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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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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您劝我主人赶快和这位公主结婚,免得他想去做大主教——我就 怕他有这个念头。他结了婚当不了大主教,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去做大皇 帝,我也就可以称心如愿了。这件事我曾经细细打过算盘。照我估计, 我主人做了大主教对我不利。因为我是结了婚的人,教会里用不着我; 我有老婆孩子,要领取教会的薪俸还得请求特准,事情就没完没了。所 以,先生啊,叫我主人马上娶这位公主是最要紧的——我至今还不认识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 神父答道:“她叫米戈米公娜公主;因为她的王国叫做米戈米公国, 她当然就是这个名称了。” 桑丘说:“这可是没什么说的,我看见许多人都从自己出生的地方 取名,叫什么贝德罗·台·阿尔咖拉呀,胡安·台·乌贝达呀,狄艾戈·台·瓦 利亚多利德呀等等;在几内亚想必也是这样的。” 神父说:“准是的。至于你主人结婚的事,我一定尽力撺掇他。” 桑丘听了这话非常满意,而神父瞧他头脑简单也非常惊讶,想不到 他主人的痴想在桑丘心上生了根,竟拿定他主人要做皇帝。 这时多若泰已经坐上神父的骡子,理发师也已经戴上牛尾巴做的胡 子。他们叫桑丘领他们到堂吉诃德那里去,一面叮嘱他不要说认识神父 和理发师,因为全靠他装作不认识,他主人才做得成皇帝。神父和卡迪 纽不愿意跟他们同走。卡迪纽防堂吉诃德记起上次他们俩的争吵,而神 父暂时还不必跑去,所以两人让大伙先走,他们缓步跟随。神父没忘了 教导多若泰该怎么行事,可是她听了只叫大家放心,她自会按照骑士小 说上描写的一套去表演,一丝不走样。她和一行人走了四分之三哩瓦的 路,望见堂吉诃德在重叠的乱山岩里,已经穿上衣服,只是没戴盔甲。 多若泰瞧见了他,向桑丘问明是谁,就把坐骑打上几鞭;满面胡子的理 发师紧紧跟着她,两人跑到堂吉诃德那里。理发师就下骡去抱扶多若泰。 她很轻快地下了骡,跑去跪在堂吉诃德面前。他请她起来,她却跪着说 了以下一番话: “勇猛的骑士啊,我是天下最苦恼、最受气的姑娘。我凭您的仁心 热血,求您一件事。这不但有助于我,也可以增加您的荣誉,抬高您的 声望。您如果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再不起身。我是个可怜人,听到了 您的大名,特地远道赶来求您救苦救难的。如果您的勇力果然名不虚传, 您就义不容辞,得帮帮我。” 堂吉诃德答道:“美丽的小姐啊,你要是跪在地下不起来,我就一 句话也不答理,也不听你的。” 落难女子答道:“您如果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决不起身。 堂吉诃德说:“只要你这件事不损害我的国王、我的国家和主管我 心灵的那位小姐,我就答应你。” 这位悲苦的姑娘说:“我的好先生,您说的都不会受到损害。” 这时桑丘·潘沙跑到他主人身边,在他耳朵里悄悄地说: “先生,尽管答应她的请求,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不过是去杀掉 一个大型的巨人罢了。向您求救的是高贵的米戈米公娜公主,她是埃塞 俄比亚大米戈米公王国的女王。” 堂吉诃德说:“随她是谁,我做事总要尽职责,凭良心,遵守自己 奉行的规则。” 他转身向那姑娘说: “美丽无比的小姐,请起身吧,你要求的事我答应就是了。” 那姑娘说:“那么我就把要求您的事讲讲吧。有个奸贼无法无天, 篡夺了我的王国。我要劳您大驾,马上起身跟我回去;还请答应我,在 我这件事完成之前,您决不找别的事去冒险拚命。” 堂吉诃德答道:“我重申,我答应你。小姐,你从今以后,可以抛 开心上的烦扰,让你那萎顿的希望重新振奋起来。你靠天保佑,又有我 为你出力,不久就可以夺回权位,在你那古老伟大的国家重登宝座,叫 那些反对你的坏人无可奈何。咱们就着手干事吧;常言道:‘拖拖延延, 就有危险’。” 落难女子坚决要吻他的手,可是堂吉诃德在各方面都是谦恭有礼的 骑士,怎么也不答应。他扶她起来,恭恭敬敬地和她行了个拥抱礼。他 吩咐桑丘查看一下驽骍难得的肚带,立刻替他披上盔甲。当时他的盔甲 正象战利品似的挂在树上呢。桑丘取了下来,又查看了马肚带,随即为 他主人披上盔甲。堂吉诃德瞧自己披挂停当,就说: “咱们瞧上帝分上,动身为这位贵公主效劳去吧。” 理发师还跪在那里,竭力忍着笑,一手按着胡子,生怕这部胡子掉 了下来,这条妙计就行不下去。这时他瞧堂吉诃德已经答应请求,忙着 准备干事去,他就起身用另一只手去搀扶女主人,和堂吉诃德一起把她 扶上骡子。堂吉诃德随就骑上驽骍难得,理发师也上了坐骑,只剩桑丘 步行。桑丘不免又记起那丢失的灰驴,这时正用得着。不过他一切都甘 心忍受,因为觉得他主人已经踏上那直达皇帝宝座的大道,马上就要做 皇帝了。他拿定主人会和这位公主结婚,至少也能做到米戈米公国的国 王。他只担心一件事。这个王国在黑人的土地上,将来他封地上的百姓 想必都是些黑人。他想到这里,马上想出一个补救的好办法,心上自忖: “我封地上的百姓是黑人,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消把他们装上 船,运到西班牙,就可以把他们卖掉。我收回的身价是现金,拿来买个 爵位或官职,就可以安安逸逸过一辈子,这不就行了吗?如果糊里糊涂, 没有头脑,没有手段,不会把自己的百姓转眼三万一万地卖出去,那就 糟了!我发誓得飞快地把他们连大带小、全部或尽量出脱,随他们多黑, 也要把他们变成白的或黄的①。瞧吧!我是个傻呆呢!”他一边走,只管 一门心思地打算盘,竟把步行的辛苦都忘了。 卡迪纽和神父在乱树丛里望见这一切经过,不知道怎样迎上去和他 们搭话。亏得神父机灵,立刻想出个应付的办法。他从随身带的剪子套 里拿出剪子,几下就剪掉了卡迪纽的胡子;然后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灰褐 色短上衣给他穿上,又给他披上一件黑大氅,自己脱剩一套紧身衣裤。 卡迪纽完全改了样,只怕照了镜子连自己都不认得了。他们化装的时候 堂吉诃德一行人已经走向前去,可是山里满处荆棘,又加道路险陡,骑 了牲口走路不便,反不如步行快;他们两人化装完毕,轻轻便便走上大 道,还赶在堂吉诃德那伙人的前头呢。长话短说,他们俩跑到山峡口的 平原上,等堂吉诃德和一行人从山里出来,神父就对着这位骑士仔细端 详,装出似曾相识的样子,然后张开两臂迎上去,叫道:
① 白的是银,黄的是金。
“真是巧遇啊!这位就是骑士道的模范、我的老乡堂吉诃 德·台·拉·曼却呀!这位绅士的表率、落难人的靠山和救星、游侠骑 士的佼佼者却是在这里呀!” 他一面说,一面抱住堂吉诃德的左膝盖。堂吉诃德对这人的言谈举 动很诧怪,留神细看,才认出是神父。他很出乎意外,忙着要下马。可 是神父不答应。堂吉诃德就说: “硕士先生,您别拦我,我自己骑着马,倒让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 步行,太不象话了。” 神父说:“这个我可怎么也不能答应。您这样一位大人物,应该骑 马;因为咱们这个时代的大事业大冒险,都是您在马上干的。我呢,不 过是个区区教士。您同路的随便哪一位如果不嫌,让我骑在鞍后就行。 大家知道贝加索是一匹飞马;著名的摩尔人穆扎拉盖——他着了魔法禁 咒,至今还在公普鲁多大城附近的苏雷玛大山底下躺着呢——他骑一匹 神骏的斑马;我骑在鞍后,就仿佛骑着飞马或斑马一样。” 堂吉诃德说:“硕士先生,就是这样我也不能同意;我知道我们这 位公主小姐会瞧我面子,吩咐她侍从把坐骑让给您;如果骡子吃得消, 他可以骑在鞍后。” 公主回答说:“我看吃得消,而且知道我这位侍从先生是不用吩咐 的;他非常客气,非常有礼,有骡子可骑却让一位教士步行,他是决不 答应的。” 理发师说:“是啊。” 他立刻下骡,请神父上鞍;神父不再推让,就骑上去。那骡子原是 雇来的,这就足以说明它是一头刁骡子。事不凑巧,理发师刚骑在鞍后, 骡子就掀起后臀,往空踢了两下。假如那两下踢在尼古拉斯师傅的胸口 或脑袋上,他准要咒诅这番出门寻访堂吉诃德是倒足霉了。他虽然没踢 着,却掀翻在地,仓卒间竟把脸上那部胡子掉了。他无法挽救,只好双 手护着脸,呻吟说,踢掉了大牙。堂吉诃德看见这个跌倒的侍从脸上脱 下一大堆胡子,胡子不连着下巴颏儿,也没有血;他说: “天啊!这可是了不起的奇迹呀!他脸上一部胡子全掉了,连根拔 了,好象特地剃下来的。” 神父生怕自己的计策泄露,忙拣起胡子,赶到躺着直在哼痛的尼古 拉斯师傅身边,把他的脑袋扶在怀里,一下子替他把胡子安上,嘴里还 念念有词,说是在念一种专粘胡子的咒语,回头他们瞧了就知道。他替 理发师戴好胡子就抽身走开,侍从又象原先那样胡须满面,完好无恙。 堂吉诃德看了说不出的惊奇,要求神父几时有空教他这个咒语。他相信 咒语一定还有别的功效。因为揪下了胡子,皮肉总有损伤,既然咒语能 使皮肉完好,那分明就不止能粘上胡子了。 神父说:“您猜得对。”他答应有机会马上教他。 到前面客店还有二哩瓦路;他们讲定这一路上,神父骑的骡由他和 另外两人轮着骑。当时堂吉诃德、公主和神父三人乘坐牲口,卡迪纽、 理发师和桑丘·潘沙三人步行。堂吉诃德对那位姑娘说: “高贵的公主,您要到哪里,就带我们去吧。” 神父不等她答话,抢先说: “公主,您要带我们到哪一国去呀?大概是要到米戈米公王国去
