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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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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第三节,记以色列人在旷野里挨饿,埋怨说,宁愿在埃及肉锅边吃 得饱足时死去。“回到埃及的肉锅边去”,一般指恋念过去丰足的生活,这里指办不到的事。 ② 西班牙谚语,指不可能的事。
第二十三章 著名的堂吉诃德在黑山的遭遇—— 这部信史里罕有的奇事。 堂吉诃德吃了大亏,对他的侍从说: “桑丘,我常听说:‘对坏人行好事,就是往海里倒水’①。我要是 早听了你的话,就免了这番气恼。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忍耐吧,从此 学个乖。” 桑丘说:“您会学乖,就好比我会变土耳其人。可是您既然说,早 听了我的话不至于吃这个亏,那么,您就听我的话,免得再吃更大的亏 吧。我告诉您,跟神圣友爱团讲骑士道是不行的,他们把所有的骑士都 看得一钱不值。我跟您说吧,这会子我耳朵里就听到他们的箭飕飕地响 呢②。”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天生是个胆小鬼。可是我省得你说我固执、 老不听你的劝告,这一遭就听你的话,避开你害怕的凶神。不过有个条 件:你这一辈子,无论死呀活呀,都不准对人说我这次是害怕而逃避危 险;你得说,我是听从你的请求。如果说我害怕,你就是胡说。从现在 直到将来,从将来回溯到现在①,你如果有这个念头或说这个话,我就要 反驳你,声明你是撒谎。别再多话了。你别以为我是要逃避危险;我这 一遭沾着点儿害怕的嫌疑,尤其得讲讲明白。你只要有这种想头,我就 待着不走,一人在这里等着,不仅等着你害怕的神圣友爱团,还等着以 色列十二族的友爱团,玛咖贝欧七兄弟的友爱团,咖斯特和波鲁克斯的 友爱团②,和世界上所有的弟兄们和友爱团。” 桑丘说:“先生啊,回避不是逃跑。凶险很大、出路很少的场合; 死挺着算不得聪明。聪明人留着自己的身子等待来日,不在一天里拚掉 性命。我跟您说吧,我虽然是个乡下土包子,还懂得几分谨慎小心的道 理。所以您听我的话,决不会后悔。您要是能上马,上马吧;要是不行, 我扶您上去,您跟我走。我的脑袋告诉我,这会子咱们的一双脚比一双 手更有用处呢。” 堂吉诃德不再多说,他骑上马,由桑丘骑驴领路,从一个山口走进 附近的黑山。桑丘打算越过山岭,从比索或阿尔莫多瓦·台尔·冈坡③出 来;他们可以在深山里躲几天,如果神圣友爱团追捕他们,就寻找不到。 他发现驴背上的干粮还在,那群囚犯穷搜乱抢,居然没有拿走;他认为 这是奇迹,加添了上山的劲头。 他们当晚到了黑山深处④。桑丘决计在那里过夜,或许再多待几天, 反正瞧他们带的干粮能支持多久就待多久。他们在软木树林里的两块大
① 西班牙谚语。 ② 神圣友爱团拿获了现行犯,当场用箭射死。 ① 古代西班牙公文里的套语。 ② 玛咖贝欧七兄弟是纪元前二世纪争取犹太独立的英雄。咖斯特和波鲁克斯是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双生子。 ③ 这两个城都在拉·曼却。虽说越过山岭,并不是从山北的拉·曼却到山南的安达路西亚。 ④ 从这里起到下文桑丘失驴痛哭、堂吉诃德答应赔他驴驹、桑丘拭泪道谢止,中间四段,《堂吉诃德》马 德里一六○五年第一版里都没有;一六○五年第二版里作者本人添上了这几段。详见译本《校订本译者前 言》2─3 页。
石头中间过夜。据愚昧的外教徒看来,一切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命运 驱使那有名的骗子和强盗希内斯台·巴萨蒙泰又和他们碰上了。希内斯 靠堂吉诃德的发疯仗义,脱去了枷锁,当然怕神圣友爱团追捕,所以决 计到这座山里来躲避。他象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那样受了命运的摆布 和怕惧的驱使,恰恰也到了他们俩寄宿的地方。那时候他们俩刚刚睡着, 希内斯凭当时的天色,还认得出他们是谁。坏人往往忘恩负义,而且一 个人窘急的时候,不免干些不应该的事,或顾了眼前的便宜,不顾将来 的利害。希内斯原是个没良心的,又不怀好意,就想偷桑丘·潘沙的驴。 他并不理会驽骍难得,因为那头劣马既不能押钱,也卖不出去。桑丘·潘 沙睡得正熟,希年斯偷了他的驴,天亮以前早已跑得老远,追寻不到了。 太阳出来,大地欢笑,却苦了桑丘·潘沙,因为发现他的灰驴丢了。 他不见了驴伤心痛哭,哭得没那么样儿的悲切。堂吉诃德竟给他哭醒了, 只听得他在数说: “哎,我肠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啊!我自己家里养大的孩子啊!我孩 子们骑着玩的伴侣啊!我老伴儿的开心丸子啊!叫我街坊眼红的宝贝啊! 我的负担,靠你减轻!我的生活,一半也靠你支撑!因为你每天赚二十 六文钱①,分担了我饭食的半份儿开销啊!” 堂吉诃德瞧他痛哭,问明缘故,就极力用好话安慰,叫他别着急, 还答应给他出一张交换票据,凭票把家里五匹驴驹里的三匹给他。 桑丘这才宽心;他擦干眼泪,忍住抽噎,向堂吉诃德谢赏。堂吉诃 德到了山里,觉得这种地方正会碰到他指望的奇遇,心上很愉快。他追 忆着从前游侠骑士在荒山僻野里遭逢的事,边走边想,一心专注,把别 的事全都忘了。桑丘认为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忧虑全消,只想着夺来 的干粮还有剩余,正好拿来填饱肚子。他驮着灰驴身上的东西,跟在主 人背后①,把粮袋里的干粮掏出来往自己肚里塞,且吃且走,满不愿意再 遭逢别的奇遇。 他抬眼忽见他主人停着马,想用枪头挑起地下一堆不知什么东西。 桑丘想他或许需要帮忙,立刻赶上去。堂吉诃德刚用枪头挑起一个鞍垫, 上面系着一只手提箱。箱子已经半烂——竟可说全烂了,不过重得很, 得桑丘下地去拣起来②。他主人叫他看看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桑丘立刻遵 命。箱上束着链子,还锁着锁,可是他从破烂的地方看见里面有四件荷 兰细麻纱衬衫,还有些别的内衣,都是很精致很干净的。他又发现一块 手绢里包着一大堆金艾斯古多③。他看见了说道: “谢天啊!这遭奇遇给我们发了利市了!” 他细细搜寻,又找出一册装璜精致的记事本。堂吉诃德问他要了这 个本子,叫他把钱留了,那是赏给他的。嗓丘吻了堂吉诃德的双手谢赏, 又把手提箱里的内衣全掏出来,装在盛干粮的口袋里。堂吉诃德在旁看 着,说道: “桑丘,据我想,准有个迷路的旅客在这座山里碰到强盗,给他们
① 一文钱(maravedí),古西班牙币名,一个瑞尔可兑三十四文钱。 ① 第一版作“他象女人似的横坐在驴背上”。 ② 这里桑丘又好象是骑着驴子的。这是作者第二版修改时疏忽之处。 ③ 艾斯古多(escudo),币名,金的值四十瑞尔,银的值十瑞尔。
杀了,搬到深山里来埋了;一定是这么回事。” 桑丘答道:“不见得;要是强盗,不会留下这笔钱。” 堂吉诃德说:“你说得不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猜不透也想不 明白了。且慢,咱们瞧瞧这记事本上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咱们打开这 个闷葫芦。” 他打开本子,第一眼就瞧见一首十四行诗,看来还是初稿,字却写 得很好。他高声念出来,让桑丘也听听。原诗如下:
或许是恋爱神的昏愦糊涂, 也可能是他异常的残狠, 再不然就是对我责罚过甚, 惨酷的折磨使我这样痛楚。
但昏愦和神明名实不副, 恋爱神是无所不知的天神, 他绝不凶顽,却无限悲悯, 那么,是谁遣使我这样受苦?
