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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4

① 据中世纪的迷信:在杀人凶手的面前,被杀者尸体的伤口会冒出血来。
② 罗马暴君尼罗(54—68),因为要知道特罗亚城失陷焚烧时是何景象,就纵火焚烧了罗马城。
③ 达吉诺(Tarquino)是古罗马王室的姓氏。据传说,达吉诺弑岳父篡得王位。他的妻子要为丈夫夺取王位, 撺掇她丈夫杀死她父亲。塞万提斯据西班牙歌谣,说成达吉诺的女儿弑父。

死心,偏要逆水行船,他掉进地狱去有什么说的呢?假如我敷衍他,就 是我虚伪了;假如我答应他,就违背了我高洁的心愿。我已经对他讲得 透亮,他硬是不明白;我并没有嫌恶他,他自己伤心绝望。你们说吧, 凭什么理把他的苦痛怪在我身上呢!他受了骗,才可以埋怨;我答应了 他又赖,他才会失望;我勾引了他,他才可以空欢喜;我迎合了他,他 才可以得意。他没得到我的许诺,没受我欺骗、勾引、迎合,怎么能骂 我狠心杀人呢?老天爷至今没叫我爱上人,要我自投情网是妄想。但愿 我这番表白对每个追我的人都有好处。大家请听吧:从今以后,如果谁 为我死了,那就不是因为妒忌或遭受了鄙弃。一个人如果谁也不爱,不 会引起妒忌;把话说得直捷爽快,也算不得鄙弃。称我猛兽和妖精的, 不妨把我当作害人的坏东西,别来理我;说我无情的别来奉承我,说我 古怪的别来结交我,说我残酷的别来追求我。我这个猛兽、妖精、无情 残酷的怪物,既不找你们、奉承你们、结交你们,也不用任何花样来追 求你们。格利索斯托莫急躁狂妄,害死了自己,我幽娴贞静有什么罪呢? 有人要我在男人中间保持清白,可是为什么不容我在山林里洁身自好 呢?你们都知道,我自己有财产,不贪图别人的钱。我生性自由散漫, 不喜欢拘束。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没有欺骗这个,追求那个;没 有把这个取笑,那个玩弄。我有自己的消遣:我和附近村上的牧羊姑娘 们规规矩矩地来往,还要看管自己的羊群。我的心思只盘旋在这一带山 里,如果超出这些山岭,那只是为了领略天空的美,引导自己的灵魂回 老家去。”
她说完不等谁回答,转身就走进附近树林深处去了。大家觉得她的
慧心不亚于她的美貌,都倾倒不已。有些人给她美目的光芒夺去魂魄, 尽管听了她一番表白也没用,还想去追她。堂吉诃德看到这个情况,觉 得正需要他的骑士道来保护落难女子了,他按剑朗朗地说:
“不论你们什么地位、什么身分,都别去追美丽的玛赛■;谁胆敢
去追,别怪我恼火!她已经把话讲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 得她,她并没有错。谁求婚她也不会答应。象她这样洁身自好的,全世 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好人都该敬重她,不该追她、逼她。”
那群牧羊人一个都没走开;也许因为听了堂吉诃德的威胁,也许因
为安布罗修要他们完成对死友的责任。坟坑掘好,格利索斯托莫的遗稿 烧掉,他们就把尸体埋葬了;一面还洒了不少眼泪。他们暂用一块大石 头盖上墓穴,因为墓碑还没有凿好;据安布罗修说,他打算墓碑上镌刻 这样几句:


  这里长眠的情痴, 可怜遗体已僵, 他曾在这里牧羊, 遭人鄙弃而死。


  美人无情的讥嗤 给了他致命创伤; 爱神借她的力量 增强了自己的权势。
  

大家在墓上撒了许多花朵和树枝,又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修吊唁了
一番,就纷纷告辞。比伐尔多和他的同伴也如此;堂吉诃德又辞别了款 待他的牧羊人和两位旅客。那两人劝他一起到赛维利亚去,因为那里最 宜冒险,每条街、每个拐弯上都会发生奇事。堂吉诃德对他们的劝告和 美意表示感谢,可是他传闻这一带山里尽是盗贼,得去扫除干净,目前 不想到赛维利亚去,也不该去呢。他们瞧他有这雄心,不再相强,说声 再见就撇下他走了;路上谈谈玛赛■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故事,或堂吉诃 德的疯傻,颇不寂寞。堂吉诃德决计去找牧羊姑娘玛赛■,全心全力为 她效劳。可是据这部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完全出他意外。故事的第二 部分就此结束。

第十五章


堂吉诃德碰到几个凶暴的 杨维斯人,大吃苦头。


  据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博士的记载,堂吉诃德辞别了款待他的 牧羊人和参预格利索斯托莫葬礼的来客,就带着他的侍从,走入刚才牧 羊姑娘玛赛■进去的那座树林。他们在里面走了两个多钟头到处寻找, 不见她的踪迹。后来他们走到一片碧油油的草地上,旁边有一条平静清 澈的溪水;当时正是酷热的中午,这地方引逗得他们身不自主,要歇下 睡个午觉。两人下了牲口,随驴子和驽骍难得在茂盛的草地上啃青。他 们搜刮了褡裢袋里的干粮,主仆俩不拘礼节,亲亲热热地同吃了一餐。 桑丘忘了拴上驽骍难得的前腿。他知道这匹马非常驯良,非常道学, 拿定它见了果都巴牧场上所有的母马都不会起淫心。可是命运自有安 排,魔鬼也不是常在睡觉的。有些杨维斯搬运夫常带着大群马匹在水 肥饶的地方歇午;堂吉诃德停留的地方恰是他们选中的,他们的一群加 利斯小母马正在这片草原上啃吃青草。可巧驽骍难得偶然情动,要和那 几位马姑娘玩耍一番。他是闻到她们的气味,改了常态,也不问主人许 可,撒腿就奔向她们那边去诉说衷肠。可是她们呢,看来准是觉得吃 比别的事更有滋味,所以着实回敬了他一顿蹄子和牙齿,弄得他一眨眼 肚带迸断,鞍子落地,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可是他还有更难堪的呢: 那群搬运夫看见他要对母马强行非礼,拿着木桩子①赶来,把他一顿痛
打,打得遍体创伤,躺倒在地。
  堂吉诃德和桑丘看见驽骍难得挨揍,气喘吁吁地赶去。堂吉诃德对 桑丘说:
“桑丘朋友,照我看,那些人不是骑士,只是卑贱的下等人。我这
话是要让你知道,你尽可以帮我一手。咱们眼看驽骍难得受了侮辱,该 替他报仇。”
桑丘答道:“见鬼的报仇!他们有二十多人呢,咱们才两人,也许
还不到两个,只有一个半。” 堂吉诃德说:“我一人就当得一百个!”
他不再多说,拔剑向那群杨维斯人冲去。桑丘见了主人的榜样,也
发奋跟上去厮打。堂吉诃德一剑就斫中一个杨维斯人,把他身上的短皮 袄斫破,还带下一大片肩膀。
杨维斯人为数不少,他们瞧自己在区区两人手里吃了亏,忙拿起木 桩,围着他们俩恶狠狠地擂打。桑丘是挨了第二下就倒了。堂吉诃德尽 管本领超人、勇气冲天,也没用处,一般也给他们打倒。他恰恰倒在躺 着的驽骍难得脚边。由此可见愤怒的村夫抡起木桩来多么凶猛。两个冒 险者给打得浑身疼痛,满心气苦。杨维斯人瞧自己闯了祸,赶紧把货物 装上牲口,撇下两人走了。桑丘·潘沙先苏醒,看见他主人在旁,就有 气无力地负痛说:
“堂吉诃德先生,哎,堂吉诃德先生啊!”