吧?准是的;要不,我对这些国家就是一无所知的了。” 她很识窍,知道该回答一声“是”,所以她就说: “是啊,先生,我正要取道到这个王国去。” 神父说:“照这么说,咱们就得路过我的家乡。从那儿可以取道往 咖太基。到了咖太基,机会凑巧就可以乘到船;如果顺风,海上平静, 没有风暴,那么,不到九个年头可以望见美欧娜大湖——我是说,美欧 底台斯大湖。那儿离您的国土大概不过一百多天的路程了。” 她说:“先生,您错了。我离开那里还不到两年,虽然一路上没碰 到好气候,我还是见到了我一心要见的堂吉诃德先生。我一踏上西班牙 国土,立即听到他的大名,就想找他,求他保护,靠他无敌的勇力为我 维持公道。” 堂吉诃德打断她说:“够了,请别夸奖吧。凡是恭维的话我都不爱 听;尽管这不是恭维,也污染我纯洁的耳朵。公主啊,我只有一句话, 不论我有没有勇力,我有的没的全都贡献出来,直到我送掉性命为止。 这个以后再谈吧。现在我要请问硕士先生,怎么会单身跑到这里来,也 没个人跟着,而且身上穿得这样单薄,真叫我很吃惊呢。” 神父说:“这个我一讲就明白。我告诉您,堂吉诃德先生,我跟咱 们的朋友尼古拉斯理发师一起到赛维利亚去收一笔款子。那是好多年前 到美洲去的一个亲戚给我捎来的,数目不小,有六万多比索①,都是足色; 这笔钱是非同小可的。我们昨天经过这里,忽然碰到四个强盗,把我们 的东西抢光,连胡子都抢了,而且把胡子割得不象个样子,害得理发师 只好戴上一部假胡子了②。”他又指着卡迪纽说:“这位年轻先生也给他 们收拾得完全改了样。妙的是这一带的人都在传说,抢劫我们的是几个 发送到海船上去划船的囚犯。据说有个非常勇敢的人,不顾押送的公差 和卫兵阻挡,约莫就在这个地方把一大群囚犯全释放了。没什么说的, 那人准是个疯子,不然就是和那些囚犯一样的大坏蛋,或者是没有灵魂 又没有良心的家伙。因为他故意把豺狼放到羊群里去,把狐狸放到鸡群 里去,把苍蝇放到蜜里去,他是有心违法乱纪,反抗国王和天派的主子, 干犯国家公正的法令。我说呀,他是存心剥夺海船上划船的脚力③,并且 使安静了好多年的神圣友爱团又忙乱起来。一句话,他干这件事是断送 自己的灵魂,肉体也得不到好处。” 桑丘已经告诉神父和理发师,他主人释放了一群囚犯洋洋自得,所 以神父提出来严加谴责,瞧堂吉诃德怎么回答。堂吉诃德听着神父的话,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没敢承认释放那群好家伙的就是他自己。 神父接着说:“抢劫我们的就是那些囚犯。释放他们的人不让他们 去受该当的惩罚,但愿上帝慈悲,饶恕他吧。”
① 比索(peso),银币名。美洲西班牙殖民地通用的货币。 ② 这又是作者前后有失照顾的一例,因为堂吉诃德并不知道公主的侍从是尼古拉斯师傅,也不知道大胡子 是假的。 ③ 那时西班牙的海船是由囚犯们用脚划船的。
第三十章
美人多若泰的机灵以及其他逗乐的趣事。
神父还没讲完,桑丘插嘴道: “我老实说吧,硕士先生,干这件事的就是我主人呀。而且我事先 不是没提醒他,我说这事得小心,释放那伙人是犯法的,因为押送到那 边去的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坏坯子。” 堂吉诃德当时就发话道:“你这个笨蛋!游侠骑士路见吃苦头、带 锁链、受压迫的人,无须查究他们是犯了罪还是走了背运,才落到这个 地步,受这等苦楚;他看到他们有难,就该帮他们一把。他着眼的是他 们的苦楚,不是他们的罪行。我碰到了连锁成一串的一队垂头丧气的人, 我按照宗教的训诫把他们打发了,没顾到别的。硕士先生的圣德和威望, 我是没什么说的。除他之外,谁认为我是干错了,哼!他对于骑士道就 是个瘟外行!他就象婊子养的、出身下贱的人那样胡说八道!我要凭我 这把剑着实地教训他!” 他一面说,就在马鞍上坐稳身子,把顶盔戴上。因为他当作曼布利 诺头盔的那只理发师的盆儿就在鞍框上挂着,给囚犯砸坏了正待修理 呢。 多若泰很乖觉,也很有风趣。她早看透堂吉诃德脑经有病,而且除 了桑丘·潘沙,人人都在取笑他。她也不甘落后,瞧堂吉诃德火气冲天, 就对他说: “骑士先生,请别忘了您答应我的话啊。照您答应的话,您就不能 再为别的事拚命,随它多么紧急也不行。您别生气吧。如果硕士先生早 知道那队囚犯是您这条天下无敌的胳膊放走的,他宁愿嘴上缝三针,甚 至把舌头咬三下,也决不说出冒犯您的话来。” 神父说:“这话我满可以发誓保证的,我还情愿割掉一部胡子呢。” 堂吉诃德说:“公主啊,我就不多说了,我一定把冒上来的义愤压 下去,平心静气,且把答应你的事完成再说。不过我既然一心一意愿为 你效劳,你如果没什么不便,就请回答我几句话。你的苦难是怎么回事? 你要我找谁去雪恨报仇?对方有几个人?是些什么人?” 多若泰答道:“只要你听了苦恼不幸的事不厌烦,我很愿意讲。” 堂吉诃德说:“我的公主啊,我不会厌烦的。” 多若泰说: “那么,诸位先生,请听我讲吧。” 她这么一说,卡迪纽和理发师就忙去站在她旁边,想瞧瞧这位灵心 妙舌的多若泰怎样捏造自己的故事。桑丘也挨近去,他和他的主人一样, 对这位姑娘的身世还一无所知。她在鞍上坐稳,先咳嗽几声,清了嗓子 从容说道: “诸位先生,请听我讲,我名叫??”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原来她把神父给她取的名字忘掉了。神父 已经知道,就点拨她说: “公主啊,怪不得您讲起自己的不幸就讲不下去,因为不幸的事往 往使遭受的人把记性坏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您就是这样,
忘了自己名叫米戈米公娜公主,是大米戈米公王国的合法继承人。现在 这么一提,您记性虽坏,也就可以把要讲的事顺顺当当地记起来了。” 那姑娘说:“真是这么回事。我想往后我不用再提,自己会把这段 真史好好讲完。我父亲名叫智慧的悌那克利欧。他精通魔术,凭这门学 问,算准我母亲哈拉米莉亚王后要比他早死,他自己不久也要过世,我 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说,他虽然为这件事担心,他算准的另一件 事更使他着急。据他说有个彪形巨人名叫攒眉怒目的巨人庞达斐兰都, 管辖着和我国差不多是接境的一个大岛。原来那巨人的两眼虽然长得端 正,两个眼珠子却总是斗鸡似的相对着。这是因为他居心歹毒,要人家 看了害怕。据我父亲推算:那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要率领大军入侵, 夺取我的整个王国,不留一个小村子让我安身;除非我肯嫁他,才免得 亡国落难。可是我父亲预知我对于这样不相配的婚姻是不愿意的。他这 话一点不错,我绝不想和那巨人结婚;不论多高多大的巨人,我都不嫁 的。我父亲还说:他死之后,我一看到庞达斐兰都要进犯国境,就别留 在国内防守,自取灭亡;如果我要让忠心的老百姓活得性命,不至全被 歼灭,我得毫无抵抗,把整个国家让给他。因为那个巨人力大无比,我 们没法抵御。我只好带领几个手下人,立刻到西班牙去。那里有一位名 震全国的游侠骑士,我找到了他,我的苦难就有解救。我要是没记错, 那位骑士名叫堂阿索德或堂希诃德。” 桑丘·潘沙插嘴说:“公主,你说的准是堂吉诃德,别号哭丧着脸 的骑士。” 多若泰说:“准是的。