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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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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穿白衣的人(encamisados)指穿白衬衣的人。那时候,西班牙战士夜出袭击摩尔人,铠甲上罩白衬衫以 为识别,又节日晚上化装跳舞的人也罩着白衬衣,骑马举着火把游行。 ② 他们的丧服是黑色的。
堂吉诃德说:“你既然是教士,着了什么鬼迷跑到这里来啊?” 倒在地下的人说:“着了什么鬼迷?先生,只是我倒霉罢了。” 堂吉诃德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不好好回答,你还得大倒霉呢!” 那硕士答道:“我立刻遵命,请听我说:我刚才自称硕士,其实不 过是学士;我名叫阿朗索·罗贝斯,家在阿尔戈班达斯。我刚从拜沙城 来,一起还有十一个教士,就是拿着火把逃跑的那些人;我们护送抬床 上的尸体到赛果比亚去。那是一位绅士的尸体,他死在拜沙,暂时埋在 那里,现在呢,我已经说了,我们正把他的骨头送回他家乡赛果比亚去 安葬。” 堂吉诃德问道:“谁杀死他的呢?” 学士答道:“上帝借一场瘟病送了他的命。” 堂吉诃德说:“那么老天爷省了我的事了。如果是别人杀他的,我 还得为他报仇呢。既然是老天爷要了他的命,我只好缩着脖子不作声; 假如老天爷要杀我本人,我也只好这样。教士先生,我告诉您,我是拉·曼 却的一个游侠骑士,名叫堂吉诃德;我的事业是遍天下去打抱不平,为 人除害。” 那学士说:“我不懂您这个打抱不平是怎么回事。您害我折了一条 腿,我原先好好一个人给您弄成瘸子,一辈子也站不平了。您为人除害, 却害苦了我,叫我终身受害。我碰到您这位多事冒失的人真是够倒霉 的。” 堂吉诃德说:“世界上的事不是都沿着一条轨道的。阿朗索·罗贝 斯先生,这次的事坏在你们来的时候恰在夜里,又穿着这种法衣,拿着 火把,嘴里喃喃念诵,有的还穿着丧服,你们实在象另一个世界的邪鬼 妖精,所以我不能不尽我的责任来跟你们厮杀。哪怕确实知道你们是地 狱里的魔王,也得跟你们厮杀呀。我一直就是把你们当作那种东西了。” 学士说:“反正我命该如此吧。害我倒足了霉的游侠骑士先生,我 一条腿在骡子身下的脚镫和座鞍中间压住了,麻烦您帮我脱出来。” 堂吉诃德说:“您怎么不早把苦处告诉我呀?我还只顾絮絮叨叨地 没完没了!” 他连忙大声喊桑丘过来,可是桑丘不愿意。原来那些有身分的先生 们带着一匹驮骡,满载着吃的东西,桑丘正在那里卸货呢。他把自己的 外衣做成个口袋,尽量塞满东西,装在自己的驴背上,然后才听命跑来, 帮他主人从骡子身下拉出学士先生,扶他骑上骡,又拣了火把交给他。 堂吉诃德叫这位学士去找同伙,并代向他们道歉说,方才冒犯他们是事 不由已。桑丘插嘴道: “假如那几位先生要知道冒犯他们的勇士是谁,请告诉他们,那是 鼎鼎大名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又称哭丧着脸的骑士’①。” 学士骑骡走了。堂吉诃德问桑丘为什么这会儿忽然称他“哭丧着脸 的骑士”。 桑丘答道:“我告诉您吧,我在那倒霉人的火把底下瞧了您一会,
① 原文 Caballero de 1a Triste Figura,据马林注释,这里的 Triste 不作忧愁解,西班牙三百年前所谓 triste figura 指衣服不整洁、不体面,邋邋遢遢,或形容狼狈。上文桑丘自己解释为什么如此称呼,说是因为堂吉诃德 脸容十分 mala——就是说:形容狼狈,一副倒霉相。所以这里译为“哭丧着脸的骑士”。
您刚才也许是因为厮杀得疲劳或掉了牙齿,真是哭丧着脸,没那么样儿 的狼狈相。” 堂吉诃德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从前骑士都有绰号:一个叫‘火 剑骑士’,一个叫‘麒麟骑士’,这个叫‘姑娘们的骑士’,那个叫‘凤 鸟骑士’,另外还有‘飞狮骑士’,‘骷髅骑士’等等;他们凭这些绰 号和标识名闻天下。专管记述我生平事迹的那位博士一定觉得我也该象 他们那样取个绰号。我说呀,准是那位博士把‘哭丧着脸的骑士’放在 你的舌头上和心眼里了,叫你这会儿脱口就叫出这个绰号来。我打算以 后就采用这个称号,将来有机会,一定请人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哭丧着 脸的像,这个诨名就显得更恰当了。” 桑丘说:“不必费功夫花钱去画这幅像;您只消露出脸来,让人家 照照面,不用什么画像和盾牌,人家马上会叫您‘哭丧着脸的人’。没 错儿,真是这么回事。因为我老实跟您讲,先生啊,(我说句笑话), 您挨着饿,掉了牙,一副倒霉相,我刚才说了,哭丧着脸的画像很可以 省掉的。” 堂吉诃德听了桑丘的趣谈呵呵地笑了。不过他还是打算采用这个绰 号,照自己的设想去画他的盾牌。他对桑丘说:① “桑丘啊,我想刚才我是对神圣的东西动手行凶了;按‘据此,凡 受魔鬼引诱者??’那个条款②,我就要被驱逐出教会。可是我确实知道 自己并没有动手,只动用了这支枪,而且当时没想到是冒犯了教士或教 会的什么东西。我这么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对教会当然是尊崇的,我只 以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果要把我开除出教会,我就记起了 熙德·如怡·狄阿斯的事:他当着教皇陛下把一位国王使节的椅子砸了, 因此给驱逐出教会③;可是照罗德利戈·台·比伐尔那天的行径,他实在 是一个很有体面、很勇敢的骑士!” 上文已经说过,那位学士听了这番话一句不答理,只顾走了④。堂吉 诃德想瞧瞧抬床上的尸骸是否只剩了骨头,可是桑丘不答应,说道: “先生,我见过您多次冒险,只有这一遭最得手。那些人虽然败退, 也许想到打败他们的只是单独一人,就会又羞又恼,等喘过一口气,又 来找咱们,给咱们个厉害瞧。这头驴已经装备停当,附近就是山,咱们 都饿得慌,现在咱们只消开步走就得了。常言道:‘死人进坟墓吧,活 人且吃面包’。” 他赶着驴,请主人跟着走。堂吉诃德觉得桑丘说得有理,不再多话, 跟着就走。他们在两座小山中间走了一段路,跑到一个宽敞幽静的山谷 里。两人下了牲口,桑丘卸下了驴背上的东西;他们饿得胃口正好,就 躺在草地上把早饭、午饭、点心、晚饭都并作一顿吃。教士先生们向来
① 按马德里第一版的原文,以下的话是桑丘说的。这就完全不合桑丘的身分,因此引起许多不同的修改。 马林认为不该妄自修改;他按作者本人修改过的第二、三版,改为堂吉诃德的话。 ② 堂吉诃德引的是拉丁文,这是 1545—63 年特伦德(Trento)会议所定的法令的第一句。 ③ 据《熙德的歌谣》(Romancero del Cid),熙德(即西班牙民族英雄罗德利戈·狄阿斯·台·比伐尔)发 现圣彼德大教堂里法兰西国王的座位设在西班牙国王的上首,就把法兰西国王的象牙椅子一脚踢翻,椅子 碎成四块。 ④ 上文学士没听这番话就骑骡走了,这是作者失于照顾的地方。
不难为自己的肚子,这次伴送尸首,驮骡上带了好几篓子熟肉,主仆俩 吃了不止一篓,填满了空肚子。可是他们又遭到一件不如意的事,桑丘 认为这事比什么都糟。原来他们没有酒喝,连一口白水都不能到嘴。两 人口渴难熬;桑丘看着满地碧油油的细草,说出一番话,详见下章。
第二十章
英勇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经历了 破天荒的奇事,却毫无危险;世上著名 的骑士从未有象他这样安然脱身的。