如说是你,茜丽,那是谬误, 无瑕的美质决不包蕴祸害, 也不可能是上天把我蹂躏。
反正我身死在即,这是定数, 如果查不出病因何在, 不靠奇迹怎能妙手回春。
桑丘说:“诗里看不出什么线索,除非从您说的那个‘线缕’上抽 出个头绪来①。” 堂吉诃德说:“哪有什么‘线缕’呀?” 桑丘说:“您不是在叫人家‘线缕’吗?” 堂吉诃德说:“我说的是‘茜丽’。这首诗是对一位小姐诉苦的, ‘茜丽’一定就是她的名字。我瞧这首诗确是写得不错,要不,我就是 个大外行了。” 桑丘说:“唷,您还会做诗呀?” 堂吉诃德说:“你想不到我做得多好呢。我明儿叫你送封信给我的 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通篇都是诗,你就知道我做诗多么内 行了。我告诉你吧,桑丘,古时候的游侠骑士,差不多个个都是了不起 的抒情诗人和音乐家。作诗和奏乐这两种本领——或者该说这两种天赋 的才能,和多情的游侠骑士是分不开的。不过古代骑士的诗热情有余, 略欠雕琢。” 桑丘说:“您再念念那本子,也许会找到些关节。” 堂吉诃德翻过一页,说道:
① 西班牙谚语:“拿到了线头儿,就抽开了线球儿。”
“这是散文,好象是封信。” 桑丘问道:“是公文信吗?先生。” 堂吉诃德说:“看这封信的开头,好象是情书。” 桑丘说:“那么您大声念吧,我最喜欢这种谈情说爱的东西。” 堂吉诃德说:“好!” 他就高声朗读。信上说: 你的背约失信和我注定的苦命,使我到了这座荒山里。我在这里埋 怨你的话,也许要等你听到我的死讯之后,你才会听到了。负心人啊。 人家比我有钱,不是比我品德好,你怎么竟为他抛弃了我呢? 我如果以美德为贵,我就不必羡慕人家有福,叹恨自己不幸。你相 貌美好受人景仰,你的行为却使人看低了你。我凭你的美貌把你当作天 使,凭你的行为知道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你害得我心乱如麻,我但愿 你能心平如镜。但愿上天叫你永远看不破你嫁的欺心骗子,免得你后悔, 也免得我违着心吐气称快。 堂吉诃德念完信,说道: “信里比诗里更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写信的是 个失恋的情人。” 他把记事本差不多每一页都翻了,又找出些诗和信,有的笔迹清楚, 有的潦草模糊。写的无非是埋怨呀、悲哀呀、忧虑呀、相思和痛苦呀、 有情和无情呀等等;也有赞扬的,也有伤感的。堂吉诃德翻看记事本的 时候,桑丘在翻检手提箱。他把一个个角落都搜遍;又检看了鞍垫的四 角,把每一条缝都拆开,每一撮羊毛都理过,生怕忙中有错。他找到的 艾斯古多有一百多个,引起了他好大的贪心呀!他并没有再找到什么, 不过他觉得到手的那笔钱作为酬劳,已经绰绰有余,尽管给人兜在毯子 里抛弄,喝了治伤油呕吐,挨了七横八竖的桩子,吃了骡夫的拳头,丢 失了褡裢袋,抢掉了外衣①,再加跟了这位好主人受到种种饥寒劳累,都 不冤枉了。 哭丧着脸的骑士急切要知道手提箱的主人究竟是谁。他凭那首诗、 那封信、那些金币和精致的衬衣,料想那人准是个痴情公子,受不了意 中人的鄙夷和折磨,自寻短见了。可是在那崎岖的荒山里,没人可以问 讯。他只好随着驽骍难得的意向——也就是随它挑可走的路,往前走去。 他深信在这座荆棘丛生的荒山里,必定有意外奇遇。 他怀着这个心念信马而行,忽见前面山岗上有个人飞步跳过一块块 岩石、一丛丛灌木。那人看来没穿衣服,胡子黑而浓,头发多而乱,赤 着脚,光着小腿,大腿上穿着裤子,好象是棕色丝绒的,可是破烂不堪, 许多地方露出肉来;他也没戴帽子。尽管他象刚才说的那样飞越而过, 他的状貌却一一都落在哭丧着脸的骑士眼里。这位骑士想去追赶,可是 不行,因为驽骍难得太弱,不善走崎岖的山路,而且它生来脚步慢,性 子也慢,压根儿跑不快。堂吉诃德立刻猜想那人是手提箱和鞍垫的主人, 打定主意要去追赶,即使得在这座山里跑一年,也要找到了那人才罢休。 所以他叫桑丘下驴①抄近道到山那边去,他自己由另一边过去,这样也许
① 作者未提灰驴被窃。 ① 这又是第二版上作者没有改正的句子。
会碰到刚才一瞥而过的人。 桑丘说:“这可不行,我一离开您就心惊肉跳,见神见鬼的。我跟 您说开了吧,从今以后,我就是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您。” 哭丧着脸的骑士说:“好吧,你要依靠我的勇气,我很高兴。尽管 你吓掉了魂,我总有勇气扶持你。你现在跟着我慢慢走或随步走,把一 双眼睛当灯笼使。咱们走遍这条山脊,说不定会碰到方才看见的那人。 咱们拣到的那些东西,没错儿准是他的。” 桑丘听了这话,答道: “还是别去找他好。如果找到了他,那些钱果然是他的,分明我就 得还给他呀。还是别白费力气,让我保留了那笔钱吧。原主将来自会出 现,不用钻头觅缝地找。到那时候,大概钱也花光了,国王就不向我追 究了。” 堂吉诃德说:“桑丘,这来你错了。咱们既然看准原主是谁,那人 又近在眼前,那就义不容辞,得找到他,把东西还他。只要咱们看准他 是原主,就等于知道原主是谁,咱们不找他是有罪的。所以,桑丘朋友, 你别为了要找他就不乐意,我可要找到了他才乐意呢。” 他就踢动驽骍难得往前跑去;桑丘驮着东西步行跟随①,这都是小希 内斯·巴萨蒙泰作成他的。他们在山路上跑了一转,忽见山沟里倒着一 匹死骡子,鞍辔俱全,尸体给野狗和乌鸦吃得只剩一半了。他们一见, 心上越发拿稳:飞跃而过的人准是骡子和鞍垫的主人。 他们正在看那头死骡子,忽听得一声唿哨,好象是牧人赶羊的哨声, 随后看见左边跑出一大群山羊;羊群后面,在一个山顶上,出现一个赶 羊的老牧人。堂吉诃德大声请他下山到这边来。老牧人高声说:这里简 直人迹不到,只有来往的羊群或出没的豺狼等野兽;谁把他们带到了这 种地方来。桑丘请他下来了再跟他仔细讲。那牧羊人就下山前来,说道: “我可以打赌,你们是在看死在这条山沟里的雇佣骡子吧?说实在 话,这头骡子倒在那里已经六个月了。请问,你们在附近碰见了那骡子 的主人吗?” 堂吉诃德说:“我们没碰到谁,不过离这儿不远看见一个鞍垫和一 只手提箱。” 牧人说:“我也看见了,可是没去拣,也没走近去,怕沾了晦气, 也免得人家指控我做贼。因为魔鬼是狡猾的,他在你脚底下放些东西, 叫你绊倒了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桑丘答道:“我就是这么说呀。我也看见那些东西了,老远就没肯 过去。东西原封不动的撇在那里呢;‘我不要挂铃铛的狗’②。” 堂吉诃德说:“老哥,请问你,你可知道那些东西的主人是谁呢?” 牧人说:“我知道多少,都可以告诉您。大概六个月以前,有个漂 亮斯文的年轻人到了三哩瓦以外的一个牧羊人的小屋里来。他的坐骑就 是死在这里的骡子,他的鞍垫和手提箱也就是你们看见了没碰的。他打 听我们这座山里哪一处最荒僻。我们对他说,这里就是。这是真话,因 为你们如果再往山里走半个哩瓦,也许连出来的路都找不到呢。我不懂
① 第一版作“桑丘照常骑驴跟随”,这是作者在第二版上修改的。 ② 西班牙谚语,意思是:不要惹麻烦的东西。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因为大路小路都不通的。且说那年轻人听了我 们的回答,掉转辔头,就往我们指点的地方跑。我们喜欢他长得漂亮, 听了他问的话,瞧他急急忙忙地回身往山里跑,都觉得奇怪。我们从此 没有再看见他。直到几天以前,他忽然半路上拦住我们的一个同伙,也 不打话,就对他拳头脚尖乱打乱踢,随后跑到驮骡身边,把驮带的面包 和奶酪抢光,飞快地又躲进山里去。我们几个放羊的知道了这件事,就 去找他,在山里最荒僻的地方跑了差不多两天,总算找着了;他在一棵 大软木树的树洞里蹲着呢。他和和气气地迎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 脸给太阳晒得又干又黄,我们简直不认得他了。不过我们记得他的衣服, 还可以凭那破烂的衣服认出他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很有礼貌地跟我们招 呼,说话不多,却很诚恳。他说自己罪孽深重,他这种行径是为了忏悔 赎罪,请大家不要见怪。我们问他姓名,他却怎么也不回答。我们又对 他说,不吃东西活不了命,他什么时候需要粮食,请告诉我们他住在哪 里,我们对他很关切,马上会给他送去;假如他不要我们送,至少可以 出来问我们要来吃,不用抢。他感谢我们的好意,请原谅他前几次的抢 劫,还答应以后不再抢,只求看上帝面上给他些吃的。至于他的住处, 他说并没有一定,夜来碰到哪里可住就住下。