① 搬运夫在马背上装货时,用木桩顶住驮鞍,不使偏坠。

堂吉诃德也一丝没两气地含痛答道: “桑丘老弟,你要什么?”
  桑丘·潘沙说:“您手边要是有那‘大力气’①的药水,给我喝两口 行吗?它能治外伤,断了骨头大概也能治。”
  堂吉诃德答道:“我真倒霉!我这会儿要是有这种药水,咱们就好 了。可是,桑丘·潘沙,我凭游侠骑士的信义对你发誓,如果命运没另 作安排,不出两天,我一定把这种药水配制出来,除非我这双手是不中 用了。”
  桑丘·潘沙说:“可是咱们这双脚照您看还得多少天才中用呀?” 挨了痛打的骑士堂吉诃德说:“据我看,不知道还得多少日子呢。 不过都怪我不好。那群人不象我有骑士的封号,我不该拔剑跟他们交手。 准是因为我违犯了骑士道的规则,战神就叫我受这场惩罚。桑丘·潘沙 啊,我现在吩咐你一句话,你好好记着,因为对咱们俩的祸福大有关系。 以后如有这种下等人冒犯咱们,别等我对他们拔剑,我决不再干这种事; 你倒是该拔剑痛痛快快收拾他们一顿。如有骑士来卫护他们,我也会卫 护你,并且出死力跟他们拚去。这种事,你亲眼见过成千上百次了,该
知道我这条铁臂多么有劲。” 这位可怜的先生战胜了勇猛的比斯盖人,自大得不可一世。可是桑
丘·潘沙听了主人的吩咐并不以为然,答道:
  “先生,我是个温和平静的人,不管受到什么冒犯都能容忍,因为 我有老婆儿女要我抚养呢。我不能吩咐您,可是我也跟您讲明白:人家 是乡下佬也罢,骑士也罢,反正我决不拔出剑来;从现在起直到我见上 帝的日子,不管上等人、下等人,富人、穷人,绅士、贫民,随他是什 么地位、什么身分,如果冒犯了我,或者想冒犯我,我不管是过去、现 在、将来,反正全都原谅。”
他主人听了这一席话,答道:
  “我但愿能够舒口气,讲话不那么吃力;但愿我这边肋上痛得不那 么厉害,好让我跟你讲讲明白。潘沙,你的见解是错误的。你听我说, 你这可怜家伙,咱们一向是走背运;如果时来运转,咱们一帆风顺,安 然无阻地进了一个海岛的港口——我不是说要给你一个海岛吗?如果我 征服了那个岛,封你做了岛上的总督,你怎么办呢?你不是骑士,又不 想做骑士,也没有勇气和志气抵御敌人入侵,保卫自己的主权,你做总 督简直就不行啊。你该知道,在新征服的国家或地方,民情还没有十分 归顺,对新的领主不会死心塌地,保不定有人兴风作浪,想改天换日, 或者象有人说的那样,想碰碰运气。所以一个新领主必须有识见,能治 国安民;也必须有胆量,无论在什么境地都能够抗敌自卫。”
桑丘说:“就在咱们当前的境地,我也但愿有您说的那份识见和胆 量呢。可是我凭穷人的信义发誓,我这会子最需要的是几张膏药①,不是 什么训话。您瞧瞧能不能爬起来,咱们把驽骍难得扶一把吧;尽管它害 咱们吃了这顿打,不配咱们帮助。我再也想不到驽骍难得会这样,我老 以为它很规矩,象我一样稳重呢。真是老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



① 指本书第一部第十章的“大力士”,桑丘把名字说错了。
① 这是用药膏摊在软布上做成的。

又说是‘世事无常’。您刚把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狠狠地斫了几剑,谁 料随后就会有雹子和雨点似的木桩子落在咱们肩膀上呢?”
  堂吉诃德说:“可是,桑丘,你的肩膀一定惯受这种风摧雨打,我 的肩膀却是裹着软布细纱娇养惯的,这番遭了殃,痛得就更厉害。我猜 想——说什么猜想呢?我确实知道,这种种艰苦都是和披甲拿枪的行业 分不开的,不然的话,我就倒在这里活活地气死了。”
这位侍从说: “先生,原来这种倒霉事都是骑士道的收成。那么请问您,这种事
是不是常有的?出这种事有没有一定的季节?因为我觉得咱们有了两次 收成,再来第三次可吃不消了,除非老天爷大慈大悲,给咱们点儿帮助 呢。”
  堂吉诃德说:“我告诉你,桑丘朋友,游侠骑士一生要遭遇千百次 的危险和苦难;可是他们也有千百个机会,可以马上称王称帝。你只要 看看,各色各样的骑士都有这种经历,他们的传记我全熟悉。我要不是 痛得喘不过气,这会子就可以讲给你听。有些骑士靠勇力升到很高的地 位,而他们在成功的前后,总受到种种艰苦。譬如勇敢的阿马狄斯·台·咖 乌拉曾经落在他的死冤家阿尔咖拉乌斯魔法师手里。这个魔法师把阿马 狄斯捉去,缚在院子里一根桩子上,用马缰绳抽了他二百多下,这是千 真万确的事①。还有个不大出名的作家,可是声望也不小,据他说,太阳 骑士曾经有一次落了圈套:他在一个堡垒里,忽然脚底下裂出个大窟窿, 他就掉进很深的地阱,手脚都给捆住,人家用雪水和着泥沙给他灌肠, 害得他差点儿送命。要不是跟他交情很深的一位法师在他奄奄一息的时 候解救了他,这可怜的骑士就遭殃了。我能和这些大人物并列,也就够 体面了,而他们受的侮辱比咱们刚才受的还大呢。因为,桑丘,你得明 白,要是人家偶然拿着什么器械打伤了你,算不得侮辱;这是决斗章程 上明文规定的。譬如一个鞋匠拿手里的鞋楦打人,楦子固然是块木片, 不能因此就说挨打的人吃了一顿板子。我跟你讲这些话,免得你以为咱 们这番挨揍是受了侮辱;因为那些人随手用来揍咱们的器械,不过是他 们的木桩子,据我回忆,他们中间没一个是带着长剑或短剑或匕首的①。” 桑丘说:“我没功夫看得那么仔细,因为我还没来得及拔剑,他们 的松木桩子已经横七竖八地打在我肩膀上了,打得我眼前发黑,脚里发 软,一挫身就栽在这里了。至于挨了这顿桩子算不算侮辱,我是满不在
乎的;苦的是给揍得疼痛,肩膀上、心眼里都痛得撒不开。”
  堂吉诃德说:“可是潘沙老弟啊,你听我说:心眼里的事,日子久 了会消掉;不论什么痛苦,一死就完了。”
  潘沙说:“要等日子久了才消,到 死才完,那不是苦恼透顶的事吗? 咱们遭了殃要是贴两个膏药会好,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现在看来, 要医好咱们呀,把医院里所有的膏药都贴上还不够呢。”
堂吉诃德说:“桑丘,别这么说,该从疲软里提炼出劲儿来;我也 要这么办呢。咱们且瞧瞧驽骍难得怎么了。照我看来,这可怜家伙这番



① 阿马狄斯的传记里只说他两次受困于阿尔咖拉乌斯,但并没有说他挨马缰绳鞭打。
① 欧洲封建时代的风俗习惯:贵族用比剑的方式解决彼此间的争端;平民间用棍或棒打架;贵族欺负平民 则用鞭子抽或板子打。因此挨一顿鞭子或吃一顿板子是受侮辱。

吃的苦头不小。” 桑丘说:“这没什么希奇的,因为他也是个游侠骑士呀。我只奇怪
这头毛驴儿却一点没事,倒是咱们俩落得腰瘫背折。” 堂吉诃德说:“运道往往在不幸的地方开着一扇门,让坏事有个补
救。我说这话有个道理。这头驴可以顶驽骍难得的缺,把我驮到个城堡 里去治疗创伤。而且我认为骑这种牲口也无损体面。我记得书上说,笑 神的师傅昔雷诺老头儿①就是得意洋洋地骑着一匹很漂亮的驴子跑进‘百 门城’的②。”
  桑丘说:“那老头儿也许真是象您说的那样骑驴去的,不过,是骑 跨在驴背上,还是象一口袋肥料似的横搭在驴背上,那可远不是一回事 啊。”
  堂吉诃德答道:“打仗受了伤只有体面,并不丢脸。所以,潘沙朋 友,别多说了,你还是照我的话,挣扎着起来,随你怎么样把我放在你 的驴上,咱们快离了这儿吧,别等一下子天黑了,咱们还落在这个荒野 里。”
  潘沙说:“可是我听您说过,游侠骑士一年里该有大半年睡在荒山 野地里,还觉得那样很幸福呢。”
堂吉诃德说:“那是指迫不得已或正逢恋爱的时候,确是千真万确
的。有的骑士瞒着意中人,不顾天阴天晴,严寒酷暑,在岩石上露宿了 整两年。‘忧郁的美男子’阿马狄斯就是这样,他在‘荒岩’上住了不 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记不清了。反正他是在那里悔过赎罪,因为 我不知他怎么得罪了他的奥莉安娜公主。可是闲话少说,桑丘,上劲吧, 别让这头驴也象驽骍难得那样出了事。”
桑丘说:“那就一定是魔鬼和咱们捣蛋了。”
他喊了三十声“哎唷”,叹了六十口气,把引他到这里来的人咒诅 了一百二十遍,才从地下爬起来,象一张土耳其弓似的伛着腰站在当道, 直不起身子来。他虽然浑身疼痛,居然给他的驴备上鞍辔——那驴逍遥 了一天,也是干了些放荡勾当的。他随就扶起驽骍难得。这匹马要是会 叫苦,它叫的苦决不输于桑丘和他的主人。长话短说,桑丘把堂吉诃德 安放在驴上,把驽骍难得系在驴后,拉住驴子的缰绳,捉摸着方向往大 路上走去。他们的运气渐渐好转,没走得一哩瓦路,大道已经在望,道 旁还有个客店。堂吉诃德不由桑丘分说,随着心硬说是一座堡垒。桑丘 坚持那是客店;他主人说不是,那是堡垒。两人争论不已,一路到了那 里还没争完。桑丘不再斤斤声辩,领着一行人畜进了大门。












① 希腊神话,昔雷诺(Sileno)是酒神的伴侣(一说是养父),性爱音乐,是个贪酒纵欲、爱寻快乐的秃头
老人。
② 这里指的是希腊忒巴斯(Tebas )城,但所谓“百门城”是埃及的忒巴斯城。塞万提斯把二者混淆了。

