试试走出这个笼子;我一定尽力帮忙,甚至拉您出来。您再试 试骑上您这匹好马驽骍难得;照它这样垂头丧气,好象也着魔了。然后 咱们俩再去探奇冒险,碰碰运气。碰上了钉子再回笼子也不迟。假如您 倒足了霉,或者我糊涂透顶,我说的办法不成功,那么,我凭一个忠心 好侍从的信义向您保证,我一定进笼来陪您。”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老弟,你说的不错,我愿意照办;几时你找 到机会让我脱身,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过,桑丘啊,你将来会知道,你 没有明白我这番遭难是怎么回事。” 神父、教长和理发师已经下骡在前面等待;这位游侠骑士和那游而 不侠的侍从说着话也到了。赶车的随就卸下拉车的几头牛,让它们在平 静的油油绿野里随便跑。那里很清凉,尽管象堂吉诃德那样着魔的人不 在乎,他侍从那样清醒的人就想歇歇了。他要求神父放他主人出笼走走, 不然的话,弄脏了这个监牢,象他主人这样一位骑士耽在里头就不成体 统。神父懂他指什么,表示很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只是怕他主人一出来 又犯老脾气,跑到不知哪里去。 桑丘说:“我保证他不跑。” 教长道:“我也保证;如果他以骑士的身分,答应非得到我们准许 决不走开,那就更妥当了。” 堂吉诃德全听在耳里,答道:“我答应啊!况且象我这样着魔的人, 身不由己。给定身法镇住的,三个世纪也脱不了身,即使逃走了,也能 从天空摄回来。”他因此声明:不妨放他出来,对大家有利;否则他就 要对不住大家的鼻子了,除非他们乘早走开。 教长不顾堂吉诃德双手还捆在一起,就握住一手让他发誓保证;他 们随即开笼放他。他出了笼子快活得不可开交,先伸个大懒腰,然后跑 到驽骍难得身边,在它臀上拍了两下,说道:“马儿里的尖儿顶儿呀, 我还是相信上帝和圣母会保佑咱俩不久都称心如愿的:你呢,能把主人 驮在背上;我呢,能骑着你执行上帝派我到世上来担当的职务。” 堂吉诃德说完就和桑丘一起跑到个隐僻的地方去。他从那儿回来觉 得轻松多了,越发急着要实行他侍从的计划。 教长在注视他。他疯得古怪,而谈吐应答却非常高明,只是上文屡 次交代过,一提到骑士道,他就犯失心疯了。教长看着很惊奇。当时大 家都坐在青草地上等待教长的那匹驮骡。教长动了怜悯之心,对堂吉诃 德说: “先生,您读了些拙劣无聊的骑士小说,怎么脑经就糊涂了,竟自 以为着了魔,还把这类分明虚假的事都信以为真呢?从前世界上会有那 无穷无尽的阿马狄斯、那大群大群的著名骑士吗?什么特拉比松达皇帝 呀,费丽克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呀,那么许多女人坐的马匹和游荡 的姑娘呀,还有那么多的蛇和怪兽和巨人,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奇遇和各 种各样的魔法,那么多的打仗和凶狠的搏斗,那么华丽的服装,那么多 的痴情公主、封为伯爵的侍从、滑稽的侏儒,那么多的情书和谈情说爱, 那么多好斗的女郎——一句话,骑士小说里讲的那许多荒乎其唐的东 西,稍有理性的人,哪里会信以为真呢?就说我自己吧,我读这种小说 的时候,如果没想到那是一派胡言,读来也还有趣;可是想到了,哪怕 是骑士小说里的杰作,我也恨得要把它往墙上摔,如果旁边有炉火,竟 要扔到火里去。这种小说,叙述的是怪事,提倡的是邪说,迷惑了许多 愚昧的人,该当受这种刑罚①。它们甚至把有身分、有学问的人都搞糊涂 了。就象您先生吧,落得给人关在笼子里,装在牛车上拉走,仿佛狮子 老虎一处处给人看来卖钱似的,不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吗?哎,堂吉诃德 先生,您该爱惜自己,从糊涂里清醒过来!别辜负上天的恩赐;您有这 副好头脑,很可以读些对身心有益的书,对自己的名声也有好处。假如 您癖爱英雄豪杰、丰功伟绩的故事,那么可以读《圣经》里的《士师记》。 您读到的是伟大的现实,勇敢透顶而完全真实的事。卢西塔尼亚有个比 利阿它;罗马有个凯撒;卡塔戈有个阿尼巴尔;希腊有个亚历山大;加 斯底利亚有个费尔南·贡萨雷斯伯爵;巴兰西亚有个熙德;安达路西亚 有个贡萨洛·费尔南台斯;埃克斯特瑞玛杜拉有个狄艾果·加西亚·台·巴 瑞台斯;黑瑞斯有个加尔西·贝瑞斯·台·巴尔伽斯;托雷都有个加尔 西拉索;赛维利亚有个堂玛奴艾尔·台·雷翁①:他们那些英勇的事迹, 卓越的才智,读来有趣有益,可敬可喜。我的堂吉诃德先生啊,您读这 种书才对得住自己的好头脑;您就能熟悉古史,爱慕美德,修养了品性,
