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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7

① 作者不止一次用这话来形容童贞女子(参看本书第一部第九章),有的本子把这句话改为“就象她刚从
妈妈肚里生出来的时候一样”,但这样是改掉了原文。作者好象是故意这样说的。

里找到他的时候,发现只有下面几首诗还完整,字迹也还清楚。


  四周围参天的高树, 遍地碧油油的绿 还有漫山丛生的灌木, 你们如果不笑我苦恼,
  请倾听我圣洁的哭诉。 愿你们别为我悲凄, 虽然我心痛如剐; 为了向你们聊申谢意, 堂吉诃德在此哭哭啼啼, 思念远方的杜尔西内娅·
台尔·托波索。


  最坚贞不二的情人 为了躲进他心爱的姑娘 跑到这个地方来藏身; 他弄成这副狼狈相 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
  爱情太促狭暴戾, 总侮弄他、虐待他; 待要倾泻满腔的涕洟, 堂吉诃德在此哭哭啼啼, 思念远方的杜尔西内娅·
台尔·托波索。


  在崎岖曲折的山径上 寻找奇遇,不辞艰险, 咒诅着山石般坚硬的心肠, 但是乱石荒榛之间, 倒霉人只找到灾殃。
  爱情用鞭子当武器, 不用柔软的带子抽打; 因为鞭伤了后脑的颈皮, 堂吉诃德在此哭哭啼啼, 思念远方的杜尔西内娅·
台尔·托波索。


  他们看到上面几首诗里,杜尔西内娅的名字下面还附上“台尔·托 波索”几个字,都忍不住大笑。因为他们猜想,堂吉诃德准以为诗里如 果单提杜尔西内娅的名字,而不加上“台尔·托波索”几个字的说明, 人家就看不懂他的诗。据他自己承认,他果然是这个心思。他写的诗不 少,可是上文已经说过,除了这三首,其余都字迹模糊,而且也不完整 了。他就这样做诗消遣,还只顾长吁短叹,叫唤着当地森林里的牧神、
  
树神、河溪里的女神,以及含悲带泪的“回声”神,请他们回答他、安 慰他、倾听他的诉苦。他在等待桑丘回来的时候,找了些野菜充饥。假 如桑丘不是耽搁三天而耽搁了三星期,哭丧着脸的骑士一定面貌全非, 连他的生身妈妈都认不得他了。
  我们让他叹气做诗去吧。且说桑丘奉命出差,碰到了些什么事。他 走上大道,寻路往托波索去。第二天,他来到上次不幸遭人兜在毯子里 抛掷的客店。他一看见那客店,立刻觉得自己又在天空翻滚,就不肯进 去了。其实他不妨进去,也应该进去,里面正开饭,他好多天只吃冷食, 很想吃些热的呢。
  他因此不由自主地在客店旁边直打转,拿不定主意究竟进去不进 去。正在这个当儿,店里出来两个人。他们一眼就认识他,其中一个对 另一个说:
  “硕士先生,你瞧,那骑马的不是桑丘吗?据咱们那位冒险家的管 家妈说,他当了她家主人的侍从,跟着一起出门的。”
  那位硕士说:“是他呀!那匹马也就是咱们那位堂吉诃德的马呀!” 他们对桑丘熟悉得很,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桑丘本乡的神父和理发 师,也就是检查和处决那些书籍的两个。他们认明是桑丘和驽骍难得,
就想问问堂吉诃德的消息,忙迎上来。神父喊着桑丘的名字说:
“桑丘·潘沙朋友,你的主人呢?” 桑丘·潘沙立刻也认出了他们俩。他打定主意决不泄漏主人何在、
情况何如。所以他回答说:他主人正在某一个地方办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他不能说出来,挖掉他的眼睛也不能说出来。 理发师说:“不行!桑丘·潘沙,你不说出他在哪里,我们就怀疑
你杀了他又抢了他的东西。你骑的是他的马,我们正怀疑你呢!我跟你
老实说:你得交出这匹马的主人来;不然的话,你逃不了干系!” “你们不用吓唬我,我从来不是抢东西杀人的家伙。一个人生死有
命,或由上帝作主。我主人在这座深山里苦行修道呢,是他自己喜欢的。”
  于是他一口气把所有的事全抖搂出来:他主人目前如何光景;遭遇 了什么事情;他怎么去捎信给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这位小 姐就是洛兰索·戈丘艾罗的女儿,是他主人打心窝里爱恋的姑娘。两人 听了桑丘的话不胜诧异。他们虽然知道堂吉诃德发疯,也知道他发的是 什么样的疯,可是每次听到他发疯的事,还不免惊奇。他们叫桑丘把捎 给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的信给他们瞧瞧。桑丘说:信写在一 个记事本里,他主人吩咐他到了前面村里找人抄在纸上。神父听了就叫 桑丘把信拿来,让他恭笔誊写。桑丘伸手到怀里去掏摸那记事本子,却 找不到。他即使找到如今,恐怕也找不出来。原来那本子还在堂吉诃德 身边,没有交给桑丘,桑丘也忘了问他要。
  桑丘找不到那记事本,立刻面如死灰,赶紧又浑身摸索,还是没有。 他不问情由,两手把自己的胡子乱揪,竟揪下了一半;又在自己脸上、 鼻子上一连打了五六拳,打得满面流血。神父和理发师瞧他这副模样, 忙问出了什么事,把自己这样糟蹋。
  桑丘说:“出了什么事吗?我一换手、一眨眼的功夫,丢失了三匹 驴驹子,每一匹都抵得一座大房子呢。”
理发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

  桑丘说:“我把笔记本子丢了,上面有写给杜尔西内娅的信,还有 我主人了押的一个笔据,笔据上叫他外甥女儿从他们家的四五匹驴驹 子里拿出三匹来给我。”
  他接着就告诉他们怎么把灰驴丢了。神父安慰他说,等找到了他主 人,一定叫他为桑丘立一个正式笔据,按合法的规定写在纸上,因为写 在笔记本上的向来不能算数,是无效的。
  桑丘这才放了心。他说,既然如此,丢掉杜尔西内娅的信也不着急 了,他大致还记得,随时可以让他们笔录下来。
  理发师说:“好啊,桑丘,你说吧,让我们写下来。”桑丘竭力追 忆信上的话,站定了只顾搔头皮;一会儿着力在左腿上,一会儿着力在 右腿上,一会儿看着地,一会儿望着天,把一个手指甲啮得只剩了半截。 他们两个直等着他开口。好半晌,他才说道:
  “天晓得,硕士先生,我要能记住信上的话呀,那真是活见鬼了! 不过开头是这么说的:‘尊贵无皮的小姐’。”
  理发师说:“不会是‘无皮’,除非是‘无上’或是‘无比’吧。” 桑丘说:“这就对了。我要是没记错呢,下面说——我要是没记错 的话,接下是这么说:‘一憋着筋,肝肠撑断。我身不安,心拧了,冷 酷的冤家美人。我吻你的手。’还讲什么救命呀、什么苦恼。就这么一
顺溜的下去,结尾说:‘至死对你忠心的、哭丧着脸的骑士。’”
  他们俩瞧桑丘这般好记性,不胜好笑,都把他的记性大大夸赞一番, 还叫他把那封信再背两遍,好让他们也记在心上,等有功夫再写下来。 桑丘又重来复去背了三遍,每遍都不一样,遍遍笑话百出。接着他把自 己主人的其他些事情也讲了。至于他不愿光顾的这家客店里曾把他兜在 毯子里抛掷,这事他却一字不提。他还讲,等他从杜尔西内娅·台尔·托 波索小姐那儿带了好消息回去,他主人就要设法谋做大皇帝,至少也做 个国王。这是他们商量好了的事。凭他主人的人材力和勇,这是很容易 办到的。他主人成功之后,就要为他桑丘完婚。到那时候,他少不了已 经成了鳏夫了。他主人就把伺候皇后的宫女配给他做老婆,那宫女还承 继了大片肥沃的田地,那是在大陆上的,不是什么海岛河岛;海岛他现 在不希罕了。桑丘一面讲,一面只顾抹拭鼻子,他的神情是那么正经, 头脑又是那么简单,更使神父和理发师惊奇不已。他们想不到堂吉诃德 疯得这么厉害,把这个可怜家伙也拖带得疯了。他们懒得去纠正他,觉 得反正于他的天良无损,还是随他去为妙;况且听他满口荒唐,也怪有 趣的。他们叫他求上帝保佑主人身体强健,很可能将来有一天,他主人 真做了大皇帝,起码也做了大主教之类的贵人。桑丘回答说:
  “两位先生,我这会儿想问问,假如命里注定我主人不要做皇帝, 倒要做大主教,那些游侠的大主教通常对侍从赏赐些什么呢?”
  神父说:“他们通常是赏个神职,有的领干薪,有的带管教区;或 者赏个执事,给固定的薪俸,外加祭台上的外快。外快往往和薪俸不相 上下呢。”
  桑丘说:“那么,侍从得是个独身汉吧?至少得会帮做弥撒吧?这 样说来,我就糟糕了。我是有老婆的,而且连头一个字母都不认得。要 是我主人不照游侠骑士的老规矩去做大皇帝,却要做大主教,我可怎么 办呢?”
  