“我的先生,凭这片草地,可以断定附近有泉水或河流润湿了地脉。 咱们最好往前走走,也许会找到可以解渴的地方。这会儿渴得厉害,实 在比饿肚子还苦” 堂吉诃德觉得主意不错,他牵着驽骍难得,桑丘把晚饭吃剩的东西 装上驴背,也牵着驴子,两人就在草地上摸索着往前走;因为夜色昏黑, 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们没走得二百步,忽听得水声震耳,好象有一股 瀑布从悬崖峭壁里冲泻下来。他们大为高兴,停步倾听究竟是哪方传来 的;忽然又听到另一种响声,搅扰了水声入耳的快意。桑丘天生懦怯胆 小,听了尤其沮丧。那是有节奏的敲打声,夹杂着铁片和铁链的碰擦声, 再加上汹涌的水声。除了堂吉诃德,谁听了都会害怕的。上文已经说过, 当时夜色昏黑,周围又都是大树,轻风吹动树叶,窸窣作响,阴森可怕。 孤零零落在那么个地方,一片漆黑,只听得水声和飕飕的树叶声,再加 击拍声不停,风声不息,长夜漫漫,又不知身在何处,都叫人心惊胆颤。 可是堂吉诃德怀着大无畏的心,跳上驽骍难得,挎着盾牌,绰着长枪, 说道: “桑丘朋友,你该知道,天叫我生在这个铁的时代,是要我恢复金 子的时代,一般人所谓黄金时代。各种奇事险遇、丰功伟绩,都是特地 留给我的。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有使命的。我要光复圆桌骑士、法兰 西十二武士和世界九大英豪的事业。那些普拉底尔呀,塔布朗德呀,奥 利房德呀,悌朗德呀,斐伯呀,贝利阿尼斯呀,以及前代著名的全伙游 侠骑士,都要给我比下去。因为我要在当今之世,干大事,立大功,拿 出惊人的武力,衬得他们最辉煌的成就都黯然无色。忠诚的侍从啊,你 可注意,今夜这样一团漆黑,这样寂无人声,树林里这些低沉嘈杂的声 息,咱们跑来寻找的水源发出这样可怕的响声,好象是从月亮的高山上 冲泻下来的,再加这一片击拍不停的刺耳声——种种凑合一起,或单独 的每一桩,都可以使战神也心惊胆落,何况没惯经这类惊险的人呢。可 是这种种只激发了我的勇气,使我一颗心按捺不住,不管是多么艰巨的 冒险,也要尝试一番。所以,你把驽骍难得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分手吧。 你在这里等我三天,不用多,到时我不回来,你就可以回家。你回家以 后,为了照应我和帮助我①,请到托波索去走一遭,通知我那位绝世无双 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她所颠倒的骑士为了不辱没她,要干些事业,争些 体面,就此送命了。” 桑丘听了主人的话伤心痛哭道: “先生,我不懂您为什么要去冒这种凶险。现在正是黑夜,这里又 没人看见,咱们尽可以绕道避开,哪怕三天不喝水也使得。反正没人看 见,更不会有谁说咱们胆怯。还有一层,咱们村上的神父您是很熟的,
① 遗嘱和公文上的套话。
我听他讲道说:‘寻找危险的人,危险里送命’①。所以咱们不应当干这 种惊人的大事去招惹上帝;这种事一旦遭到了,只好靠奇迹才脱得难。 老天爷已经保全了您,没象我那样给人家兜在毯子里耍弄。您和伴送尸 体的一大群人打架,又让您占了上风,平安无事。老天爷为您显的奇迹 已经够多的了。况且您一离开这里,不管谁来抢我的灵魂,我准吓得马 上送掉;假如我刚才的话感化不了您的硬心肠,您就顾念这一点,回心 转意吧。我离开家乡,抛下老婆孩子来伺候您,满以为是上算的,不是 吃亏的。可是,‘贪心撑破了口袋’②,贪心照样也打破了我的想望。我 对您多次许我的倒霉海岛正盼望得紧,以为马上可以到手的,谁知道海 岛不给我,现在却要把我撇在这么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我的先生,你瞧 上帝分上,别对我这么不讲理呀。你一定要干这件事,不肯罢休,那么 至少也等天亮再说。据我牧羊的时候学到的窍门,再等三个钟头天就亮 了,因为小熊星的嘴巴正在我头顶上,它跟我右胳膊连成一直线的时候 恰好是半夜。” 堂吉诃德说:“桑丘,今夜一片漆黑,天上一颗星都不见,你说的 成一直线呀、嘴巴呀、脑袋呀,你怎么瞧出来的?” 桑丘说:“您说得不错。可是怕惧有许多眼睛,地层底下的东西都 看得见,天上的更不用说。况且想情度理,分明是不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堂吉诃德说:“管它一会儿、不一会儿,反正不论现在或任何别的 时候,总不能说我因为人家哭呀,求呀,就放弃了骑士应尽的责任。所 以,桑丘,我请你甭再多说。上帝这会儿既然要我立志冒这个破天荒的 奇险,自然会保护我平安,也叫你宽心。你只需把驽骍难得的肚带束紧, 在这里等着我。我活也罢,死也罢,赶紧就要回来的。” 桑丘瞧他主人拿定主意,满不理会自己的劝告哭求,就决计凭捣鬼 来强迫他等待天亮。他在束紧马肚带的时候,悄悄儿人不知鬼不觉地用 他驴子的缰绳拴住驽骍难得的前腿。堂吉诃德要动身却动身不得,因为 那匹马不会跑只会跳了。桑丘·潘沙瞧自已的诡计有效,就说: “哎!先生,老天爷瞧我流泪央求动了慈悲,叫驽骍难得不能跑了。 您如果还要固执,只顾踢它,硬要它走,就会触犯造化的神道,就是老 话说的‘向钉子上硬碰’。” 堂吉诃德很着急,越是使劲踢马,越不能叫它行走。他想不到马腿 会拴住,觉得还是捺定性子等天亮,或者等驽骍难得能够走路再说。他 没料到桑丘捣鬼,以为另有缘故,所以他说: “桑丘,既然驽骍难得不能行走,我只好等待黎明开颜微笑了。可 是她迟迟不来,我是哭着等待呢。” 桑丘答道:“不用哭啊,我可以给您讲故事消遣,等着天亮。除非 您要照游侠骑士的习惯,下马在青草地上睡一会;这样呢,天亮以后, 到您要去冒眼前这番奇险的时候,就越发精神抖擞了。” 堂吉诃德道:“你还说什么下马、什么睡觉呀?难道我是那种临危 偷安的骑士吗?你生来是贪睡的人,你睡你的,你要干什么随你去。我 可有和自己志趣相称的事要干呢。”
① 西班牙谚语。 ② 西班牙谚语。
桑丘答道:“我的先生,您别生气,我说的不是那意思。” 他挨到堂吉诃德身边,一手在马鞍前,一手在马鞍后,抱住了他主 人的左腿,一步不敢分离;他实在是给那个不停的、有节奏的敲打声吓 坏了。他刚才说要讲个故事给主人消遣,堂吉诃德就叫他讲。桑丘回答 说,要不是听着那个声音心慌,他确是要讲的。 “不过我还是勉强讲一个吧。我要是能讲到底,没人打搅,那是个 很妙的故事。您请留心听着,我这就讲了。往事已成过去,将来的好事 但愿人人有份;坏事呢,留给寻求坏事的人??①。我的先生,我告诉您, 古人讲故事,开场白不是随口乱说的,这是罗马检查官加东的一句名言, 说是‘坏事呢,给寻求坏事的人’。这句话恰好当景,好比指头上戴的 戒指那么合适。这就是叫您耽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寻求坏事。这条路 既然这么可怕,没人逼着咱们,咱们还是走别的路吧。” 堂吉诃德说:“桑丘,把你那故事讲下去,咱们该走哪条路由我作 主。” 桑丘接下说:“那么,我讲。埃斯忒瑞玛杜拉一个村子里有一个牧 羊人,就是说啊,一个看羊的。据我这故事里说,这个牧羊人或是看羊 的名叫罗贝·汝伊斯。这个罗贝·汝伊斯爱上了一个牧羊姑娘,她名叫 托拉尔巴。这个牧羊姑娘托拉尔巴的爸爸是个有钱的牧户。这个有钱的 牧户??” 堂吉诃德说:“桑丘,照你这个讲法,每句话都重复两遍,你这故 事说两天也没个完。你该象有头脑的人那样连连贯贯地讲啊,不然就别 讲了。” 桑丘说:“我们村里讲故事都象我这样,我没有别的讲法,您也不 该叫我另改新样儿。” 堂吉诃德说:“随你怎么样讲,反正我命里注定只好听你的,你讲 下去吧。” 桑丘接着说:“那么,我的亲爱的先生啊,我刚才是这么讲的,这 牧羊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巴。她是个又胖又野的姑娘,带点儿男人 相,因为她有些些胡子。她现在仿佛就在我眼前呢。” 堂吉诃德说:“原来你认识她?”桑丘答道:“我不认识她。不过 跟我讲这故事的人说,事情千真万确,转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尽可以一 口咬定,并且发誓说都是亲眼看见的。且说,一天去,一天来,魔鬼是 不睡觉的,什么事都捣乱;他挑拨一番,把牧羊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 成厌恨。缘故呢,据人家的贫嘴恶舌,说是这位姑娘害他吃了点醋,她 的行为出了格,犯了规。牧羊人从此对她厌恶入骨,情愿离开家乡,跑 到永远见不到她的地方去,免得跟她照面。托拉尔巴虽然从来不爱罗贝, 这会子瞧罗贝嫌弃她,马上就爱得他不得了。” 堂吉诃德说:“这是女人的常态:谁爱她呢,她瞧不起;谁嫌她呢, 她就爱。讲下去吧,桑丘。” 桑丘说:“后来牧羊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并且想到就做到。他赶着 自己的一群羊,经过埃斯特瑞玛杜拉郊原,打算进葡萄牙国境。托拉尔 巴知道了就去追他。她赤脚步行,远远地跟在后面,手里拿一支杖,脖