他还说:那位骑士是高高的个儿,削瘦的脸, 他左肩膀下面,靠右边,或是约莫在那地方有一颗暗红色的痣,上面还 有几根鬃毛似的汗毛。” 堂吉诃德听了这话,对他的侍从说: “桑丘,儿子,来,帮我把衣服脱下,我要瞧瞧那位先知的国王所 预言的骑士是我不是。” 多若泰说:“可是您干吗要脱衣服呢?” 堂吉诃德说:“因为要瞧瞧我身上有没有你父亲说的那颗痣呀。” 桑丘说:“不用脱衣服,我知道您背脊当中有那么样的一颗痣;您 这颗痣,主身强力壮。” 多若泰说:“这就行了。朋友之间不计细节,痣长在肩膀上或背脊 上没多大分别,只要有那颗痣,长在哪里都一样,反正都在同一个人的 皮肉上。我贤明的父亲说的话分明句句都准,我来投靠堂吉诃德先生也 正是碰对了。他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一位,因为我父亲形容的面貌,跟我 传闻的那位骑士的面貌完全一致。那位骑士的名气大得很,不仅在西班 牙,就在拉·曼却也人人知道,我在奥苏那一下船①,就听到人家传说他 干的许多丰功伟绩,我马上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堂吉诃德问道:“可是您怎会在奥苏那下船呢?那又不是海口。” 神父不等多若泰回答,忙插嘴道: “公主大概是说:她在玛拉加下船以后,第一次听到您的事是在奥 苏那。”
① 这里写多若泰不熟悉地理,把西班牙说成拉·曼却的一部分,把奥苏那说成海口。
多若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神父说:“想必是这个道理。公主,您讲下去吧。” 多若泰说:“以下没什么讲的了,无非我运气很好,居然找到了堂 吉诃德先生。我就算是坐稳我国女王的宝座了,因为他慈心侠骨,已经 答应我的请求,随我带着他走。我只要带他到攒眉怒目的巨人庞达斐兰 都那里去,让他杀死巨人,把巨人无理霸占的仍旧归还我。这些事准会 如我心愿的,因为智慧的悌那克利欧——我贤明的父亲早就这么说过。 我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文字——大约是咖勒底文或希腊文指示我说:他 预言的那位骑士杀了巨人,如有意和我结婚,我得一诺无辞,把自己的 王国连同自己本人一并交托给他。” 堂吉诃德听到这里,说道:“怎么样啊?桑丘朋友,你没听见公主 的话吗?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瞧,咱们不是可以做王国的君主、女 王的丈夫吗?” 桑丘说:“这是我可以打赌保证的!谁砍掉了庞达斐兰都的脑袋而 不愿意和女王结婚,他就是婊子养的!难道女王蠢得很吗!但愿我床上 的跳蚤都能变成她那模样!” 他说着就踊身跳跃两次,简直快活得按捺不住的样子。他随就跑去 把多若泰的骡子扯着缰绳带住,对多若泰双膝跪倒,求她伸手让他亲吻, 表示她是自己的女王和主人。在场看了堂吉诃德的疯和他佣人的傻,谁 能不发笑呢?多若泰真把手伸给他,还答应等她靠天照应收复了国土, 做了国王,就封他做大官。桑丘千恩万谢的一番话又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多若泰接着说:“诸位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只有一件事还没 说:跟我从国内出来的许多人,除了这位大胡子的侍从,一个都不剩了。 我们在望得见港口的地方遭到了大风暴,一行人全都淹死,只有他和我 浮在两块木板上到了岸边。这简直象奇迹。你们也许注意到,我一生的 事都很神奇。如果有些事情我讲得太罗嗦,或者不大对头,那都怪我遭 受的灾难连一接二,又非同小可,把我的记性毁了;硕士先生在我开头 讲的时候就这么说的。” 堂吉诃德说:“尊贵的公主啊,我为你效劳,不论得经历多少大灾 大难,也决不忘记我答应你的话。我现在重申一遍,并且还发誓保证: 一定跟你走遍天涯地角,直到找着了你那个凶恶的敌人才罢。我打算砍 掉他那颗高昂的脑袋;这要靠上帝保佑,也靠我自己的力气——我不能 说靠我的宝剑,多谢希内斯·台·巴萨蒙泰,他把我的宝剑拿走了。①” 末了一句话是喃喃自语。他接着说: “我砍下了那个脑袋,让你安然做了一国的女王,你愿意怎样处置 自己,全由你自便。因为我爱恋着一位小姐,心不自主,也无理可喻。 我不多说,反正照我这情况,我决没有结婚的意思,连想都不想,即使 和凤凰鸟结婚都不想。” 桑丘听他主人说到不愿意结婚,觉得太不象话了,他很生气,提高 了嗓子说: “我赌咒!我发誓!堂吉诃德先生,您真是脑经糊涂了!跟这样高 贵的公主结婚还有什么推三阻四的?您以为目前这份好运气是随地可拣
① 但上文并未说起这件事,这又是作者疏忽之处。
的吗?难道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比她还漂亮吗?当然不如!连一半儿 都比不上!我竟可以说,她给咱们跟前的这一位拾鞋还不配呢!您要往 海底捞针去,我一心想封伯爵的希望就完蛋了。您结婚吧!赶快结婚! 但愿魔鬼也作成您这件事。现成落在您手里的王国,您就拿下吧。您做 了国王,可以封我做伯爵或总督;以后怎么样,管他妈!” 堂吉诃德听他这样亵渎杜尔西内娅小姐,忍无可忍,他更不打话, 也没哼一声,举枪就把桑丘狠狠打了两下,打得桑丘倒在地下,要不是 多若泰喊住他,准把桑丘当场打死。 他停了一下,对桑丘说:“蠢货!你以为我老会让你戏弄吗?你只 管犯过错我总会饶你吗?你别打错了主意,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你 分明就是这么个混蛋,因为你竟敢毁谤天下无双的杜尔西内娅!你知道 吗,你这个流氓、地痞、乡下佬,要不是她把力气布运到我这条胳膊里 来,我连杀死一个跳蚤的劲儿都没有!你说吧,你这个贫嘴恶舌的家伙, 你知道是谁赢得了这个王国?谁砍下了巨人的脑袋?谁封你做了伯爵? (这些必然的事尽可以当作真实的事。)这不是都靠杜尔西内娅的力量, 使用我这条胳膊干的吗?她凭我来厮杀取胜,我靠她生存活命;她是我 的命根子,有了她才有我这个人。哎,你这婊子养的混蛋,你多没良心 啊!把你从泥土里提拔出来,封了你爵位,你却用混话来报答人家的恩 情!” 桑丘没受大伤,堂吉诃德的话他句句听得分明。他灵活地爬起来, 躲到多若泰坐骑后面,从那儿向他主人发话道: “先生,您说吧,您要是打定主意不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个 王国分明就不是您的了;既然不是您的,您能赏我什么好处呢?我抱怨 的就是这个呀。现在这位女王就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您不管怎么样且 跟她结婚,以后还可以回去找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有几个妃子的国 王,这世界上多的是啊。至于美貌,我并不在乎。要说老实话呢,我觉 得两人都好,尽管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我还从没见过。” 堂吉诃德说:“怎么没见过?你这个胡说乱道的反复小人!你不是 刚从她那儿捎了口信来吗?” 桑丘说:“我是说没仔细看她,不能分辨她哪儿长得美、哪儿长得 好,我只是笼统看了一眼,觉得不错。” 堂吉诃德说:“现在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打痛了你。那是一 时性起,自己按捺不住。” 桑丘说:“这个我也懂得。我呢,一时性起,就想说话;话到了舌 头上非说不可,一次也按捺不住。” 堂吉诃德道:“可是,桑丘,你说什么话得仔细想想。因为‘水罐 儿一次次到井边去??’①,底下我不说了。” 桑丘说:“好哇!上帝在天上呢,坏事他都瞧见。我是话说坏了, 您是事情干坏了,咱俩谁更坏,上帝会来裁判。” 多若泰说:“行了行了。桑丘,过去吻你主人的手,请他饶恕吧。 从今以后,你称赞人或骂人都得小心着点儿,别再说那位托波索小姐的 坏话。我不认识她,只知道自己是听她命令的。你且放心依靠上帝,将
① 西班牙谚语:“水罐儿一次次到井边去,结果就砸碎了。”