他说完伤心痛哭。我们听 他哭得那么悲切,想到初次看见他是什么样子,这次又是什么样子,真 该是石头人才能够不陪眼泪呢。我已经说过,他是个和蔼可亲的青年人, 说话很文雅,可见是有教养、懂礼貌的。他那样斯文,我们在场的尽管 是乡下佬也看得出来。他正和我们说着话,忽然顿住了,好半晌,一双 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下。我们很惊讶,等着瞧他发完这阵呆又怎么样,看 着都觉得可怜。他一会儿睁眼瞪着地,好些时候连睫毛都不动;一会儿 又闭上眼,抿紧嘴唇,皱起眉头。我们一看就知道他是发疯了。果然, 他倒下地,忽又怒冲冲地跳起来,拚着性命,咬牙切齿地扑到旁边一人 身上,我们要没把那人拉开,准给他打死咬死。他一面嚷着说:‘啊! 费南铎,你这奸贼!你害得我好苦!这会儿呀,这会儿呀,我可不饶你 了!你的心是万恶之窝,尤其是奸诈的巢穴;我非要亲手挖出你这颗心 才罢!’他说些话都是骂那个费南铎的,还指责他背信弃义。我们费了 好大劲才把我们的伙伴从他手里拉开。他不再多说,撇下我们飞跑着躲 到密密丛丛的荆棘里去,我们都没法追赶。我们由此猜想,他那疯病是 发一阵好一阵的。大概那个名叫费南铎的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会 落到这个地步,想必受害不浅。我们的猜想都坐实了。他以后出来好几 回,有时候问放羊的要东西吃,有时候就抢。他发疯的时候,尽管我们 放羊的好意把东西送给他,他也不理,非要打几拳抢走。他清醒的时候 就客客气气求人家看上帝面上给他点东西吃;吃了还含着眼泪连声道 谢。”那牧羊人接着说:“我老实告诉你们两位吧,我和另外四个看羊 的——我的两个帮工和两个朋友——昨天打定了主意要找他出来;等找 到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定要把他送往八哩瓦以外的阿尔莫多瓦尔城 去。他的病要是能治,就在那儿治,或者趁他神识清楚,问明他姓甚名 谁,有没有亲属可由我们去报告他的苦难。两位先生问的话,我知道的 都说了。还有,你们找到的那些东西就是那人的;你们看见那飞跑的人, 衣服露着肉的,也就是他。”——因为堂吉诃德已经告诉牧羊人,刚才 看见一个人在山上飞跑。
“堂吉诃德听了牧羊人的话很惊讶,越发要知道那不幸的疯子究竟 是谁。他还抱定原先的主意,要在这座山里满处寻访,每个角落、每个 山洞都不放过,要找到了那人才罢。可是事情巧得出于意外。正在这个 当儿,他要找的年轻人就在对面山沟里出现了。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喃 喃自语,说的话靠近了都听不清,离远了更不用说。他的衣服就象上文 说的那样,不过堂吉诃德在他走近的时候,看到他身上那件破烂的短袄 是龙涎香皮子做的①。由此可知穿这种衣服的决不是卑贱的人。 那年轻人近前来向他们打招呼,声音带些嘶哑,不过很客气。堂吉 诃德也很客气地还礼,然后,他下了驽骍难得,斯斯文文地过去拥抱那 人,好半晌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是多年的老相识。我们把堂吉诃德 称为“哭丧着脸的骑士”;那一位呢,我们不妨称为“晦气脸的褴褛汉”。 他让堂吉诃德拥抱了一番,退后一步,双手搭在堂吉诃德肩上,把他细 细端详,好象要认认是否相识。他看了堂吉诃德的神情相貌和浑身的铠 甲,大概和堂吉诃德见了他一样惊奇。长话短说,两人拥抱之后,那位 “褴褛汉”先开口,说的一席话详见下章。
① 硝皮时加上龙涎香,制成的皮子有香味,很名贵。
第二十四章
续叙黑山里的奇遇。
据记载,堂吉诃德全神贯注地听着褴褛的“山中绅士”说话。那人 开言道: “先生,我虽然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我衷心感谢你对我表示 的好意和礼貌。承你热情拥抱,可见你对我的心意,我但愿能够报答你。 可是我走了背运,力不从心,只好虚有此愿了。” 堂吉诃德说:“我一心想帮助你,甚至打定主意,不找到你不出这 座山岭。你过着这样古怪的生活,分明是心里有烦恼;我想问问,你的 烦恼有没有办法解除。要是有办法,我一定千方百计去找。如果你的烦 恼绝不能找到安慰,那么我就陪你尽情号哭一场;遭了不幸能有人同情, 总是个安慰。假如我怀着这番好心该有什么酬报,那么,先生,我有个 请求。你是很有礼貌的;我请你为了礼貌,为了你生平最心爱的人,赏 脸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和没灵性的牲 畜同样生死;照你的衣服和你的模样,你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堂吉 诃德接着又说:“我虽然是个卑微的罪人,却奉行了骑士道。我凭骑士 道和游侠骑士的职业起誓,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一定怀着游侠骑士 应有的热忱,对你的不幸能补救就补救,不然就象我刚才说的,陪你痛 哭一场。” “树林里的绅士”①听了哭丧着脸的骑士这么说,只把他看了又看, 再又从头到脚地看。他看了个仔细,说道: “你要是有东西给我吃,看老天爷面上给我些吧。等我吃了东西, 你有什么吩咐,我都听命;我就这样来答谢你表示的一番好意。” 桑丘马上去掏他的粮袋,牧羊人也去掏他的口袋,他们拿出些干粮 给褴褛汉充饥。他拿来就吃,来不及一口一口咽,却直着脖子吞,象傻 子似的吃得快极了。当时他和看吃的人都一言不发。他吃完了招呼大家 跟他走。他们由他带着绕过一块岩石,到一片青草地上。他就躺下了; 大家也躺下,谁都不开口。褴褛人躺舒服了,说道: “各位先生,你们如要我把自己那些说不尽的苦恼一口气讲出来, 就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要问我什么话,也不要搅乱我这段伤心史的头绪。 因为一搅乱,故事就讲不下去,只好悬在那儿了。” 褴褛汉这番话使堂吉诃德想起他侍从讲的故事,渡河几只羊的数目 忘了,故事就悬在那里了。且说这位褴褛汉接着道: “我把话说在前头,为的是要把自己的糟心事快快讲完;重温旧事, 不免勾起新的烦恼。你们问得越少,我就完得越快。不过我也不漏掉要 紧的情节,凡是你们要知道的事我都会讲。” 堂吉诃德代表大家答应了褴褛汉的要求,这人就源源本本讲述如 下: “我名叫卡迪纽,家在安达路西亚的一个大城市里。我出身高贵, 父母很有钱,可是我这样的苦命准叫我父母痛哭,亲属慨叹,有钱也抵
① 就是上文的“褴褛人”和“山中绅士”。
赎不了;因为命由天定,钱财没法补救。我那城里有个天堂,爱神把我 所追求的光明全安顿在那里——陆莘达真美呀,她就是我的天堂。这位 小姐和我一样富贵,而比我福气好,只是不够坚贞,辜负了我对她的心 愿。我从小就对陆莘达爱慕崇拜,她也小姑娘家一片天真地诚心爱我。 我们父母知道我们的心,可是并不担忧,因为他们很明白,到我们爱情 更深厚的时候,无非让我们结婚就完了;彼此门户相当,家道相称,简 直就是天生的配偶。我们俩年岁渐长,情爱也越深。陆莘达的父亲后来 为了礼教的防范,不许我上门了。诗人乐于歌唱蒂斯贝的故事①,陆莘达 的父亲这来多少是模仿了蒂斯贝的父母。他的禁令使我们火上加火,情 外添情。他们能管住我们的舌头,却管不住我们的笔头,而要表达心里 话,笔头总比舌头灵便;因为当着情人的面,最坚决的主意也会游移, 最勇敢的舌头也会懦怯。哎,我的天!我写给她多少情书啊!我收到她 多少优雅有趣的回信啊!我编写了许多歌辞和情诗,表达灵魂深处的感 受,描摹埋藏在那里的热情,流连往事,想望前途。到后来我忍无可忍, 憋不住要和她见面。我觉得若要称心如愿,最好是正式向她父亲求婚。 我决计照这办法,一下子把事情解决。我想到做到。 她父亲回答说:承我瞧得起,要求和他家攀亲,他很感谢;不过, 我父亲还在,应该由我父亲出面求亲才对,如果他老人家不很乐意,陆 莘达不是可以偷娶偷嫁的女人。我谢了他好言回答,觉得这话有理,只 要我向父亲一开口,他准会同意的。因此我立刻去见父亲,要把心上的 事禀告他。我到他屋里,看见他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没等我开口,就把 信递给我说:‘卡迪纽,你看看这封信,李卡多公爵有心要提拔你呢。’ 各位想必知道,这位李卡多公爵是西班牙的头等贵人,他的采地是安达 路西亚最肥沃的部分。我接过信来读了一遍,辞意非常恳切,假如我父 亲不答应他,我本人也会不以为然的。公爵要我马上到他那里去做他大 公子的伴侣——不是仆人,他保证瞧我是怎样的人材,安插我合适的位 置。我读了信哑口无言,尤其是听到我父亲说:‘卡迪纽,你过两天就 动身,去听候公爵的吩咐。你该感谢上天,送你走上这条路,从此可以 不负我对你的期望了。’他还说了些类似的话来勉励我。我动身的前夕 把情形都去告诉陆莘达,也告诉了她的父亲,求他等待几天,把女儿的 亲事缓一缓,让我先瞧瞧李卡多对我的安排。他一口答应。陆莘达连连 发誓保证,又频频晕倒,我看她分明也是同意的。我到了李卡多公爵家, 受到非常优厚的接待,甚至不久引起了旁人的嫉妒;例如那些老家人, 他们觉得公爵另眼照顾我,就不免损害他们的利益。最欢迎我的是公爵 的二公子。他名叫费南铎,是一位慷慨多情的风流公子。没几天他和我 就成了密友,招得大家尽说闲话。大公子虽然很喜欢我,也待我好,总 不如费南铎那么亲近。朋友彼此什么秘密都谈,这是常情。堂费南铎对 我的庇护已经变成友谊,他就把心事都告诉我,尤其是他不大随心的一