第十六章


 这位异想天开的绅士在他 认为堡垒的客店里有何遭遇。


  客店主人看见堂吉诃德横卧在驴背上,就问桑丘这人害了什么病。 桑丘说他什么病都不害,只是从山上栽下来,肋上受了些伤。店主有个 老婆,性情和一般客店主妇不同;她生性厚道,关心旁人的疾苦。她忙 来替堂吉诃德治疗,还把她的年轻漂亮的闺女也叫来帮着照料。客店里 还有个帮佣的阿斯杜利亚姑娘,她宽脸盘,扇脑勺,塌鼻子,瞎一只眼, 另一只眼也有毛病。不过她体态风流,足以弥补她的缺陷。她从头到脚 不满七拃①,背有点儿驼,所以她不由自主,老是眼望着地。这位好姑娘 帮着客店小姐在顶楼上给堂吉诃德铺了一张破陋的床。这个顶楼分明是 多年堆料的,里面还住着个骡夫,床铺和堂吉诃德的相去不远。他那 床铺虽然是用骡子的驮鞍和披盖凑成的,却比堂吉诃德的强多了。堂吉 诃德的床只是四块粗糙的木板架着高低不平的两只板凳;褥子薄得象床 单,里面尽是疙瘩,要不是窟窿眼里露着羊毛,摸来硬绷绷的疙瘩就象 石子;两条床单好象盾牌上的皮革;一条毯子上经纬的线缕分明,谁要 是有兴数一数,准可以一根不漏。
堂吉诃德躺上这只破陋的床,店主妇和她女儿马上替他从头到脚敷
上膏药,阿斯杜利亚姑娘玛丽托内斯在旁举火照着。店主妇一面敷药, 看见堂吉诃德身上一道道青紫,就说这看来不象摔的,倒象揍出来的。 桑丘说:“不是揍的。石头上高高低低全是尖角,一个尖角就撞出
一块青紫。”
他又说: “太太,您的软布省着点儿使,保不定还有人要用;我腰里就有点
疼呢。”
店主妇说:“那么你一定也摔交了。” 桑丘·潘沙说:“我没摔;不过看见我主人摔交,吓一大跳,就此
浑身疼痛,仿佛着了一千下棍子似的。”
  那小姑娘说:“真会有这种事。我常做梦从塔上摔下来,老摔不到 地;一觉醒来,就觉得浑身酸痛,好象真摔了似的。”
桑丘·潘沙答道:“小姐,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做梦,比这会子
还清醒呢,可是我身上一道道的青紫简直跟我主人堂吉诃德的一样多。” 阿斯杜利亚姑娘玛丽托内斯问道:“这位绅士叫什么名字?” 桑丘·潘沙说:“他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是冒险的骑士;
从古以来天下最出众最勇敢的骑士里就数得到他。” 那丫头说:“什么是冒险的骑士呀?” 桑丘·潘沙说:“你太不懂事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我告诉你,
我的小妹,冒险的骑士是怎么回事呢,就是一会儿挨揍、一会儿做皇帝; 今天是天下最倒霉、最穷困的人,明天手里就会有两三个王冠可以赏他 的侍从。”



① 这是张开了手,从大拇指到小手指的距离。

  店主妇说:“你既然跟了这样一位好主人,怎么看来连个伯爵也没 挣上呀?”
  桑丘说:“还早着呢。我们出门冒险,才一个来月,到今还没有碰 到一遭真正的奇遇。有时候找这样东西,偏出现了那样。不过老实说, 我主人堂吉诃德这回受了伤、或摔了交,如果能养好,我自己也没成残 废,那么,即使把西班牙最高的爵位封我,也还不称我的心呢。”
  他们讲的话堂吉诃德句句听在耳朵里,他硬撑着在床上坐起来,握 着店主妇的手,说道:
  “美丽的夫人,请听我说,我在你这座堡垒里留宿,可算是你的荣 幸。象我这样的人,不便自称自赞,因为老话说得好,‘自称自赞,适 见其反’;不过我的侍从会告诉你我是谁。我只跟你说,有劳你服侍, 我铭刻在心,一辈子感激。我现在给爱情约束得服服帖帖,我齿缝里喃 喃念诵着的那位狠心美人,一双眼睛直看管着我,不然的话,我就甘心 为你这位漂亮女儿颠倒,专瞧她的眼色行事了。”
  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实心眼的玛丽托内斯听了这位游侠骑士的话 莫名其妙,仿佛他讲的是希腊语;不过也知道这一套无非是讨好奉承。 她们没听惯,直瞪着他发愣,觉得他与众不同。她们用客店里的套语答 谢一番,随他去躺着。阿斯杜利亚姑娘玛丽托内斯就去治疗桑丘的伤; 他也急待治疗呢。
骡夫和玛丽托内斯约定当晚欢会;她答应等人静后主人都睡了,就
来找他,让他趁愿。据说这好姑娘只要答应了人家,尽管在深山旷野里 没人在旁作证,她也守信赴约,表示自己是个一诺千金的贵妇人。她在 客店帮佣并不以为耻,只说是倒霉走了背运,落到这个地步。那间透漏 星光的破屋里,前面当中是堂吉诃德那张又硬、又狭、又陋、又不平稳 的床。紧挨着就是桑丘的铺。那不过是一领草席和一条毯子;毯子不象 羊毛的,倒象破烂的帆布。这两个床铺后面是骡夫的床铺:上文已经说 过,那是用他两匹头等好骡子的驮鞍和全副披盖拼凑成的。他总共有十 二匹骡子,都膘肥毛润、精精壮壮。据这部传记的作者说,他在阿瑞巴 洛的骡夫里是头等富裕的。作者深知他的底细,所以特笔写他;据说他 们俩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呢①。再加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这位历史家对 什么事都追根究底,而且很精确,只要看上文的叙述,就知道他对琐碎 不足道的事也一点不漏,一丝不苟。严肃的史家都可以学他的样。他们 叙事太简略,读来索然无味。他们或是粗心,或是恶意,或是疏陋无知, 把作品最重要的部分都沉淀在墨水瓶底里了。《塔布朗德·台·黎加蒙 德》的作者和佗米利阿斯伯爵生平事迹的作者,把一桩桩情节描摹得多 么细致啊①,真该千遍万遍地祝福他们!闲话少叙,且说骡夫照看了他的 牲口,喂过第二遍料,就躺在驮鞍上,等待那位绝顶守信的玛丽托内 斯。桑丘这会儿已经敷上膏药躺下了;他竭力想睡,可是胁上作痛,总 睡不着。堂吉诃德也痛得象兔子似的大睁着眼睛。客店里已经寂无人声, 一片漆黑,只有挂在大门口正中的一盏灯笼还放着光亮。



① 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尤其在阿瑞巴洛那个地方,骡夫和搬运夫多半是摩尔人。假托为本书作者的熙德·阿
默德·贝南黑利也是摩尔人。
① 塞万提斯这番称赞是挖苦,这两位作者的骑士小说最不出色,也最没销路。

  我们这位骑士看书中了毒,老想着书上经常讲的一些情节。当时店 里非常静寂,他就想入非非。上文已经说过,他把自己投宿的客店都当 作堡垒;这时就想自己是在一个有名的堡垒里,店主的女儿是堡垒长官 的小姐,她爱上自己风度高雅,答应当夜瞒着父母来陪他睡觉。他既把 自己虚构的幻想当作真情实事,就惶恐不安,觉得自己端方的品节要靠 不住了。他暗暗拿定主意,即使希内布拉王后带着她的金塔尼欧娜夫人 前来亲热,他也决不亏负他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
  他正在胡思乱想,合是他倒霉,阿斯杜利亚姑娘恰来赴约。她穿一 件衬衣,光着脚,用粗布头巾裹住头发,轻轻蹑脚走进他们三人合住的 屋子来找骡夫。可是她刚进门,堂吉诃德就知觉 了。他虽然敷着膏药, 而且腰胁作痛,却从床上坐起,张开两臂来迎接他的美人。阿斯杜利亚 姑娘哈着腰、缩着脖子,屏息敛气地走来,一面伸着双手摸索她的情人。 她恰恰碰着堂吉诃德的胳膊,堂吉诃德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当时她 不敢声张,被他一把拉到身边,强按着坐在床上。他就去抚摸她的衬衣。 那是粗麻布的,他却觉得是最细软的纱罗。她两腕笼着些玻璃珠串,他 却看到了东方的珍珠光彩莹莹。她头发和马鬃毛一样,他却以为是灿烂 无比的阿拉伯金丝,衬得太阳都黯然无光。她的气息分明氤氲着隔宿的 冷杂拌味道,他却觉得她吐气芬芳。他曾经读到一位公主情不自禁,去 探望一位重伤的骑士。他这时想象的种种,就和那位公主当时的打扮一 一相仿;反正他心目中描绘的这位美人,相貌体态和那位公主完全一样。 可怜的绅士迷了心窍,尽管他摸到的、闻到的、以及这位好姑娘身上的 其他等等,除了骡夫谁都要作呕,却没有使他醒悟。他只觉得抱在怀里 的是美丽之神。他紧紧搂着,含情低语道:
“尊贵美丽的小姐,承你惠然光降,让我瞻仰你的天姿国色,我但
愿能够不负你的恩情。可是惯爱捉弄好人的造化小儿,叫我浑身瘀伤、 筋酸骨痛地倒在这张床上,即使有意要遂你的心愿,也无可奈何。而且, 我还有更深一层的无可奈何。我已经对绝世无双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 波索矢忠不二,她是我心窝里唯一的意中人。不然的话,承你一片深情 给我这个好机会,我哪会白白放过呢,我不是那么个呆骑士呀。”
玛丽托内斯给堂吉诃德紧紧抱住,焦躁万分,身上直冒汗。她听不
懂人家对她说的话,也没心思听,只闷声不响地挣扎着想脱身。骡夫那 好家伙正满腔邪念,睡不着觉。他的情妇一进门他就知觉了;堂吉诃德 讲的话他句句都留心听着,以为阿斯杜利亚姑娘为了别人对他失信了, 不免浸着一缸醋。他挨近堂吉诃德床边,站定了瞧他那套怪话怎么收场。 可是他一见那丫头挣扎着想脱身,堂吉诃德却竭力拉住不放,觉得这样 捣乱太不象话,就举臂下死劲一掌打在这位多情骑士的瘦脸上,打得他 满口鲜血。他还不心足,竟跳到堂吉诃德身上,用跑马步伐,从他第一 根肋骨踩到末一根。那张床本来不大结实,又不平稳,经不起再添上一 个骡夫的重量,豁琅一声塌下地去。店主给这一声闹醒。他高声喊玛丽 托内斯,没听到回答,就料定是她闹的乱子;心上这么猜想,忙起来点 了一盏油灯寻声找去。那丫头瞧脾气暴躁的主人来了,吓得慌了手脚, 直往桑丘·潘沙的床上躲;桑丘睡得正熟,她就钻进他的被窝,蜷缩成 一团。客店主一面进屋来,一面嚷道:
“婊子!你在哪里?准是你闹的事!”