  理发师说:“桑丘朋友,别着急。我们会求他、劝他、甚至抬出良 心来责备他,叫他做大皇帝,别做大主教。他做大皇帝还比较容易,因 为他那好战的心,压倒了学道的心。”
  桑丘答道:“我也这么想。不过我敢说,他什么都来得。我呢,打 算祷告上帝,指引他做个事儿,对他自己最相宜,对我又最有利。”
  神父说:“你讲得对,你干事也一定符合好基督徒的要求。可是据 你说,你主人还在苦行修道呢,现在得想办法叫他放弃这种没有必要的 苦修。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咱们还是进客店去,一面想想咱们该怎 么办,一面可以吃饭。”
  桑丘说:他们俩尽管进去,他只在外边等着,以后再告诉他们自己 为什么不进去、也不便进去;可是请他们为他弄些热东西吃,再为驽骍 难得要些麦子。他们俩就撇下桑丘进客店;过一会,理发师给桑丘送来 了饭食。当下神父和理发师两人细细商议。神父想出一个办法,既配合 堂吉诃德的脾胃,也能完成他们的计划。他一一告诉了理发师。他打算 乔装打扮成一个出门浪游的少女,叫理发师尽可能把自己扮成少女的侍 从,然后两人跑到堂吉诃德那里去。少女假装遭了苦难,向堂吉诃德求 助,堂吉诃德既是勇敢的游侠骑士,少不得答应她。她提出要求,她到 哪里,也要堂吉诃德跟到哪里,只说她受了一个坏骑士的侮辱,请堂吉 诃德替她雪耻;还请他别要求她除下面罩,也别探问她的身世,等为她 雪耻复仇之后再说。神父拿定堂吉诃德会吃这一套。这样就可以哄他出 山,把他带回家乡;到了家乡,他们就可以设法医治他那古怪的疯病。
  
第二十七章


神父和理发师怎样按计而行; 以及这部伟大历史里值得记载的事。


  理发师认为神父的计策不错,而且很妙,所以他们马上就按计行事。 他们问客店主妇要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把神父的道袍做抵押。店主 人有一条灰褐色的牛尾巴,平时插梳子用的;理发师拿来做成一部大胡 子。店主妇问他们这些东西要来干什么用。神父简单地把堂吉诃德的疯 病告诉她听,说他目前还在深山里,他们想乔装打扮了去哄他出山。店 主夫妇恍然大悟,原来那疯子正是炮制治伤油的那位客人,他的侍从也 就是给人兜在毯子里抛弄的家伙。他们就把这疯子在他们店里的事全告 诉了神父,连桑丘绝口不提的也都讲出来。长话短说,店主妇把神父打 扮得没那么样儿的好看。他穿一条细呢裙子,裙上钉着一条条一拃宽的 黑丝绒横条,整条裙子从前到后都镶嵌褶裥①。他的上衣是绿丝绒的短袖 紧身,白缎子沿边。这套衣裙准是万巴王②时代做的呢。神父不肯戴女人 头巾,只戴着他自己的睡帽。他把绑腿的黑绸带子一条蒙在脑门上,一 条当作面罩,遮住胡子和脸颊。他戴上可充阳伞的宽檐大帽,又披上大 氅,象女人那样横坐在骡背上。理发师也骑骡;胡子直垂到腰间,颜色 是灰褐夹花白,上文说过,那是用灰牛的尾巴做的。
他们辞别了店里众人,也辞别了那个好丫头玛丽托内斯。她虽然是
有罪过的人,却发愿要念一串《玫瑰经》,求上帝保佑,让他们把着手 要干的这桩慈心救人的难事办妥。神父刚出店门,忽又转念,自己不该 这样打扮;一个做神父的扮成这般模样,虽说是为了干一件要事,究竟 不成体统。他把这意思告诉了理发师,要和他调换服装,让理发师扮落 难女子,自己扮侍从,这样比较合适,不至扫尽神父的体面。他说,如 果理发师不依他,随堂吉诃德给魔鬼抓去,他也决不再往前一步。恰好 桑丘跑来,看见他们俩这样打扮,忍不住哈哈大笑。理发师到底都依了 神父的主张,两人把原先的计划变通了一下。神父教导理发师该摆出什 么样的身分,用什么话去说动堂吉诃德,劝他跟他们一同回去,别为了 无谓的苦修赎罪还耽在他选中的那片荒山野地里。理发师说他不用教 导,自己都会应付。他不肯马上换装,要等跑近堂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再 换。所以他把衣服叠上,神父也把胡子藏好,两人跟着桑丘一同上路。 桑丘把他和主人在山里碰见疯子的事都讲给他们听了,只是没说发现手 提箱和箱子里的东西。这家伙傻虽傻却有点贪心呢!
第二天,他们跑到一个地方,路上有桑丘标志他主人所在的灌木枝。 桑丘认得那路标,就告诉神父和理发师这是上山的入口,假如他们乔装 打扮了救他主人出山,这里可以化装了。原来神父和理发师已经和桑丘 讲明:如果要免他主人自寻苦恼,他们不装扮成那副模样跑去是不行的。 他们再三叮嘱桑丘:别说破他们是谁,只算是不认识的;他主人想必定



① 镶嵌褶裥(acuchillado),把衣料裁出一条条裂缝,每个裂缝里镶上两头尖、中间大的瓜皮形长条,这往
往是另一种料子、另一个颜色的;女人的裙子和衣袖,男人的上衣都行得这样镶嵌褶裥,使膨成圆形。
② 万巴王(Rey Wamba),西班牙戈斯系的国王,672—680 年在位。万巴王时代指很古的时代。

会问,给杜尔西内娅的信捎去没有,如果问到这话,就说,信送到了, 她不识字,所以托他捎回口信,请堂吉诃德马上去见她,不去她要生气 的。他们说,这个口信对桑丘自己非常要紧,因为凭这么一说,再加上 他们打算说的一套,稳可以叫他主人不再那么受罪,还可以劝他主人马 上设法去做大皇帝或国王——桑丘不用耽心,他主人不会去做大主教。 桑丘听了一一牢记在心,很感激他们存心劝他主人做大皇帝而不做大主 教,因为照他估计,若要赏赐自己的侍从,大皇帝比游侠的大主教更有 权力。他对神父和理发师说:最好让他先去找他主人,传达那位小姐的 口信;也许不用他们费多大的事,单靠那个口信就可以叫他出山了。他 们觉得这话有理,决计等他见了主人回来,听了他的消息再说。
  桑丘上山,把他们俩撇在山峡口上。从峡口流出一条平静的小溪, 溪边的山石背后和树木底下一片清荫,怡人心目。那时正当八月盛暑, 往常是当地最热的天,时间又是下午三点,那块地方越显得可爱。他们 身不由己,就在那里歇下等待桑丘。两人正在树荫里休息,忽听得没有 乐器伴奏的唱诵声,很悠扬悦耳。他们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人唱得这么 好,非常惊讶。尽管人家常说,山林里有些牧羊人嗓子非常好,那不过 是诗人的夸张,不会真有其事。况且唱的不是牧羊人的山歌,却是文雅 的诗,他们听了越发诧异。他们确没听错,唱的是以下几首诗:——


是什么使我的幸福渺茫难期? 嫌弃。
什么使我痛苦上增添痛苦? 嫉妒。
什么把我的耐心不断熬炼? 相思不见。
照这样,任何药石针砭 都不能解除困顿我的病痛, 因为使我灰心绝望的种种 是嫌弃、嫉妒和相思不见。


是什么使我这样苦闷悲哀? 恋爱。
是什么使我弃绝了上进之心? 命运。
是谁坐视我痛苦缠绵? 苍天。
照这样怎能怪我惴惴不安 怕这一场奇病会断送了我, 因为他们勾结着把我折磨: 恋爱、命运和那苍苍者天。


改善我的命运凭何良方? 死亡。
恋爱的欢乐怎样可以追寻?