① 蒂斯贝(Tisbe)是古代巴比仑的一个美貌的少女,她和与她相爱的青年比若莫(Píromo)是比邻。两家 的父母不许他们见面,他们就从墙缝里互通消息。一次他们约定在一棵白桑树下相会。蒂斯贝看见一头狮 子扑来,急忙逃避,遗下一条面纱,被狮子抓破并染上血迹。比若莫见了以为蒂斯贝已被狮子吃掉,就自 杀了。蒂斯贝回来见比若莫身死,也用佩刀自杀。相传这对情人的血,使白桑椹从此染成红色。他们的恋 爱故事见奥维德《变形记》(IV);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也引用到这个故事。
件私情事。他爱上一个农家姑娘。她父母很富裕,是公爵的佃农。这姑 娘美丽、贞静、聪明、善良,真是十全十美,熟悉她的人都说不出她哪 方面更美好些。她的相貌品性使堂费南铎热情如火。他无法克服这位姑 娘的坚贞,满足自己的欲望,只好下决心答应娶她。我出于友谊,告诉 他这样不妥,还举了些活生生的例子,竭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可是我 看看阻挡不住,就决计把这事告诉他父亲李卡多公爵。堂费南铎是个机 灵人,防到这一着。他知道我是个忠心的仆人,不能隐瞒这种有损主人 家体面的事。他就哄我说:他要撇开一心眷恋的美人,最好走开几个月, 打算和我一起避到我父亲家去;我家乡出产全世界最出色的骏马,他可 以向公爵托词,说那儿有几匹好马,他要去看了买下来。他的主意尽管 不怎么好,我为自己的爱情打算,一听就满口赞成,认为再好没有,因 为我觉得这是回去看望陆莘达的大好机会。我存着这个心,赞成他的主 意,也附和他的建议。我催他赶紧走,说爱情不论多么坚定,眼不见、 心不想是自然之理。据我后来知道,他和我谈这番话的时候,早已假借 未婚夫的名义,享用了那个农家姑娘。他怕父亲知道了他那样胡闹要难 为他,打算等机会适当,再把事情抖搂出来。其实,年轻人的爱情多半 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情欲。情欲只求取乐,欢乐之后,欲念消退,所 谓爱情也就完了。这是天然的界限,不能逾越,只有真正的爱情才无限 无量。我这话无非说,堂费南铎把那姑娘骗上了手,欲念消了,爱情也 冷了。他原先只说走开了眼不见、心不想,后来却是存心躲避,免得履 行婚约。公爵准许他出门,吩咐我陪他同走。我们到了我住的城里,我 父亲按堂费南铎的身分款待他,我就马上去看陆莘达。尽管我爱她的心 始终如一,没有冷,也没有呆钝,可是一见了她,这颗心好象又获得了 新生。我不幸把自己的恋爱告诉了堂费南铎。我觉得照他对我那么友谊 深挚,我什么都不该瞒他。我对他夸赞陆莘达怎么美,怎么有风趣、有 识见。我的夸赞动了他的心,想瞧瞧那么美好的小姐。我不幸又随顺了 他。一天晚上,陆莘达在经常和我会面的窗口,蜡烛光下我指给他看了。 她已经卸妆;堂费南铎一见她的容貌,马上把生平所见的美人全撇在脑 后了。他张口结舌,呆瞪瞪地,魂都掉了,反正他已经颠倒不能自主。 你们听了下文,就知道他入迷多深。他的爱情是瞒着我的,只有天知道。 偏偏命运又助长了他的痴迷。有一天,他看见陆莘达给我的一封信,要 求我去向他父亲求婚,措辞很委婉,很合礼,又很热情。他看了信对我 说,天下女人多半才貌不能兼备,只有陆莘达才貌双全。我现在不妨老 实承认,我虽然知道他的称赞很确当,可是出于他的口,我听来很不入 耳。我有点害怕担心。因为他时时刻刻只想跟我谈论陆莘达,总把话引 到她身上去,尽管扯不上也硬扯上。这就惹起我一种说不出的妒忌。我 不是怕陆莘达的信义靠不住,可是,她能叫我放心,命运却使我放心不 下。堂费南铎常要求看我和陆莘达来往的信,只说我们两人的妙笔,他 读来很有趣味。陆莘达很喜欢骑士小说,一次她向我借看 《阿马狄 斯·台·咖乌拉》??” 堂吉诃德一听他提到骑士小说,忙说: “您要是一开头就说陆莘达小姐爱读骑士小说,不用您夸赞,我就 知道她聪明绝顶。她假如对这样有趣的书不感兴味,我瞧她就不会象您 形容的那么好。对我呀,不用费那么许多话来形容她怎么美、怎么好、
怎么聪明,我只要知道她有这点爱好,就拿稳她是天下最美丽、最聪明 的姑娘。我只愿您把《阿马狄斯·台·咖乌拉》送给她的时候,把《堂 儒亥尔·台·希腊》那部妙书也一起送去。我知道陆莘达小姐一定欣赏, 比如书上讲的达莱达和咖拉亚呀,达林耐尔牧童的俏皮话呀,他那些牧 歌里的佳句呀,而且他唱来多么有趣,多么传神,多么自然啊!这本书 您将来可以补送,而且也不用等待多久,您只要跟我回乡,我那儿可以 供给您三百多本书,都是我解闷消闲的。且慢!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有 些恶毒忌刻的魔术家存心害我,弄得我一本书都没有了。您请原谅,刚 才答应不打断您的话,这会儿又打岔了。我一听到骑士道和游侠骑士这 类事,要我不说话就办不到,仿佛要太阳光不发热、月光不发潮一样。 您该讲下去了,请您原谅,您讲下去吧。” 堂吉诃德说话的时候,卡迪纽低垂着脑袋,好象在沉思。堂吉诃德 一再请他讲下去,他也不抬头,也不答理,过了好久,才仰起头来说道: “我心里纠结着一个念头,谁都没法消除,也改变不了。我认为那 个大坏蛋艾利沙巴师父是玛达西玛王后的情人①。谁说不是,谁不信我这 话,就是个大傻瓜!” 堂吉诃德一听之下,怒气冲天,象往常那样发誓说:“我发誓!没 那事儿!这是恶意中伤,或者竟可以说是诽谤污蔑。玛达西玛王后是很 高贵的公主,这样高贵的王妃怎么会和江湖医生有私情呢?谁反驳我就 是混蛋胡说!我不论步战、马战,拿兵器或赤手空拳,黑夜或白天,随 他喜欢怎么交手,一定要叫他认了错才甘休。” 卡迪纽只顾眼睁睁地瞪着堂吉诃德。他已经疯病发作,没心情讲自 己的旧事了。堂吉诃德听到有关玛达西玛的话很愤怒,也没心情再听他 讲。说也奇怪,堂吉诃德一心为玛达西玛辩护,仿佛她是自己的合法夫 人;那些倒霉书竟把他迷惑到这步田地!且说卡迪纽已经疯了,听人家 骂他胡说呀、混蛋呀等等,不由得也大怒。他从身边拣起一块大石子, 对堂吉诃德胸口使劲掷来,把堂吉诃德打了个仰面朝天的大筋斗。桑 丘·潘沙看见主人吃了亏,捏起拳头就去打那疯子。褴褛汉回手一拳, 把桑丘打倒在地,然后跳在他身上,把他的肋骨踩了个畅快。牧羊人想 卫护桑丘,一样也挨了打。那疯子把大家打倒打伤,就撇下他们,心平 气和地躲到山里去了。桑丘觉得自己平白无辜受了一顿收拾,气愤不过。 他爬起身,找牧羊人出气,怪他不早说这人会发疯,让他们有个防备。 牧羊人说他早就说过,桑丘自己没听见,不能怪人。桑丘·潘沙还是不 肯住嘴,牧羊人再又跟他分辩,两人弄得互相揪着胡子对打起来,亏得 堂吉诃德排解,才没打得皮破血流。桑丘紧紧揪住那牧羊人说: “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您别管我。这回他和我同是乡下佬,不是 有封号的骑士。他得罪了我,我尽可以象上等绅士那样,跟他交交手, 报复一下。” 堂吉诃德说:“话是对的,不过我知道刚才的事一点不能怪他。” 堂吉诃德平息了两人的火,又问牧羊人有没有办法找到卡迪纽,因 为他心痒难熬,要知道他那段故事怎么结局呢。牧羊人还象原先那样说,
① 《阿马狄斯·台·咖乌拉》里的人物。这部小说里共有三个玛达西玛,但都不是王后,都没有和艾利沙 巴发生关系。
不知道卡迪纽究竟住在哪里,不过他们如果在附近多跑跑,卡迪纽保不 定疯不疯,反正会碰到。