  这时桑丘醒来,觉得一团东西几乎就压在身上。他以为是餍鬼,就 挥拳四下乱打,玛丽托内斯身上着了不知多少下。她负痛顾不得体面, 就动手还打,打得桑丘不由得从梦里清醒过来。他发现有人打他,却不 知是谁,就挣扎起身,揪住玛丽托内斯对打;两个都不要命了,打得煞 是好看。骡夫在店主人的灯光下瞥见他情妇的景况,忙撇下堂吉诃德来 救她。店主人也来帮一手,不过他另有用意。他拿定这番大合奏都由那 丫头而起,所以要收拾她一顿。这就好象经常说的“儿追耗子,耗子 追绳子,绳子追棍子”①;骡夫打桑丘,桑丘打丫头,丫头打他,店主打 丫头,一个个忙得手不停留。妙的是店主那盏油灯忽然灭了,大家在黑 地里恶狠狠地乱打,扭成一团;拳头落处,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那晚上恰巧有个所谓托雷都旧神圣友爱团②的巡逻队长在客店过 夜。他听到打架吵闹,就拿起行使职权的短杖①和藏置官衔的铁皮盒,摸 着黑跑进屋来,一面喊道:
  “大家住手,服从法律的命令!大家往手,服从神圣友爱团的命令!” 他进来先碰上吃饱拳头的堂吉诃德,这时人事不知,脸朝天挺在那 张倒塌的床上。他可巧揪着堂吉诃德的胡子,一面还只在喊:“大家协 助执行法律!”可是他觉得揪住的人并不动弹,就以为是死了,并且以
为屋里那些人都是凶手。他动了这个疑心忙高叫:
“关上店门,一个别放走!这里杀了人了!” 大家听到这声喊,吓一大跳,马上一个个撒手溜了。店主人回到自
己屋里,骡夫回去躺在自己的驮鞍上,那丫头也回到她的破屋里去;只
有倒霉的堂吉诃德和桑丘还待在原处。巡逻队长这时撒开堂吉诃德的胡 子,跑出去取火,打算寻找犯人,把他们逮捕。可是他没处取火,原来 店主乘回屋的时候,故意把灯笼也灭了。他只好到炉灶上去想办法,煞 费一番手脚,也费了好大功夫,才点着一盏油灯。

























① 西班牙童话里讲的。
② 指十三世纪在托雷都建立的神圣友爱团(参看上册第 68 页注②)。到十五世纪,这个组织重经整顿,称 为新的神圣友爱团。
① 西班牙职位低的官员手执短杖,职位高的官员手执长杖;神圣友爱团巡逻队长的杖是绿色的短杖。

第十七章


 续叙英勇的堂吉诃德倒了霉, 把客店当作堡垒,和他的好侍从 桑丘·潘沙在那里遭到种种灾难。


  堂吉诃德已经苏醒,他用前一天躺在“那木桩子的平原上”①呼唤他 侍从的那个声调说:“桑丘朋友,你睡着了吗?你睡着了吗,桑丘朋友?” 桑丘满肚子气恼,回答说:“倒霉!我哪能睡啊!所有的魔鬼今晚都缠 着我呢。”堂吉诃德说:“大概真是这么回事,没什么说的。我瞧这座 堡垒准是魔法笼罩着的;要不,我就太没识见了。我告诉你——不过我 这会儿告诉你的话,你得发誓保密,等我死了才可以说出去。”桑丘说: “我发誓保密。”堂吉诃德说:“我这话是因为不愿意败坏人家的名誉。” 桑丘重复说:“我说了呀,我发誓把这秘密直保到您百年以后。不过我 但愿上帝让我明天就可以说出去。”
堂吉诃德说:“桑丘,我怎么亏待了你,竟要我马上就死啊?” 桑丘说:“不是这个缘故;只因为我最恨把东西老藏着,我不喜欢
东西闷着发霉。”
  堂吉诃德说:“不管怎么样吧,凭你对我的情分和尊敬,我还是信 得过你的。我告诉你,今夜我碰到一桩没法形容的奇事妙事。我干脆讲 吧。刚才这里堡垒长官的女儿跑来看我。她的风度和相貌都美极了,简 直绝世无双。我真不知道怎样来形容她那模样的俏丽,心眼的灵巧;至 于她那些遮掩着的美妙之处,我因为忠于我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 索小姐,就避而不谈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交运有这等艳福,也许惹 了老天爷的嫉妒;也许我刚才说得不错,这座堡垒真是魔法笼罩着的; 反正为这些缘故吧,我跟她正谈得最甜蜜、最亲热的时候,我没看清, 不知打哪儿伸来一只巨大的大手,在我下巴颏上揍了一拳,揍得我鲜血 直流;接着又把我毒打一顿。昨天那些搬运夫为了驽骍难得的过失给咱 们的一顿打,你是知道的;我今天挨的比昨天的还凶。所以我想,准有 个魔法禁咒着的摩尔人守护着这位小姐,不让我消受她的美色。”
桑丘说:“也不让我消受,因为足有四百多摩尔人把我狠狠地揍;
我挨的那顿桩子,比起来只算小点心罢了。可是先生,我请问您:刚才 的事把咱们害到这步田地,您怎么说是奇事妙事呢?您还好些,因为还 搂到一个据您说是绝世美人;我呢,除了挨一顿从没挨过的毒打,还有 什么呢?我和生我的妈妈真倒霉呀!我又不是游侠骑士,一辈子也不想 做游侠骑士,可是所有的灾殃大半却落在我身上!”
堂吉诃德说:“原来你也挨打了?” 桑丘说:“我不是跟您说,我挨了打吗?真是倒了祖宗十八代的霉!” 堂吉诃德说:“朋友,不要烦恼,我现在就来做那种宝贵的治伤油,
咱们喝下,一眨眼就病痛全没了。” 这时巡逻队长点上油灯,进屋来瞧他心目中的死人。桑丘看着他进