① 西班牙民间讲故事,往往用这种方式开场。
子上搭一只褡裢袋,据说里面带着一面镜子,一只梳子,还有一瓶搽脸 的不知什么油膏。且不去管她带些什么东西吧,我这会儿懒得追根究底 了。我只说,据这个故事,牧羊人带着一群羊要渡过瓜狄亚纳河。那时 候正是水涨,差点就要漫上岸来。他到了河边,附近没一只船、没一只 小艇,也没有摆渡的人把他和一群羊渡到对岸去。他非常着急,因为眼 看托拉尔巴已经快追上他了,她准要哀求痛哭,纠缠个不休。他四下里 极力寻找,居然找到一个渔夫,旁边有只小船。船小得很,只容得一个 人和一只羊。他顾不得许多,跑去情商,讲定由这个渔夫把他和他的三 百只羊摆渡过河。渔夫上船把一只羊渡过河去,回来又把一只羊渡过去, 又回来又把一只羊渡过去。渔夫摆渡几只羊,您可记清楚了,要是漏掉 一只,故事就完了,一句也讲不下去了。我连着讲吧,且说对岸下船的 地方都是烂泥,滑得很,渔夫一去一回要耽搁很久。可是他回来又摆渡 一只,又一只,又一只。” 堂吉诃德说:“你就算全都过去了吧,别这样去一趟、来一趟的, 讲一年也摆渡不完。” 桑丘说:“这会儿已经摆渡几只羊了?” 堂吉诃德说:“我哪里知道。” “我早说过,您得记清楚了。现在,天晓得,这个故事就此完了, 讲不下去了。” 堂吉诃德说:“哪有这种事?记清楚摆渡的羊数,对这个故事那么 要紧吗?数错一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桑丘答道:“讲不下去了,先生,怎么也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问您 渡了几只羊,您说不知道,就在这个当儿,底下的事都从我脑经里跑了。 底下的事实在很有意思,也很有趣味呢。” 堂吉诃德说:“照这么说,故事就是完了?” 桑丘说:“跟我妈妈一样的完了。” 堂吉诃德说:“老实告诉你,你这个寓言或故事或历史新鲜极了, 谁都想不出来;你这种讲法和这种结尾法是从来没有的①。当然,我没有 指望你这副好头脑能想出别的故事来。我并不奇怪,那敲打不停的声音 大概搅得你头脑糊涂了。” 桑丘说:“您怎么解释都行,反正我就知道我这个故事没法再讲下 去;摆渡了几只羊的数目一错,故事到那里就完了。” 堂吉诃德说:“随它爱哪里完就哪里完吧。咱们且瞧瞧驽骍难得能 不能走路了。” 他又去踢马,马又跳了几下,还停留原处;它的两腿拴得非常牢固。 这时候快要天亮了,桑丘不知是着了清早的凉气,还是晚饭吃了滑 肠的东西,更可能是因为自然之理,他急要干一件别人替代不了的事。 可是他胆小得要命,连手指甲的黑边缘那么宽的几分几毫都不敢离开他 主人。他的水火事儿不干又不行。他就用个折中办法,放开搭在鞍后的 右手,轻轻解开裤带上的活扣。他的裤子全靠这条带子系住,带子一解, 裤子马上掉落下来,象脚镣似的套在脚上。然后他高高掀起上衣,露出 两瓣不很小的屁股。他满以为到此已经过了难关,不料难的还在后面:
① 这个故事很古老,从十二世纪以来在西班牙就流行。
他方便的时候要不出声响实在办不到。他咬紧牙根,缩拢肩膀,狠命屏 住气。可是不幸得很,白费了许多力,终究还是走漏了一点声音,和吓 得他胆颤心惊的那个声音大不相同。堂吉诃德听见了,说道: “桑丘,这是什么响?”他回答说:“不知道啊,先生,准是出了 什么新的乱子;险事和倒霉事总是大伙一齐来的。” 他再碰碰运气,居然很顺利,没象前番那样;他没再出声,没再折 腾,就把憋在肚里的那堆东西出脱干净。可是堂吉诃德的嗅觉和听觉同 样灵敏,桑丘和他又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一阵阵气味直往上冒,不免向 堂吉诃德的鼻孔里钻进一些去。他赶紧捂住鼻子,用两指紧紧捏住,齆 着鼻子说: “我瞧啊,桑丘,你是吓坏了。” 桑丘说:“对呀,可是您怎么这会儿忽然知道了呢?” 堂吉诃德说:“因为你这会儿身上的气味比往常浓郁了,而且不是 龙涎香的气味。” 桑丘说:“很可能。不过这怪不得我,却要怪您半夜里带我到这种 荒僻的地方来。” 堂吉诃德两个指头还捏着鼻子,说道:“朋友,你走开几步吧。以 后对自己一身多检点些,对我也该有个分寸。我把你惯坏了,你就这样 不拘礼貌。” 桑丘说:“我可以打赌,您准以为我方便一下是放肆了。”堂吉诃 德答道:“桑丘朋友啊,‘还是少搅拌为妙’①。” 主仆俩说着话,过了一夜。桑丘瞧天快要亮了,就轻轻解开驽骍难 得的束缚,自己也系上裤子。这匹马生来好性子,可是这会儿一恢复自 由,就发脾气似的只顾用前蹄扑地——因为不是小看它,它实在不会蹦 跳。堂吉诃德瞧驽骍难得能活动了,认为是好兆,他相信这就是敦促他 去冒险。这时已经天亮,东西都看得清楚。堂吉诃德发现四周都是很高 的栗树,遮得阳光不透。他听那敲打的声音还是不停,却不知从哪里来 的。他不再犹豫,踢动驽骍难得准备出发,临行再次向桑丘告别,叫桑 丘在这里至多等待三天,照他上次的话,过了三天他如果不回来,那就 是上帝的意旨叫他在这番冒险里送命了。他又讲到托桑丘向杜尔西内娅 传送的口信。至于桑丘的工钱,他说不用着急,他离乡之前已经立下遗 嘱,写明按桑丘当差多久,该多少工钱如数照付;不过如果上帝保佑他 安然脱险,一无损伤,那么,答应给桑丘的海岛可以千拿万稳。桑丘听 他的好主人又说这套叫人伤心的话,又哭起来;他打定主意,他主人这 件事情没有完结,他决不离开。 本传作者凭桑丘·潘沙的眼泪和高尚的决心,断定他是好出身,至 少是老基督徒。堂吉诃德看到他侍从的情意,有点心软,不过还不至于 流露出来,只装得声色不动,寻着水声和拍打声一路跑去。桑丘步行跟 随,照例牵着他的驴;他交运也罢,倒运也罢,和这头毛驴总是形影不 离的。他们在绿荫沉沉的栗树底下走了好一段路,忽见高山下面一片草 地,一股汹涌的瀑布从岩石里冲泻下来;山脚下有几间破屋,看样儿不 象房子,却象倒塌的房基。他们发现还直在拍打不停的响声就是从那里
① 西班牙谚语,指煮米将熟,不宜搅拌,搅拌就坏了。
出来的。驽骍难得听了水声和拍打声很害怕,堂吉诃德安抚着它,一步 步向那几间屋子跑去,一面向他的意中人虔诚祷告,他遭到了危险,求 她保佑;顺便也祷告上帝照应,不要抛弃他。桑丘紧紧跟在后面,拚命 伸着脖子,突出眼珠,在驽骍难得腿缝里张望,想瞧瞧究竟什么东西吓 得自己这样心惊胆落。他们又走了一百步左右,在一个转角处,赫然真 相大明,疑团尽消。他们听来阴森可怕的声音,一夜来搅得他们提心吊 胆的,(读者请勿见怪),原来是砑布机上六个大槌子交替着拍打,造 成的一片喧响。 堂吉诃德一看原来如此,瞪着眼直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桑丘 瞥了他一眼,只见他把脑袋直垂到胸前,满面羞惭。堂吉诃德也瞧了桑 丘一眼,见他鼓着两个腮帮子,含着满嘴的笑,分明就要憋不住了。他 尽管心里懊恼,看到桑丘这副模样也不禁笑起来。桑丘瞧他主人先开了 头,就放肆了,他笑得只好两手捧着腰,免得笑破肚皮。他忍住四次, 可是忍住了又笑起来,笑得跟原先一样厉害。堂吉诃德瞧他这样,已经 冒上火来,禁不起他又连讥带讽,学着自己的腔吻说:“桑丘朋友,你 该知道,天叫我生在这个铁的时代,是要我恢复黄金时代或金子的时代。 各种奇事险遇、丰功伟绩,都是特地留给我的。”当初堂吉诃德听了这 可怕的敲打声,说了一席话,这时桑丘差不多照样学了一遍。 堂吉诃德瞧桑丘拿他挖苦取笑,恼羞成怒,举枪把他打了两下。这 两下要不是打在背上而打在头上,他就从此不用付工钱了,除非付给桑 丘的继承人。