来少不了会封爵封地,让你象王爷似的过日子。” 桑丘垂头丧气地跑到主人身边,求他伸出手来。堂吉诃德很严肃地 把手伸给桑丘亲吻,还为他祝福,然后叫他跟着自己前走几步,因为有 很要紧的事问他并和他细谈。桑丘听命,两人离开大伙往前跑了一段路, 堂吉诃德对桑丘说: “自从你回来了,我还没机会也没功夫问问你这次来往捎信的详细 情况。现在正好有功夫也有机会,你快把大好消息告诉我吧,好让我喜 欢。” 桑丘说:“您有什么要问的,您问吧。我能把脑袋探进去,就照样 能缩出来。可是我的先生,以后请您别那么存心报复。”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为什么说这话呢?” 桑丘答道:“我说这话呀,因为您刚才打我那两下子,其实还是为 了那天晚上魔鬼在咱俩中间挑起的那场争吵①,我说话冒犯咱们的杜尔西 内娅小姐还在其次。我对她就象对圣人的遗物那样敬爱呢——当然,那 只因为她是属于您的,不是说她象遗物那样陈年古董。”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千万别再提那话儿,我听着生气。那件事 我早已原谅你了。你该知道老话说的:‘重新犯罪,重新忏悔’。” 正说着②,只见迎面有人骑着一头驴跑来,近前一看,好象是个吉卜 赛人。桑丘只要看见驴子就全神贯注;他一见那人,就认得是希内 斯·台·巴萨蒙泰。他从这个人的线索,认出了自己的驴。果然,巴萨 蒙泰骑来的正是他的灰驴;那家伙防人家认得,又因为要卖掉驴子,所 以化装成吉卜赛人;他会说吉卜赛语和其他好多种语言,都象说家乡话 一样流利。桑丘看见了他,认明他是谁,立刻大喊道: “啊!小希内斯,你这个贼!这头驴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它 是省我脚力、供我享福的!快还给我!你这个婊子养的!你这个贼!滚 开吧,别霸占我的东西!” 其实他不必说那么多话,也不必那么臭骂;希内斯一听他开口,立 即下驴飞跑,转眼就无影无踪了。桑丘跑到他的灰驴旁边,一把抱住说: “我的宝贝、我的伙伴儿、我心眼儿里的灰毛儿啊,你好吗?” 他一面说,一面把驴当人似的亲吻抚摸。驴子静静地由他亲热,一 声不响。大家跑上来,都恭喜桑丘找到了灰驴。堂吉诃德尤其高兴,他 对桑丘说,给他三匹驴驹的票据并不因此作废。桑丘对主人感恩道谢。 他们主仆俩说话的时候,神父对多若泰说:她那故事编得又巧妙, 又简短扼要,而且和骑士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可见她聪明得很。她说以 前有空常把这种书当作消遣,不过她不知道各省的位置,也不知哪里是 海口,就捉摸着说是在奥苏那下船的。 神父说:“我知道是这缘故,所以赶忙点拨一句,替你圆场。这套 胡编乱扯,只要和骑士小说上讲的一个腔调,这位倒霉的绅士马上都信 以为真,你说怪不怪?” 卡迪纽说:“真是疯得古怪,从来没有的。他这种疯病,要假装也 假装不出,得有他那样的奇情异想才行呢。”
① 指上文第二十章桑丘为砑布机的事嘲笑了堂吉诃德。 ② 从这一段起,到下文桑丘向主人道谢为止,四段都是作者在第二版添上的。
神父说:“还有可怪的:这位绅士除非触动了他的病根,说的话才 荒谬,如果谈别的事,他头头是道,可见他的头脑各方面都清楚、稳健, 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道,谁都认为他识见很高明。” 他们这边议论,堂吉诃德和桑丘也在那边谈话。堂吉诃德说: “潘沙朋友,咱俩争吵的事,从此撒开手别再计较了。你现在别生 气,也别记恨,且告诉我: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杜尔西内娅的?怎么找 到的?那是什么时候?她正在干什么?你跟她说了些什么话?她怎么回 答的?她看了我的信,脸上怎么样?那封信是谁给你誊写的?反正你认 为值得讲究的,都告诉我,不要加油加酱或说些谎话来哄我高兴,更不 要防我不高兴而瞒着什么不说。” 桑丘答道:“先生,若要说老实话呀,那封信谁也没替我誊写,我 压根儿没带什么信。” 堂吉诃德说:“你这话确是不错。你走了两天以后,我发现我写那 封信的记事本子还在身边,我因此很着急,不知道你找不到信怎么办, 我直以为你半路上发现信没带走,又会跑回来。” 桑丘答道:“要不是您念给我听的时候我都记在心上,我就得跑回 来了。可巧我都记得,就说给一个教堂里的管事员听,他就照着一句句 写下来。据他说,他看过许多驱逐出教的训令,象您那样漂亮的信,他 却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没读过。” 堂吉诃德说:“桑丘,信上的话你还记得吗?” 桑丘说:“先生啊,现在记不得了。我口授了那封信,觉得再记着 没什么用,就把它忘掉了。要是还有点儿没忘记的呢,那就是‘尊贵无 皮——’我是说,‘尊贵无比的小姐’,还有末尾‘至死对你忠心的、 哭丧着脸的骑士’;在这个头尾中间,我夹上了三百多个‘灵魂’呀、 ‘性命’呀和‘我的眼珠子’。”
第三十一章
堂吉诃德和侍从桑丘·潘沙的 趣谈以及其他事情。
堂吉诃德说:“你这些话,我听来都还满意。说下去吧。你去的时 候,那位绝世美人在干什么呢?准在为我这个被她俘虏的骑士穿珠子, 或者用金线绣花吧?” 桑丘说:“不是的;她正在她家后院里簸两个阿内咖①的麦子。” 堂吉诃德说:“那你可以拿稳,麦粒儿经过她的手,准变成一颗颗 珍珠。朋友,你瞧了那麦子吗?是白的还是黑的?” 桑丘说:“是黄的。” 堂吉诃德说:“我可以向你保证,麦子经她簸过,做出来准是雪白 的面包,决没有错。你再讲下去吧。你把信交给她,她拿来亲吻没有? 把信顶在头上了吗②?她行了什么相应的礼节来迎接我那封信呢?她是 怎么办的?” 桑丘说:“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她刚盛了一大筛麦子,一纳头地 使劲儿簸呢。她对我说:‘朋友,把信放在那个口袋上吧,我得把这些 麦子全簸完了才能看信。’” 堂吉诃德说:“多谨慎的小姐呀!她这来准是因为要把那封信仔细 阅读,反复寻味。桑丘,说下去呀。她一面干活儿,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呢?她问到我了吗?你怎么回答的?你一直讲下去,把所有的话都告诉 我,别有一星半点的遗漏。” 桑丘说:“她什么也没问。可是我告诉她,您怎么为了她直在苦修 赎罪,光着上半身,住在这座山里,象个野人似的,睡就睡地下,吃面 包也不摊桌布,胡子也不梳理,只顾哭,还只顾咒诅自己的命运。” 堂吉诃德说:“你说我咒诅自己的命运可不对了。我倒是庆幸自己 的命运呢,而且一辈子庆幸,因为能攀上这位高不可攀的杜尔西内娅·台 尔·托波索小姐,和她恋爱。” 桑丘说:“她真是高得很,说实话,她比我还高一拃呢。” 堂吉诃德说:“怎么的,桑丘?你跟她比过身量吗?” 桑丘答道:“凑巧比了一下。我去帮她把一口袋麦子扛上驴背,我 们俩挨得很近,我发现她比我高出好一拃还不止。” 堂吉诃德说:“她既有那么高的身材,也就有数不清的才德来配合 衬托!桑丘,有一件事我是拿定的:你挨近她,准有一股阿拉伯的味儿①, 一种芬芳或不知名的馨香,象高贵的手套铺里若有若无的兰麝之气,你 总闻到吧?” 桑丘道:“我只好说闻到一点男人味儿。准是她使了大劲出了汗, 有点汗酸气。” 堂吉诃德说:“不会。我很知道那朵带刺的玫瑰、那朵野百合花、
① 阿内咖(hanega)亦称法内咖,容量名,容一百十几斤麦子,合 55.5 公升。 ② 西班牙人把教皇谕旨或国王的特准状顶在头上,表示尊敬;这原来是阿拉伯人的风俗。 ① 阿拉伯以出产香料闻名。