① 这是引用古代有关熙德的民谣,开头一句:“在那木桩子的平原上”,指他们挨杨维斯人用木桩子捶打
草原

来,身上穿件衬衣,头上裹块布,手里拿个油盏子,一张脸狰狞可怕, 就问他主人说:
  “先生,说不定这就是受魔法禁咒的摩尔人吧?他大概有事未了, 又来收拾咱们。”
  堂吉诃德说:“不会是那个摩尔人,因为受魔法支使的,肉眼看不 见。”
桑丘说:“肉眼看不见,可是肉体感觉得到;不信,问我的肩膀。” 堂吉诃德说:“也可以问我的肩膀。不过这还不能证明这就是魔法
禁咒着的摩尔人。” 巡逻队长进来,看见他们俩安静地说着话,不禁呆住了。堂吉诃德
因为浑身瘀伤,又贴满膏药,所以还脸朝天挺着,动弹不得。巡逻队长 走到他跟前说:
“老哥,你怎么了?” 堂吉诃德说:“我做了你,说话还得讲究些礼貌。你们这里对游侠
骑士说话,行得这样吗?你这蠢东西!” 巡逻队长瞧这么狼狈的人对他盛气相凌,哪里受得了,就举起油盏,
连着满满一盏子油,对准堂吉诃德的脑袋砸下来,把头皮砸伤好大一块; 他乘一片漆黑,三脚两步走了。桑丘·潘沙说:
“没什么说的,先生,这一定是魔法禁咒的摩尔人。他准是为别人
守护着宝贝,咱们份里只是拳头揍、油盏砸。” 堂吉诃德说:“是啊,而且着魔的事没法认真,生气发火也没用,
因为肉眼看不见,是变幻出来的;随你用尽方法,也找不出对手来向他
报复。桑丘,你要是挣得起身,你且起来,找这座堡垒的长官,替我问 他要些配制治伤油的油、酒、盐和迷迭香。老实说,我觉得这会儿很需 要,因为那个鬼给我砸出来的伤口里直流血。”
桑丘浑身筋酸骨痛,挣着起来,摸黑去找店主人。巡逻队长正在外
面听他的对手说些什么话呢。桑丘碰见了他,说道: “先生,不管您是谁,麻烦您行个方便,给我们些迷迭香,还要些
油、盐和酒;因为有个游侠骑士里的头号人物,给店里一个魔法禁咒着
的摩尔人打得身受重伤,躺在那边床上,要用这些东西治疗。” 巡逻队长听了这番话,断定这人是疯子。当时天色已经透亮,他就
打开店门,叫起店主,转达了这位老兄的要求。店主把所要的东西都拿
来,桑丘就去交给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给油盏砸得疼痛,正捧着脑袋在 那里哼哼。那一砸,只砸出了两个大鼓包;他以为直流血,其实只是给 那场风险急出来的满头大汗。
  长话短说,他把这些药材和在一起,熬了好久,认为火候到家,这 剂药已经炮制成功,就讨个瓶子来装。客店里没有瓶子,店主送了他一 个铁皮的油罐子,他就用来装药。然后他对着这罐药念了八十多遍《天 主经》,又把《圣母经》、《赞美歌唱和辞》和《信经》也念了那么多 遍,念一个字就象祝福那样一个十字。当时桑丘、客店主人和巡逻队 长在旁从头直看到底;骡夫已经悄悄去料理他的牲口了。堂吉诃德制成 了心目中的神油,就想亲自试试它的效验。熬药的锅里还剩着些油罐里 装不下的药,他拿来喝了一升左右。可是他刚喝下就恶心,把肚里的东 西吐个罄净,吐得搜肠抖肚,浑身大汗。他就叫人家给他盖严了,让他
  
独自躺着。他们遵命;他一觉睡了三个多钟头,醒来觉得身体舒泰,痛 楚大减,自以为完全好了,并且深信自己制成了大力士的神油,有了这 种药,以后无论多么危险的冲锋陷阵都不怕了。桑丘·潘沙瞧他主人身 体大好,也以为是奇迹。锅里剩下的药还不少,桑丘求他主人都给他。 堂吉诃德一口答应。桑丘信心百倍,决心千倍,捧着锅子一口气直往肚 里灌,喝下的量和他主人喝的不相上下。可怜的桑丘肠胃不象他主人那 么娇,所以先还不呕吐,只是一阵阵肚痛、恶心、出虚汗、发晕,觉得 马上要死了;他痛苦不堪,只顾咒骂治伤油和给他喝油的混蛋。堂吉诃 德瞧他这样,就说:“桑丘,你这么难受,准是因为你没有封骑士。依 我看,没封骑士的喝了这种药不见效。”桑丘答道:“您知道这个道理, 干吗还让我喝呢?真是倒了我几辈子的霉呀!”这时桑丘喝下的汤药药 性发作,可怜的侍从身上两个渠道一齐决口,直流猛泻;他已经重行躺 下,垫的席和盖的粗布毯子都弄得不能再使用了。他一身身虚汗,一 次次昏厥,自以为要死了;大家也都这么想。他身上的狂涛恶浪牵延了 将近两个钟头方才平息。桑丘和他主人不同,事后只觉得浑身瘫软,连 站都站不起来。可是堂吉诃德呢,上文已经说过,他觉得身轻体健,想 立刻出门冒险去。他以为耽搁在这里对不起这个世界和需要他扶助的 人;况且他有了治伤的油,越加胆大放心了。所以他急不可待,亲自替 驽骍难得套上鞍辔,替他侍从的驴子安上驮鞍,还帮他侍从穿衣裳,扶 他上牲口。然后他自己也骑上马;客店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支短柄的枪, 他就拿在手里,准备当长枪使用。客店里一起有二十多人,都站定了瞧 他,店主的女儿也在内。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还频频叹气,一声声都 仿佛从心底里抽出来的。大家只道他是胁上作痛——至少昨晚看着他敷 药的人是这样想。
他们俩都已经上了坐骑;堂吉诃德站在客店门口,喊了店主,板着
脸一本正经说: “长官先生,我在你这座堡垒里多承盛情招待,我非常感激,一辈
子也忘不了。假如有蛮横无理的人得罪过你,我希望能替你出口气,作
为报答。我告诉你,我的职务无非是扶弱济穷,伸雪无辜,惩罚不义。 请你回想一下,如有这类的事要我效劳,只消说一声,我凭封授的骑士 职位向你保证,一定叫你称心。”
店主也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骑士先生,我不用您替我出什么气;谁得罪了我,我自有手段对 付。我只要您付清昨晚的各项花费:你们头口的干、大麦,还有你们 的晚饭和床铺。”
堂吉诃德说:“那么,这是个客店了?” 店主回答说:“是啊,而且是个很上等的客店。” 堂吉诃德说:“我一向弄错了;不瞒你说,我以为这是一座堡垒,
而且是一座很不错的堡垒。既然这不是堡垒却是客店,现在只好把这笔 账目勾销了事。因为我不能违反骑士道的规则。我确实知道,游侠骑士 住了客店从来不出房钱,也不付别的账;我从没看见哪本书上讲到他们 付钱。他们在外冒险,不分日夜和季节,或步行,或骑马,耐着饥渴寒 暑,冲风冒雨,受尽折磨;他们这样辛苦,对他们不论多么殷勤款待只 是合法的报酬,并且也是合情合理的。”

  店主说:“这个与我不相干。您且把欠我的钱付清,不用讲这些闲 话和骑士道。我不管别的,只管收我的钱。”
堂吉诃德说:“你就是个愚蠢卑鄙的客店主人。” 他踢动驽骍难得,绰着长枪直冲出店门,谁也没拦他。他并不瞧瞧
自己的侍从是否跟在后面,一口气跑得老远。店主人瞧他跑了,账却没 付,就去问桑丘·潘沙要钱。桑丘说,他东家既然不肯付,他也不付; 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他东家住了旅馆或客店,什么东西都不花钱,这 个规矩、这点道理在侍从身上照样适用。客店主人大怒,恫吓他说,要 是不付账,就给他吃些苦头,不由他不拿出钱来。桑丘回答说:他遵守 他主人奉行的骑士道,即使要他的命,也不给一文钱;游侠骑士自古以 来的好规矩不能坏在他手里,他也不能让后世的侍从怪他放弃了这样公 道的权利。
  倒霉的桑丘合是走了背运。当时住店的客人里有四个赛果比亚的拉 毛匠,三个高都比亚石马区卖针的小贩,还有两个赛维利亚市场附近的 居民。这伙人喜欢闹着玩,并没有恶意,却很促狭淘气。他们仿佛是同 心协力地一齐赶到桑丘身边,把他揪下驴;其中一人到店主屋里去拿了 他的床毯,大家把桑丘推倒在毯子上,他们抬眼看看屋顶太低,碍着他 们的道儿,就决计到后院去,那里是以青天为顶的。他们把桑丘兜在床 毯里,向天空高高抛去,仿佛人家在狂欢节耍狗那样耍他①。
给他们抛着玩的倒霉人没命地叫嚷,喊声直传到他主人耳里。他主
人停步细听,以为又遭遇了什么奇事,后来才听清楚原来是他的侍从在 叫嚷。他忙兜转马急急跑回客店,看见店门紧闭,就绕着店找地方进去。 后院的围墙不高,他跑到那里发现他的侍从正遭人捉弄。他瞧桑丘那么 轻盈活泼地在空中一起一落,要不是当时气愤填胸,准会发笑的。他想 踩着马背爬上墙头,可是筋骨无力,连下马都不能,只好在马上向抛掷 桑丘的那伙人破口大骂,一叠连声,作者简直没法记录。他们还只顾嘻 笑,并不住手。桑丘在空中翻滚,不住声地叫苦,一面恫吓,一面央求, 可是没有什么用处——简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直到力气使尽,才放 他下来。他们把他的驴牵来,扶他上驴,替他披上外衣。软心肠的玛丽 托内斯瞧他疲软不堪,觉得给他喝一罐凉水是最当景的救济,特地从井 里汲了一罐透心凉的水送上来。桑丘接过罐子,正凑到嘴边,却给他主 人大声喊住说:
“桑丘儿子,别喝水!儿子,这罐水要送你性命的,别喝!我这儿
有的是万应神油,你瞧见吗?”他把盛药的罐子举给桑丘看看,“你只 消喝下两滴,一定药到病除。”
桑丘斜过眼去一看,压倒了主人的声音大嚷道: “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骑士吧?您还是要我把昨夜剩在肚里的心肝肺
肠都吐掉呀?您那见鬼的药您自己留着吧,别管我的事。” 他说完马上就喝,可是一喝是水,就不肯再喝。他求玛丽托内斯给
他倒些酒来。她很乐意,而且是自己花钱买的。人家本来就说她虽然吃 这一行饭,却有基督徒的气息。这时店门已经大开,桑丘喝完酒,踢动