桑丘开了玩笑大讨没趣,怕他主人还不罢休,忙赔着小心 说: “您别生气,天晓得,我是开玩笑。” 堂吉诃德说:“就因为你开玩笑,我偏不开玩笑。哈哈笑的先生, 你过来。照你瞧,假如咱们碰到的不是砑布机上的槌子,而是一件凶险 的事,我当时没有拿出应有的冒险精神和干事的劲头吗?难道我当了骑 士,听到响声就该知道是砑布机发出来的吗?况且,我也许一辈子没见 过那种东西呢——我的确没见过,不象你乡下佬,生长在砑布机旁边的, 你才见过。假如你把那六个槌子变成六个巨人,叫他们一个一个或全伙 一起和我厮打,我要不把他们个个打得两脚朝天,我就随你笑去。” 桑丘说:“算了算了,我的先生,我承认刚才是太乐了,乐得过了 头。我但愿您以后逢到什么凶险,老天爷都叫您象这次一样安然无事。 咱们现在已经讲和了,您说说吧:当初咱们吓破了胆,不是个笑话和话 柄吗?至少我是吓坏了;至于您呢,我现在知道您是不害怕的,也不懂 得什么叫怕。” 堂吉诃德说:“我承认刚才的事可笑,但是不该当作话柄;不能指 望每个人都聪明绝顶,会把事情一眼看准。” 桑丘说:“至少您会把枪一下子打准:要打我的脑袋,却打在背上。 这是亏得上帝保佑,我自己也躲闪得快。可是,算了,‘碱水里什么脏 都洗得掉’;我听人说,‘害你哭的人爱你深’;①况且主人骂了底下人, 事后往往赏他一条裤子。不知道主人揍了底下人一顿板子,照例赏什么 东西。如果他是游侠骑士,大概就赏海岛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① 两句西班牙谚语。
堂吉诃德说:“凭运道,这种事都有可能,你说的这些都会兑现。 刚才的事请你原谅;你是明白人,你会了解,一个人一时性起,不由自 主。以后你记着:你得克制自己,别跟我多说话。我读过不知多少骑士 小说,就没见过侍从对主人象你这样多话的。这实在是咱们俩的大错。 你对我不够尊敬,是你错;我随你这样,是我错。比如说吧,阿马狄 斯·台·咖乌拉的侍从甘达林是封在斐尔美岛的伯爵,据书上讲,他见 了主人总是拿着帽子,低着头,象土耳其人行敬礼那样鞠躬到地。咱们 再瞧瞧堂咖拉奥尔的侍从咖萨巴尔,他也沉默得很。那部真实故事长极 了,可是那么长的故事里,只提到他一次;这就可见他那样出奇的沉默, 真了不起。桑丘,你听了这些话可以知道:主仆之间,上头和下人之间, 骑士和侍从之间,一定要有个界限。所以从今以后,咱们得放端重些, 别嬉皮笑脸的。因为我要是跟你发火,不管怎么样,‘遭殃的总是瓦罐 儿’②。我许你的赏赐到时自然会来;要是没有,我已经跟你说了,你的 工资至少是拿稳的。” 桑丘说:“您说的都很对。不过,我想问问,假如您那些赏赐还遥 遥无期,只好靠工资的话,从前侍从伺候了游侠骑士赚多少钱呢?他们 讲工资的时候,还是论月,还是象砌砖匠似的有一天算一天呢?” 堂吉诃德说:“我不信那时候的侍从拿什么工资,他们只领赏赐。 我留在家里一份密封的遗嘱,上面提到了你。我是为了防备万一。因为 在这个糟糕的时世,还不知骑士道实行起来是怎么样呢。我不愿意为了 小小的疏忽,害我的灵魂在阴司受罪。我告诉你,桑丘啊,这个世界上, 只有冒险家担的风险最大。” 桑丘说:“对呀,光是砑布机上几个槌子的声音,就把您这样一位 勇敢的骑士吓得提心吊胆。不过您尽管放心,从今以后,我张开嘴巴, 决不再拿您的事来开玩笑,只把您当作东家和天生的主子来颂赞。” 堂吉诃德说:“你要这样,就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①。尊敬父母是 第一要紧,其次就是把主人也当父母那样尊敬。”
② 西班牙谚语:“无论瓦罐碰了石头,或者石头碰了瓦罐,遭殃的总是瓦罐。” ① 谚语:驯良、和善、懦弱的人,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第二十一章
我们这位无敌骑士赢得曼布利诺头 盔的大冒险和大收获,以及其他遭遇。
这时下起小雨来了。桑丘想和他主人到砑布机的机房里去躲躲,可 是堂吉诃德为了那场惹气的笑话,对砑布机深恶痛绝,怎么也不肯进去。 他们就往右一拐,走上一条昨天没经过的路。走了一程,堂吉诃德看见 一个人,骑着马,头上戴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好象是金的。他一见立 刻转身对桑丘说: “照我看来,桑丘,老话没一句不真,因为都是从经验来的,而经 验是一切学问之母。老话说:‘这扇门关了,那扇门就开’①,这是尤其 千真万确的。我这样说有个缘故。昨晚运道也许用砑布机欺骗咱们,关 上了咱们寻找奇事的门,今天却给咱们大大地敞开了另一扇门,让咱们 去找更美好、更确实的奇事。我要不及时赶进这扇门,就得自己认错, 不能再说是对砑布机少见多怪或者黑夜里看不真。为什么呢?我要是没 看错,有人朝咱们这边来,头上就戴着曼布利诺的头盔呢。我为这只头 盔发的誓,你是知道的。” 桑丘说:“您说话得仔细,干事更得仔细啊。我但愿别又是捶打得 咱们昏头昏脑的砑布机之类。” 堂吉诃德说:“你这该死的家伙!头盔跟砑布机又有什么相干呀?” 桑丘答道:“我不知道。不过,老实讲,我要是能象往常那样多话, 我也许能说出一番道理,说明您这话是错了。” 堂吉诃德说:“你这顾虑重重的混蛋!我刚才的话怎么错了?你倒 说说。你就没瞧见对面来了一位骑士,骑着一匹花点子的灰马,头上戴 着一只金子的头盔吗?” 桑丘说:“我只瞧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驴,——象我这头驴似的一头 灰驴,他头上戴着个闪亮闪亮的东西。” 堂吉诃德说:“那就是曼布利诺的头盔呀!你走开,单让我来对付 他。你可以瞧瞧,我不用白费时间,一句话不说,马上就能完事,把我 一心想望的头盔弄到手。” 桑丘说:“我会小心躲开,不过,我再说一遍,但愿天保佑,这是 香菜①,不是砑布机。” 堂吉诃德说:“老哥,我跟你说过了,再别提砑布机的话,连影儿 都别提,我发誓??我不多说②,我会打得你灵魂出窍呢!” 桑丘不再作声,生怕他把嘴巴张成圆形而发的那个誓③,当真干出 来。
① 西班牙谚语。在安达路西亚另有个说法:“如果关上一扇门,另会开出一百扇门。” ① 西班牙谚语:“但愿上帝保佑,这是香菜(orégano),不是草(alcarabea——类似芫荽的草)。”又一说: “别以为满山都是香菜。”桑丘只说了谚语的上半句。 ② 发誓是凭神明来证明自己的真诚,但后来变成骂人或泄怒之辞。呼上帝之名骂人泄忿是亵渎神明,绅士 和骑士不行得那样。所以堂吉诃德发的誓只用三个点子和“我不多说”来包含。 ③ 原文是“圆球似的誓”,因为发誓(votoáDios)时嘴是圆的。
且说堂吉诃德看见的头盔呀、马呀、骑士呀,是怎么回事。那里附 近有两个村子:一个很小,村上既没有药剂师的铺子,也没有理发师④; 接境的另一个村上却都有。所以大村子里的理发师也为小村子服务。这 小村子里有个病人要放血,又有个人要剃胡子,理发师就带着铜盆到小 村子里去。他去的时候恰巧下雨,他的帽子大概是新的,怕沾湿,所以 把盆顶在头上。那盆擦得很干净,半哩瓦以外都闪闪发亮。他骑的驴就 象桑丘说的,是一头灰驴。堂吉诃德眼里就看成了花点子的灰马呀、骑 士呀和金子的头盔。因为他按照自己那套疯狂的骑士道想入非非,把所 见的东西一下子都改变了。他心目中的那位倒了霉的骑士走近前来,他 更不打话,纵马挺枪,直向那人刺去,一心要把他刺个对穿。他和那人 劈面相迎,并不勒住马,只喊道: “奴才!动手自卫!要不,就把我份里的东西双手献出来!” 理发师做梦也没想到或提防到这种事,看见这个怪东西迎面冲来, 只好滚鞍下驴,躲过他的长枪。他比雄鹿还矫捷,身子刚着地,立刻跳 起来往野外飞跑,风都追他不及。他把盆儿丢在地下;堂吉诃德见了很 得意,说道:“海獭看见猎人追赶,凭本能知道是要它身上的一件东西, 就用牙把那件东西咬下来;这个异教徒很乖,也学了海獭的样。”他吩 咐桑丘把头盔拣起来。桑丘双手拣起,说道: “啊呀,这盆儿真不错!要说值钱的话,至少也值一个当八的银瑞 尔!” 他把盆交给他主人。堂吉诃德拿来立刻戴在头上,转过来,转过去, 想找面盔的部分,可是找不到。他说: “这只有名的头盔当初是配着一个异教徒的头形铸造的,那人的脑 袋一定大得很。可惜这东西缺了一半。” 桑丘听他把盆儿叫做头盔,忍不住好笑;可是想到他主人的火气, 笑了一半忙又忍住。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笑什么?” 他说:“我是想到那位异教徒原主的脑袋那么大,这只头盔完全象 一只理发师的盆儿了。” “桑丘,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这只有名的神盔,大概是由意外 事故,落在一个外行人的手里了,那人不识货、不知道它的价值,瞧是 纯金铸成的,一定就糊里糊涂地把那一半熔化卖钱了,把剩下的一半做 成这么个东西,看着就象你说的理发师的盆儿。不过,随它是怎么回事, 反正我识货,不在乎它变样。回头哪个村子里有金匠,我叫他修理一下, 要修得象锻神替战神打造的东西一样好①,甚至更好。目前我就凑合戴 上,总比没有头盔好;如果有石子打来,就可以抵挡。” 桑丘说:“可以呀,只要人家不用弹弓来弹你。上次那两支军队混 战的时候,他们用弹弓打的石子,打折了您几个大牙,把害我呕掉肠子 的万应神油的罐儿也砸破了。” 堂吉诃德说:“损失那些油我并不心疼,因为你知道,桑丘,那个