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曼却骑士在黑山有何奇遇;他怎样模仿 “忧郁的美少年”吃苦赎罪。
堂吉诃德辞别了牧羊人,骑上驽骍难得,叫桑丘跟着走。桑丘满不 情愿,只好骑驴②跟随。他们渐渐走入山里最险陡的去处。桑丘心痒痒地 想跟主人说话,只希望他先开口,免得自己违背命令。可是他主人总不 说话。他再也按捺不住,说道: “堂吉诃德先生,请您祝福了我,打发我走吧。我想就此回家,找 我的老婆孩子去了。我跟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随心如意地说说话。您 要我跟着您日日夜夜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奔走,想跟您说话又不能够,这 简直是活埋了我。假如造化现在还让牲口说话,象伊索的时代那样,那 还好些,我想讲什么,可以跟我的驴谈谈,我倒了霉也好受些。象这样 一辈子东奔西跑地找希奇事儿,碰到的呢,不过是挨踢呀、给兜在毯子 里抛掷呀、石子砸呀、拳头揍呀等等,这还不够,还得封上嘴巴,心里 有话也不敢说,象哑巴似的,这实在是件苦事,叫人忍受不了。”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我懂你的意思;你煎熬不住,要求解除我 对你舌头的禁令。现在就算是开禁了,你想说什么,说吧。不过有一个 条件,开禁只限于咱们在这座山里来往的时候。” 桑丘说:“好,现在就让我说话吧,天知道以后怎么样呢,眼前我 且享受这项特权。我说呀,您何必拚死命地卫护着那个什么玛吉玛沙①王 后呢?那个阿巴德②是不是她的情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您也没法 儿判断。您如果不去管它,我相信那疯子会把故事讲下去,咱们也就免 得给石子砸呀,给脚踩呀,再饶上那六七八个反手巴掌了。” 堂吉诃德说:“老实讲,桑丘,你要是象我一样,知道那位玛达西 玛王后多么规矩,多么高贵,你一定会说我很有涵养,听他说出那么亵 渎的话,竟没有打歪他那嘴巴。不论嘴里说或心上想王后跟外科医生有 私情,都是莫大的亵渎。根据那段故事的真情,那疯子讲的艾利沙巴师 傅是很有头脑、很有识见的人,他是王后的老师,也是她的医生。可是 把王后当作他的情妇就荒谬透顶,应当严加斥责的。你该知道,这话是 卡迪纽神识昏迷的时候说的,可见他是信口胡扯。” 桑丘说:“我就是这么说呀,疯子的话,何必当真呢。您为那个倒 霉的王后辩护,还亏得您运气好,不然的话,要是石子不打在您胸口, 却打在脑袋上,咱们就够瞧的了。至于卡迪纽呢,他是个疯子,只好由 他。” “凡是游侠骑士,只要听到女人的名誉受到诽谤,就该挺身出来辩 护,不论是什么女人,也不论诽谤的人疯不疯;何况事关玛达西玛那样 高贵的王后呢。我因为她品性高尚,特别敬爱她。她不仅相貌很美,头
① 阿马狄斯在“穷岩”苦行赎罪时的别名。 ② 这又是第二版上作者没有改正的句子。 ① 桑丘记不真玛达西玛的名字,说错了。 ② 桑丘记不真艾利沙巴的名字,说错了。
脑也很清楚,而且她饱经忧患,深有修养。艾利沙巴师傅替她出出主意, 陪她做个伴儿,对她很有帮助,也是莫大的安慰;她就能够小心而耐心 地经受自己的苦难。因此那些识见全无、存心不良的俗物,就传说或猜 疑她是艾利沙巴的情妇了。我再重复一遍:他们是胡扯!谁这么想、谁 这么说的,就是一百二百个胡扯!” 桑丘说:“我既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随他们自食其果,随他们 和面包一块儿吃下去①。那王后和医生是不是情人,他们自己会向上帝交 代。‘我从自己的葡萄园里出来,什么也不知道’②;我不爱管别人的事。 ‘谁买了东西又抵赖,自己的钱包有数’③。况且‘我光着身子出世,如 今还是个光身,我没吃亏,也没沾便宜’④。他们如果是情人,又与我什 么相干呢?‘许多人以为这儿挂着咸肉呢,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⑤。 不过,‘谁能在旷野里安上大门呢’⑥?再说吧,‘人家对上帝都会说闲 话的’⑦。” 堂吉诃德说:“天哪!桑丘,你一连串说些什么废话呀?你把些成 语连成一串,跟咱们讲的又有什么相干呢?对不住,桑丘,别说话了。 从今以后,你只顾赶你的驴,不相干的事你别管。你运用自己的五官, 认识清楚:我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我干的事都是对的,也都合骑士 道的规矩;我对这些规矩,比哪个骑士都熟悉。” 桑丘说:“先生,咱们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里瞎跑着找个疯子,找 到了呢,他也许就要把他没干完的事干完——不是讲完他那故事,却是 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一股脑儿砸碎完事。难道骑士道的好规矩要咱们 这么办吗?” 堂吉诃德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丘,你别再多话了。我告诉你: 我到这里来,不单是要找那疯子,我还得在这座山里干一件事,我由此 可以天下闻名,百世流芳;一个游侠骑士得干下了这件事,才成为地道 杰出的骑士。” 桑丘·潘沙问道:“这件事很危险吗?” 哭丧着脸的骑士答道:“不危险。可是骰子转出来的点子里,说不 定没有彩头,只有晦气。不过这件事全靠你卖力。” 桑丘说:“靠我卖力?” 堂吉诃德说:“是啊。我要派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去了要是能早早 回来,我的苦行就可以早早结束,我的光荣也就可以早早开始。你甭瞪 着眼莫名其妙,桑丘,我告诉你吧,那位著名的阿马狄斯·台·咖乌拉 是第一流的、十全十美的游侠骑士;说他第一流还不对,他是当时代全 世界骑士里独一无二的,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是超群出众、带头领队的。 谁要是说堂贝利阿尼斯有些地方可以跟他比美,那么,堂贝利阿尼斯和
① 西班牙谚语:“谁作恶就自食其果;随他和面包一起吃下去,随他自作自受。” ② 西班牙谚语,表示不愿意为人做见证,推卸干系。 ③ 西班牙谚语,表示“自己做的事,自己有数”。 ④ 西班牙谚语。 ⑤ 西班牙谚语,指捕风捉影。 ⑥ 西班牙谚语,指堵不住众人的嘴。 ⑦ 西班牙谚语,指闲话难免。
说这句话的人都是活见鬼!我可以千稳万妥地发誓,他们都错了。我还 告诉你:一个画家如果要靠绘画的艺术出名,他就凭自己的知识,选择 最杰出的几个画家,尽力模仿他们的原作。凡是为国增光的事,多半离 不了这个常规。一个人如要取得谨慎忍耐的美名,就得模仿尤利西斯。 荷马描写了他的性格和经历的苦难,从中活画出一个聪明有能耐的人 物。维吉尔描写伊尼亚斯,也活生生地体现出这个孝顺儿子如何刚毅、 这个智勇兼备的领袖如何英明。他们描写的不是真人真事,而是想象的 当然必然的事物;描画出来的种种美德就成了后世的典范。因此,勇敢 多情的骑士可以把阿马狄斯当作北极星、启明星或太阳;凡是在爱情和 骑士道的旗帜下战斗的,都应该模仿他。照这个道理,桑丘朋友,我觉 得一个骑士愈是极力模仿他,就愈符合骑士道的典范。阿马狄斯有一件 事特别表现了他的谨慎、刚毅、勇敢、忍耐、坚贞、热情。他受了奥莉 安娜小姐的冷淡就退隐到‘穷岩’①上去苦修赎罪,改名为‘忧郁的美少 年’。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取这个名字确是意味深长的,而且很合 适。我模仿他这件事,就比劈杀巨人呀、斩断蛇头呀、宰掉毒龙呀、打 败军队呀、摧毁舰队呀、破除魔法呀等等容易多了。在这个地方干这件 事,又是天造地设。既然机缘凑合,我就不应该错过。” 桑丘说:“干脆,您打算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干些什么事呀?” 堂吉诃德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模仿阿马狄斯,在这里做 伤心人,做疯子,做狂人;同时也要模仿英勇的堂罗尔丹。罗尔丹在泉 水旁边发现些形迹,知道美人安杰丽咖和梅朵罗干下了丑事,就此气得 发疯。他把树木连根拔掉,搅浑清泉,杀死牧人,赶散羊群,烧掉茅屋, 推倒房子,把一匹匹母马倒拖着走,还干了许多狂暴的事②,都值得记载 史册,一代代流传下去。