那融化的龙涎香是什么味道。你准是伤风了,不然就是闻到了自己身上 的气味。” 桑丘说:“都可能;因为我自己身上常有那股子味儿,当时就以为 是杜尔西内娅公主玉体发散出来的了。这没什么希奇,魔鬼彼此都是一 样的。” 堂吉诃德说:“好吧,她当时已经筛完麦子,送往磨房去了。她看 信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呢?” 桑丘说:“她说不识字,也不会写,所以没看信,只把那信撕得粉 碎,说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了把她的秘密泄漏给村里人。她说,反正我 已经告诉了她您怎么爱她,怎么为她一直在山里奇奇怪怪地苦行修道, 那就够了。一句话,她叫我传个口信,说她吻您的手,她懒得写信了, 只想见见您,所以要求您并且命令您,见到了我,就离开这片灌木林, 别再疯疯癫癫的,除非您有更紧急的事,不然就快上路往托波索去吧, 因为她急着要和您见面呢。我告诉她您绰号‘哭丧着脸的骑士’,她听 了大笑。我问她,好久以前有个比斯盖人到她那里去了没有。她说去了, 还说那人顶老实。我又问起那群囚犯,她却说至今一个也没看见。” 堂吉诃德说:“你讲的这些事都还不错。可是我问你,你给她捎了 我的信去,临走她酬报了你什么首饰呢?照游侠骑士和他们意中人之间 的惯例,侍从呀、侍女呀或侏儒呀为他们彼此传递了消息,他们总酬报 些贵重首饰的。” “这很可能,我认为这个惯例很好。不过这一定是古时候的事吧, 现在只行得给一块面包和干酪了。我临走,咱们杜尔西内娅小姐隔着后 院矮墙就递给我这么一块面包和干酪;说得地道些,那是一块羊奶干 酪。” 堂吉诃德说:“她是最慷慨不过的;她没给你金镶的宝石首饰,一 定是当时手边没有。可是‘过了复活节给的节赏,照样是好的’①。我快 要和她见面了,该怎么着,都会照办。桑丘,你可知道我奇怪的是什么? 我觉得你好象是乘着风来往的,因为从这里到托波索有三十多哩瓦的 路,你一去一回只耽搁了三天多点儿。所以我相信准有精通魔术的法师 在关心我的事,而且是我的朋友。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然我就不是个出 色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这位魔法师想必在你走路的时候帮了你一把 力,却没有让你觉知。从前有个魔法师乘游侠骑士睡眠的时候,把他摄 走了;这个骑士不知是怎么回事,第二天醒来,离临睡所在的地方已有 一千多哩瓦的路。游侠骑士们常互相帮助,要不靠这种魔法,遭了危险 怎么能彼此帮忙呢。有时候游侠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跟毒龙、或凶猛 的妖怪、或别的骑士搏斗,吃了败仗,命在顷刻;忽然,一转眼的功夫, 他的一位身在英吉利的朋友乘着一朵云或一辆火焰车到了他面前,他承 这位朋友救了性命,当晚就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吃晚饭了。从这里到 那里往往隔着二三千哩瓦的路呢。这都靠经常照应这些英勇骑士的魔术 家们有本领、有学问。所以,桑丘朋友,你这么短短几天就从这里到托 波索走了一个来回,我并没什么信不过的。因为我刚才说了,准有和我 好的魔法师摄了你在空中飞行,你却没有感觉到。”
① 西班牙谚语。
桑丘说:“也许是吧。说老实话,驽骍难得跑得象吉卜赛人的驴, 耳朵里灌了水银似的①。” 堂吉诃德说:“仿佛灌了水银吗?大批的魔鬼簇拥着它呢!魔鬼自 己能跑,如果高兴,还能带着人畜跑,叫他们跑了路不累。这话且撇开 不说吧。我那位小姐命令我去见她,这事你瞧我这会儿该怎么办呢?我 觉得应该听从她的命令,可是又觉得办不到,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咱们一 起的那位公主的请求。照游侠骑士的规矩,说了话要当话,顾不得自己 的喜好。我一方面牵肠挂肚要去看看我那位小姐,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 信义和完成这番事业的光荣振奋得不能罢手。不过我打算加紧赶路,快 到巨人那里去。等我砍掉了巨人的脑袋,扶助公主安安稳稳做了女王, 我就立刻回去瞧那位放光照耀着我的女郎。她听了我委婉的解释,就会 赞成我,知道我迟迟不去是要为她扬名。反正我这一辈子,无论过去、 现在、未来,凡是凭武力得到的成就,全靠她的保佑,全靠有了她这么 个主子。” 桑丘说:“啊呀,您的头脑真是糊涂了!您说吧,先生,您这一趟 路打算白跑吗?这样富贵的亲事,陪嫁是一个王国呢,您就随便放弃吗? 老实告诉您,我听说这个王国方圆有两万多哩瓦,凡是养生活命的东西 都富足极了,全国的地域比葡萄牙和加斯底利亚并在一起还大呢。看上 帝分上,别多说了;您刚才那些话,说了该自己惭愧的。您听我的劝告, 别见怪,前途哪个村里有神父,您马上就结婚吧。要是没有神父,咱们 的硕士就在这儿,给您主持婚礼再好没有。我告诉您,我这把年纪了, 可以给您出出主意,我这些话也说得正在筋节上。‘天空的老鹰,不如 手里的麻雀’;‘有好的偏挑坏的,好的不要就不来了’①。” 堂吉诃德说:“你听我说,桑丘,假如你劝我结婚,不过是要我杀 了巨人马上做国王,有力量照应你,把许你的东西给你,那么我告诉你, 我不用结婚,也很容易叫你遂心。我只须事先讲明条件:打了胜仗,尽 管不结婚,也得把国土分割一部分给我,让我随意赏人。我分到了国土, 你说吧,不给你给谁?” 桑丘答道:“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您得留心挑选沿海的地方。我要 是过得不乐意,可以把我管辖的黑人装上船,照我以前说的办法打发他 们。您别心心念念想马上去见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您只顾去杀掉那 个巨人,了结这桩事情。没错儿,我拿定这件事大有名利可图呢。” 堂吉诃德道:“我说呀,桑丘,你这话讲得很对,我应该听你的劝 告,先不去看杜尔西内娅,且跟着公主走。我还告诫你,咱们刚才的话, 你跟谁都一字不提,也别告诉咱们一起的人。因为杜尔西内娅既然那么 谨慎,不愿意人家知道她的心思,我就不该替她泄漏,也不该让别人泄 漏。” 桑丘道:“照这样说,您怎么又叫您打败的人都跑去见咱们的杜尔 西内娅小姐呢?这不就是签字声明您很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人既 然得跑去跪在她面前,说是奉您的命去致敬的,您两位的心思怎么隐瞒 得了呢?”
① 据说吉卜赛人贩卖骡子的时候,用这办法使骡子跑得快。 ① 西班牙谚语:“有好的偏挑坏的,得了坏的就别抱怨。”桑丘把下半句说错了。
堂吉诃德说:“哎,你真傻!真是死心眼儿!桑丘,你不懂吗,这 都是大大抬高她身分的呀!你该知道,照我们的骑士道,一位小姐手下 有许多游侠骑士是很光荣的。他们只是为她自身,一心一意给她效劳, 一片忠诚,不求报答,只指望她肯收录为她名下的骑士。” 桑丘说:“我听过神父讲道,说我们爱上帝就该这样:只为他自身 而爱他,不是为了追求荣誉或害怕责罚。不过我倒愿意为了他的权力而 爱他并为他效劳呢。” 堂吉诃德说:“别瞧你是个乡下佬,有时候说些话顶有意思!你倒 象个有学问的人。” 桑丘答道:“说老实话,我是不识字的。” 这时候理发师尼古拉斯喊他们停停,那里有一脉流泉,他们要歇下 喝点水。堂吉诃德就带住了马,这来桑丘非常乐意。他撒了半天谎很劳 神,生怕他主人从他话里捉出错来。因为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娅是托波 索的一个农家姑娘,他却是从没见过①。 卡迪纽已经换上多若泰初出现时穿的那套衣服;衣服虽然不怎么 好,比他换下的强多了。他们大伙在泉水旁边下了牲口,大家都很饿, 就拿出神父在客店里买的东西来充饥。 这时路上走过一个男孩子。他对水边的那群人注视一下,就赶到堂 吉诃德面前,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道: “啊呀,我的先生!您不认得我了吗?那么请您仔细认认;我就是 绑在橡树上的那小子安德瑞斯,多亏您解救的呀!” 堂吉诃德认识那孩子,他搀住孩子的手,转身对旁边一伙人说: “诸位请听,这个世界上强横霸道的人干下的暴行,全靠游侠骑士 去铲除,可见他们多么重要。我可以给你们举个例子。前几天我走过一 个树林,听到悲惨的叫喊,好象是什么人负痛求救的声音。我觉得这和 自己的职责有关,忙寻声赶去,只见一棵橡树上绑着个孩子——就是你 们面前的这个子。他到了这儿来我很高兴,因为可以证明我的话没一点 虚假。当时他光着上半截身子绑在一棵橡树上,一个乡下佬用马缰绳①抽 得他皮开肉绽。据我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一看见就问那人为什 么毒打。那家伙说孩子是他的佣人,不光是没脑子,而且还不老实,干 了些坏事。这孩子说:‘先生,他无非因为我问他要工钱,就把我鞭打。’ 他那主人讲了一套不知什么道理给自己遮脸。我听了并不相信。干脆说 吧,我叫那乡下佬把孩子解下来,叫他发誓带着孩子回家,把工钱照实 算还,还另加些赏钱。安德瑞斯小子,我讲的不都是真话吗?我威风凛 凛地命令他,他诺诺连声地照办,你不是看见的吗?你不用顾虑,且把 那些事情向他们几位讲讲,让他们知道我说的一点不错,游侠骑士云游 世界确是有益的事。” 那孩子答道:“您讲的都很真实,可是结局却满不是您想的那样。” 堂吉诃德说:“怎么满不是?那乡下佬没付你工钱吗?” 孩子答道:“不但没付工钱;您一走,树林里只剩了我和他两个, 他就重新把我绑在那棵橡树上,又从头把我鞭打一顿,打得我成了揭掉