      变心。 恋爱的苦恼怎样得以避免?
      疯癫。 照这样要指望我身愈病痊 除非是糊涂人事理不明, 因为如要治疗我的痴情,


只能依靠死亡、变心、疯癫。


  那个时间、那个季节、那荒僻的地点、那个嗓子和那熟练的唱工, 使倾听的人又诧异,又叹赏。他们悄悄地等那人再唱些别的,可是等了 一会没有声音,就想去找那好嗓子的歌唱家。他们正要起身,听得那人 又唱了,忙停下来。唱的是下面一首十四行诗:


  神圣的友爱,你凭矫健的翅膀 早已轻捷地飞身高上云端, 单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人间, 你却和幸福的神灵逍遥天堂。
  你只许世人隔着帷幕窥望 正义的和平,他们欲见无缘; 罪恶蒙上了道德的假面, 隐隐现现透出诱惑的光芒。
  友爱啊,求你别再高居天上, 让虚伪穿上你家人的号衣, 毁灭了人间所有的真心诚意。
  你如果不去揭破那些欺诳, 世界上眼看着就要纷争不已, 又回复到混沌初辟的时期。


  一声长叹结束了歌唱。两人还倾耳静听,可是歌声变成了哭泣和哀 叹。他们决计要去瞧瞧哪个伤心人唱得这么好听,又叹息得这么凄惨。 他们没走多远,转过一块岩石,看见一个人,那相貌神情,就跟桑丘形 容的卡迪纽相仿。这人见了他们并不吃惊,照旧低着头,好象沉思的样 子,也不抬眼看他们,只在他们俩突然跑来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神父 凭这人的种种特点已经料定他是谁,又听说过这人的倒霉事,所以就迎 上去。他很善于辞令,虽然说话不多,却说得极委婉。他谆谆劝导,叫 这人抛弃这种苦恼的生活,不然,万一在这里断送了性命,那就更是不 幸中之大不幸了。卡迪纽常发疯,神识昏迷,可是这时候却完全清醒。 他看到两人的装束不象这一带荒野里来往的人,已经觉得诧异,听他们 讲到自己的事仿佛都熟悉(因为照神父对他讲的话,分明知道他的事), 就越加惊奇,因此回答说:
  “两位先生,我虽然不认识你们,却很明白你们两位是上天派来解 救我的。天保佑善人,连坏人也常蒙上天保佑。我何德何能,有劳两位 跑到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僻地方来。你们要劝我离开此地,另找好的去处,
  
举出了各种中肯的道理,叫我看到自己过这种生活多么不合情理。可是 我知道,假如我解脱了这个苦难,就要陷入更大的苦难。两位不知道这 个缘故,也许会把我当作头脑不清的人,甚至头脑完全糊涂的人。你们 真要是这么想,也不足怪,因为我自己明白,每当我想起自己那些不幸 的事,觉得万箭钻心,不能忍受,我就不由自主地变成石头一样,什么 知觉都没有了。人家把我神识昏迷的时候干的事告诉我听,讲得有凭有 据,我才知道自己确是失去了知觉。我毫无办法,只好空自悲叹,咒诅 命运,并且把自己发疯的缘由向愿意听的人告诉一番,希望他们谅解。 因为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了缘由,对后果就不会诧怪;尽管无法补救,至 少不会责备我,他们对我这个疯子的嫌恶,会变成对我这个苦命人的怜 悯。如果你们两位也象别人那样存心来开导我,那么,请你们且不要头 头是道地劝说,还是听听我那数说不完的倒霉事吧。你们听了也许就不 再白费心思来安慰我了。我的苦恼是无可救药的。”
  他们俩正要听他亲口讲讲致病的根源,就请他讲,并且答应决不违 反了他本人的意愿去帮助或安慰他。这位倒霉的绅士就把自己的伤心史 讲给他们听。他讲的话和他的讲法,都跟前两天对堂吉诃德和牧羊人讲 的差不多。上文已经说过,堂吉诃德为了维护骑士道的尊严,对艾利沙 巴师傅的事斤斤计较,因此故事没有讲完。这番运气好,卡迪纽没有发 疯,居然一直讲到底。他讲到堂费南铎在《阿马狄斯·台·咖乌拉》书 里找到的那信,说他记得很清楚,原信如下:


陆莘达致卡迪纽: 你的品性之美,我每天都有所发现,我对你的器重也与日俱增。这仿佛是我欠
你的债,不能抵赖。假如你要我完偿这项债务而不伤我的体面,你很容易办到。我 父亲知道你,他又很爱我。如果你真象自己说的和我想的那样看重我,那么,我父 亲不用勉强我就可以把应该属于你的归还你。


“我已经讲过:我向陆莘达的父亲求婚是受了这封信的鼓励;堂费 南铎把陆莘达看作最聪明最有主意的女人,也由于这封信;使他蓄意不 等我如愿就毁了我,也正是这封信。我告诉堂费南铎:陆莘达的父亲一 定要我父亲出面求亲,这一点他很在乎;而我怕父亲不答应,还没敢对 他说。我不是怕我父亲不知道陆莘达的高贵、善良、德貌双全,无论门 第人品,都足以替西班牙的任何世家增光,可是我看出他不愿意我马上 结婚,先还要瞧瞧李卡多公爵怎样提拔我。总之,我告诉堂费南铎,我 为这点顾虑,不敢冒冒失失地就去跟我父亲讲;我另外还有些怕惧,自 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只觉得一心盼望的事永远不会实现。堂费南铎听我 讲了就一力承当,说要去见我父亲,叫他找陆莘达的父亲谈谈。哎,野 心勃勃的玛利欧啊!残酷的卡悌利纳啊!恶毒的西拉啊!奸诈的加拉隆 啊!反叛的维利多啊!挟私报复的胡良啊!贪钱的犹大啊!①忍心害理、



① 玛利欧(Mario)是罗马大将,纪元前十二世纪与西拉(Sila)争权,激起内战,互相残杀。卡悌利纳(Catilina,
纪元前 109—61)是个善于阴谋的罗马政客,这个名字代表一切争求个人名位、不惜牺牲国家的人。加拉 隆(Calalón )是出卖罗兰都的,这个名字代表一切叛徒和奸诈的人。维利多(Vellido)是熙德(Cid)传说 中的叛臣,于 1073 年谋杀西班牙国王桑丘二世。胡良(Julián),十一世纪西班牙叛臣,因报私仇,引阿

好将恶报的奸贼啊!我这个可怜虫一片天真,把心里的秘密向你和盘托 出,我哪一件事对你不起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对你说的话,我 为你出的主意,哪一点不是为你的体面和利益着想啊?可是我这个倒霉 人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灾星带来的晦气,仿佛从天而降,来势凶猛,地 上没力量抵当,世人也无法防止,这是没什么说的。堂费南铎是贵家公 子,又明达事理对我的效劳也还知感,而且他不管爱上谁,都能够遂心 如愿的,谁想到他会象常言所说的丧尽天良,竟要夺我仅有的、还没到 手的一只小羊羔呢②。不过这些话都不说了,说也没用,我还是把没讲完 的痛史讲下去吧。且说堂费南铎觉得我在旁边碍着道儿,不便实行他那 奸恶的计策,决计把我差遣到他哥哥那里去,借口要我去讨一笔款子偿 付六匹马价。其实他只为实行自己的恶计,要把我支使出去,故意在他 答应找我父亲谈话的那一天买了六匹马,叫我去讨那笔钱。我怎会料到 这是骗局呢?怎会起这个疑心呢?当然不会的。我却觉得那几匹马买得 很上算,非常高兴,愿意立刻动身。那天晚上我和陆莘达会面,就把我 和堂费南铎商量好的事告诉她,还说,我们正当的愿望拿定可以满足。 她和我一样,全没提防到堂费南铎的欺心,只叫我尽早回来,因为照她 料想,只等我父亲和她父亲当面一讲,我们俩马上可以称心如愿。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她说完这话,眼泪汪汪,嗓子也梗住了,好象还有许多 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是从来没有的奇事,使我很诧异。我们 俩只要机会凑巧,或是我设法找到机会,见了面总很快活、很称心。我 们的谈话里搀不进什么眼泪呀、叹息呀、嫉妒呀、猜疑呀、忧虑呀等等。 我总是夸耀自己幸运,承上天把她给我做了意中人。我赞她美,称赏她 的品德和识见。她有来有往,情人眼里看到我种种值得称赞的好处,也 满口称赞我。此外我们还谈论有关街坊亲友的许多家常琐碎。我最放肆 的行为是硬拉着她一只纤纤玉手,凑到嘴边去亲吻一下,可惜窗外那道 半截高的铁栅栏挡在我们中间,而栅栏的缝缝又很窄。我动身的倒霉日 子前夕,陆莘达一反常态,又是哭,又是长吁短叹,然后回身走了。我 看到她那压抑不住的伤感和往日大不相同,心里很吃惊,觉得惶惑不安。 可是我并不丧气,只以为是她对我爱情深挚,亲密的人一旦分离,悲痛 总是难免的。总之,我凄凄惶惶地离开了她,满肚子猜疑,却又不知道 猜疑些什么。这分明是预兆,暗示我就要遭到悲惨不幸的事了。
“我到了地头,把信呈给堂费南铎的哥哥。他接待得很殷勤,只是
不马上打发我走,却要我耽搁八天。这使我很不乐意。他还叫我躲在李 卡多公爵瞧不见我的地方,因为他弟弟信上嘱咐他,捎这笔钱要瞒着他 们父亲。这都是奸贼堂费南铎的计策;他哥哥有的是钱,尽可以马上打 发我。这种命令使我简直不愿意服从,因为觉得要离开陆莘达那么多天,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尤其因为我刚才讲的,我们分别的时候她非常伤心。 不过我毕竟是个听话的佣人,尽管知道这要损害自己的幸福,我还是服 从了。可是我在那里刚待了四天,忽有人找我,给我捎来一封信。我看



拉伯人入侵。犹大(Judas )指出卖耶稣的叛徒。以上都是卡迪纽愤怒中列举的,有些用在费南铎身上并不
恰当,如野心勃勃的玛利欧,贪钱的犹大等等。
② 这是引用《旧约全书》的典故。大卫王害死乌利亚,娶了他的妻子拔示巴;拿单对大卫打了一个比喻, 说他的行为好比富户攫取穷人仅有的一只羊羔。(《撒母耳记下》十一、十二章。)