罗尔丹,或奥兰陀,或罗佗兰多——这三个名 字原是一个人——他发了疯干的、说的、想的种种事,我虽然不打算一 桩桩照办,我可以挑最重要的尽量模仿一个大概。也许我以后单模仿一 个阿马狄斯就够了。他发疯不闯祸,只是伤心流泪,照样也成了最有名 望的骑士。” 桑丘说:“我觉得干这种事情的骑士都因为受了刺激,都有个缘故 才这样疯疯傻傻、吃苦修行。您可有什么缘故要发疯呢?哪一位小姐瞧 不起您了吗?还是您发现了什么形迹,认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 小姐和摩尔人或基督徒干了什么不规矩的事呢?”堂吉诃德说:“这就 是筋节所在,正是我干这件事的妙处。一个游侠骑士有缘有故地发疯, 值不当什么;关键是要无缘无故地发疯,让我那位小姐瞧瞧,虚的尚且 如此,何况实的呢。还有一层,我念念在心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 索小姐已经多时不见,这就够叫我发疯的。就象前些时候那个牧羊人安 布罗修说的:情人分散了,什么事都放心不下。所以,桑丘朋友,你不 用白费唇舌来阻挡我。我这番学着样发疯很奇很妙,而且是从来没有的。 我现在就发疯,得一直疯下去。我打算叫你送一封信给我那位杜尔西内 娅小姐,我要等你捎了她的信回来再说呢。如果她的回信不负我一片忠 贞,我的疯病就会好,我的苦修忏悔也就结束。不然的话,我就要当真
① 因为在那里吃苦修行须过赤贫生活。 ② 见阿利奥斯陀《奥兰陀的疯狂》。梅朵罗是安杰丽咖的情人,他是一个俊美的摩尔人。
的发疯了。既然是真的发疯,就不会感觉苦恼。所以不管她怎样回信, 反正到你回来的时候,你临走看见我忍受的痛苦烦恼都会解脱。我或是 神识清楚,为你带来了喜讯而快慰;或是疯疯癫癫,你带来了恶耗我也 漠无感觉。可是,桑丘,我问你,曼布利诺的头盔你藏好了吗?我看见 你从地下拣起来了。那个坏心眼的家伙想砸碎它,可是砸不碎,可见是 精炼细制的东西。” 桑丘听了这话,回答说:“我凭上帝老实跟您讲,哭丧着脸的骑士 先生,您说的有些话,我简直受不了,也不耐烦听。听了您那些话,我 就觉得您跟我讲的骑士道呀,征服王国和帝国呀,拿海岛赏人呀,给人 家什么恩典什么爵位呀,所有这些游快骑士照例规矩的一套,全都是空 话骗人,都是‘三孩经’或‘山海经’或咱们说的什么经。您把个理发 师的铜盆说成曼布利诺的头盔,好多天了还硬不认错,人家听了该怎么 想呢?当然认为说这种话还自以为是,准是头脑有毛病。盆儿我收在粮 袋里呢,全砸瘪了。我带在这里有个打算:如果天可怜见,有朝一日让 我跟老婆孩子团聚,我到家把它修补一下,剃胡子的时候好用。”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听着,我也照你的样儿发誓说:全世界古 往今来的侍从里,数你头脑最简单。游侠骑士的事,看起来都是虚幻的, 荒唐无稽的,而且都是不顺当的。你跟了我这么多时候,难道还没有注 意到吗?不过那都是假相。因为我们身边老跟着一大群魔术家,凡是和 我们有关的事物,他们都要变化,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全看他们是存心 帮我们还是害我们。所以你看来是一只理发师的铜盆,我看来是曼布利 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又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其实呢,那是曼布利诺 的头盔,卫护我的那位魔术家叫大家看作一只理发师的铜盆,这是他特 别照应我。因为那只头盔是了不起的宝贝,人人都会追着我来抢我的。 如果他们看着不过是一只理发师的盆儿,就不想要了。刚才那人想砸碎 它,扔在地下也没拣,分明就是这个道理。他要是识货,怎么也不会撂 下的。朋友,你好好儿收着吧,我目前没有用处。如果我决计学罗尔丹 而不学阿马狄斯那样苦修赎罪,我还得卸下全副盔甲,象刚出娘胎那样 光着身子呢。” 他们说着话,跑到一座高山脚下。这座山在周围许多小山里孤峰特 峙,简直象削出来的。山边缓缓流着一条小溪,山坡上成片的草地,青 葱悦目。这里的树木自然成林,点缀些花草,更显得境地幽静。哭丧着 脸的骑士选中了这块地方来苦修赎罪;他一见就发了疯似的大声说: “天啊!我就选中这块地方来号哭自己的苦命了!我的泪水要涨满 这条小溪,我一声声的长叹要把这片森林里的树叶吹拂得不得静止,借 此来表明我这个伤心人的悲痛。荒野里诸位不知名的山神啊,我这个痴 情的可怜虫和意中人分离多时,疑神疑鬼地放不下心,只好到深山里来 哭诉那位绝世美人的冷酷,请你们听我诉苦吧!树林里的诸位女神啊, 善走而又好色的山羊怪追求你们,搅扰你们的清静,你们害怕而躲到了 这里来;我求你们对我的苦恼洒一把同情之泪,至少不要听着厌烦吧! 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啊!我黑暗中的光明!痛苦中的快乐!前途 的北斗星!命运的主宰!我求天保佑你称心如意!我离开了你,到了这 种地方,落得这步田地,求你顾怜我,不要亏负我的一片忠贞!寂寞的 树木啊!以后你们就是我隐居的伴侣了,请你们轻轻摆动树枝,表示不 多嫌我吧!至于你啊,我的侍从,不论我走运背运,你总是我随心的伴 侣!我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我心上的人儿,你看了牢牢记着, 好去向她报告。” 他一面说,一面下了驽骍难得,转眼就卸下了它的鞍辔。他在它臀 部拍一巴掌,说道: “盖世奇才而又倒霉透顶的马儿啊,我这个不得自由的人,现在让 你自由了!你爱到哪里去,就去吧!你脑门子上标着自己的价值呢。你 的神速,阿斯托尔佛的飞马都赶不上①,著名的骏马弗隆悌诺也不如,尽 管布拉达曼泰为它付出了昂贵的代价①。” 桑丘瞧他这样,就说: “多亏那个好家伙,免得咱们费手脚替我那灰毛儿②卸鞍辔了。老实 说,我少不了也会拍弄它几下,称赞几句。不过灰毛儿要是还在这里呢, 我决不让人家卸它的鞍辔。我从前靠天之福是它的主人;我从来不恋爱, 也从来不伤心绝望,它也就和这种事情全不沾边,不需要什么自由,所 以不用卸它的鞍辔。其实,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如果我当真的要走, 您当真的要疯,那么,还是重新替驽骍难得备上鞍辔,让它顶灰毛儿的 缺,我来去可以省些时候。我要是一步步走去送信,不知几时走到,也 不知几时走回来呢;因为,干脆说吧,我的脚力是不行的。” 堂吉诃德说:“好吧,桑丘,随你怎么办都行,我觉得你的主意不 错。我看,三天以后你就可以动身。这几天里我要你瞧瞧我为她说些什 么话、干些什么事,好让你一一向她报告。” 桑丘说:“我已经看见了,还有什么要看的呢?” 堂吉诃德说:“你看见的算什么呀!我现在还得把身上的衣服撕掉, 把盔甲四面乱扔,把脑袋到石头上去撞,还有些一类的事,叫你看了都 吃惊呢。” 桑丘说:“您看上帝面上,把脑袋去撞石头可得小心啊。说不定你 撞的那块石头上有个尖角,一撞上去,您这套苦修赎罪的勾当就一股脑 儿全完了。我说呀,您这一套反正都是假的,装样儿的,开玩笑的,假 如您认为撞头少不了,非撞不行,那么,您把脑袋撞撞水面,或者撞撞 棉花那类的软东西,也就算了。您把事情全交给我,我会去跟咱们那位 小姐说,您把脑袋在石头角上撞,那石头角比金刚钻还硬。” 堂吉诃德回答说:“桑丘朋友,多谢你一番好意。可是我要跟你讲 明白,我干的这些事都不是开玩笑,却是很认真的。不然的话,我就违 反了骑士道的规矩了。按那些规矩,我们什么谎话都不准说,说了谎就 要按叛徒的罪名处罚。干了这件事而冒充那件事,就跟说谎一样。所以 我说撞头,就得着实地使劲撞,不能带一星半点的虚假。你还得留下些 软布给我裹伤,因为咱们倒了霉把治伤油丢了。” 桑丘说:“丢了驴更倒霉呢,因为软布和这类东西一起都丢了。我 请您别再提起那倒霉的油,我只要一听到那话儿,不光是反胃,连我的
① 飞马名伊波格里佛,阿斯托尔佛曾骑了这匹飞马去寻访奥兰陀。参看《奥兰陀的疯狂》第二十二章。 ① 弗隆悌诺是汝希艾罗(Ruggiero)的名马,他的情人布拉达曼泰曾代他豢养。参看《奥兰陀的疯狂》第二 十三章,27—28 节。 ② 桑丘指他的灰驴。按一六○五年马德里第一版,从这里起,灰驴已经丢失。