④ 那时欧洲的风俗,理发师以医疗为副业。 ① 堂吉诃德记错了,锻冶之神并没有替战神铸造过兵器,他为了捉拿自己的妻子(爱神维纳斯)和战神的 私情,铸造了一个精巧的网,把他们俩一起罩在网里。
药方我记在心上呢。” 桑丘答道:“我也记得呀。可是我这一辈子如果去按方配制,或者 再喝点试试,天叫我马上就死!而且我打算动用身上的五官一齐护着自 己,既不受伤,也不伤人,压根儿用不着这种药。至于再给人兜在毯子 里抛呢,这话我不提,因为这种倒霉事没法预防,碰到了只好缩着肩, 屏住气,闭上眼,听凭命运和毯子抛送。” 堂吉诃德听了这话,说道:“桑丘啊,你这个基督徒很糟糕,吃了 人家一次亏,老也不忘记。你该知道,伟大的心胸不计较细事。你难道 折了腿、断了肋骨、破了脑袋吗?你就念念不能忘记那番玩笑呀?仔细 想来,那是捉弄你,闹着玩儿的。我如果没看明这点,早回去为你报仇 了;我要为你干的事,准压倒希腊人为拐走海伦而造成的浩劫②。其实那 位海伦如果活在现代,或者我的杜尔西内娅活在那个时代,可以拿稳了 说,海伦的美貌不会有那么大的名气。”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把叹息送上云霄。桑丘说: “就算是开玩笑罢了,反正也不能认真报仇。随它是认真、是玩笑, 我终归尝到那个滋味了,也知道那是我身上抹不掉、心上忘不了的。不 过这些都不去说它,我且问您,您把那个曼低诺①打倒了,他那匹看来象 灰驴的灰点子花马,撇在这里没个着落,咱们把它怎么办?照那个人拔 腿飞跑的样子,不见得再想回来找它了。天啊!好一匹灰驴啊!” 堂吉诃德说:“我向例不剥夺我手中败将的东西。按骑士道的规则, 也不准剥夺他们的马匹,叫他们步行。除非打仗的时候,胜者损失了坐 骑,才可以夺取败者的马匹作为合法的俘获。所以,桑丘,这匹马呀, 驴呀,不管你当它什么东西吧,你随它去,它主人等咱们走了会回来找 它的。” 桑丘说:“我真恨不得牵了走呢!至少把自己的驴和它对换也好, 我觉得我的驴没它那么好。骑士道的规矩实在是严厉,连换掉一头毛驴 儿都不准。我请问您,驴子身上配备的东西,总可以掉换吧?” 堂吉诃德答道:“这个我可不大清楚,还拿不定,得仔细研究呢; 你如果急切需要,暂且让你换吧。” 桑丘说:“急切得很,即使是我自己身上穿的戴的,也没那么急切 的需要。” 他得到许可,马上举行换帽礼②,把自己的毛驴装扮一新,比原先漂 亮好几倍。然后他们吃了些驮驴上抄来的干粮,又喝了些推动砑布机的 溪水;只是背着脸不看那些砑布机。他们受了惊吓,对那些东西深恶痛 绝。 他们饥火已平,气恼也消了,两人骑上牲口,不择道路,随驽骍难 得任意而行,因为这样才是游侠骑士的本色。马的主人随着马的意向, 就连那头毛驴也那样,总是又亲热又和顺地跟着那匹马;马到哪里,驴 就跟到哪里。他们终究又回到大路上,毫无定向,只顺着大路随便跑。
② 引用特洛埃王子劫走希腊美人海伦,希腊联军攻破特洛埃城的典故。 ① 桑丘想说曼布利诺,但是说错了。 ② 换帽礼(mutatio caparum),天主教的仪节:复活节日,大主教和教长脱掉冬天的衣帽,换上春天的衣 帽。
他们一路走,桑丘对主人说: “先生,您许我跟您说一两句话吗?自从您下了那道严厉的命令不 让我说话,我肚子里好些东西都闷得发霉了。这会儿我舌头尖上有句话 要说,我不愿意憋坏了它。” 堂吉诃德说:“你说吧,话要简短,罗里罗唆就没趣。” 桑丘说:“那么,先生,我就说了。这几天我老在想:您在荒野里 和四岔路口来回冒险,到手的好处实在是太少了;即使克服了天大的凶 险,成了大功,既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当然也永远埋没了,这就亏 负了您的心愿和您的一番事业。所以我想,除非您有更好的主意,咱们 最好还是去投奔一个正在打仗的皇帝或国王。您替他效劳,可以显显您 的身手、您了不起的力气和更了不起的头脑。咱们投奔的主子看到了这 种种,一定按咱们各自的功劳酬报咱们;他那里一定也有人把您的事迹 写下来,一代代流传下去。我干的事就不提吧,因为不过是侍从的事罢 了。如果按骑士道的规则,侍从干的事也行得记下来,那么我敢说,我 的事不该略过不提。”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你说得不错。但是一个骑士要达到这个地 步,先得四面八方去冒险,经受考验;等功成名就,一旦到了哪一国的 京城,那里已经久闻他的大名了。他进了城,小孩子一见立刻跟上来围 住他,大喊:‘这是太阳骑士呀’、‘蛇骑士呀’、或者其他徽号的骑 士,反正他是在那个徽号下干了大事业的。他们会说:‘这是单枪匹马 战胜大力巨人布洛咖布鲁诺的骑士呀!禁咒了将近九百年的波斯国玛梅 鲁戈大帝,靠这位骑士破了魔法的呀!’他的事迹就这么一传十、十传 百地播开了。后来国王在宫殿里听到小孩子和许多别人的嚷嚷,赶到宫 殿窗口,一看见这位骑士,凭铠甲或盾牌上的徽章认出他是谁,就不由 自主地喊道:‘啊呀,骑士道的模范来了!我满朝的骑士们快出去迎接 呀!’大家奉旨赶出去,国王亲自跑到半楼梯,紧紧拥抱了这位骑士, 和他行吻面礼,然后携手带他到后宫,会见王后和公主。这位公主的才 貌反正是当代第一、举世无双的。她立刻凝目注视着骑士,骑士也盯着 公主看,都觉得对方象天神一般,不是凡人。他们不知怎么的给撩拨不 开的情网套住了,却不知怎样表达爱慕的情意,心上非常痛苦。随后准 有人把骑士送到陈设富丽的房间里,替他卸下盔甲,又拿一件华丽的红 袍给他穿上。他披戴着盔甲就够漂亮的,换上便服越显得风度翩翩。当 晚他和国王、王后和公主同进晚餐。他两眼离不开公主,只顾偷偷看她; 她也乖觉地偷眼看骑士,因为据我刚才的话,她是一位很慎重的姑娘。 饭罢,忽有个又丑又小的侏儒进餐厅来,后面跟着一位漂亮的傅姆,两 个巨人陪在她左右。她提出了一件艰险的事,是古代一个法师造成的, 谁能完成这件事,就公认他是天下最好的骑士。 “国王命令在场的骑士都尝试一下。大家都不行,成功的只有这位 作客的骑士,这就越发增长了他的名望。公主快活极了,她爱上这样杰 出的人物,更觉得心满意足。无巧不巧,这位国王、或王子、或随他是 什么,正和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苦战。作客的骑士在宫里住了几天,要 求参战,为国王效劳。国王一口应允,骑士恭恭敬敬地对国王吻手谢恩。 这天晚上,他去向公主告别。公主卧房的窗对着花园,她曾经隔着窗子 的栅栏和骑士谈过好几次话;她的心腹侍女替她传递消息。当时骑士长 吁短叹,公主昏厥过去,侍女忙去舀凉水;侍女很着急,因为天快亮了, 怕私情泄露,坏了公主的名誉。后来公主醒过来了,她把一双白手从栅 栏里伸给骑士;骑士就千遍万遍地亲吻,把眼泪冲洗这双玉手。两人约 定怎么样互通或好或坏的消息。公主要求他尽早回来;他连连发誓允诺。 他再次吻了公主的手和她告别,心上说不尽的难受,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回屋倒在床上,满腔离愁,一夜没睡。