到信面上的姓名地址,知道是陆莘达写的,因为是她的笔迹。我拆着信 战战兢兢,心想准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才远道寄信来,往常我们相近的 时候,她很难得写信的。我不及看信,先问来人:信是谁交给他的,在 路上耽搁了多久。那人说,他有一天中午,偶尔在城里一条街上走过, 看见个很美的女人在窗口招他。她含着两眶泪,情急慌忙地说:‘朋友, 你看来是个基督徒;你真是个基督徒的话,我求你看上帝分上,立刻把 这封信按封面上的姓名地址送去,人名地点都是大家知道的。这是为上 帝干一件大好事。我这个手巾包里的东西请你收下,你办事可以方便 些。’①她一面说,就从窗口扔出一个手巾包裹和我交给你的这封信,包 里有一百瑞尔和我这里带着的一只金戒指。她看见我拣起信和手巾包并 打招呼表示遵命,就离开窗口,没再等我回答。我想给你送信即使要费 点事,我已经得了很好的报酬;又看到信面上的姓名原来是你,先生, 我对你是很熟悉的;那位美人的眼泪也使我义不容辞,所以我决计不转 托别人,亲自赶来送信。我自从拿了信一路赶来,总共费了十六小时。 从那边到这里,道路的远近你是知道的,有十八哩瓦呢。那位满心感激 的临时信差在讲话的时候,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两腿索索地抖个不住, 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后来我拆了信,看到信上说:
堂费南铎曾答应去见你父亲,劝他找我父亲面谈。他履行这句诺言
的时候,只遂了自己的心愿,没顾到你的利益。我告诉你吧,先生,他 已经向我父亲求我为妻。我父亲觉得堂费南铎这门亲压倒了你这门亲, 所以一口应允,急不及待,再过两天就要举行婚礼。这是很秘密的,很 少几个人参加,见证只有上帝和几名家人。我的情况,你可想而知。你 也瞧瞧,你是否该回来了。将来你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会知道我是否 真心爱你。但愿上帝保佑,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我还没有被迫和那 个背信弃义的人携手成礼。
“总之,信上是这么说的。我看了信,不再等东家打发,也不再等
那笔款子,马上就动身上路。我当时心里明白,堂费南铎差我到他哥哥 那里去,并非为了买马,而是别有用心的。我一方面痛恨堂费南铎,一 方面又怕失掉我凭多年的真心诚意赢得的宝贝,因此我仿佛长了翅膀, 飞也似的,第二天就赶回家乡了。那时候正便于会见陆莘达。没人看见 我进城;我骑回去的骡子已经寄放在那个送信的热心人家里。运气凑巧, 我跑去正逢陆莘达在她窗口的栅栏前面——我们经常谈情的地方。陆莘 达立刻看见我了,我也立刻看见她了,不过彼此都不象往常一样。世上 有谁能把女人复杂的心思和多变的性情看透识破呢?谁都不敢夸这个 口,这是千真万确的。且说陆莘达见了我,就对我说:‘卡迪纽,我已 经穿上新娘的礼服,堂费南铎那奸贼和我那贪心的爸爸,还有几个见证 正在厅堂上等着我。不过他们只会看到我死,不会看到我结婚。朋友, 你别慌,你且设法来瞧瞧这场祭献的典礼。我如果凭一张嘴阻止不了这 件事,我还怀着一把短剑,天大的强暴也抵挡得住。我可以一剑结束自 己的生命,借此表白我对你始终如一的心。’我怕没时间细讲,急急忙 忙地说:‘小姐,但愿你说到做到。你既然怀着短剑,准备自保坚贞, 我这里带着一把长剑,可以卫护你,如果咱们运命舛错,我还可以自杀。’



① 上文是送信人转述的话。下文是他讲的话。

我想她大概没来得及听完,因为传来一片催促声,新郎正等着她呢。当 时我的悲苦象黑夜那样笼罩着我,我的欢乐象落日那样沉没了。我眼前 不见了光明,心里失去了理智。我没有力气到她家去,一步也挪移不动。 可是我考虑到自己如果在场,对事情的发展大有关系,就极力振奋精神, 跑进她家。她家出入的道路我都熟悉,而且她家暗里正忙着大事,所以 谁也没看见我。我潜身匿迹,偷入厅堂,躲在一个弧形窗的凹处。我前 面有两幅窗帘交掩着,人家看不见我,我从窗帘的缝里却张得见厅堂上 的一举一动。我在那里等待的时候心慌意乱,思前想后,万念交攻。那 种种情绪,现在谁能表达呢?那真是没法说的,也不说为妙。我只说新 郎到了厅堂上来;他还是随常衣服,毫无装饰。傧相是陆莘达的一位堂 兄,厅堂上没有外客,只有几名家人。过了一会,陆莘达由她妈妈和两 个侍女陪着从内室出来。她的服饰恰配她的身分和美貌,又华贵,又时 髦。我急急惶惶,没有心情细看她的服装,只见衣服是深红和白色,头 纱和衣服上缀满的珠宝钻石灿灿放光,衬得那一头金黄色的好头发特别 美丽。宝石和厅堂上四支四芯①大蜡烛的光,都不如她的头发耀眼。记忆 力啊!你和我抵死作对,不容我心地安宁!你现在何苦叫我看到自己倾 心爱慕的冤家这样美貌无双呢?残酷的记忆,你不如叫我把她当时的行 为追忆一下,重温一遍吧;她那么明显地辜负我,如果不能促我报仇, 至少也可以激我自杀。两位先生,请你们听了这些琐琐屑屑不要厌烦。 因为我的苦恼不能三言两语草带过,也不应该那样;我自己觉得每个 情节都值得详细叙述。”
神父插嘴说,听他讲这些细节非但不觉得厌烦,还很感兴趣,因为
都是不该忽略的,和重大事件同样值得注意。 卡迪纽接着说:“大厅上大家到齐之后,教区神父就进来了。他按
照结婚的仪式,拉着新郎新娘的手说:‘陆莘达小姐,你是否愿意按神
圣教堂的规定,和这位堂费南铎先生结为夫妇?’我等着陆莘达的一句 话来判定自己的死生,从窗帘缝里探出整个脑袋和脖子,全神贯注,心 怦怦地听她怎么回答。嗐!我当时但能有那胆量,拦出来大喊一声说:
‘啊,陆莘达!陆莘达!你下一步得慎重啊!别忘了你对我的信义!记
着你是我的未婚妻,不能再嫁别人!你该知道,你答应一声‘愿意’, 马上可以断送我的性命!哎,剥夺我体面、杀害我生命的奸贼堂费南铎 啊!你要怎么着?你图什么?你该想想,你既是基督徒,就不能随你的 心,因为陆莘达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嗐!我真是疯了!现在 离开了他们,也没有危险,却空说当时应该怎么办。我让强盗抢了我的 宝贝,只顾咒骂强盗,如果我这片怨命的情绪换作报仇的胆气,我尽可 以找那强盗雪恨呀。总而言之,我当时既然胆小糊涂,现在惭恨疯狂而 死,正是我活该的。
“神父等着陆莘达回答;她半晌不作声。我还以为她要拔出短剑自 明心迹,或吐露些有利于我的真情呢,却听得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愿 意’。堂费南铎也答应一声‘愿意’,给她戴上戒指,两人就结下了解 不开的亲。新郎过来拥抱新娘,她却一手按住胸口,倒在她妈妈怀里晕 过去了。现在且讲讲我当时的情况吧。我听得她一声‘愿意’,明白自