灵魂都翻腾起来。我还求您一件事。您叫我再等三天瞧您发疯,您只算 那三天已经过去了吧。您发的疯,我也只算已经亲眼看见,证据确凿了。 我会去对咱们小姐讲它个天花乱坠。您写了信派我马上动身吧,因为我 急着要回来救您出这座炼狱呢。”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说这是炼狱吗?该说地狱才对。假如还有 不如地狱的去处,你就可以说这里不如地狱。” 桑丘说:“据我听说,‘一个人进了地狱,就永被拘留。’①” 堂吉诃德说,“我不懂你讲的什么‘拘留’。” 桑丘答道:“‘拘留’就是说,一个人进了地狱,就永远不出来了, 也出不来了。您在这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呀。您要是被拘留了,我这一双 脚尽管套上马刺,狠命催着驽骍难得快跑也不中用。可是现在呢,我只 消跑到托波索,见到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我就会去对她形容您直在 干些什么疯疯傻傻的事——反正疯呀傻呀都是一回事。尽管她一上来比 较木树还硬,我也要叫她变得比手套还软。然后我就带着她甜蜜的回信, 象魔法师似的乘着风直飞回来,救您出这座炼狱。您认为是地狱,其实 不是,因为您有希望出来。我已经说了,一个人进了地狱就不能再有这 个希望;我不信您对这句话还有什么说的。” 哭丧着脸的骑士道:“你说得不错。可是咱们用什么办法写信呢?” 桑丘接着问道:“您给我驴驹子的单据也写吗?” 堂吉诃德说:“都要写。这会儿没有写信的纸,咱们可以学古时候 的办法写在树叶上或蜡板上。可惜这些东西现在也象纸一样难得。不过 我倒想起了可以写字的纸,再好没有了;那就是卡迪纽的记事本子。你 记着,你一到前面村里,就找人恭楷抄在纸上。那儿有的是小学教师。 如果没有,随便哪个教堂的管事员都会替你抄。你可别去找法院的文书, 他们那种公文字体①连魔鬼都看不懂的。” 桑丘说:“可是签名怎么办呢?” 堂吉诃德答道:“阿马狄斯写了信从不签名。” 桑丘说:“那好。不过单据非签名不可。如果抄写,人家说签名是 假的,我就领不到驴驹子了。” “票据也写在那个记事本上,我是要签名的,我外甥女看了一定照 办,不会为难。至于那封情书,你就署名‘至死对你忠心的、哭丧着脸 的骑士’。请人代签这个名没多大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娅不会写 字,也不识字,生平没见过我的笔迹,也没看过我的信。我和她的恋爱 向来只是心灵上的,至多不过规规矩矩地看一眼罢了;就是看一眼也很 难得。我敢据实起誓:我这十二年来,虽然爱得她比自己这一对早晚要 埋掉的眼珠还宝贝,我只见过她四次。说不定每一次她都没知道我在看 她。她父亲洛兰素·戈丘艾罗、她母亲阿尔东莎·诺加雷斯真是把她养 在深闺的。” 桑丘说:“啊哈!原来洛兰索·戈丘艾罗的女儿就是杜尔西内娅·台 尔·托波索小姐!她不是又叫做阿尔东莎·洛兰索吗?”
① 拉丁成语:“进了地狱永远不能赎罪”(In inferno nulla est redemptio),桑丘把 nulla est redemptio 说成 nula es retencio。 ① 公文字体是一笔连书的。
堂吉诃德说:“就是她。她配做全世界的女皇。” 桑丘说:“她是我很熟悉的。我可以告诉您,她会掷铁棒①,比村子 里最壮的大汉还来得。天哪,她多结实啊!身子粗粗壮壮,胸口还长着 毛呢!哪个游侠骑士或浪游的人娶了她,即使陷在泥里,她也能一把胡 子揪他出来。哎呀,我的妈!她中气真足,嗓门儿真大!我告诉您,有 一天她跑到村子里的钟楼上去喊她家的长工,他们在她爹的田里,离她 有半个多哩瓦呢,可是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似的。她好在一 点不装正经,因为她很随和,跟谁都开玩笑,对什么事都是嘻嘻哈哈的。 我现在跟您说吧,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您为了她不但可以发疯,应该 发疯,您还真有理由给她气得上吊呢。尽管吊死了要给魔鬼带走,可是 人家知道了都会说您上吊实在应该!我但愿这会子已经动身上路,专程 去瞧她了。好些日子没见她,想必改了样子。老在乡下风吹日晒,女人 的脸皮子经不起这样糟蹋的。堂吉诃德先生,我跟您说句老实话,我到 今天一直很糊涂,当真的以为杜尔西内娅小姐是您爱上的一位公主,或 是什么尊贵的人物,值得您贡献那些珍贵的礼物呢,譬如象那个比斯盖 人呀,那一队囚犯呀,还有其他等人——因为我跟您做侍从以前,您一 定也打过许多胜仗。您不论过去将来,总是吩咐您打败的人跑去跪见阿 尔东莎·洛兰索姑娘——我是说,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可 是我仔细想想,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也许他们跑去的时候,她正在理 麻或打麦,他们见了会觉得很窘;她呢,说不定对您奉送的这份礼物会 又好笑又好气的。” 堂吉诃德说:“桑丘,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这人说话太多。你生 成一副死脑经,却常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叫你知道你是多 么傻、我是多么有道理。有个寡妇年轻漂亮,无拘无束,又很有钱,尤 其很放诞风流。她爱上一个粗粗壮壮的年轻教士。这事给教士的上司知 道了,有一天这位上司亲切地规劝这位寡妇说:‘夫人,象您这样尊贵, 这样美貌,又这样有钱,我们修道院里多少大师、多少博士、多少神学 家都可以象梨子似的由您挑选,由您说:“我要这个,不要那个”,您 怎么却爱上象某人那么卑贱、那么低微、那么愚蠢的家伙呢?我很诧异, 也怪不得我诧异呀。’寡妇的回答很俏皮,也很直爽。她说:‘师父啊, 您尽管认为某人笨,但如果说我挑错了人,那就是大错,而且您的脑经 也太古板了。因为他在某一点上,比亚理斯多德还有学问;我爱他,就 是为了他那一点。’我也照样告诉你,桑丘,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 索在某一点上,比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还高贵;我爱她,就是为了她那 一点。老实说吧,诗人歌颂女人,无非随意捏造个名字,并不都是真有 那么个意中人。书里、歌谣里、理发店和戏院子的墙壁上满是女人的名 字,什么阿玛丽莉呀,斐丽呀,西尔维亚呀,狄亚娜呀,伽拉泰呀,费 莉达呀等等,你以为那些都是有血肉皮骨的女人吗?古往今来歌颂她们 的诗人真有那些意中人吗?决不是的。他们多半是捏造一个女人,找个 题目来做诗,表示自己在恋爱,或者借此自高身价。所以我只要当真的 认为阿尔东莎·洛兰索姑娘美貌贞静就行了,她的家世无关紧要;不用 调查了家世给她什么封号,她在我心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公主。你
① 西班牙农民的一种运动或游戏,类似掷铅饼。
该知道,桑丘——也许你还不知道,最动人爱恋的只有两件东西:相貌 美,声名好。这两件东西在杜尔西内娅身上都是十全的。她的相貌世上 无双,她的声名女中第一。总之,我认为我说的完全恰如其分,一点不 多也一点不少。她的美貌和她的尊贵,都由我任意想象,不论海伦,或 鲁克瑞霞,或古时候希腊、回回、罗马的任何有名的美人都比不上她。 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去吧。也许愚味无知的人会批评我,可是识见 高明的人不会责备。” 桑丘答道:“我认为您的话都对,我是一头驴罢了。不过我不知怎 么的又提起驴来,因为‘在绞杀犯家里,不该提到绳子’①。您且把信写 好,我就辞了您动身了。” 堂吉诃德拿出记事本子,走过一边去,安安静静地写信。他写完把 桑丘叫到跟前,说要念给他听,让他记在心上,防路上万一丢失了信, 因为照自己那么倒霉,什么事都保不定。桑丘听了答道: “您在本子上写它两遍三遍,交给我,我带着小心在意就是。指望 我记在心上可就荒唐了;我记性没那么样儿的糟,常常连自己的名字都 记不起来。不过,您还是给我念吧,听听准是很有趣的,一定写得好极 了。” 堂吉诃德说:“你听着,信上这么说:
堂吉诃德给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的信