① 可是上文第一部第二十五章里桑丘说见过这位姑娘,还把她形容了一番。 ① 上文第一部第四章说是用皮腰带。
皮的圣巴多罗美。他每打一下,就对我说一句俏皮话把您挖苦取笑。我 要不是痛得厉害,听了也要笑的。那坏家伙真是害我吃足苦头,我从那 次打伤以后,直在医院治疗。这全是您的罪过。假如您走您的路,没请 您去的地方别去,也别多管闲事,那么我主人把我抽了十几下或二十几 下也就完了;他会解我下来,把该我的工钱付给我。可是您把他侮辱得 过了头,乱骂一通,惹起他的火来;他不能对您发作,等您一走,就把 一肚子气都出在我身上,害得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堂吉诃德说:“坏就坏在我当时跑了,没等他付了你工钱再走。其 实我早就有经验,该知道乡下佬除非有利可图,说了话从来不当话。安 德瑞斯,你总记得我当时发的誓:他要是不付你工钱,我一定去找他; 他即使躲在鲸鱼肚里,我也一定找他出来。” 安德瑞斯说:“是有这个话,不过没什么用。” 堂吉诃德说:“有用没用,你这会儿瞧吧?” 他一面说,一面忙着起身,叫桑丘为驽骍难得备上鞍辔;这匹马在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正在一边啃青。 多若泰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说,那乡下佬太混账了,不管世界上 有多少乡下佬,他也要把那一个找出来惩罚他,逼他把拖欠安德瑞斯的 工钱如数付清。多若泰说:请他别忘记自己的诺言,她的事没完,他不 能承担别的事;这点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所以请他且平心静气,等从 她的国土回来再作计较。 堂吉诃德说:“这话不错,安德瑞斯少不得象您公主说的那样,暂 且忍耐一下,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对他发誓,再一次答应他:一定 替他报仇,叫他工钱到手,否则决不罢休。” 安德瑞斯说:“这种发誓我是不相信的;什么报仇我都不在乎,这 会儿只希望有点盘缠,让我到赛维利亚去。您这儿要是有什么给我吃的、 或给我带走的,给我点吧,我就向您和所有的游侠骑士们告别了。但愿 他们游来游去,对自己也大有好处,就象对我的一样好!” 桑丘从他的干粮里拿出一块面包、一块干酪,递给那小子说: “拿去吧,安德瑞斯小哥儿,我们大家都沾上了你的晦气。” 安德瑞斯问道:“你沾了什么晦气呀?” 桑丘答道:“我给你的这份干酪和面包,天晓得我自己是不是要吃 呢。朋友啊,我告诉你,游侠骑士的侍从经常得挨饿吃苦,还得遭受些 别的事,那滋味说不出来,只好自己感受。” 安德瑞斯拿了面包和干酪,瞧他们谁也没别的东西给他,就低着头 动身上路。他临走对堂吉诃德说: “游侠骑士先生啊,您要是再碰到我,尽管瞧我给人切成一块块, 请您看上帝分上,别来救我帮我,还是随我倒霉去。凭我多么倒霉,总 不如受您帮忙倒霉得厉害。但愿上帝咒诅您!咒诅世界上所有的游侠骑 士!” 堂吉诃德要起来打他,可是他拔腿飞跑,谁也别想追得上。堂吉诃 德听了安德瑞斯的一番话羞忿不堪,大家只好极力忍住笑,免得他无地 自容。 第三十二章
堂吉诃德一行人在客店里的遭遇。
他们吃罢那顿好饭,就给牲口套上鞍辔,一路上没什么值得记载的 事,第二天,他们到了桑丘怕去的那家客店。他虽然不愿意进去,却又 没法不进去。客店的主妇、主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玛丽托内斯看见堂吉 诃德和桑丘来了,都欣然出来迎接。堂吉诃德严肃而随和地和他们相见, 吩咐他们给他铺一张好好的床,别再象上次的那样。店主妇说:只要他 付账比上次漂亮,准给他一张王爷也睡得的床。堂吉诃德一口答应,他 们就在他上次睡觉的顶楼上给他铺了一张还象样的床。堂吉诃德已经精 疲力尽,昏头昏脑,倒头就睡了。 他们刚关上店门,店主妇就赶着理发师一把揪住他胡子说: “我凭圣十字起誓,你不能老拿我的尾巴当胡子用,你得还我尾巴! 象话吗,我丈夫的那件东西只好放在地上了——我是说他的梳子,我向 来把它插在我这条好尾巴上的。” 她尽管揪,理发师却不肯放手。后来神父对他说:给她吧,这套玩 意儿现在不用了,不妨除掉假面,露出真相,只消对堂吉诃德说,那天 遭到一群囚犯的抢劫,逃进了客店来;如果他问起公主的侍从,就说公 主已经打发侍从先回去通知她的百姓,说她就要带着他们大家的救星一 同回国。理发师听了这话才肯把尾巴还给店主妇,并且把借来解救堂吉 诃德的那些东西都还了。店里的人见了多若泰的美貌都大惊小怪,就连 农夫打扮的卡迪纽那么俊秀也使他们惊奇。神父吩咐店家瞧店里有什么 可吃的就做给他们吃。店主指望好报酬,忙给他们开上一桌象样的饭。 这时候,堂吉诃德直在睡觉。大家觉得他睡觉更比吃东西要紧,就不去 叫醒他。饭后,店主夫妇和女儿以及玛丽托内斯和其他旅客都在场,神 父和理发师对他们谈起堂吉诃德的古怪疯病,又讲到怎样把他找回来 的。店主妇就把堂吉诃德和骡夫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她注意桑丘是否在 场,一看没有,就把他给人兜在毯子里抛弄的事都讲出来,大家听了非 常好笑。神父说,堂吉诃德读的那些骑士小说害他迷了心窍。店主道: “我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事。老实说,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种书更 有趣的了。我这里就有两三部,另外还有些抄本。我和许多别人都靠这 几部书有了生趣。收获的季节,逢到节日,收割的人都聚在我这里;我 们中间总有个把识字的,就拿一本来读,我们三十多人都围着他,听得 津津有味,简直都返老还童了。至少,单说我自己吧,我听到书上那些 骑士狠狠地劈呀、斫呀,我就恨不得照样也来那么几下。我但愿日日夜 夜有人把这种书读给我听呢。” 店主妇说:“我也巴不得你日日夜夜的听去,因为只有你听小说的 时候家里才安静;你听出了神,连骂人都忘了。” 玛丽托内斯说:“真是这样。说老实话,我也顶爱听。这种故事美 极了,尤其是讲到一个姑娘在桔子树下给她的骑士搂在怀里,她的傅姆 又眼红、又提心吊胆地给他们望风。我说呀,这味道就象蜜糖一样的甜 咪咪呢。” 神父对店主的女儿说:“你呢,小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她回答说:“先生,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也听;老实说,我虽然不 懂,听着也顶有趣。不过我不象我爸爸那样喜欢一刀一枪的打架,我喜 欢听骑士离开了意中人伤心叹气。真的,有几回我都哭了,觉得他们怪 可怜的。” 多若泰说:“那么,小姑娘,假如他们为你哭哭啼啼,你会好好儿 安慰他们吧?” 小姑娘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有些女人太狠心,弄得她 们的骑士管她们叫老虎呀,狮子呀,还有不知多少难听的名字。哎呀, 我真不懂她们是什么样的人,这样没心肝,好好儿一位有身分的人,她 们瞧一眼都不肯,叫人家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我不懂干吗这样装蒜; 如果说是为了礼法,那么结婚就是了,人家就是要结婚呀。” 店主妇说:“住嘴吧,你这丫头!你对这些事情倒好象内行得很。 姑娘家不该这么懂事,也不该这么多嘴。” 她说:“这位先生问了我,我不能不回答呀。” 神父说:“得了得了。店主先生,请把你那几部书拿来,我想看看。” 他说:“好啊。” 他到自己屋里去拿出一个有锁链锁着的旧提包。他打开提包,拿出 三大本书,还有些书法很好的手稿。神父翻开第一本,一看是《堂西荣 希留·台·特拉西亚》①;另一本是《费丽克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 ②;又一本是《大元帅贡萨洛·艾南 台斯·台·果都巴传,附狄艾果·加西亚·台·巴瑞台斯传》①。 神父看了头两本的书名,回脸对理发师说: “这会儿要有我朋友的管家妈和外甥女在这里就好了。” 理发师说:“不用她们,我也会把书送上后院或送进火炉去,这炉 子烧得正旺呢。” 店主说:“您原来要烧掉我的书吗?” 神父说:“只烧《堂西荣希留》和《费丽克斯玛德》这两本。” 店主说:“难道我的书是邪门外道,或是正教分排,所以您要烧掉 吗?” 理发师说:“朋友,你说的是正教分派吧?不是‘正教分排’。” 店主说:“对啊。不过您要烧书的话,那就烧掉大元帅和狄艾果·加 西亚;我宁愿让您烧掉我一个儿子,这两本书可一本也不让烧。” 神父说:“老哥啊,这两部书是凭空捏造的,里头全是胡说八道。 这部大元帅的传却是真史,讲的是贡萨洛·艾南台斯·台·果都巴的生 平事迹。他凭自己的丰功伟业,赢得大元帅的称号;这显赫的称号只有 他当之无愧。这位狄艾果·加西亚·台·巴瑞台斯是高贵的骑士,生长 在埃克斯特瑞玛杜拉的特鲁希留城。他是非常勇敢的战士,而且力大无 比,磨坊的车轮转得最猛的时候,他一个指头就抵住了;他双手捧着一 把宽刃的剑守住桥堍,一支大军无千无万的人就过不了桥。这类的事他