① 西班牙宗教法庭把大骗子、大流氓和倡立“邪说异教”的人判处极刑,投在火里活活燃死。 ① 比利阿它(Viriato)是卢西塔尼亚(即葡萄牙)反抗古罗马帝国的名将,纪元前 140 年被罗马人暗杀。 阿尼巴尔(Aníbal,纪元前 247—183)是反抗古罗马帝国的名将。费尔南·贡萨雷斯(Fernán González), 第十世纪建立了独立的咖斯底利亚。熙德(Cid),西班牙的英雄,1094 年收复摩尔人所占领的瓦兰西亚。 贡萨洛·费尔南台斯(Gonzálo Fernández )即上文第三十二章绰号“大元帅”的艾南台斯(Hernández ), 他的战友狄艾果·加西亚·台·巴瑞台斯亦见三十二章。加尔西·贝瑞斯·台 ·巴尔咖斯(Garci pérez de Vargas) 即上文第八章绰号“大棍子”的巴尔咖斯。加尔西拉索(Garcilaso),是十五世纪围攻(摩尔人占领的) 格拉那达的勇将。玛奴艾尔·台·雷翁(Manuel de León )是十五世纪西班牙有名的绅士。他钟情的贵妇把 手套落在关闭狮子的圈里,他持剑入圈拾取手套,毫无畏惧。这事成为后世歌咏的题目,德国诗人席勒就 有一首歌咏这事的诗。
改良了作风,使您胆大而又心细,敢作敢为,无畏无惧。这都是为了上 帝的光荣、您自己的利益和您家乡拉·曼却的名声呀。” 堂吉诃德全神贯注,恭听教长的宏论,等他讲完,眼睛还盯了他半 天才开言道: “先生,照您这番话,世界上从来没有游侠骑士;骑士小说全是撒 谎骗人的,对公众有害无益;我读这种小说就是错,读了信以为真更是 大错,学着书上的榜样,选择了坚苦卓绝的游侠的职业,尤其错尽错绝; 您认为世上压根儿没有加乌拉的阿马狄斯,或希腊的阿马狄斯,或书上 洋洋大观的全伙骑士您是这个意思吧?” 教长说:“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堂吉诃德道: “您还说,这种书害苦了我,搞得我头脑糊涂,给关进了笼子;您 说我该改过自新,另换读物,看些真实而有趣有益的书。” 教长说:“是啊。” 堂吉诃德说:“那么,我看呀,头脑糊涂而着了魔道的,正是您先 生自己!您满口咒骂的是世界上人人相信、个个认为千真万确的事呀! 您读了那种小说生气,主张判处极刑,投入火里;其实,该受这种刑罚 的,恰恰是您这种人。谁想证明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狄斯,小说里那许 多游侠骑士都是从来没有的,那就仿佛要人相信太阳不放光,冰霜不寒 冷,大地不滋育万物一样。譬如茀萝丽贝斯公主和吉·台·博尔果尼亚 的事,或查理曼大帝时代,大力士和曼底布雷大桥的事①,请问世界上谁 有本领叫人怀疑那是假的呢?我可以发誓,这些事就好比此时此刻是白 天一样的千真万确啊。假如是捏造的,那么象赫克托呀、阿喀琉斯呀、 特洛亚的战争呀、法兰西的十二武士呀、英吉利的阿瑟王呀,都该是捏 造的了。那位英吉利的阿瑟王变了乌鸦,至今还活着,他国内还时刻等 待着他呢。假如照您的话,那么,就象古阿利诺·梅斯基诺①的事,寻求 圣爵的事②,也可以胡说是骗人的了;堂特利斯丹和伊塞欧王后的恋爱、 希内布拉和朗斯洛特的恋爱③也可以胡说是捏造的了。可是有人还约略记 得见过金塔尼欧娜④傅姆,她是大不列颠呱呱叫的斟酒女人。这是确实 的;我还记得我祖母每看到披着长头纱的傅姆就说:‘孙孙啊,这个傅 姆就象金塔尼欧娜。’所以我知道她老人家准见过这位傅姆,至少看过 她的画像。再说吧,庇艾瑞斯和美人玛加隆娜的故事⑤,谁能说不是真的 呢?勇敢的庇艾瑞斯曾骑着木马在天空飞行,开动木马的转轴比车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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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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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堂吉诃德(上)9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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