① 一支蜡烛有四个烛芯。

己的希望是一场空,陆莘达的诺言是鬼话,而我这时失去的宝贝再也不 能重获。我不知所措,觉得老天爷唾弃了我,生长我的大地把我当作仇 敌了。我呼吸堵塞得不能叹息,眼睛枯涩得不能流泪,只有火气旺盛, 忿火妒火浑身燃烧着我。陆莘达一晕倒,大家都乱了手脚。她妈妈解开 她胸口让她回过气来,发现她怀里有一张封好的字条。堂费南铎立刻拿 去就着烛光细看,看完了坐在椅上,手托着腮,很有心事的样子,随旁 人去救护自己的新娘,也不插手帮忙。
  “我瞧他们家一片混乱,就大着胆子跑出来,不管人家看见不看见。 我打定主意,如果给人看见,就大干一场,惩罚奸诈的堂费南铎,也不 饶那昏迷未醒的水性女人,让人人知道我满怀气愤是理直义正的。可是 命运准是保留着我去承当更倒霉的事呢——假如还会有更倒霉的事。命 里注定我往后昏迷不清的头脑,那时候格外清醒。我不愿把怨愤向我的 两大冤家发泄,只想惩罚自己,把他们应得的痛苦,亲自施加在自己身 上,甚至比他们应得的还变本加厉。我当时如果向他们俩报复,很容易 办到,因为他们心上绝没有想到我这个人。可是我即使当场杀了他们, 突然一死的痛苦是一下子就完的,而我糟蹋自己却是长期缓慢的自杀, 比马上送命更加痛苦。干脆说吧,我离开了他们,跑到我寄放骡子的人 家。我烦主人给骡子备上鞍辔,也不及向他告辞,就骑骡赶出城去,象 罗德一样,不敢回头看①。我孤身在郊外,夜里的一片漆黑遮蔽着我,四 下里的沉寂仿佛等着听我诉苦。我没什么顾忌了,不怕人听见,不怕人 看见,就放开嗓子,解开舌头,把陆莘达和堂费南铎千百遍地咒骂,好 象这样就能抵消他们对我的亏负。我骂她残酷、薄情、诈伪、负心,尤 其骂她贪婪,被我仇人的财富迷了心窍,把对我的爱情转移到幸运的富 贵公子身上。我在任情咒骂的时候,却又替她开脱。我说,一个姑娘在 父母家闺房里受到的熏陶教育,无非是服从父母;父母为她挑了这样一 个富贵漂亮的公子做丈夫,她当然乐于听命,她要是不答应,人家就以 为她是糊涂蛋,或是另有所欢了,这对她的声名是很不好的。可是我马 上又把话说回来。她只要说已经和我订有婚约,她父母觉得她挑选了我 还算不错,就会原谅她。因为在堂费南铎向她家求亲之前,他们如果没 有奢望,也不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婿。她在最后那个紧要关头,不妨慢 着和人家结婚,尽可以说已经和我私订终身;反正随她怎样说,我都会 坐实她的借口。总之,我断定她薄情浅见,又眼高心大,贪慕荣华显赫, 竟把自己的诺言全抛在脑后了;而我却陶醉于自己抱定的希望和正当的 爱情,把她的空话信以为真。
“我叫骂着失魂落魄地跑了一夜,天亮跑到这座山的一个峡口。我 上山不辨路径,跑了三天,到一片地上,不知那是山的哪一面。我问 几个牧羊人哪里是山里最荒僻的地方。他们说朝这边走就是。我马上就 朝这边走,打算到这里来了却我的余生。我到了这一带荒僻的地方,我 的骡子因为又累又饿,我想它更可能是要扔掉我这个毫无用处的背累, 竟倒地死了。我只好下地,当时精疲力竭,饿得发慌,又没处求救,而 且也不想求救。我就这样在地下躺了不知多久。我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不



① 这是引用《圣经》的典故。罗德逃出所多玛城,天使告诫他不得回头看。(《旧约》《创世记》第十九
章。)

觉得饿,只见身边有几个牧羊人,想必是他们给了我吃的喝的,因为他 们告诉我他们怎样发现了我,还说我当时满嘴胡言乱语,分明是神识昏 迷的征象。从此我自己觉得有时候脑经不清,非常混乱糊涂。我竟会疯 疯癫癫,或把衣服撕破,或在僻静的地方大叫大喊,或咒骂自己的命运, 或无聊赖地反复呼唤我负心人的芳名。我当时没有别的指望,只求呼号 而死。等我清醒过来,就觉得浑身瘫软疼痛,动都不能动。
  “我经常住在一棵软木树的窟窿里,那窟窿容得下我这个苦命人的 身体。这座山里来往的牧牛牧羊的人可怜我,养活着我。他们把吃的东 西放在路旁边或石头上,预料我会走过那里,并且看见那些东西。我尽 管心理昏乱,凭生理的需要,知道怎样活命,看见了吃的东西会馋,就 想拿来吃。他们在我清醒的时候告诉我说:我有几回碰到牧羊人由村里 运粮到这边屋来,就拦路挡住,尽管他们愿意给我吃,我却要抢。我 苦恼的残生就是这样过的,要等上天照应,让我死了才罢;或者等我的 记性死了,记不起陆莘达怎样美、怎样负心,记不起堂费南铎怎样欺侮 我,如果天保佑有那一日,而我还活着,我才可以往好处着想。不然呢, 我只可以求上天对我的灵魂无限慈悲吧,因为我甘心在这种痛苦的生活 里沉沦,自己觉得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超拔出来。
“两位先生啊,这是我遭遇不幸的伤心史。你们说吧,象这样的事,
我能讲得比刚才还冷静吗?请不要白费唇舌,把你们按道理认为可以救 人的方法来劝诫我,因为你们对我劝诫,好比名医为不肯服药的病人处 方,都是没用的。我没有陆莘达就不要恢复健康。她本来是我的,或者 应该是我的,她却甘心跟了别人;那么,我本来是能有幸福的,也就甘 心做苦命的人了。她愿意凭她的反复无常,置我于死地;我就愿意毁了 自己,让她称心。后世的人可以把我看作样品,因为只我一人没有倒霉 人共有的特长:他们往往因为找不到安慰就安定下来;我却为此越加悲 痛,我相信到死也余恨难消。”
卡迪纽滔滔不断地讲完了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神父正打算安慰他
几句,忽听得一个悲切的声音在那儿数说,就把他的话打回去了。要知 道说的什么话,且看本传第四卷,因为博闻卓识的历史家熙德·阿默德·贝 南黑利在这里结束了他的第三卷①。




















① 这里又一次证明作者原来打算把故事分为四卷(参看第一部第八章、第十四章的结尾),他到这里已完
成第一部的四分之三。但后来故事延长了,作者以后不再采用四卷的分法。

第二十八章


神父和理发师在这座山里 遇到新奇有趣的事。


  勇敢无比的骑士堂吉诃德诞生的时代,真是无比的幸福快乐!因为 他立志高尚,要在当时的世界上,恢复那被人遗忘而且已经半死的游侠 骑士道。全亏他这样一来,我们在缺乏娱乐的今天,不仅能够津津有味 地品尝他的信史,还能够欣赏里面穿插的故事。有些穿插很奇妙真实, 竟也不输正文呢。这部书里叙述的事,节外生枝,线上打结,现在又继 续如下。且说神父正想去安慰卡迪纽,忽听得一个声音,就此停顿下来。 那个声音悲悲切切地数说着以下一段话:
  “啊呀,天哪!我真能找到个地方,让我悄悄地埋了自己吗?我这 身子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实在不愿意再背着它了!如果这座山真象我期 望的那么荒僻,我就是找到了葬身之地!哎,我这个苦命的人啊!迷失 了路没人指引,心上痛苦没人安慰,落了难没人解救,全世界竟没一个 可以作伴的人!只有这里的乱石荒荆是我最相契的伴侣,因为在它们中 间,我还能够向上天哭诉。”
这一番话,神父和他的同伙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断定声音就在附近,
就起身寻找那说话的人。他们走了不到二十步,看见山石后面一个农夫 装束的小伙子坐在一棵白杨树下。当时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正低着头 在树旁河溪里洗脚呢。他们脚步很轻,那人没有听见,一门心思地洗脚, 没顾到旁的。溪水里有许多石头,他那一双脚就象嵌在石头堆里的两块 白玉。他们看见这双脚又白又美,不胜惊奇,觉得这双脚不配踩泥块, 也不配跟着犁和耕牛奔跑,和身上的装束不相称。神父走在头里,瞧那 人还没觉知,就做手势叫他那两个伙伴在附近岩石后面躲一躲。他们都 躲起来,注视那小伙子在干什么。他穿一件两侧开叉的灰褐色短外衣, 腰里紧紧地束着一条白毛巾。他的裤子和绑腿也是灰褐色的,头上戴一 只灰褐色的便帽;绑腿卷到小腿的半中间,那两条腿真是雪花石膏似的 白。他洗完那双纤美的脚,从便帽底下抽出一块擦布,把脚擦干。他抽 出那块擦布的时候,抬起脸来,那几个注视他的人乘此瞧见了他无比的 美貌。卡迪纽不由得低声对神父说:
“这人既不是陆莘达,就该是天上神仙了,不会是凡人。”
  小伙子脱下便帽,脑袋左右一摇晃,把头发都披散下来,那头发真 是叫太阳的光芒都要嫉妒的。他们这才知道看似农夫的小伙子原来是娇 弱女子,而且是绝世美人。他们三人里,两人生平没见过这等美貌,卡 迪纽如果不认识陆莘达,也就大开眼界了,因为据他后来说,只有陆莘 达可以跟她比美。她那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又长又多,不但遮没肩背,连 全身都罩没,只露出一双脚。她把两手当梳子用。如果说她的脚在水里 象两块白玉,她的手在头发里就象雪花捏出来的。三个注视着她的人看 了越加惊奇、越加急切地要知道她究竟是谁。因此他们决计跑出来。他 们起身的时候有些声响,那美貌姑娘立刻抬起头,两手分开蒙在眼前的 头发,看是什么响。她一见他们,马上站起来,不及穿鞋,也不及挽上 头发,忙抢了身边一捆东西——好象是衣裳,惊惶失措地想要逃走。可
  