尊贵无比的小姐: 一别至今,肝肠寸断。我身不安,心不宁,但愿最甜蜜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 波索身心安宁。如果你凭貌美而小看我,你仗高贵而鄙视我,你对我的轻蔑使我尝 遍了辛酸,我尽管有能耐,也受不起这样的苦,因为苦得太厉害,也太长久了。哎, 冷酷的美人,亲爱的冤家啊!我为了你落到什么田地,我的好侍从桑丘会一一告诉 你。假如你愿意救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然呢,也就随你吧。反正我只要一死, 就随了你的狠心,也了了我的心愿。 至死是你的, 哭丧着脸的骑士。
桑丘听他读完信,说道:“我的爹呀!我一辈子没听见过这么文雅 的东西!我的天呀!怎么您心上想说什么,信上都会说出来!还安上‘哭 丧着脸的骑士’这么个签名,真是好极了!说真话,您简直就是魔鬼变 的,什么都能。” 堂吉诃德说:“干我们这一行就得件件都能。” 桑丘说:“哎,您现在把交换三匹驴驹子的单据写在背面吧,把名 字签得清清楚楚,让人家一看就认得出来。” 堂吉诃德说:“好啊。” 他写完就照下面念道: “外甥小姐:请您凭这张交换驴驹的单据,把家里您照看的五匹驴 驹里取出三匹,交给我的侍从桑丘。我请您把这三匹驴驹来抵偿我在这
① 西班牙谚语,不触犯忌讳的意思;因为他丢了驴正伤心。
里已经收到的三匹。凭此据并桑丘的收据,就可以把驴驹如数交割。本 年八月二十二日于黑山深处立据。” 桑丘说:“写得好!您签上名吧。” 堂吉诃德说:“这不用签名,我画个花押就跟签名一样。别说为三 头驴驹子,就是三百头,这也行了。” 桑丘回答说:“您的话准没错儿。让我去给驽骍难得套上鞍辔,您 就准备为我祝福吧,因为我打算马上动身,您还得干些什么疯疯癫癫的 事,我都不瞧了。我会对她说,我看见您干了多少多少疯傻的事,叫她 听不下去。” “桑丘,你至少得依我一件事,因为这是罢不了的。我说呀,我要 你瞧我脱光了衣服,耍一二十套疯子的把戏,不用半个钟头就行。你亲 眼看见了,随你加油加酱,也可以放心赌咒,说是真的。我一会儿要干 的事,保管你讲都讲不完。” “我的先生,看上帝份上,别叫我瞧你光着身子,我瞧了心上难受, 忍不住要哭的。我昨夜为那头灰驴哭了一场,脑袋直发胀呢,今天不能 再哭了。您如果一定要我瞧您耍些发疯的把戏,您就穿着衣服,耍几套 简单方便的吧。其实,我已经说过,您不用为我耍,省点儿时间,让我 早早回来。我带回的消息一定是您指望的,也不亏负您的。不然的话, 让杜尔西内娅小姐瞧着点儿!她的回答要是不合道理,我一心至诚地向 天起誓,我会拳打脚踢,从她肚子里逼出个好的回答来。凭什么让您这 样一位大名鼎鼎的游侠骑士发了疯呀?无缘无故的,为一个——那位小 姐别叫我说出好的来!哼!我什么都说得出!反正我豁出去了!我会耍 这一手!她还不知道我呢,老实说吧,她如果知道,可得怕我!” 堂吉诃德说:“说老实话,桑丘,看来你和我疯得正不相上下呢。” 桑丘答道:“我没您那么疯,只是比您火气大些。闲话少说,您在我回 来之前,吃些什么呢?您也得象卡迪纽那样,到大路上去抢牧羊人的东 西吃吗?”堂吉诃德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只吃这片草地上的野菜 和这些果树上的果子,即使另有可吃的东西也决不吃。我这件事的妙处, 就在不吃东西,单吃这一类的苦头。咱们再见吧。”“可是您知道我发 愁的是什么?这个地方很隐僻,我这会子撇下您一走,只怕找不到原路 回来。”堂吉诃德说:“你且认清这里的标记。我决不离开附近这一带; 我还要经常爬上最高的岩石,瞧能不能在你回来的时候望见你。还有个 最妥当的办法,免得你找不到我或迷失道路。这里满山都是灌木,你斫 下些丫枝;回头一路出去,走一程就撒下些,直到你走上平地为止。你 回来找我的时候,那些灌木枝可以一路上指引你,仿佛引导悌修斯走出 迷宫的那条线一样①。” 桑丘·潘沙说:“好,我就照办。” 他斫了些灌木枝,然后求他主人为他祝福;两人不免还洒了好些眼 泪,就此分手。堂吉诃德很郑重地把驽骍难得托付给桑丘,叫他务必爱 马如己,尽心照顾。桑丘骑上马,就向平原跑去,一路上照他主人教的 办法,隔几步撒些灌木枝。堂吉诃德还直留他,叫他至少瞧自己耍那么 两套发疯的把戏,他却不理会,只顾走了。可是他没走得一百步,又跑
① 希腊神话,悌修斯牵着一条长线走入迷宫,杀掉牛头怪人,又顺着那条线走出迷宫。
回来,说道: “我说呀,先生,您刚才的话很对。尽管您一人耽在这山里就是大 发疯,我至少还得看您发一次疯,以后我发誓说看见您发疯,就不会良 心不安。” 堂吉诃德说:“我不是早跟你说的吗?你等一等,桑丘,不到念一 遍《信经》的功夫,我就疯给你看。” 他急急忙忙褪下裤子,脱得精光,只剩一件衬衫,然后啥也不顾, 先踊身跳跃两次,又两番头在下、脚在上倒竖蜻蜓。他露出了些东西, 桑丘忙揽住马缰回转身,免得再看见第二眼。他觉得可以安心赌咒发誓, 说看见他主人发疯了。我们且随他赶路去,他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第二十六章
续叙堂吉诃德为了爱情在黑山修炼。
且说哭丧着脸的骑士一个人在干些什么事吧。据史书记载,堂吉诃 德下身精光,上身穿件衬衣,跳跃一番,又倒竖蜻蜒。他瞧桑丘不肯耽 着看他发疯,已经走了,就爬到一块大岩石顶上。他有一件事曾经反复 想过好多回,总没有打定主意:罗尔丹疯得癫狂,阿马狄斯疯得忧郁, 他究竟学哪个好?学哪个合适?他这会子在岩石顶上又细细思忖,嘴里 自言自语:“罗尔丹尽管名不虚传,的确是个很好的骑士,也的确很勇 敢,但是他并没有什么希奇,因为他毕竟有魔法护身,谁也杀不了他, 除非把个大钉子钉进他的脚跟,可是他脚上老穿着七层铁底的鞋呢。不 过一切法术难不倒贝尔那都·台尔·加比欧,他全识得破。他在隆塞巴 列斯双手把罗尔丹扼死了。罗尔丹的胆量且撇开不谈,只说他怎么会神 识昏迷的。这事千真万确,因为他在泉水旁边发现些迹象,又听到牧羊 人传说,安杰丽咖跟梅朵罗睡过不止两次午觉,那小子是个鬈头发的摩 尔人,是阿格拉曼泰的侍僮。他既然认为他意中人确是亏负了他,那么 他发疯也是理所当然。我呢,并没有同样的缘由,怎么能照着他的样发 疯呢?我可以打赌,我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一辈子也没看见过 一个穿摩尔服装的地道摩尔人,她现在就象生她的妈妈一样①,如果我对 她多心,也象疯狂的罗尔丹那样发起疯来,分明就是侮辱她了。至于那 个阿马狄斯·台·咖乌拉呢,他没有神识昏迷,也没有做出疯疯癫癫的 事来,可是他享有多情之名,不输世界上最多情的人。据传记上说,他 的意中人奥莉安娜吩咐他:不得她许可,不要去见她。他受了嫌弃,并 没有干什么事,只是跟一位修士结伴在‘穷岩’隐居,在那儿尽情痛哭, 求上帝保佑;直到后来他万分苦恼的时候,老天爷援救了他。这都是实 在的事。那么,我这会儿何必费事把衣服脱光呢?何必去损伤这些树木 呢?树木又没害了我什么。我何苦把碧清的溪水搅混呢?等我口渴的时 候可得喝水呀。真该把阿马狄斯永远记在心里;堂吉诃德·台·拉·曼 却该尽量模仿他!据说他虽然没有完成伟大的事业,却为了试图干那些 事业而献身了;但愿这话将来也能移用在我身上。我虽然并没有遭到杜 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的嫌弃,但是我说过,离别了她就够我受的。 哎,好,说干就干!让阿马狄斯的事,一桩桩都到我脑经里来,启示我 应该从何学起吧。不过我知道,他干的事多半是念经和祷告上帝保佑, 我没有念珠,可怎么办呢?” 这时他想出一个办法。他把衬衫的下摆撕下一大条,挽了十一个结 子,其中一个挽得特别大些。他在那里一直就把这几个结子当念珠用, 念了几千万遍的《圣母颂》。苦的是当地找不到一个隐居的修士,可以 请来听他忏悔,给他安慰。他无可消遣,就在那里一片草地上踱来踱去, 做了许多诗,或写在树上,或刻在树上,或划在地面的沙上。那些诗都 抒写他心里的忧郁,也有几首是赞美杜尔西内娅的。不过后来人家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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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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