① 把人兜在毯子里抛掷作戏,古罗马暴君史威东在朝时就有这风气。在塞万提斯的时代,西班牙学生在狂
欢节把狗这般抛掷着开玩笑。

驴子直冲出大门去。尽管他的肩膀照例又替他当了灾,他却非常得意, 因为没花一个钱,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出了客店。其实客店主人已经把他 的褡裢袋扣下抵账,不过桑丘出门的时候急急慌慌,没觉察少了东西。 店主等他一走,就要把店门牢牢闩上,可是抛掷桑丘的那伙人不赞成; 即使堂吉诃德真是圆桌骑士里的一员,在他们眼里也不值半文钱。

第十八章


桑丘·潘沙和他主人堂吉诃德的谈话 以及其他值得记述的奇事。


  桑丘赶上他主人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连催趱驴子的劲儿都没有 了。堂吉诃德瞧他那样,就对他说:
  “桑丘老弟啊,我现在确实相信那座堡垒或客店是魔法笼罩着的。 把你恶作剧的那群家伙要不是鬼怪或另一个世界上的东西,又是什么 呢?我留心到一件事,证实了我这看法。刚才我在后院围墙外面看着你 那出倒霉戏,我竟爬不上墙头,连下马都不能,可见我一定是着了魔法 的道儿。我凭自己的身分对你发誓:我要是爬得上墙,或下得来马,一 定替你狠狠报仇,叫那起流恶棍一辈子忘不了他们那场胡闹。当然我 知道这一来违反骑士道的规则,因为我说过多少回了,骑士除非保卫自 己的身体性命,情势紧急,万不得已,照例是不准和没封骑士的人交手 的。”
  “我要是办得到,不管自己封不封骑士,也会替自己报复,只是办 不到啊。不过我觉得捉弄我的那伙人不是您说的鬼怪,也不是魔法支使 的,他们和咱们一样是有皮肉筋骨的人,而且都有名字,因为我听见他 们在抛弄我的时候彼此称呼的。一个叫贝德罗·马丁内斯,一个叫德诺 留·艾南代斯;我听他们管店主叫左撇子胡安·巴洛梅给。所以,先生 啊,您爬不上墙、下不来马另有缘故,不是着了魔法的道儿。我现在明 白了一个道理:咱们四处冒险,无非落得吃尽苦头,连自己的左右脚都 分辨不出。依我浅见,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最好还是回村料理咱们的 田地去,别象老话说的‘东奔西走,乱撞乱投’①。”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全不懂骑士道的事。你别闹,也别着急,
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干这一行多么光荣。你倒说说,天下还有什么事 比打胜仗、降伏敌人更快意的吗?没有了!这是没什么说的。”
桑丘说:“您这话想必是对的,不过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自从咱们
做了游侠骑士——或者自从您做了游侠骑士(因为那么体面的人物里凭 什么也数不上我),咱们没打过胜仗,只有跟比斯盖人交手的那一次。 您就在那次还赔掉半只耳朵和半个头盔呢。以后咱们总是挨一顿棍子, 又一顿棍子,吃一顿拳头,又一顿拳头;我额外还给人家兜在毯子里抛 掷了一顿,而且他们是魔法支使的,我不能报复,您说的降伏了敌人的 快意,我就没法领会。”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啊,我的苦恼正在这里,想必也是你的苦恼。 可是我以后要想法子弄到一柄降魔的神剑,带在身上能破除一切魔法。 说不定我时来运转,火剑骑士阿马狄斯的剑②会落在我手里呢。那是全世 界骑士的宝剑里数一数二的,不但有刚才说的那点功用,而且还象剃刀 一样锐利,铠甲尽管坚厚,或有魔法呵护,它都斫得透。”



① 西班牙谚语。
② 这里指的是希腊的阿马狄斯,不是阿马狄斯·台·咖乌拉。所谓火剑,是胸膛上显现的一个红色剑印, 堂吉诃德误以为是一柄可以使用的剑了。

桑丘说:“我反正够倒运的,即使您真找到这么一把剑,也就象治 伤油似的,只对封上骑士的才有用;至于待从呢,随他们去吃苦罢了。” 堂吉诃德说:“这个你不用愁,桑丘,老天爷会对你开恩的。”
  堂吉诃德和他侍从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忽见前途大阵尘土滚滚而 来,就对桑丘说:
  “桑丘啊,今天是我命里注定要交好运的日子!我告诉你,今天不 比往日,我要大显身手呢,我今天的一番作为是要青史留传,永垂不朽 的。桑丘,你瞧见前面卷起了一片尘土吗?数不清的民族组成了浩浩荡 荡的一支大军,正向这里开发;这阵尘土就是他们翻腾起来的。”
  桑丘说:“照这么说,该有两支军队呢,因为对面照样也起了这么 一阵尘土。”
  堂吉诃德回头一看,果然不错,喜得心花怒放;他拿定这是两支军 队,开到这片旷野里来交锋打仗的。原来他脑筋里时刻想着游侠小说里 讲的那些打仗呀、魔术呀、冒险呀、奇迹呀、恋爱呀、决斗呀等等,他 说的、想的、干的全都是这一路的事。其实他看见的尘土是道路两头赶 来的两大群羊掀起的;羊给尘土遮掩了,没到近前还看不清楚。堂吉诃 德一口咬定是两支军队,桑丘也就信以为真,说道:
“先生啊,那咱们怎么办呢?”
  堂吉诃德说:“怎么办?扶弱锄强啊!我告诉你,桑丘,迎面来的 军队是大皇帝阿利芳法隆率领的,他的领土是广大的忒拉玻巴纳岛①;我 背后来的是他仇敌咖拉曼塔斯国王的军队,他名叫卷袖的潘塔坡林,因 为他跟人家打架的时候常露着一条右胳膊。”
桑丘问道:“那么,两位国王干吗结下这等深仇呢?”
  堂吉诃德说:“他们结仇有个缘故。阿利芳法隆是凶狠的异教徒, 他爱上了潘塔坡林的女儿。那位公主很美,而且很文雅,她是基督徒; 她父亲不愿意把她嫁给异教的国王,除非他背弃了伪教主穆罕默德,改 信基督教。”
桑丘说:“我凭自己的胡子发誓,潘塔坡林很有道理呀!我得尽力
帮他的忙。” 堂吉诃德说:“你这样就是尽本分了,桑丘,不封骑士,也能参预
这种打仗。”
  桑丘答道:“这个我也懂得。可是咱们把这头毛驴寄放在什么地方, 打完仗才稳稳地找得到呢?骑着这种牲口去打仗,只怕从来没这个规 矩。”
  堂吉诃德说:“这话不错。你最好还是随它去,走失不走失瞧它的 运气。咱们打了胜仗,可以到手不知多少马匹,就连驽骍难得也保不定 要换掉呢。我现在要把两支军队里的主将向你介绍一番,你留心听着, 也留心瞧着。那边山坡上一定看得见这两支军队,咱们退到那里去,你 可以观察得更仔细些。”
他们过去站在一个小山头上。堂吉诃德当作军队的两群羊要是没有 给掀起的尘雾遮盖住,山头上看得很清楚。可是那些看不见而且并不存 在的东西在堂吉诃德想象里却历历如睹。他高声说:



① 亦称达普罗巴那,即锡兰的旧名,现在的斯里兰卡。

  “那边一位骑士穿一身火黄铠甲,盾牌上着一只戴王冠的狮子蹲 伏在一位小姐脚边,那是英勇的银大王拉乌尔咖尔果。那一位铠甲上 有一朵朵金花,盾牌是天蓝色的底子,上面有三只银子的王冠:那是吉 罗夏的大公,威武的米果果兰博。他右边那个彪形大汉是天不怕、地不 怕的布朗达巴巴朗·台·博利契,阿拉伯的三个部属都归他管辖。他披 一张蛇皮当铠甲,举一扇大门当盾牌;据传说,那扇门就是参孙拚掉性 命报仇的时候毁了大教堂拆下来的①。你再回头瞧瞧那一边吧。军队前面 打头的是常胜无敌的悌蒙内尔·台·咖尔咖宏纳。他是新比斯盖的王子。 他军器上的徽章分成四格,是蓝、绿、白、黄四色;盾牌是褐色的底子, 上面画一只金,标着一个‘喵’字,是他情人芳名的第一个字,据说 她是阿尔费尼根·台尔·阿尔咖尔贝公爵的女儿、举世无双的苗丽娜。 旁边那一位沉甸甸地压在一匹高头大马的背上,穿一身雪白的铠甲,盾 牌也是白的,没一点纹章;他是个新骑士,法国人,名叫庇艾瑞斯·巴 宾,是封在乌忒利盖的男爵。还有一位骑一匹轻快的花条儿斑马,脚跟 上套着马刺,直在踢那马肚子,他的徽章是一排排银铃交错着一排排蓝 铃的图案,他是勇猛的奈尔比亚公爵艾斯帕塔费拉多·台尔·博斯盖, 他盾牌上着一畦芦笋,有一句加斯底利亚的标语:‘我的命运贴着地 面追寻前途’②。”
他就这样随着自己的奇情异想,把臆造的两军将领一一举出姓名,
还顺口诌出各人的铠甲、颜色、徽章和标语。他滔滔不绝地说: “前面的这支军队是由许多民族组成的。有喝著名的顸托河甜水的
人;有玛西琉山地上来来往往的人;有在阿拉伯乐土筛取金沙的人;有
在清澈的泰莫东泰河两岸著名的清凉胜地享福的人;有开凿了种种渠道 来排引含蕴黄金的巴克多洛河水的人;还有说了话不当话的奴米狄亚 人;射箭出名的波斯人;一面逃跑一面战斗的巴尔提亚人和梅狄亚人; 游牧的阿拉伯人;性情极残酷、皮肤极白净的西塔人;嘴唇上穿窟窿的 埃塞俄比亚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民族,他们的面貌我都认得出,只是 记不起名字了。那一支军队里:有的民族喝灌溉橄榄树的贝底斯河的清 水;有的用金黄灿烂的塔霍河水擦面洗脸;有的居住在圣洁的黑尼尔河 流域,享用那赐福的河水;有的在牧丰茂的塔西达平原来往;有的在 享福的黑瑞斯草原上消遥;有富庶的曼却人,戴着金黄色稻穗编的冠儿; 有古老的哥特族遗民,穿着铁甲;有的是在毕苏艾咖河里沐浴的,那条 河以水势悠缓闻名;有的是在瓜狄亚纳河两岸大片牧场上放牧的,那条 曲曲弯弯的河以潜伏地下的暗流闻名;还有些耐寒的民族,有的住在森 林苍翠的毕利内欧山头,有的居住在白云堆积的阿贝尼诺高原;总而言 之,欧洲所有的民族全在那个队里。”
天啊!他说了那么多的地名,举出了那么多的民族!还一口气顺顺 溜溜把各民族的特色都说出来。原来他读了那些谎话连篇的书,整个人 都浸透在里面了。桑丘·潘沙眼睁睁地听着,一声不言语,有时东张张、 西望望,看有没有他主人指名道姓的骑士和巨人。他什么也没瞧见,就



① 参孙(Sansón ),古犹太的大力士,见《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三至十六章。
② 原文 Rastrea mi suerte,rastrear 指用耙来耙地,或指随着足迹寻找,或指掠地低飞。许多译者对这一句解释 不同,但都不能结合“一畦芦笋”的意义。一说,芦笋的根象耙齿;一说,芦笋是贴地生长的。

说:
“先生,您讲的什么骑士,什么巨人,真是活见鬼,一个都没有啊
——至少我没看见啊,大概就象那晚上的鬼一样,都是魔术变出来的。” 堂吉诃德说:“你怎么说这话呀?你没听见萧萧马嘶、悠悠角声、
咚咚鼓响吗?” 桑丘答道:“我只听得公羊母羊的叫声,没听见别的。” 这倒是真的,因为那两群羊已经走近来了。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心上害怕,所以看不准,也听不准。怕惧 的一个效果就是叫你感觉错乱,觉察不到事物的真相。你要是害怕得紧, 你就躲过一边去,撇我一人在这里吧;单我一个人,就可以左右两军的 胜负。”
  他一面说,一面踢动驽骍难得,托定长枪,一道电光似的直冲下山 坡去。
桑丘大声喊住他,叫嚷说: “堂吉诃德先生,您回来!我对天发誓,您冲杀到羊群里去了!您
回来!我的亲爸爸都倒足了霉呀!您这是发什么疯啊?您瞧瞧,这里没 有巨人,没有骑士,没有,没有徽章,没有杂色或一色的盾牌,也没 有图案上的银铃、蓝铃和见鬼的铃。我真倒霉呀!您这是干什么呀?”
堂吉诃德并不回马,只高声叫道:
  “哙!骑士们!谁投在卷袖的潘塔坡林大帝旗下作战的,都跟我来! 你们可以瞧瞧,我毫不费力,就能降伏他的敌人阿利芳法隆·台·拉·忒 拉坡巴纳。”
他一面说,一面冲进羊群,举枪乱刺,那股猛劲儿,好象真在刺杀
他的宿世冤家呢。看羊的牧人大声喝住他,可是看来喝不住,就解下弹 弓,把拳头大的石子向他耳边弹来。堂吉诃德并 不理会这些石子,却 左冲右突,嘴里喊道:
“不可一世的阿利芳法隆,你在哪里?你跑来!我是单枪匹马的骑
士,只为你欺负了英勇的潘塔坡林·咖拉曼塔,我要惩罚你,跟你一对 一地较量武力,送你的性命呢!”
正说着,一颗石子飞来打在他胁上,把两根肋骨打得陷进肉里去。
他遭了毒手,断定自己不送命也受了重伤。他记起治伤油,忙取出油罐 子,凑到嘴边,倒了些下肚;可是没喝上他认为足够的量,又一颗石子 弹来,恰恰打在他的手和油罐上,把油罐迸碎,还连带磕了他嘴里三四 只板牙和盘牙,把他两个手指砸得疼痛不堪。第一颗石子来势凶猛,第 二颗也不弱,可怜的骑士不由自主,从马上倒栽下来。牧羊人赶到他身 边,以为他已经打死。他们赶忙集合羊群,把七八只死羊掮在肩上,不 管三七二十一就急急走了。
  桑丘一直站在山头上,看着他主人发疯,一面只顾揪自己的胡子, 咒骂命里的倒霉时刻,叫他认识了这位主人。他瞧主人跌倒在地下,一 群牧羊人都走了,就下山跑到主人那里,看见他面无人色,却还有知觉。 桑丘就说:
  “堂吉诃德先生,我不是跟您说的吗:回来!您冲杀的不是军队, 只是两群羊!”
“跟我作对的混蛋魔法师会这样变来变去的。我告诉你,桑丘,那

些家伙要咱们变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非常容易。盯着我捣乱的那个恶人 瞧我这番一定得胜,心上嫉妒,就把敌对的两军变做两群羊。你要是不 信啊,桑丘,你瞧我面上干一件事,就会恍然大悟,知道我说的都千真 万确。你骑上驴,悄悄地跟着他们去,你走不多远就会瞧见他们恢复原 形,不是羊,却是一丝不假的人,正象我刚才对你形容的一样。不过你 现在且别走,我要你照看呢。你过来,瞧瞧我掉了几个盘牙、几个板牙, 我觉得嘴里一个都不剩了。”
  桑丘走到贴近,把眼睛直凑到他嘴边。堂吉诃德喝下的治伤油这时 药性发作,桑丘正向他嘴里细看,油汁冲口而出,比火枪里射出来的还 猛,全喷在这位好心侍从的脸上。
  桑丘说:“圣玛利亚!这是怎么回事呀?这可怜人嘴里喷出血来, 一定受了致命伤了。”
  可是他再仔细检查,凭颜色和气味,知道那不是血,只是他刚才瞧 见主人喝的治伤油。他恶心得很,一阵反胃,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在他主 人身上;两个人都淋漓尽致。桑丘找到了他的驴,想从褡裢袋里拿些东 西自己擦擦干净,并且替他主人治疗一番。他发现褡裢袋丢了,差点发 疯。他反复咒骂自己,心里暗打主意,想撇下他主人回老家去;尽管辛 苦一场,工资白丢,主人家许他的海岛总督也只好落空,他都顾不得了。 驽骍难得非常忠良,一步没离开主人。堂吉诃德这会儿爬起身,左 手扪着嘴,防一口牙齿全掉出来,右手牵着这匹马,跑到他侍从那里。 这位侍从正胸脯靠着驴背,手托着腮,满面愁容。堂吉诃德瞧了他那副
沮丧的样儿,就说:
  “桑丘,你听我说:‘不干超人之事,不成出众之人’①。咱们经过 的那些狂风暴雨,都是马上要天晴风定的征兆,表示时势就要好转。因 为无论好运坏运,绝不能老不转变;由此可见,坏运交了很久,好运就 在眼前了。所以你不必为我倒霉而烦恼,我那些事都和你不相干。”
桑丘说:“怎么不相干啊?难道昨天给人家兜在毯子里抛着耍弄的
不是我老子的儿子?今天丢掉的褡裢袋和我的全部家当都不是我的东 西?”
堂吉诃德说:“桑丘,褡裢袋丢了?”
桑丘回答说:“可不是丢了吗!” 堂吉诃德说:“那么,咱们今天就没什么吃的了。” 桑丘说:“据您说,您能辨识野菜;您这种倒霉的游侠骑士没东西
吃就可以救饥。这片草原上如果没有这些野菜,咱们就没什么吃的了。” 堂吉诃德答道:“可是我宁愿吃个两斤或四斤重的面包,加上两头 沙丁鱼呢;至于狄欧斯戈利台斯描写的那些野菜,尽管拉古那医生还附 上图解①,我却并不希罕。不过这都不去管它,桑丘老弟,你且上驴跟我 走吧。上帝养活着天下万物,连天空的蠛蠓、地下的蛆虫、水里的蝌蚪 都有它们的口粮;而且上帝慈悲无量,叫阳光普照好人坏人,雨水普及 正人邪人,他决不会短了咱们的,何况你我还满处奔波着为他效劳呢。”