是她那双柔嫩的脚受不了山石的棱角,没走得五六步就跌倒了。那三人 看见,就赶上去。神父第一个赶到,对她说道:
  “姑娘,不问你是谁,劝你别跑了。我们这几个人是存心来帮你的。 你不用跑,跑也没用,你这双脚既跑不动,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她又惊又慌,听了这番话只不作声。其他两人这时也跑来了,神父 拉着她的手说:
  “姑娘,你这套衣服把我们蒙住了,可是你的头发却泄露了真相。 你分明是遭了什么重大的事故,才用这样不合式的衣服遮掩着自己的美 貌,跑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幸喜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你,即使不能解救 你的苦难,至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一个人不论遭了多么大的苦难,不 论多么烦恼,只要还活着,就不至于连人家好心出的主意都不愿意听。 所以,姑娘——或者先生,随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劝你不要害怕; 且把你或好或歹的遭遇告诉我们,我们全伙每个人都会同情你的不幸。” 神父说话的时候,那化装的姑娘呆呆地看着大家,也不开口,也不 出声,活象村夫突然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希奇东西那样。神父反复劝说,
她才长叹一声,打破沉默,说道: “这片荒山既然不容我藏身,我披散的头发又不容我冒充男人,我
现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你们不说破我,也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事
到如此,诸位先生,我只有感谢你们表示的一番好意,因此也不得不答 应你们的要求。我只怕你们听了我那些不幸的事,同情之外,还得陪上 相当的烦恼;因为我的不幸没办法补救,也没语言可以安慰。不过你们 已经知道我是女人,瞧我年纪轻轻,孤单一人,又扮成这副模样,这种 种都可以使我声名扫地的;免得你们怀疑我的贞操,我只好把一心要隐 瞒不说的事告诉你们了。”
这位姣美的姑娘把以上那些话一口气说完。她口角玲珑,声调柔婉,
使他们对她的才和貌都倾倒不已。他们又表示愿意帮忙,请她把答应讲 的快讲出来。她并不推辞,文文静静地穿上鞋,挽起头发,在一块石头 上坐定,让那三人围着她坐下。她极力忍住眼泪,沉着清楚地讲述自己 的身世①:
“安达路西亚有个公爵的封邑,领主是西班牙第一等的大贵人。他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他家业的继承人,也承袭了他那些好的品性;小 儿子承袭了他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承袭了维利多的欺心,加拉隆 的奸诈②。我的爹妈是属这位公爵管辖的农民,出身卑微,不过很有钱; 假如他们的家世能和他们的财产相称,那就十全十美,我也不至于遭到 目前这种不幸了。因为我的薄命大概就由于他们不是贵族。当然,他们 也并不下贱,不至于自惭家世,可是也不够高贵。我总觉得自己的不幸 都因为出身卑微。干脆说吧,他们是庄稼人,是身家清白的平头百姓, 所谓世代相传的基督教徒。他们家财万贯,凭富裕和阔绰,已经渐渐攀 上乡绅的行列,甚至是起码的贵族了。可是他们最得意的是有我这么一 个宝贝女儿。他们没有别的儿女,又很溺爱,所以我是历来爹娘宠出来



① 这个穿插的故事根据真人真事。故事里的堂费南铎是奥苏那公爵的二儿子堂贝德罗·希容,但受骗的女
子没有象故事里那样和他结婚。
② 参看上册第 234 页注①。

的最娇惯的女儿。我是他们照鉴自己的镜子,是他们老来的拐杖。他们 所有的愿望,只要上天容许,都以我为主,而且都是非常好的,和我本 人的愿望没一点参差。我不仅是他们心灵的主人,也是他们财产的主人。 家里的佣人由我雇用,由我辞退。安排播种、登记收获,都是我管的。 家里的油磨、酒榨、多少头牛羊、多少箱蜜蜂,一句话,象我爹那么一 个富农应有尽有的,全归我一手经营。我是大总管,也是女主人。我尽 心竭力,他们也心满意足。我每天给牧牛牧羊的头儿、家里的管事人和 其他雇工们布置好工作,有余闲就做些姑娘家份里的活儿来消遣,譬如 针线、刺绣、纺织之类;有时候休养精神,扔下这些,读读宗教书籍, 或者弹弹竖琴,因为我亲身体会到,疲劳的时候,音乐能怡情养性。这 是我在父母家的日常生活。我讲得这么仔细,不是卖弄,也不是表示自 己家里有钱,只是要让你们明白,我从这么好的境地落入当前的苦难, 并不是自己的罪过。
  “那时候我每天忙着许多事情,而且关在家里,简直象在修道院里 一样,大概除了家里的佣人,外人谁也见不到我。我上教堂望弥撒是在 大清早,有我妈妈和女佣人们紧紧陪随,我的脸是遮得严严密密的,我 又非常拘谨,眼睛只望着下脚的地方。可是爱情的眼睛——也许该说游 荡的眼睛比山的眼睛还尖。堂费南铎——就是那位公爵的小儿子,凭 这双眼睛东张西望,竟看见了我。”
她一提到堂费南铎这个名字,卡迪纽立刻变了脸色,冷汗直冒,神
情非常激动。神父和理发师曾经听说他的疯病是常发的,这时瞧他那模 样,生怕他又要发疯了。可是卡迪纽除了冒汗,倒还镇定,他别无举动, 只眼睁睁地盯着那农家姑娘看,心上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她呢,并没有 注意到卡迪纽的激动,还继续讲她的事:
“据他后来对我说,他一看见我,就颠倒得不由自主。这从他的行
为上都看得出来。他要对我表明自己的心,使了种种手段。他贿赂了我 们全家。他向我爹妈送礼,给他们种种优待。我们那条街上每天都热闹 得象过节或庆祝什么喜事似的,每晚演奏音乐,闹得谁也不得睡觉。数 不清的情书,不知怎么的会送到我手里,信上满纸诉衷情、献殷勤的话, 许的愿和发的誓比信上的字数还多。这些事我不细说了,因为我要把自 己那数说不完的伤心事,快快讲完了罢休。他种种讨好非但没叫我心软, 反叫我横下了心,好象他是我的死冤家,好象他要赢我欢心的事,都是 来惹我生气的。我并不是瞧不上堂费南铎的高贵气派,也不是多嫌他对 我用情。我看到这样一位贵公子对我倾心爱慕,心上说不出的喜欢。我 看了他信上恭维我的话也并不腻味。我觉得我们女人不论多么丑,听到 称赞自己美,总是乐意的。可是我自己的操守和我爹妈经常的劝告,都 不容我接受他的殷勤。我爹妈已经看透堂费南铎的用心;因为他早拚着 给人人看破,满不在乎了。我爹妈对我说,他们全靠我的贞洁来保全他 们的声名体面。他们叫我别忘记自己和堂费南铎的门第太不相称;只要 明白这一点,就能看出他尽管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心上是只图寻欢取乐, 并没有顾到我的幸福。他们说,如果我愿意给他点儿什么阻挡,好叫他 打消妄想,他们可以马上叫我嫁个合意的人,不论本城或附近地区的贵 家子弟都由得我挑选,因为凭他们的家产和我的声名,这都是好办的。 我听他们提出的办法这样切实,他们的话又确有道理,就越加坚贞自守。

我对堂费南铎从不肯答应一句话,让他自以为能遂心如愿;我没给他任 何渺茫的希望。
  “我的端重他大概以为是矜持,使他的邪欲越加旺盛。他对我表示 的情意我该称为邪欲;假如那是正当的爱情,你们今天就不会有机缘听 我讲这件事了。堂费南铎后来知道我爹妈在给我找配偶,为的是要叫他 死了心别再想弄我到手,至少可以多几个人来卫护我。这是他听到或猜 到的。他因此就干出一件事来。你们听我讲吧。有一天晚上,我在卧房 里,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使女,屋子的门都关得严严地,防有人钻空子 对我强行非礼;当时这样小心防范,又是深闺静夜,不知怎么回事,他 忽然在我面前出现了。我一看见吓得眼前发黑,舌头发硬,喊都喊不出 声。我想他也不会让我叫喊,因为他立刻跑上一步,把我搂在怀里。我 已经说过,当时我惊惶失措,没有力量抵拒了。他就对我说了一套话。 我真不懂他嘴舌怎会那么灵俐,竟把假话说成真话。那奸贼用眼泪来保 证自己的誓言,用叹息来保证自己的忠诚。我这个孤单的可怜虫,一辈 子守在家里,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不知怎么的也竟相信了他的话。不 过我对他只有正当的同情,并没有因为他的流泪叹气就感动得违礼非 分。我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心魂渐定,凭自己都没想到的胆量对他说:
‘先生,假如象你这样抱住我的是一只凶猛的狮子,它要我做了丢脸的
事或说了丢脸的话才肯放我,我也不能答应;这好比要把过去变作未来 一样办不到。你尽管抱住我的身体,我的心却是坚贞不移的。你如果遂 着自己的心蛮来硬做,我就会叫你瞧瞧,你的心远不是我的心。我是属 你管辖的农民,不是你的奴隶。你不能仗自己出身高贵,糟践我这个出 身卑贱的人。我地位低,是农家姑娘;你是主子,是绅士,可是我和你 同样的尊重自己。你的力气压不服我,你的钱财我不希罕,你的诺言哄 不倒我,你的叹息和眼泪也不能使我心软。如果我父母为我选择的丈夫 凭以上种种来求我,我会随顺他,我和他是一条心的。所以先生,你现 在强求硬逼的事,如果是合礼的,尽管我不贪求,也愿意答应你。我这 话无非表明:除了我合法的丈夫,谁也休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那 个没信义的绅士说:‘美丽无比的多若泰啊(这就是我这个倒霉人的名 字),如果你不过是计较这一点,你瞧,我现在就和你握手为盟,订下 婚约;鉴临一切的上天和你这里的圣母像都是见证。’”
卡迪纽听说她名叫多若泰,又激动起来。他心上着实了,知道原先
猜想的果然不错。他对这件事的结果虽然略有所知,却要听个究竟,所 以不愿意打断她的话,只说:
  “姑娘,你叫多若泰吗?我听说过一个和你同名的人,她遭遇的不 幸大概也和你差不多。你讲下去吧,回头我要告诉你些事情,准叫你又 吃惊又伤心的。”
  卡迪纽的话和他那套怪样儿的破烂衣服引起了多若泰的注意。她要 求卡迪纽如果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事情,赶快讲出来。她说,如果命运还 留给她一点儿好处,那就是她还没有丧失勇气,能承当任何灾祸,反正 她拿定自己已经倒霉透顶,不能再增加一丝一毫了。
  卡迪纽回答说:“姑娘,假如我的猜想不错,我马上会告诉你,可 是目前还不是时候,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多若泰说:“好吧,我且继续讲我的事。堂费南铎把我屋里的一尊