他大清早起来,向国王、王后和 公主辞行,可是只见到国王和王后,听说公主不舒服,不能见他了。骑 士知道她是为了离别悲伤,只觉得万箭钻心,差点儿脸上流露出来。牵 线的侍女当时在场,都看在眼里,回去告诉公主,公主听了不禁流下泪 来。她说,她最苦恼的是不知这位骑士什么出身,是否帝王的后代。侍 女一口保证说,他如果不是帝王公侯的子孙,决不会这么高贵、温文、 勇敢;这话安了公主的心。她极力自己宽慰,免得父母看出她的心病。 过两天,她也就在公共场所露面了。这位骑士早走了,他投入战争,征 服了国王的敌人,夺得许多城池,打了好几次胜仗。他回宫和公主在经 常相会的地方见面,约定由他去要求国王酬报他的功勋,把公主嫁给他。 国王不答应,因为不知道他的出身。可是,他和公主或是私奔了,或是 别有什么办法,公主终究做了他的妻子。国王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因为 后来发现骑士的父亲原来是一位英勇的国王。我不知道他的国土在哪 里,因为我想地图上是不会有的。父王去世,公主继承,这位骑士转眼 做了国王。这就该论功行赏了;侍从和所有帮他登上宝座的人都有赏赐。 新王把公主的一个侍女配给侍从——不用说,她就是那个牵线的侍女, 她父亲是一位很显赫的公爵。” 桑丘说:“正合了我的心愿;这得实实在在,没有虚假。我就是这 样指望的,事情准会象您刚才讲的那样,一一应在您这位哭丧着脸的骑 士身上。”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这还用说吗!从前游侠骑士做到帝王就是 这样一步步升上去的。现在只要看哪个基督教或异教的国王正在打仗, 又有美貌的女儿。不过现在还顾不到这点,因为我已经说过,上朝之前, 先得在别处显身手,扬名气。况且我还有个缺陷:假如有国王正在打仗, 他又有美貌的女儿,而我已经名满天下,我却不知道怎么能发现自己是 帝王的子孙,就连叔伯的亲也攀不上。国王要是这方面拿不稳,即使我 功勋显赫,尽配得过公主,他也不肯把公主嫁我呀。所以我只怕就为这 一点缺陷,白卖了力气,还是一场空。当然,我出身旧家,有财产,还 有权利要求五百苏艾尔多的罚金①,说不定将来为我写传的博士会把我的 祖宗考查清楚,发现我原来是什么国王的第五、六世的子孙。我告诉你, 桑丘,世界上有两种家世:一种是从帝王传下来的,一代代衰落,到末 了只剩了一个点,象个底在上、尖在下的金字塔;另一种是从平民开始, 步步高升,直升到公侯。两种家世不同:一种丧失了过去的地位;一种 取得了过去未有的地位。我的家世大概是前一种。据考证,我也许是名 门望族出身,将来做我丈人的国王准会满意。即使他不满意,公主对我 准是一片痴情,明知我是挑水夫的儿子,也会不顾父命,把我认作家主
① 苏艾尔多(sueldo),币名,约值半个瑞尔。按西班牙中世纪的法律,贵族如人身受到侵犯,可要求五百 苏艾尔多的赔偿。
和丈夫。不然的话,我就抢了她,随意把她带到别处去,等过些时候, 或者等她父母身死,他们的气恼也就完了。” 桑丘说:“这里正用得上一句混蛋的话:‘硬抢也能到手,何必向 人乞求。’不过还有句话更当景:‘实心眼儿求人,不如一走脱身。’ 我说这话有个缘故。做您老丈的国王陛下如果不肯回心转意,把公主小 姐嫁给您,那就别无办法,除非象您说的,抢了她带到别处去。不过这 样也不妥;您还没跟他们讲和,还没安安顿顿做上国王呢,这个时候, 可怜的侍从对他那份赏赐,还得瞪着眼干等吧?除非将来做他老婆的心 腹侍女跟着公主一起逃出来,和他同过苦日子,等老天爷另作安排—— 因为我相信他主人一定马上把侍女赏他做正室夫人了。” 堂吉诃德说:“这是谁也不能阻挡的。” 桑丘说:“那么咱们只要靠上帝保佑,随命运去安排得了。” 堂吉诃德说:“桑丘啊,随上帝照我的愿望和你的需要去安排;‘谁 自卑自贱,就是卑贱的人’①。” 桑丘说:“随老天爷安排吧。我是个老基督徒,我能做到伯爵就足 够了。” 堂吉诃德说:“还不止呢。即使你做不到伯爵也不要紧,因为我既 然是国王,就可以封你爵位,不用你花钱买,也不用你格外效劳。我封 你做了伯爵,你马上就是绅士了,人家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去;尽管他 们不愿意,也少不得称你一声‘阁下’。” 桑丘说:“好哇!我可会卖弄我的官眼儿。” 他主人说:“该说‘官衔’,不是‘官眼儿’。” 桑丘说:“就算官衔。我说呀,我是很会做官的。讲老实话,我从 前当过教会的庭丁;我穿上庭丁的袍儿,神气极了,大家都说,凭我的 气概,可以做教会的总务员呢。如果我披上公爵的袍儿,或者象外国伯 爵的派头,浑身戴着黄金珠宝,那可多么体面啊!保管一百哩瓦以外的 人都要赶来看我了。” 堂吉诃德说:“你一定很漂亮。可是你得经常剃胡子。象你这种又 浓又粗又乱的胡子,至少每两天剃一回;不然的话,大老远就看得出你 是什么人。” 桑丘说:“那只消用个理发的,把他雇在家里,不就行了吗?假如 少他不得,可以叫他跟在我背后,象贵人的马弁那样。” 堂吉诃德问道:“你怎么知道贵人有马弁跟着呢?” 桑丘说:“我告诉您。几年以前,我在京城里待过一个月。我看见 一位贵人在那里散步;他个子很小,据说爵位很高。有个人骑马来回跟 着他跑,好象他的尾巴似的。我问人家这人干吗老跟在那人背后,却不 跟着别人。人家说,这是他的马弁,贵人照例有个马弁跟着。从此我就 知道了,一直没忘记。” 堂吉诃德说:“对呀!所以你照样也可以叫你的理发师跟着你。风 气不是一下子兴起来的,也不是一致同意了创造出来的。说不定你就是 第一个背后带着个理发师的伯爵;而且剃胡子比套马更是贴身的事。” 桑丘说:“理发师的事您留给我就行,您只管想办法做国王,封我
① 西班牙谚语。
做伯爵。” 堂吉诃德说:“有那一天。” 他抬头忽有所见,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且待下一章叙述。
第二十二章
堂吉诃德释放了一伙倒霉人, 他们正被押送到不愿去的地方去。
曼却的阿拉伯作家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在这部正经、夸张、细 致、有趣而又异想天开的故事里记述如下。在上文二十一章末尾,著名 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和他的侍从桑丘·潘沙一番谈话之后,堂吉 诃德抬眼看见前面路上来了十一二个步行的人,一条大铁链扣着他们一 个个的脖子,把他们联成念珠似的一串;他们都戴着手铐。一起还有两 人骑马,两人步行;骑马的拿着新式火枪,步行的拿着标枪和剑。桑丘 见了说: “这队人是国王强迫着送到海船上去划船的。” 堂吉诃德问道:“怎么强迫?难道国王强迫了谁吗?” 桑丘说:“不是的,我只是说,这些人是犯了罪罚去划船,强迫他 们为国王当苦役。” 堂吉诃德说:“不管是怎么回事吧,这些人反正是硬押着走的,不 是自愿的。” 桑丘说:“对啊。” 他主人说:“照这么说,恰好就是我的事了;锄强救苦正是我的责 任。” 桑丘说:“您小心啊,国王是最公道不过的;他强迫这些人是因为 他们犯了罪,惩罚他们。”这时候,一串囚犯已经走近前来。堂吉诃德 很客气地请教押送的人,为什么把一群人这样押着走。一个骑马的回答 说:他们是到海船上去的苦工,是国王判了罪的犯人;此外没什么可说 的,也没什么可问的。 堂吉诃德说:“可是我还想问问每个人招祸的缘由呢。” 他还说了许多好话央求。另一个骑马的就说: “我们携带着这些混蛋犯罪的案卷呢,只是现在不便停下来找给您 看。您去问他们本人吧。他们要是高兴,会跟您讲;这种人干坏事和讲 坏事都有兴味,一定乐意。” 其实堂吉诃德即使得不到准许,也会自作主张去问。他既然得到准 许,就跑向那串囚犯,问打头第一人犯了什么罪,落得这样狼狈。那人 说是为了恋爱。 堂吉诃德说:“就为了恋爱吗?如果为了恋爱得押上海船,我早该 在那儿划船了。” 那囚犯说:“不是您心眼里的恋爱;我是爱上一大筐浆洗好的衬衣, 竟把它紧紧搂住了,要不是给法律的铁手夺下,我到今也不会自愿放手。 我是当场拿住的,不用严刑逼供。审问完毕,我背上吃了一百鞭子,再 饶上三年‘古拉八斯’①,事情就了结了。” 堂吉诃德问道:“什么叫‘古拉八斯’?” 囚犯说:“‘古拉八斯’就是罚上海船作苦工。”