① 骑士小说,贝尔那德·台·瓦加斯(Bernard de Vargas)著,1545 年出版。 ② 即《茀萝利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见本书第一部第六章。 ① 这是一部传记,作者佚名,1559 年出版。堂贡萨洛(Gonzalo Hernández de Córdoba)是有名的西班牙大 将,绰号“大元帅”;狄艾果(Diego García de Paredes )是他的战友。
干了不少。他是一位绅士,又是写自传,当然很谦虚;如果让没有拘束 的旁人照直写,他的事迹可以把赫克托、阿喀琉斯、奥兰陀等人的事迹 都压倒呢。”① 客店主人说:“去你的吧!抵住一个磨坊的车轮有什么希罕呀!您 这会儿真该读读书上讲的费丽克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的事。他反手 一剑,把五个巨人都齐腰斩断;他们就象小孩子用豆荚做成的小修士一 样②。有一次,他和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厮杀,队里有一百六十万人,个 个浑身披挂,可是他们就象一群绵羊似的给他打得落花流水。至于我们 这位堂西荣希留·台·特拉西亚,您简直没法儿说了。照书上的故事, 他的胆量和气魄真了不起呀。有一次他乘船在河里走,忽见水里蹿出一 条火蛇来。他立即扑上去,骑跨在它鳞甲斑斓的背脊上,两手下死劲扼 住它的咽喉。那条蛇觉得要扼死了,没别的办法,只好直往水底下沉。 这位骑士不肯松手,跟着沉下水去。他到了水底下,原来那里有宫殿, 有花园,富丽堂皇,美得不得了。那条蛇立刻变成个老人,告诉他好些 千奇百怪的事。先生啊,您甭多说了。您要是听到那些故事,准乐得发 疯。您说的什么大元帅,什么狄艾果·加西亚,真是不值一文钱。” 多若泰听了这番话,悄悄对卡迪纽说: “咱们这位店主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做堂吉诃德第二了。” 卡迪纽说:“我也这么想。瞧他这光景,准是把书上的话句句当真 的,赤脚修士也没法打消他这个信念③。” 神父重又申说:“你想想吧,老哥,世界上压根儿没有费丽克斯玛 德·台·伊尔加尼亚,没有堂西荣希留·台·特拉西亚,没有骑士小说 里讲的那类骑士。那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才子凭空捏造的。他们编故 事是为了你所说的消遣;你那群收割的人就是读来消遣的。我认真对你 发誓:世界上从来没有那种骑士,也从来没有那些了不起的作为和离奇 的遭遇。” 店主答道:“您把这根骨头扔给别的狗吧!好象我连五个指头都不 会数,自己的鞋哪里紧了都不知道①!您别打算用奶糊来喂我,天晓得, 我不是小娃娃!您要我相信这些好书全是胡说骗人,那就是大笑话了。 这些书是由枢密院的大老爷们批准了付印的。如果书上谎话连篇,讲的 那许多打仗呀、魔法呀能叫人头脑颠倒,那些贵人会准许出版吗?” 神父说:“朋友啊,我跟你说过了,那是写来给咱们解闷的。治理 得当的国家容许下棋、打球、打弹子之类的游戏;有人不愿意工作,或 者不必工作,或者不能工作,就可以借此消遣。国家准许印行这种小说, 也正是这个道理。想来谁也不至于那么糊涂,会把这种书当作真情实事; 确实也没有这种人。至于骑士小说该怎样写才好,我有我的见解,如果 现在讲来合适,诸位也愿意听,我可以讲讲,也许有可取之处,甚至有 人还会感到兴趣。不过我希望将来会有人出来挽救文风,到时我可以把 自己的意思说给他听。目前呢,店主先生,请你相信我的话,把书拿回
① 那部书上并没有这些记载。 ② 把蚕豆荚的一头去掉一块,露出大半颗豆子,状如戴帽的修士。 ③ 当时认为赤脚修士最善于说教。 ① 三句都是西班牙成语;末一句又作:“鞋哪儿紧了,穿鞋的自己知道。”
去,书上讲的是真是假,你自己打主意吧。但愿这几本书对你大有好处! 但愿上帝保佑你,别犯了堂吉诃德一样的病!” 店主人说:“那可不会,我还不至于发了疯自己去当游侠骑士。从 前呢,据说有著名的骑士漫游世界,可是我很明白,现在是没有的了。” 他们正说得热闹,恰好桑丘跑来。他听说这个年头儿没有游侠骑士 了,又听说所有的骑士小说全是胡说撒谎,就很着急、很担心。他暗打 主意,且看他主人走了这一遭怎么下场,假如到头来并不象他想的那么 便宜,他决计辞了这个主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干他的老本行去。 店主正要把提包和书拿走,神父说: “且慢,我要瞧瞧这是什么手稿,字写得好漂亮。” 店主人把手稿拿出来给神父看。原来是八大张手抄稿,头上大字标 题:《何必追根究底》(故事)。神父默读了三四行,说道: “我真觉得这故事的题目不错,我想从头到底读它一遍。” 店主人回答说: “您尽管读呀。我告诉您,有几位旅客读了非常满意,叮着要讨我 这份稿子,可是我没肯给。这一提包的书和手稿是人家忘在这儿的,我 打算还给原主;很可能过些时候他会回来取。我尽管少不了这几部书, 还是得还人家,因为我虽然是个开店的,我毕竟是个基督徒呀。” 神父说:“朋友,你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我要是喜欢这个故事,你 得让我抄一份。” 店主人说:“您尽管抄去。”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迪纽已经把这故事读了一段。他和神父所见略 同,所以就请神父把故事读给大家听。 神父说:“假如这时候大家不想睡觉,宁可听我读故事,我就读。” 多若泰说:“听故事消遣,在我就是很好的休息,因为我心神还不 大安定,要睡也睡不着。” 神父道:“那我就读吧。我愿意读,至少很好奇,说不定这故 事还有点儿趣味呢。” 尼古拉斯理发师和桑丘都求他读。神父瞧大家都有兴听,他自己也 有兴读,就说: “那么,大家请听吧,故事开场了。”
第三十三章
《何必追根究底》(故事)。
弗罗伦西亚是意大利托斯加纳省有名的繁华城市。那里有两个富贵 公子:一个叫安塞尔模,一个叫罗塔琉。两人非常要好,认识他们的人 因为他们的交情不同寻常,把他们称为“朋友俩”。他们都没有结婚, 都很年轻,年岁相仿,生活习惯也相同。因此他们交情很深。安塞尔模 喜欢谈情说爱,罗塔琉却喜欢打猎。安塞尔模往往撇开了自己的嗜好来 追随罗塔琉,罗塔琉也放弃了自己的嗜好来陪伴安塞尔模。这样呢,两 人同心同意,便是准确的钟表也不能象他们那样协调。 安塞尔模爱上了本城一位高贵美貌的小姐,为她神魂颠倒。她父母 和她本人都是非常好的,所以安塞尔模打算向她父母求亲。他干什么事 都要请教朋友;他征得罗塔琉的同意,就打定主意,着手办事。罗塔琉 代他说合,把婚事谈妥。安塞尔模很称心,不久就和那位小姐结婚了。 卡蜜拉嫁了安塞尔模也很满意,经常感谢上天,也感谢罗塔琉做媒成全 了她的幸福。办喜事照例是要庆贺的,开头几天罗塔琉照常到他朋友安 塞尔模家去,尽力撑朋友的场面,为他摆酒庆贺。可是办完喜事,贺客 稀少了,罗塔琉就存心不常到安塞尔模家去。有识见的老成人都会称许 他。他觉得朋友结了婚就不该再象彼此单身的时候那样来往。真诚的友 谊是不多心的,也不该多心,可是有妇之夫的体面很碰不起,兄弟之间 都有顾忌,何况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模觉察到罗塔琉疏远他,就大加埋怨。他说:早知道结婚妨 碍朋友照常来往,他就一辈子不结婚;他单身的时候,两人感情融洽, 赢得“朋友俩”的美名,不该只为顾忌,抛掉这个尽人皆知的好称号; 如果他们之间可用“请求”这个字眼,他就请求罗塔琉仍旧把他家当作 自己的家,随意出入。