圣母像放在面前,作为我们俩订婚的见证。他海誓山盟,保证一定娶我。 可是我没等他住嘴,就对他说,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父亲瞧他娶了自 己管辖下的乡下姑娘,准会发怒;我劝他别为我这点儿美貌迷昏了头, 因为不能借此开脱自己的错误。我说,他假如真心爱我,要待我好,那 就该让我安分,因为门第太不相当,婚姻决不会美满,开头的一股子热 情也不能持久。这些话,还有些记不起的,我都跟他说了,可是没能够 叫他回心转意。不打算守约的人,订约的时候不计较困难;他就是那样。 当时我心上自问自答:‘女人靠结婚升高了地位的,不由我开始。贵公 子贪恋美色,或者更可能因为盲目的爱情,娶地位不相称的女人,堂费 南铎也不是第一个。反正我没有立榜样、开风气。命运给我的体面,我 何妨就领受呢?即使他满足了自己的要求也就结束了对我的爱情,我在 上帝面前毕竟是他的妻子了。假如我不理他而严词拒绝,预料他就要不 客气动粗;我受了污辱,人家不知道我怎会好端端地落到这个地步,还 会责备我,我却无法替自己开脱,因为我怎么能叫我爹妈和旁人相信这 位公子是擅自闯进我卧房来的呢?’这许多计较,我一下子都想到了。 再加堂费南铎发的誓,举出的见证,流的眼泪,他的俊秀文雅,再加他 表现的一片真情,也渐渐打动了我,使我没头没脑的毁了自己。心无所 属的规矩女孩子,身当此境,都会把持不住的。我就叫过贴身伺候的使 女,让她随同神证,做个人证。堂费南铎把他发过的誓重新证实一番, 另又加上几位神圣做见证,说他如果失信背约,愿上天对他降下千灾百 难。他又眼泪汪汪,叹息深深。他抱着我始终没有松手,这时候越加抱 得紧了。伺侯我的女孩子随就退出我的闺房,从此我就不复是闺女了, 他也就成了负心的骗子。
“我觉得堂费南铎只嫌我遭殃的那一夜太长,急着等天亮。一个人
餍足了,就一心只想离开他得到餍足的地方。我这么说是因为堂费南铎 忙忙地想走。原来他是由我的使女引进来的,这时又由她设法,天没亮 就把他送出去。他和我告别的时候,已经不象来的时候那样热情了。他 叫我放心,说他的誓言是真诚可靠的,还从手上脱下一只贵重的戒指作 为信物,替我戴上。他就走了。我当时不知是悲是喜,只能说,夜来这 件事弄得我心神恍惚,简直失落了魂魄一般。我那使女出卖了我,把堂 费南铎藏在我卧房里,我竟没精神也没心思去责骂她,因为自己也拿不 定这番遭遇是好是坏。我临别对堂费南铎说: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不妨照样晚上到我屋里来相会,等他愿意把事情公布的时候再说。可 是他除了第二晚,再也没有来过。一个多月之久,无论在街上或教堂里, 我连他的影儿都看不到。我知道他在城里,日常出去打猎;这是他非常 喜爱的消遣,可是我费尽心机,总找不到他。
  “那些日子,那一时一刻,在我是多么愁苦沉闷,只有我心里自知。 我那时候对堂费南铎的真诚已经怀疑了,甚至不相信了。我从前没有责 骂过我的使女,那时候开始怪她胆大妄为了。而且我得忍住眼泪,强作 欢笑,不然的话,如果我爹妈问我为什么不称心,我就不得不撒谎支吾。 不过这种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因为我马上就抛开一切顾虑,不再讲究体 面,不再求忍耐,我把自己的私情也和盘托出了。原来不多几天以后, 村里传来消息,说堂费南铎已经在附近城里结婚,娶的是个绝世美人, 她父母都很高贵,只是家道不那么富裕,凭她那份嫁妆,还攀不上那么
  
高贵的亲。据说她名叫陆莘达,他们结婚那天还出了些奇事。” 卡迪纽听到陆莘达的名字,耸起肩膀,咬住嘴唇,皱紧眉头,接着
就流下两行泪来。不过这并没有打断多若泰的话头,她继续说: “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是心寒,而是愤火中烧,差点跑到街
上去大嚷,把我上当受骗的事公布出来让人人知道。不过我当时抑住了 忿怒,因为我打算当晚干一件事。我真是那么干了。我换上这套衣服赶 往城里去。农民家雇有长工,我这套衣服就是我父亲的一个长工给我的。 我听说我的冤家在城里,我就把自己的倒霉事全告诉了那个长工,求他 陪我到城里去找他。那长工先是怪我鲁莽,不赞成我的主意,可是瞧我 很坚决,就自告奋勇要陪我,据他说,陪我到天涯地角也愿意。我立刻 把一套女人衣服、一些首饰和现钱塞在一只麻纱枕套里,防万一有用。 当夜人静以后,我瞒着出卖我的使女,带着那个长工,怀着满腔心事从 家里逃出来,步行到城里。我急急赶去,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尽管 我认为事情已经干下了,不能挽回,我至少要去问问堂费南铎,凭什么 心肠干出这种事来。我走了两天半才到城里,一进去就打听陆莘达父母 家的住址。我探问的人把我没想打听的事都告诉了我。他指点了那家的 住址,又讲那家女儿结婚出的事。那件事城里已经传遍,三五成群的纷 纷议论。据那人说,堂费南铎和陆莘达结婚的晚上,陆莘达答应了一声 愿意结婚,立即晕死过去。新郎正解松她的胸口让她缓过气来,忽发现 陆莘达的亲笔字条,声明她不能做堂费南铎的妻子,因为她是卡迪纽的 未婚妻。据那人说,卡迪纽是本城的一位贵公子。字条上说,她当着堂 费南铎的面说愿意结婚,是为了不违拗父母之命。总之,那人说,字条 上表示她存心等婚礼完毕就自杀,并且说明自杀的缘故。据说,他们在 她衣服底下不知哪里找到一把短剑,这就证明字条上写的不是空话。堂 费南铎就此觉得自己受到了陆莘达的嘲弄和轻蔑,不等她苏醒,拿起她 身边那把短剑要去戳她。如果不是给她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真 就干出来了。那人还说:堂费南铎当下就走了,陆莘达到第二天才醒过 来,她就告诉父母她和刚才讲的那个卡迪纽确实已经订婚。还据说,那 次举行婚礼的时候卡迪纽也在场,他万想不到陆莘达会跟别人结婚,瞧 她竟嫁了别人,就伤心绝望,出城走了,临走留下一封信,说明陆莘达 怎么亏负了他,他从此要跑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这许多事城里传得沸 沸扬扬,大家都在议论。还有更招人议论的事呢。传说陆莘达已经从她 父母家出走,也不在城里,满城都找不到她;她父母急得没了主意,不 知道怎样去找她。我听了这些话,心上又生了希望,觉得自己的事还有 挽救的余地;尽管没找到堂费南铎,也比看到他结婚好些。我想,上天 这样阻挠他第二次结婚,也许是要提醒他对第一次结婚承担的责任,叫 他想到自己究竟是基督教徒,对灵魂的关心应该压倒世俗的打算。我这 么想来想去,强自安慰,却得不到安慰。我是自骗自,用渺茫的希望来 维持我已经厌倦的生命。
  “我在城里找不到堂费南铎,正不知怎么办,忽听得叫喊消息的报 子①宣布,谁找到了我有重赏,还把我的年龄和身上这套衣服作为标志,