① 原文 gurapas 。
这人是个小伙子,二十四岁左右,据说是庇艾德拉依塔的居民。堂 吉诃德照样又去问第二个囚犯。那人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第一个囚犯 替他回答说: “他呀,先生,因为他是金丝雀;就是说,是音乐家、歌唱家。” 堂吉诃德说:“什么?音乐家和歌唱家也罚上海船做苦工吗?” 囚徒说:“是啊,先生,吃了痛苦唱歌是最糟糕的事。” 堂吉诃德道:“我倒是听说:‘唱歌能驱愁解闷’①。” 囚徒道:“该反过来说:‘唱歌一次,哭一辈子’。” 堂吉诃德说:“这话我可不懂了。” 一个押送的公人说: “绅士先生,吃了痛苦唱歌,按这帮无赖的黑话,就是上了刑招供。 这个犯人上了刑就认罪了,供出自己是‘夸特来罗’②,就是偷牲口的贼。 他既然招了,就判了六年划船的苦役,背上还吃了二百鞭。他老是愁眉 苦脸地,因为和他一起的匪徒——那边牢里和这边同路的,瞧他自己招 供,不能咬着牙抵赖,都瞧不起他,把他欺侮捉弄。他们说:自称‘无 罪’或‘有罪’一样都是两个字,一个人犯了罪如果人证、物证都没有, 死活全凭自己的舌头作主,那就算运气够好的了。我觉得这话也有道 理。” 堂吉诃德说:“确是不错的。” 他照样又去问第三个囚犯。这囚犯满不在乎地立刻回答说: “我因为短了十个杜加,得要到古拉八斯夫人家去待五年。” 堂吉诃德说:“我愿意出二十杜加,让你脱难。” 那囚徒说:“我看这就好比身在海上,饿得要死,尽管有钱却没处 买需要的东西。您要给我的二十杜加,如果来得及时,我可以用来润润 书记官的笔,活活辩护律师的心思,那么,我今天准还在托雷都的索果 多维尔市场上逛呢,不会象狗似的牵着在这条路上走。不过上帝是伟大 的,忍耐吧,不用多说了。” 第四个犯人道貌岸然,一部白胡子直垂到胸前。堂吉诃德问他为什 么到那边去,他听了就哭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第五个囚犯代他答道: “这个体面人要到海船上去待四年;他临走还穿上礼服,骑骡逛了 大街。” 桑丘说:“照我看,那就是游街示众了。” 那犯人说:“是啊。他的罪名是做掮客,而且是皮肉交易的掮客; 干脆说吧,这位绅士是拉皮条的,也懂得几分邪术。” 堂吉诃德说:“他如果没有那几分邪术,单为拉皮条,就不该罚去 划海船,倒是可以指挥海船,做个舰队司令。因为拉皮条的事谈何容易, 要通达世情的人才做得。在治理得当的国家,这是最少不了的职业,不 是好出身都不配干。这事该象别的职业那样,要有监督和检查,又该象 交易所的经纪人那样,得经过选派,限定人数。这就可以避免许多弊病。 如果干这一行的是笨人和糊涂蛋,譬如不很晓事的丫头老妈子呀,年轻 无识的小僮儿和骗子呀,那就弊病多了。在紧要关头,必须有急智的时
① 西班牙谚语。 ② 原文 cuatrero。
候,这些人往往拿着面包不会往嘴边送,自己的左右手都分辨不出。我 还有许多话要说,还想讲明干这件国家大事的人为什么应该精选,不过 现在不是时候,将来有人负责改善这事,我再跟他谈吧。目前我只说: 他白胡子一把,道貌岸然,为了拉皮条受这样的罪,我看了心上很难受; 不过他既然又有邪术,我就不能同情了。当然,我并不象一些死心眼的 人,以为邪术能够转移或克服人的意志;我确实知道世界上没有这种邪 术。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不受药草和符咒的强制。无识妇女和江湖骗 子常配制些有害的药来愚弄男人,说是能激起情欲。其实呢,我已经说 了,意志是没法强制的。” 那老头儿说:“对呀。老实讲,先生,我那邪术的罪是冤枉的;拉 皮条的罪呢,我不能抵赖。不过我绝没有想到这是干坏事,因为我只求 世上男女皆大欢喜,没有争吵,也没有烦恼,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是我 空有一片好心,免不了还是要到那边去。我已经上了年纪,又加小便有 病,一刻不得安顿;这一去,再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他说罢又哭。桑丘觉得他很可怜,从怀里掏出一个当四的银瑞尔来 周济他。 堂吉诃德又前去问另一个囚徒犯了什么罪。这人不象先前的一个, 回答很爽利。他说: “我到那边去是因为跟两个表姐妹和两个别人家的姐妹玩得太放肆 了;我和她们随意取乐,结果我的子女繁殖得乱七八糟,魔鬼也算不清 这笔糊涂账。我犯的事都证据确凿;我既没有靠山,又没有钱,差点儿 断送了我的脖子①。我判了六年划船的苦役;行啊,我犯了罪,就自食其 果呀。我年纪还轻呢,但愿能活下去,留着性命,总有办法。绅士先生, 您要是有什么东西周济我们这群可怜虫,将来上帝在天堂上会报答您, 我们在世间念经的时候也会记着为您祷告,求上帝不亏负您这满面慈 祥,保佑您长寿绵绵,身体康健。” 这个囚徒是大学生装束,据一个护送的公人说,他很有口才,而且 精通拉丁文。这队囚犯的末尾一人三十岁左右,相貌很好,不过两个眼 珠子是对接的。他的枷锁和别人的不同:脚上拖一条很长的铁链,缠住 全身;脖子上套着两个铁圈,一个圈扣在铁链上,另一个圈是所谓护身 枷或叉形护身枷①上的。这个铁圈下面垂着两条铁棍,到齐腰的地方装一 副手铐,把两手套住,再用大锁锁上。这就使他不能把手举到嘴边,也 不能把脑袋低到手边。堂吉诃德问为什么这人和别人不同,要这么许多 枷锁。护送公人回答说:因为他一人犯的案,比所有别人的案总在一起 还多;而且他非常胆大狡猾,就是这样押着,还保不定会逃走。 堂吉诃德说:“如果他不过是罚去划船,他又能犯下什么罪呢?” 护送公人说:“他判了十年苦役,这就相当于终身剥夺公权了。咱 们只要一句话就说得明白: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台·巴萨蒙泰, 诨名‘强盗坯子小希内斯’。” 那囚犯接口道:“说话客气点儿啊,差拨先生,这会儿可别给人家
① 指受绞刑。 ① 护身枷或叉形护身枷(guardaamigo o pie de amigo),是一个有脚的铁架,撑在犯人颔下,管住脑袋,鞭 打时不能躲闪。
起诨名,扣绰号。我名叫希内斯,不是小希内斯;我姓巴萨蒙泰,不是 什么‘强盗坯子’。各人自己瞧瞧自己吧,这就够了。” 那差拨说:“天字第一号的贼强盗,你如果不指望人家给你封上嘴 巴,就别这么标劲十足。” 那囚犯答道:“‘人的行为得顺从上帝的意旨’②,这是没什么说的。 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知道我是不是‘强盗坯子小希内斯’。” 护送的公人说:“你这撒谎的混蛋,他们不是这样称呼你吗?” 希内斯说:“是这样称呼,可是我自有办法叫他们不这样称呼,不 然的话,我挦掉他们的毛!我甭说生在哪里的毛!绅士先生,您要是有 什么东西给我们,快给了我们走吧。您只顾打听人家的历史,真叫人不 耐烦。您如要问我的历史,我告诉您,我是希内斯·台·巴萨蒙泰,我 的历史已经亲手写下来了。” 差拨说:“这是真的。他写了自己的传,写得没那么样儿的美。他 在牢里把那本自传押了二百瑞尔。” 希内斯说:“即使押了二百杜加,我也要赎它回来的。” 堂吉诃德说:“就那么好吗?” 希内斯说:“好得很呢!压倒了《托美思河上的小癞子》①那类的书, 不管是从前的或将来的,比了我的自传都一钱不值了。我可以告诉您, 我这部自传里写的全是事实;谎话决不能编得那么美妙。” 堂吉诃德问道:“书名叫什么呢?” 希内斯说:“《希内斯·台·巴萨蒙泰传》。” 堂吉诃德问道:“写完了吗?” 他回答说:“我一生还没有完,怎么能写完呢。我从自己出世写起, 到最近这次又罚去划船为止。” 堂吉诃德说:“那么,你从前已经去划过船?” 希内斯答道:“我为上帝和国王当差,去过一次,待了四年,尝过 硬面包和牛筋鞭子的味道。到海船上去我也不怕,那里有机会续写我的 书。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写,西班牙的海船上多的是闲功夫。当然, 我也用不了很多时间,因为心里已经有稿子了。” 堂吉诃德说:“看来你很有才气。” 希内斯说:“也很倒霉,因为高才总是走背运的。” 差拨说:“混蛋总走背运。” 巴萨蒙泰说:“我跟你说过了,差拨先生,说话客气点儿。上头交 给你这支差拨的棍子,叫你解送我们这班可怜人到国王陛下指定的地方 去,不是叫你来糟蹋我们的。你要是不客气,哼哼??我不用多说。‘客 店里沾上的肮脏,说不定有一天会漂洗干净’①。大家别闹,好好过日子, 说话放和气些。咱们耽搁得够了,上路吧。” 差拨因为巴萨蒙泰出言不逊,举起棍子要打他。可是堂吉诃德拦身 挡住,求差拨别虐待这人,因为他一双手已经锁得那么牢固,让他舌头 放松点儿也就算了。他回到一串犯人那里,对他们说:
② 西班牙谚语。 ① 西班牙十六世纪无名氏作,是流浪汉体小说的鼻祖。 ① 西班牙谚语,和“碱水里什么脏都洗得掉”意义相类。
“亲爱的弟兄们,我听了你们的话,事情都明白了。你们虽然是犯 了罪受罚,却不爱吃那个苦头。你们到海船上去是满不情愿、非常勉强 的。看来你们有的是受刑的时候不够坚定,有的是短了几个钱,有的是 没有靠傍,一句话,都是法官裁判不当,断送了你们,没让你们得到公 正的处置。老天爷特意叫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实施我信奉的骑士道,履 行我扶弱锄强的誓愿。我听了你们的事深受感动,义不容辞,要为你们 实现上天的旨意。不过我也懂得,事情可以情商,就不要蛮做;这才是 谨慎之道。所以我想要求押送的差拨先生们行个方便,放了你们,让你 们好好儿走吧。尽有别人为国王当差呢,不用这样强迫的苦役。我认为 人是天生自由的,把自由的人当作奴隶未免残酷。况且,押送的诸位先 生,”堂吉诃德接着向他们说:“这群可怜人并没有冒犯你们各位呀。 咱们一旦离开了人世,有罪各自承当;上帝在天上呢,他不会忘了赏善 罚恶。好人不该充当刽子手,这个行业和他们不沾边。我现在平心静气 向你们请求,你们答应呢,我自有报酬;如果好话不听,那么,我这支 枪、这把剑、这条胳膊的力量,会叫你们听话。” 差拨说:“笑话奇谈!说了半天,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要我们释 放国王的囚犯!竟好象我们有权力释放他们,您也有权力命令我们!先 生,您好好儿走您的路吧,把脑袋上的尿盆儿戴正了,‘别找三只脚的 猫儿’①。” 堂吉诃德说:“你就是猫!就是耗子!就是混蛋!②” 他一面说,一面直冲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对方措手不及,被他 打倒在地,用长枪刺伤。恰是堂吉诃德的运气,那人是带火枪的一个。 其他押送的人出乎意外,都惊惶失措。不过他们立刻定下神,骑马的几 个③拔剑在手,步行的拿起标枪,一齐来斗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就不慌不 忙地应战。那队囚犯一看有机会脱身,就设法挣脱锁住他们的铁链,打 算逃跑。这件事却便宜了堂吉诃德。当时乱成一团,押送的人一面要追 赶逃脱的囚犯,一面又要对付赶着他们厮打的堂吉诃德,弄得两头都顾 不全。桑丘也出一份力,释放了希内斯·台·巴萨蒙泰。这人第一个脱 却枷锁,灵便地跳出来。他直取倒地的差拨,夺了剑和火枪,举枪向这 人瞄瞄,那人指指,尽管没有开枪,却把场上押送的人赶得无影无踪; 他们怕巴萨蒙泰的火枪,又加脱身的囚犯向他们投掷许多石子,所以都 逃走了。桑丘为这件事很担忧;他料想逃走的人一定会去报告神圣友爱 团,团里一打起警钟,他们的巡逻队马上会出来追捕逃犯①。他把这话告 诉主人,求他快快离开那里,躲到附近山里去。 堂吉诃德说:“好啊;不过目前该怎么办,我自有主张。” 当时一群囚犯正在起哄,把差拨剥得只剩了贴身的内衣。堂吉诃德 叫他们过来;他们就围上来听他有何吩咐。堂吉诃德对大伙儿说:
① 西班牙谚语,又一说,“别在猫儿身上找五只脚”,都指办不到的事。 ② 堂吉诃德发怒,骂对方是猫,同时联想到儿童故事里猫追耗子,耗子咬绳子,绳子缚棍子??等等。 ③ 作者忘了本章开始说,押送囚犯的共有二人骑马,都拿火枪;上文骑马的一个已受伤倒地,应该只剩一 个骑马的了。 ① 按神圣友爱团的法令,哪里出了事,就打起警钟,神圣友爱团的巡逻队闻声立即赶出追捕罪犯,须追赶 五哩瓦之远,一路上每到一处就打警钟,当地神圣友爱团的巡逻队亦闻声出动,各追赶五个哩瓦。
“有教养的人受了恩惠知道感激;不知感激是上帝最不容恕的罪 行。我说这话有个缘故。你们各位已经亲身受到我的恩惠了;你们要报 答,就该为我了却一个心愿。我要你们扛着脖子上解下的铁链,立刻上 路,到托波索城里去拜见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对她说,她 的哭丧着脸的骑士叫你们去向她请安,还把我今天这桩了不起的事,从 开头直到我把你们释放,一一告诉她。完了这个差使,就随你们自便了。 祝愿你们前程美好。” 希内斯·台·巴萨蒙泰代表大家答道: “我们的救命恩人先生啊,您吩咐的事是我们万万办不到的。因为 神圣友爱团一定会来搜捕我们;我们不能在大道上一起行走,得各自设 法躲进地道去。您还是想法变通一下,把您向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 索小姐的效劳和献礼改作念经,我们可以为您念诵若干遍的《圣母颂》 和《信经》。这事不论日夜,不论逃跑或休息,打架不打架,都做得到。 您如要我们这会子回到埃及的肉锅旁边去①,换句话说,要我们扛着这副 链子到托波索的大道上去,那就等于说,目前不是上午十点,却是夜晚; 您要我们干这件事就仿佛‘要榆树结梨’②。” 堂吉诃德勃然大怒道:“好吧,婊子养的先生,强盗坯子小希内斯, 或者随你叫什么名字吧,我发誓,我要叫你单独一人,夹着尾巴,背着 整条链子到那边去。” 巴萨蒙泰看到堂吉诃德荒谬绝伦,竟要释放他们,早料到他头脑不 大清楚。他本来不是好惹的,这时受到辱骂,就向伙伴们丢个眼色;他 们就退后几步,拣起石子来打堂吉诃德。石子雨点似的打来,堂吉诃德 拿着盾牌招架不住,可怜的驽骍难得又象铜铸的一般,踢它刺它都不动。 桑丘躲在驴子后面,避掉了向他们俩打来的一阵阵雹子。堂吉诃德的盾 牌没多大用处,石子来势凶猛,他身上着了不知多少,竟打倒在地。他 刚倒下,那大学生就扑上来,抢了他头上的盆儿,在他背上打了三四下, 又在地上摔三四下,险的把盆儿打破。一群囚犯把他披在铠甲上的袍儿 抢去;他们还想剥他的袜子,幸亏有护膝压住,没有剥掉。桑丘的大氅 也给他们剥去,只剩了贴身的衣裤。他们怕神圣友爱团,一心只想逃走, 并不想扛着铁链去拜见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所以把抢来的 东西大伙分了,就各自逃走。 旷野里只剩了驴子和驽骍难得、桑丘和堂吉诃德。驴子低着脑袋默 默沉思,时常把耳朵扇动一下,以为那阵石子雨还没有停止,耳朵里还 听到那个声音呢。驽骍难得也给一阵石子打倒,躺在它主人身边。桑丘 穿了一身衬衣裤,想着神圣友爱团栗栗自危。堂吉诃德对那群囚犯行了 大好事,却在他们手里大受虐弄,气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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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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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堂吉诃德(上)5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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