他保证卡蜜拉和丈夫是一条心的,她知道他们俩 从前多么要好,现在看到罗塔琉的疏远也很惶惑不安。 安塞尔模还讲了许多别的话,劝罗塔琉照常到他家去。罗塔琉解释 了一番,说的话很高明中肯。安塞尔模对这位朋友的诚意也满意了。他 约定罗塔琉每星期两次再加每个节日到他家吃饭。罗塔琉虽然答应,却 要看怎样对朋友的体面相宜才决定自己的行止。他把朋友的声名看得比 自己的还重。他有句话说得好。他说:一个人靠天之福,娶到了如花美 眷,就该对自己请上门的朋友加意选择,对妻子来往的女友也不能大意; 做丈夫的当然不能禁止妻子上菜场、上教堂、以及公众庆祝或私人祈祷 的场合①,可是她在那些地方干来碍眼的事,在亲信的女友或亲戚家里就 很方便。罗塔琉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该有个朋友指出自己的疏忽。 因为丈夫对妻子往往过于宠爱,怕她生气,就不去告诫她什么事该做、 什么事不该做;而这却牵涉到自己的体面或头脸。如有朋友提醒一下, 很容易补救。可是象罗塔琉所说的那么高明、那么忠诚的朋友,哪里去 找呢?我实在不知道了;只有罗塔琉是这样的。他小心翼翼地为朋友的 体面着想,设法把约定到这位朋友家去的日子压缩裁减。因为象他这样
① 私人祈祷的场合(estaciones ),指不在集体礼拜的时间,个人上教堂或设有神位的地方去祷告。
一个富贵公子,自己知道颇有几分人材,如果经常到卡蜜拉那样漂亮夫 人的家里去,那些吃了闲饭没事干的人就不免歪言散语,恶意中伤。尽 管她的贤德封得住恶毒的口舌,他却不愿意自己和朋友遭人家议论。他 因此在约定到安塞尔模家去的那两天,往往推说有迫切的事分不开身。 于是他们俩一个朝朝暮暮地埋怨,一个口口声声地推诿。有一天,两人 在城外草地上散步,安塞尔模对罗塔琉说了以下一番话: “罗塔琉,我的朋友,你也许以为我享着上帝赏赐的福气,正感激 不尽。我有这样的父母,天赋的才和人间的财都不薄;而且锦上添花, 还有你做朋友、卡蜜拉做妻子。这两件宝贝,我看得比命根子还珍重。 别人在我这个境地就心满意足了;而我呢,却是世界上最苦恼、最不称 心的人。不知是从哪天起,我心上纠缠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愿望,我自己 都诧异,私下责怪自己,克制自己,极力把这愿望掩埋在心底里。可是 我按捺不住,仿佛蓄意要把心事张扬出来。这个秘密早晚得公开,所以 我宁愿交给你来保管吧。你是我的真心朋友,我拿定你知道了会设法帮 我。我的疙瘩就解开了;我靠你的关怀可以心情愉快,自己发了疯找的 不论多少烦恼也就都抵消了。” 罗塔琉听了安塞尔模这番话莫名其妙,不懂他为什么要来这么一篇 开场白,也捉摸不出他为了什么愿望烦扰到这个地步。罗塔琉免得空着 急,就怪安塞尔模不推心置腹,这样拐弯抹角,对不起他们深挚的友谊。 做了他的朋友当然会劝他消除烦恼,或帮他满足愿望,难道他还信不过 这点交情吗。 安塞尔模答道:“你说得不错,我正因为信得过咱们的交情,所以 要把纠缠着我的心愿告诉你。罗塔琉,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 蜜拉是否真象我想的那么贞洁、那么完美。我无法证实。金子要经过烧 炼,才见得成色好坏;她照样也得经过一番考验,才见得她的节操。朋 友啊,照我看,一个女人得有人追求,才能断定她是否贞洁。她如果对 情人的许愿、送礼、流泪、日夜的纠缠不迁就,那才算得坚贞。”他接 着说:“女人如果没人引诱她不正经,她的正经有什么希罕呢?如果她 没有机会放纵,而且知道丈夫一旦发现她行为不端,就会要她的命,那 么,她规矩谨慎有什么了不起呢?女人如果只为胆小或没有机会而不失 节,我看就不如受了男人挑诱而屹然不动来得可贵。我另外还可以讲许 多道理来阐明我的见解。我为此要我的妻子卡蜜拉受些考验,叫她受到 引诱,而引诱她的又是个配得过她的人,我打算借这番锻炼验看她的成 色。我相信她是真金不怕火烧的。果然如此,我就把自己看作最幸福的 人了;我可说是心满意足,圣人所谓‘哪里去找?’的那种女人①,我恰 好碰到了。假如我的料想恰恰是错了,我的考验得不偿失,我当然是苦 痛的;可是由此证实了自己的见解也就心安理得。反正随你怎么反对都 没用,我这件事是横着心非干不可的。所以,罗塔琉,我的朋友啊,请 你权当我进行这件事的工具吧。我会给你方便;我认为追求一个安静贞 洁的女人所少不了的配备,准叫你应有尽有。我把这件难事交托给你, 另外还有个缘故。假如卡蜜拉败在你手里,你不必攻破最后一关,可以
① 这是引所罗门的话:“才德的妇人,哪里去找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见《旧约》《箴言》第三十 一章第十节。
顾全体面,适可而止,没完事也只当大功告成。这样呢,你们不过是心 上侮辱了我。我知道你厚道,关于我丢脸的事是绝口不谈的,所以不会 传出去。如果你要我活了不白活,你得赶紧上阵出马,不是温吞吞、懒 洋洋地求欢,却得拿出劲道,用尽心思,不亏负我的嘱咐和咱们的老交 情。” 罗塔琉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模讲完,除了上文几句插话,始终没有 开口。他瞪着眼把这位朋友看了好久,简直就象看怪物似的;然后说道: “安塞尔模,我的朋友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你刚才的话不是开玩 笑。我早知你是认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我不听你,就堵住了你的 长篇大论。照我想,不是你不认识我,就是我不认识你。可是不然:我 明知你是安塞尔模,你也知道我是罗塔琉。可惜我觉得你不是从前的安 塞尔模了,你准也以为我不是原来的罗塔琉了。因为你说的那些,不象 我老友安塞尔模的话;你也不该向你知心的罗塔琉提出那种要求。良朋 好友之间的依赖和利用,应该象诗人所说的:‘能供在祭坛上’①。这就 是说,不该利用友谊干违反上帝的事。异教徒对于友谊尚有这样的体会, 基督徒反而不如他们吗?因为基督徒该知道,谁都不能为人间的友谊抛 弃神的友谊。假如一个朋友竟不顾一切,撇开了自己对上天的责任来为 朋友效劳,那就除非是为朋友的名誉和性命,决不是为轻微的小事。现 在我问你,安塞尔模,你要我不顾一切,顺着你的心,干你提出的卑鄙 透顶的事,是你的名誉或性命遭到了危险吗?分明都没有啊。照我看来, 你却是尽力要毁掉自己的名誉和性命,而且把我的名誉和性命也赔进 去。因为一个人丧失了名誉,还不如死了好;我如果毁掉你的名誉,分 明也就是送掉你的性命。我既然随了你的心意成了你的工具,把你害到 那个地步,我不是也就丧失了名誉吗?因此不也就丧失了性命吗?安塞 尔模,我的朋友,关于你那个愿望,我想到些话要跟你讲,请你耐心听 完,你再说你的,让我来听你,咱们有的是时间。” 安塞尔模说:“好啊,你有什么话,说吧。” 罗塔琉接着说道: “安塞尔模啊,我觉得你现在的头脑就象一般摩尔人的头脑一样。 对他们引证《圣经》也罢,凭思索、凭信条来说理也罢,都不能叫他们 了解自己信仰上的错误。得向他们举出浅显的、看得见拿得稳的实例, 用驳不倒的算学公式来讲。比如说,‘从相等的数量里减掉相等的数量, 余下的依然相等’。可能这样解释还不明白,那就得做手势比给他们看。 尽管这样,还是没法能叫他们信服咱们圣教的真理。对你讲理也是这样。 你的愿望太荒谬不合事理,我简直觉得要你从糊涂里醒悟过来是白费功 夫。我只说你糊涂,因为这会儿不愿意用别的名称。我甚至想惩罚你的 恶愿,随你胡闹去。可是我对你的友谊不容我这样忍心;明放着你有毁 了自己的危险,我不能坐视。我给你把事情摆摆清楚吧。我问你,安塞 尔模,你不是叫我向一个贞洁的女人去追求探诱、送礼献媚吗?你确是 对我这样说的呀。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夫人幽娴贞静,你还求什么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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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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