① 叫喊消息的报子(Pregón ),是市政机构用来广播新闻的人;有什么新闻或通知,由他们在各条街上叫
喊。

细细形容了一番。据说我是由陪我的那小伙子拐带逃跑的。我听了这个 消息非常刺心,由此可见,我已经声名狼藉。我出走已经够丢脸的,又 说是私奔,跟的又是那么卑贱、那么不值得顾恋的人。我一听到这个消 息,立刻带着我的佣人逃出城去。他当初答应为我效忠,这时候渐渐露 出靠不住的样子。那晚上我们怕给人找着,躲到了这座山里最隐僻的去 处。可是正应了老话说的‘祸不单行’,又说是‘灾祸往往由小到大, 衔接而来’,我就碰到了这种情况。我那个好家伙的佣人虽然向来老实, 瞧我到了这么隐僻的地方,觉得荒山野地里有机可乘,就想沾个便宜。 这实在是他自己混账,不是我的美貌诱惑了他。他不顾廉耻,对上帝毫 无畏惧,对我也丧失敬意,竟来向我求欢。他最初打算用好话央告,可 是我义正词严,拒绝他那无耻的要求,他就对我动粗。多亏天道圣明, 保佑正人。我正当的心愿得到了上天的庇护。我力气虽小,也没费多大 劲,竟把那个小子推下峭壁。我撇他在那里,不知他是死是活。我连忙 跑入深山,虽然又怕又累,居然还跑得很快。我心上没别的打算,只求 藏在深山里,别让我父亲和他派出来的人找到我。我存着这个心躲在山 里,大约过了几个月,忽碰到一个牧畜主。他雇用了我,把我带到一个 深山坳里。这些时候我一直在那儿做他的牧童。我设法经常待在野外, 为的是不让人看见我这一头头发——刚才就是这一头头发,害我无意中 露出本相来。可是我所有的机灵和谨慎全没用处,因为我的主人瞧破我 不是男人,也和我那个佣人一样起了坏心。遭了难不能单靠运气来解救。 我不能再一次找到对付我那个佣人的悬崖峭壁,好把我那个主人也推下 去送他的命。我觉得如果跟他较量力气或向他求饶,还不如离了他再躲 进荒山。所以我又躲起来,想找个去处,能毫无顾忌地凭叹气流泪求上 天可怜我落难,给我智慧和机会,帮我从困境脱身,否则就让我这个无 辜遭受本乡和外地议论的可怜虫,在这个荒凉隐僻的地方一死了事,谁 也别再记起我。”

第二十九章


他们凭何妙计,解除了我们这位 多情骑士最严厉的赎罪自罚。


  “诸位先生,我讲的就是我这出悲剧的本事。现在你们可以明白, 我叹息、数说、流泪,不是无缘无故,也没有过分。你们只要想想我是 怎样的不幸,就知道对我劝慰都是多余的,因为事情已经无可挽救了。 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想必是你们轻而易举的。我现在提心吊胆,怕家里 人找到我。请你们指点一个容我安身的地方,让我去度过余生。当然, 我知道爹妈溺爱,一定会欢迎我回家的。可是这番再见,我已经不复是 他们心目中的女儿了。我一想到这点,就羞惭得无地自容。我已经丧失 了他们对我责望的清白,每看到他们的脸,就要想到他们正看到我的丢 脸。我为此宁愿流亡他乡,一辈子不再见他们的面。”
  她说到这里,默不作声,脸上泛出红晕,显然很痛心,很惭愧。听 她讲话的几个人对她不幸的遭遇又同情,又惊奇。神父正想安慰劝解, 卡迪纽却抢先说:
“姑娘,你是大财主克雷那尔多的独养女儿、美丽的多若泰吧?”
  多若泰听他提起自己父亲的名字,又瞧这人模样儿寒酸——卡迪纽 衣衫褴褛已见上文——她觉得很奇怪,就对他说:
“兄弟①,你是谁?你怎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我要是没记错,我讲
自己这桩倒霉事的时候,直到现在始终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卡迪纽答道:“姑娘,你刚才讲到陆莘达称为未婚夫的倒霉人,我
就是他,我就是那个没造化的卡迪纽。坑害了你的家伙行为卑鄙,把我
弄成目前这副模样。我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在人世间得不到一点 安慰,最糟的是连头脑都不清楚了,因为我已经神识糊涂,只靠天照应 还有零星片刻的清醒。多若泰啊,堂费南铎胡作非为的时候我正在场, 亲耳听到陆莘达说愿意嫁他的。她晕倒以后的下场,她怀里发现了字条 的后文,我都没勇气再看;那么许多不幸的事积在一起,心上受不了。 我忍无可忍,离开了她家,留下一封信①,托我寄放东西的那家主人亲手 交给陆莘达。我就跑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打算在这里了结余生。因为 我从那时候起,痛恨自己的生命,仿佛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命运只 剥夺了我的理性,并不要剥夺我的生命;也许它特地留我一命,好让我 今天有幸和你相逢。我相信你讲的都千真万确,因此,说不定老天爷在 咱们自以为倒霉的事情里,还为咱们两人留着一步意外的好运呢。因为 陆莘达既然是属于我的,就不能嫁给堂费南铎,这句话她已经说得明明 白白了;而堂费南铎既然是属于你的,也就不能娶她。那么,咱们很可 以希望上天把分属于你我的归还原主。因为名分已经定了,改换不了。 咱们这点安慰不是从空虚的希望或胡思乱想里来的,所以我是要另打主 意了,姑娘,劝你也另打正经主意,准备等待更好的运气吧。我凭自己 是绅士和基督徒向你起誓:我决不弃你不顾,直要瞧你得到堂费南铎的



① 兄弟(hermano),西班牙人对乞丐和地位卑微的人用这个称呼。
① 但上文没有提到这封信,只说他不辞而行。

保护才罢;如果我的劝说不能叫他承认他对你的责任,我就拿出我绅士 的权利,名正言顺地为他欺侮了你而向他挑战。我为了要在这个世界上 为你伸冤,可以把他对不起我的事丢开,由上天去为我报复。”
  多若泰听了卡迪纽这番话不胜惊奇,瞧他这么激昂慷慨,愿为自己 效劳,不知该怎样答谢,就要去吻他的脚,可是卡迪纽不答应。神父出 来解围,又称赞卡迪纽讲得有理;他急切要求并劝说他们俩跟自己一起 回乡,因为在那里可以添补些必需的东西,如要寻找堂费南铎,或把多 若泰送还她父母,或者他们认为怎么办最合适,到了那里就可以着手去 办。卡迪纽和多若泰听了很感激,都接受这番好意。理发师一直出神地 听着,没有作声,这时也殷勤致辞,和神父一样热心地表示要尽力为他 们效劳。他又约略讲了他和神父到这里来的缘故,也讲到堂吉诃德发疯 的离奇,又说他们正在等待堂吉诃德的侍从,那侍从找他主人去了。卡 迪纽记起他恍惚在梦里和堂吉诃德吵过一架;他讲给大家听,只是说不 出为什么争吵。这时候,他们听得叫喊,听出是桑丘的喊声。原来桑丘 到了和他们分手的地方却找不见他们,所以大声叫唤。他们跑去迎上他, 探问堂吉诃德的情况。据桑丘说,他看见他主人身上只穿一件衬衫,面 黄肌瘦,饿得要死,还直在为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唉声叹气;又说他 已经告诉主人,杜尔西内娅小姐命令他下山回托波索村上去,她在那里 等着呢,可是他主人说,已经打定主意,先得干下一番事业,能博得美 人眷顾,才肯跑去相见。桑丘说,照这样下去,他主人做大主教都没指 望,别说做大皇帝了,请他们瞧瞧该怎么办,才救得他主人出来。神父 叫桑丘别着急,他们准叫堂吉诃德离开那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神父 接着就告诉卡迪纽和多若泰,他们打算用什么办法治好堂吉诃德的病, 至少把他送回家去。多若泰听罢说:她扮落难女子比理发师好,而且她 身边带着衣服呢,穿上活脱儿就是那个角色;她也懂得要堂吉诃德中计 该怎样表演,这事不妨交托给她,因为她读过许多骑士小说,熟悉落难 女子向游侠骑士求救的那套话。神父说:“那就样样齐全,只要马上着 手就行。咱们一定是都碰上了好运道:你们两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事还 可以补救,而我们要办的事也更加顺当了。”
多若泰马上从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质料精致的连衣长裙和一件华丽
的绿披肩,又从一只小盒子里拿出一串项链、几件首饰。她一眨眼的功 夫把自己打扮成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她说从家里带了这类东西防万一 有用,可是至今还没用到。大家瞧她风度娴雅、相貌姣美,都不胜喜爱, 认为堂费南铎抛弃这样的美人,实在是眼力太差了。可是最对她倾倒的 是桑丘·潘沙,他觉得生平没见过这等美人——他确实是没见过,所以 急切请问神父,这位极美的姑娘是谁,她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找什么来了。 神父说:“桑丘老哥啊,咱们不说虚头,这位漂亮小姐是伟大的米 戈米公王国男系嫡派的继承人。她是来找你主人,求他帮忙的。有个凶 恶的巨人欺负了她,她要你主人代她报仇。你主人是举世闻名的好骑士,
这位公主久闻大名,特地从几内亚赶来找他的。” 桑丘·潘沙说:“找得也巧!碰见得也巧!假如我主人有幸,能把
您刚才讲的那个婊子养的巨人杀掉,替她报了仇,申了冤,那就运气更 好了。只要那个巨人不是鬼,我主人碰见了准会杀死他;我主人碰到了 鬼却是毫无办法的。硕士先生,我别的且不说,有一件事要请您帮个忙。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中小学语文教学 堂吉诃德教案,教学设计 参考资料,课文

作品堂吉诃德(上)7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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