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怀浩气,超乎尘外
—— 读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1079年,对于一般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串冷冰冰的几个数字;可对于苏轼来说,却是人生的转折点。就在这一年,正在湖州任上的苏轼突然被逮捕下狱,罪名是在诗文中攻击朝廷的新法,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虽经营救出狱,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精神上却因这一场卑鄙而又残酷的文字狱而受到沉重的打击。在黄州期间,他自号东坡居士,彷徨于山水之间,在老庄及佛禅中寻求解脱。这首脍炙人口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就是在黄州任上所作,体现了作者悲凉苍劲而又旷达坦荡的情怀。
解读这首词时首先应关注一下正文前的小序。词前题序并非苏轼首创,苏轼之前张先就已在词中大量使用小序。但是,张先的这种写法对苏轼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苏轼此词中的小序交代了写作的缘由:词人从黄州去沙湖途中偶遇小雨,“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雨过天晴后,遂作此词。按照生活常理,途中遇雨,这本是自然现象,可是词人深有感触,借眼前景,写胸中事,谈人生哲理。
词的上片写雨中所遇所感。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就给人带来不同凡响的听觉冲击力。雨“穿林打叶”,所发之声让人寒不能禁,难以忍受。这是一种客观存在,但词人借题发挥,前面加上“莫听”就体现了作者不为外物萦怀之意。既然如此,那该怎样呢?“何妨吟啸且徐行”这句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面对自然界和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作者的态度是明确的:在雨中照常“吟啸且徐行”。“何妨”则体现了作者历经千山万水之后笑看风云的从容情怀,颇有六朝名士之风度。接下来的“竹杖芒鞋轻胜马”句中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意象的对举运用:“竹杖芒鞋”与“马”。很显然,前者属于闲人,拥有它们,可以极目骋怀,畅览无边秀色;而后者则属于忙忙碌碌的兖兖诸公,骑上它,奔波在被苏轼称之为“蜗角虚名”的名利场中 。着一“轻”字,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从中我们不但可以感受到东坡老人“无官一身轻” (此时所担任的“官”与“无官”差不多)的欣喜,而且也体味到他对世俗中人的蝇营狗苟的行为的不屑。接着,词人以反诘式的“谁怕”响亮地回答了自己的兴趣所在和人生追求。正因为如此,词人才能“一蓑烟雨任平生”。由此观之,词人志在江湖、披蓑烟雨的隐逸之思跃然纸上。清人郑文焯在《手批东坡乐府》中论及此词时说:“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斯言洵为的论。词人既可以在自然的怀抱里任情而动,也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任天而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惟其如此,才能在风雨如晦的人生中消解苦难,度过一生。
下片写雨后词人的感受。“料峭的春风”已把醉酒之人吹醒,酒后的感受是“微冷”。毕竟任何靠酒精麻醉的办法只能是自欺欺人之举,不是长久之计,酒总会有醒的那么一天。因此,词人不是选择逃避,而是迎头赶上,直面人生。这时词人欣喜地发现,前方“山头斜照却相迎”,已经雨过天晴了。再回过头来看看以前所走的风雨交加的道路,真是百感交集。一般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轻易地抛弃以前经历的风风雨雨,一身轻松地走路。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是擅长“瞒和骗”的。苏轼却不然,他很理性而又从容地说:“归去”。荣也罢,辱也罢,只不过是人生的一种历练。苏轼的这种隐逸思想并不是孤立出现的,在他的另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如在他的《满庭芳·归去来兮》中一开始就大声疾呼:“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词人以一种悲凉的语调说,我想回到故乡眉山去。可是身不由己,人生的曲曲折折总要面对。因此词人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换而言之,风雨可能很快就会过去,但前面不一定是艳阳天。我们正确的人生态度是泰然自若,“任天而动”。面对人生的苦难,词人选择的是自我消解。因为人总要活下去,总要去自我排解。不然,那就像屈原一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选择一条“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不归之路。当然,这里的超脱不是麻木,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旷达而又智慧的人生观。 对于苏轼在词中所表现的特质,前人已有所论述。胡寅《酒边词序》中就用极其赞赏的口吻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后半部分关于苏词与“花间”、柳永的比较我们姑且不论,但前半部分对苏轼词的特质的解读无疑是十分妥贴的。如果用它来解读此词,则几乎妙合天成。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东坡老人那遇祸不惊,笑对苍茫的优游之态和“任天而动”,达观超脱的诗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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