① 西班牙谚语。
① 拉古那(Andrés de Laguna),西班牙十六世纪的名医和植物学家,曾把古希腊名医狄欧斯戈利台斯
(Dioscórides)的著作译成西班牙文,加上精详的图解。

桑丘说:“您做说教的教士,比做游侠骑士还强。” 堂吉诃德说:“桑丘,游侠骑士件件都能,也必须件件都能;古时
候有些游侠骑士,随时能在战地上象巴黎大学的学生那样说教或讲学。 可见‘枪头秃不了笔尖,笔头也钝不了枪尖’②。”
  桑丘说:“好吧,您讲的敢情都对。这会儿咱们且离了这里,找个 地方过夜去。但愿上帝保佑,那儿没有毯子,也没有用毯子抛人的家伙, 也没有鬼怪,也没有魔法支使的摩尔人;不然的话,我就要把包袱和挂 包袱的钩子一股脑儿都交给魔鬼去了。”
  堂吉诃德说:“儿子啊,你把这话向上帝祷告吧。你爱到哪里,随 你领路,这回让你来挑选过夜的地方。可是你伸手给我摸摸我右上腭缺 了几个牙,我这边觉得痛呢。”
桑丘伸进指头,一面摸索,一面问道: “您这边原先有几个盘牙?” 堂吉诃德说:“犬牙不算,有四个,个个都完好。” 桑丘说:“先生,您再仔细想想。”
  堂吉诃德答道:“我说是四个呀,要不,就是五个。我这一辈子, 不论盘牙板牙,一个都没有拔掉,也没有落掉,也没有因为虫蛀或风湿 病而坏掉。”
桑丘说:“那么,您底下这边只有两个半盘牙;上面这一排半个都
没有,什么都没有,整片光溜溜的象手掌一样。” 堂吉诃德听了这个伤心的消息,说道:“我真倒霉啊!我宁可丢掉
一只胳膊,只要不是拿剑的一只。我告诉你,桑丘,嘴里没有牙齿,就
仿佛磨坊里没有磨石;一颗牙齿比一颗金刚钻宝贵得多。不过干了这行 艰辛的骑士道,这种苦头都得忍受。朋友,骑上驴带头走吧;快慢由你, 我跟着你走。”桑丘奉命,料想哪里能找到宿头就朝那方向走,总是不 离开那条平直的大道。
他们走得很慢,因为堂吉诃德牙床痛得心神不宁,不便赶路。桑丘
想和他闲谈消遣,让他忘掉些疼痛;桑丘的话详见下章。

























② 西班牙谚语。

第十九章


桑丘和主人的妙谈;以及他主人 碰到死尸等奇事。


  “我的先生啊,咱们这几天连连倒霉,我看一定是因为您违反了骑 士道,犯了罪,所以受罚了。您发誓要把那个摩尔人——叫什么马郎得 利诺的那顶头盔①抢到手,不然,您就不摊着桌布吃面包,不跟王后睡觉, 还有一连串发誓要做的事,可是您都没做到呀。”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这话很对。不瞒你说,我把那个誓忘得一 干二净了。你不及时提醒我,也准是犯了过错,所以给人家兜在毯子里 抛滚。不过我决计补过赎罪;照骑士道的规则,什么事都可以挽救。”
桑丘说:“我难道发过什么誓吗?” 堂吉诃德说:“你没发誓也不相干,反正照我看来,你保不住是个
从犯。不管怎样,咱们设法补救总是不错的。” 桑丘答道:“照这么说,您可留心,别再把这句话也象您发的誓那
样忘了,也许那群妖魔鬼怪又要来耍弄我;他们瞧您屡犯不改,连您都 要耍弄呢。”
两人路上说着话,天已经黑了,没赶上宿头,也看不见哪里可以投
宿。这来苦的是饿得要死,因为丢了褡裢袋,没东西吃了。祸不单行, 他们又遭了意外。这倒绝不是幻想,看来确是一桩奇事。当时暮色苍茫, 他们还只顾赶路。桑丘因为这条路是官道,拿定再走上一、二哩瓦,自 然会找到客店。他们走着走着,已经是黑夜了,侍从正饿得慌,主人也 在想吃东西;忽见前面路上一大簇点点的光亮,好象一团流动的星星, 向他们迎面而来。桑丘一见吓得心惊胆颜,堂吉诃德也不能镇静自在; 一个扯紧驴缰,一个勒住马,都站定了留心观看究竟。这一簇光渐渐逼 近他们,愈近愈亮。桑丘见到这个景象,就象中了水银的毒②,浑身索索 乱抖;堂吉诃德一脑袋头发森然倒竖起来。他勉强振作精神,说道:
“桑丘啊,没什么说的,这番准碰到了最艰巨、最凶险的事,我得
把全身的勇气和力量都使出来才行。” 桑丘答道:“我真倒霉啊!我看这是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事;如果
真是的,我怎么受得了啊?”
  堂吉诃德说:“尽管是十足的妖魔鬼怪,我也决不让他们碰到你衣 服上一丝绒毛。上次我是因为爬不上那后院的围墙,才让他们耍弄了你。 这会儿咱们在开旷的野地里,我可以挥使我这把剑。”
  桑丘说:“要是他们又象上次那样对您使魔法,叫您手脚瘫软,旷 野里又有什么好处呢?”
  堂吉诃德说:“管它怎么样,桑丘,我劝你壮起胆来;你亲眼瞧瞧, 就知道我的胆量了。”
桑丘答道:“只要天从人愿,我是要壮起胆来呀。” 两人退到大路边,再仔细观察那簇移动的光。不一会,他们看见许



① 见上册 71 页注①,指曼布利诺的头盔。
② 西班牙有很多水银矿,开采的工人中了水银的毒会浑身发抖。

多穿白衣的人①。这景象吓得桑丘泄尽勇气,仿佛害了疟疾正在发冷,一 个个牙齿都捉对儿厮打起来。他渐渐看清究竟,他的牙齿越加打颤得厉 害。那些穿白衣的有二十来个,都骑着牲口,拿着亮煌煌的火把。随后 来一架盖着黑布的抬床,另有六人骑着牲口伴送。他们连人带畜披着丧 服②,只露出骡子的脚——因为走得很慢,分明不是马。那些穿白衣的一 面走,一面喃喃念诵,音调凄沉。黑夜里又在那么荒凉的地方,看到这 种奇事,怪不得桑丘害怕;他主人要不是堂吉诃德,换了别人,也会害 怕的。桑丘已经吓成一团,堂吉诃德却一点不怕;他的幻想立刻活灵活 现地把这件事构成他书上讲的那种奇遇。
  他以为那抬床是担架,担着个骑士;这骑士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 了,专等他堂吉诃德代为报仇的。他更不打话,托定长枪,马鞍上坐稳 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群白衣人要经过的路当中,瞧他们渐渐走 远,就高声叫道:
  “骑士们!或者随你们是什么人吧,站住!快快交待:你们是谁, 打哪里来,往哪里去,这担架上抬着的又是谁。瞧这光景,不是你们伤 害了人,就是受了人家的伤害;我该问问明白,或者惩罚你们的罪行, 或者为你们报仇雪恨。”
一个穿白衣的回答说:“我们有紧急事儿,到客店还有一段路呢,
没功夫停下来一一回答。” 他踢动骡子直往前跑。堂吉诃德听了这话大怒,一把揪住他骡子的
笼头,说道:
  “别走,你还得懂点礼貌,回答我的话;要不,我就跟你们大伙儿 开战。”
那头骡子胆怯,给揪住笼头,吓得掀起前腿人立起来,把它主人从
臀后翻落下地。一个步行的仆人看见这人跌倒,就对堂吉诃德破口大骂。 堂吉诃德动了火,不问情由,挺枪就向一个穿丧服的人冲去,把那人刺 得重伤倒地。他回马左冲右突,那付灵活劲儿煞是好看;驽骍难得旋转 得很轻快,简直象长了翅膀似的。那些穿白衣的都胆子小,又没带兵器, 并不想厮杀:他们举着火把赶紧向旷野里逃跑,恰象庆祝日或节日晚上 一群化装跳舞的人举着火炬游行。那几个穿丧服的给长袍裹缠得行动不 便,堂吉诃德很轻易地把他们全伙打了一顿。他们以为这家伙不是人, 而是地狱里的魔鬼,为了夺取抬床上那具尸首来袭击他们的,他们无可 奈何,只好败退下来。
桑丘都看在眼里,对他主人的勇气不胜钦佩,心里暗想:“没什么 说的,我这个主人果然象他自己讲的那么勇敢有力呢。”当时第一个颠 下骡的人旁边有个火把还在地下燃烧,堂吉诃德在火光里看见了他,就 跑去把枪头指着他的脸叫他投降,否则刺死他。倒在地下的人回答说: “我早已给你降服得不能动弹,一条腿都折了。您如果是信奉基督教的 绅士,请不要杀我,杀我是要亵渎圣教的,因为我是个硕士,现在执行 初等的神职。”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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