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6、7月间,孙犁收到在晋察冀工作时两位战友的孩子(高中学生)的一封来信。这封信里对孙犁的作品表达了在认真阅读基础上的由衷喜爱。对于这一点,孙犁感到很高兴。他先前也接到过一些同学的来信,虽然对作品的内容有赞赏或批评,可“好像都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仔细地阅读我的书。他们是人云亦云的。他们是听到风声便随着来了雨声的”。
这位高中学生在信的后半,还对孙犁的几篇作品提出了一些具体、切实可行的意见。这使孙犁有些意外,因为他接到的大部分读者来信,对一篇作品“不是捧到天上,就是摔在地下”。所以,对于信里的意见,孙犁认为:“都是非常切实,非常正确的。(作品发表后)还很少听到这样具体、这样切实可行的意见。”还表示:假如以后能够修改这部作品(《风云初记》),我一定要郑重参考。
在来信的末尾,高中生还告诉孙犁:他们课本中选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与书中刊出的有很多不同。并且将这些不同列举出来。这引起了孙犁的特别注意。
这些内容和字句的不同主要是在课本里,大多是删节。例如,《荷花淀》中几位妇女去看自己丈夫途中,遇到日本船的追击。她们摇着小船往荷花淀里去时,作者记述了妇女的内心想法:“假如敌人追上来,就跳到水里去死吧!”这一句话,在课文里被删去了。另一处,说妇女们在划船时,有人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因为还很嫩小,便又丢进了水里。“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这句话,也被删去。《荷花淀》开首第二段,作者叙写这里的芦苇,多被妇女们编了席子,这时,补了一句:“编成了多少席?”这增添了小说韵味的句子,也被删除。文中写妇女们急速划船时,“水在两旁大声的哗哗,哗哗,哗哗哗!”最后一个“哗”,也被划去。
这些删节孙犁并不知道。所以这个学生一问,他一方面与原文对照,一面循着一些人的思路,对为何删节略作探讨。“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被删,孙犁在回信中说:“可能是认为这两句话有些‘泄气’,‘不够英勇’。”当然,孙犁本人并不这样认为。所以,这两个词他都用了引号。“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被删,孙犁认为:可能是认为这样的描写“没有意义”,也许认为这样的句子莫名其妙,也许认为有些“小资产”。看来,孙犁也弄不懂为何被删。“哗哗,哗哗,哗哗哗!”最后一“哗”被删,孙犁替删削者着想:可能是认为:既然前面都是两个“哗”,为什么后面是三个?一定是多余,是衍文,他们就用红笔把它划掉了。孙犁这样写,既显变化,程度又有加深。删削者却未能注意和体会到这一点。小说开首处“编成了多少席?”一句被删,孙犁也想不出为什么:有什么妨碍吗?可能是,他们认为织出多少席,难道还没有统计数字吗?认为不妥,删削去。
对文章以自己的认识进行删削,显然是由于误读产生的。因为不理解,或以为不正确就发表意见,就删削。这样的事,孙犁在此前也遇到过。
二
那是在更早的1952年。当时的平原省(今已撤消)聊城地区(后划归山东省)安乐镇师范学校,有一个学生组织的文艺研究组。这个文艺研究组在“研究”了孙犁的《荷花淀》后发现了一些问题,便写信给孙犁,就这些问题希望孙犁回答。
他们对《荷花淀》的意见归起来有三条:
一、有点嘲笑女人的味道。
二、拿女人来衬托男子的英雄,将女人作为小说中的牺牲品。
三、不是郑重地反映妇女们的事迹。
第一条理由,是孙犁在作品中叙说到水生等离家去打仗,妇女们前去探望时,作品中有:“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一句。来信质问:“这句话是说明什么问题呢?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当人刚离开自己的同伴时双方都是有些恋恋不舍的心情,尤其是青年夫妇这种感情不应当单独存在于男方或女方,亦不能偏重于男方或女方。”而作品中的这句话,“显然是说明妇女在这方面更较男人为甚”。
来信中引起置疑的还有另外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学生们认为,作者用这样的话来说明女人们没有找到自己的丈夫而失望,以后又变得愉快的情况,并且这句话是用在“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的下面,那么,“但是‘女人们’为啥‘尤其’是这样呢?”这还不算,来信还很带情绪地问:“莫非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简单吗?她们没有永不忘却的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吗?”接下来,信中还对旧有的东西作了批判和分析:“是的,过去是有人认为女人的脑子是简单的。红玉娥为了爱罗章的容姿,而不报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旧剧《秦英征西》);在农村中也普遍地流行着‘女人挨打睡夜就好’的嘲笑妇女的谚语。但是今天我们谁也知道这种观点是不对的,是吃人的旧礼教使妇女那样,并非妇女的本质。”最后质问孙犁:“但您的作品中却依然存在着这种味道,不知用意何在?”
由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引来了如此尖锐的质问,孙犁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二条理由说水生们隐伏在荷叶下打伏击时,看望他们的女人们也刚巧来到这里,“……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对此,学生们在信中说:“当然,被高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鼓舞着的作战的人们是不能为自己的爱人而忘记战斗的,但他们并非不爱自己的妻子。”进而问道:“而作品中却说‘半眼也没有看她们’,这是否暗示着水生这些英雄看不起这群落后女人呢?否则为啥不说是‘没有顾得看她们’呢?”
作品叙写战斗结束后,区小队长问水生说:“(这些妇女)都是你村的?”“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这两句,被来信认为“不够恰当”,根据作品叙述:“……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同学们认为女人们此次前来的动机,除了青年夫妇的爱情,还为了自己的丈夫们作战。她们为了怕自己的丈夫受冷,不避艰难危险前来送衣,“但结果却遭到了嘲笑、咒骂”。
按同学们的理解:“水生是作者心中所崇爱的人物,对我们读者也是如此。大家所以爱他的原有是因为他能起来保卫祖国,而不是因为他能够给远来送衣的爱人以凶相,那么作者想塑造水生的英雄性格,就应当着重描写水生如何以忘我的精神杀敌才是。”可作者孙犁——“您却在表现他杀敌的同时加上了些如何对自己爱人耍凶以衬托水生的英姿”。
第三条理由中,小说中描写妇女的积极方面如“……她们学会了射击……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的话之后,来信认为,这些一般描写觉得还不够,因为这不是“郑重地反映女人们先进的一面,而是作者为了掩饰自己的轻视妇女的观点,不得不这样”。小说里另外的妇女要自己建立武装动机的句子如“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等等,来信中认为:“作者却将她们建立武装的动机放在渺小的为个人争口气的基础上,这样就势必使人认为女人们虽然积极行动起来了,但她们总不如男人们伟大。”
对于上面看起来十分严正的观点,来信要求孙犁:“请您解释一下。”
这封明显脱离艺术作品特点,甚至脱离现实生活,以某种口号、观念来图解小说的信经《文艺报》转到了孙犁手中。面对这样对《荷花淀》的误读,他还是很认真地从文艺的角度,从生活的角度,写了一封较长的信作了回答。
针对第一点误读,孙犁解释说:“‘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这一句话的上面下面还有文章。这一句是在一定的情节下面写出来的……这里所说的‘女人们’,是指小说里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些藕断丝连’,是指她们在当时的情况下到底有些牵挂她们的丈夫,这样写是可以的。如果不根据上下文,不根据故事发展的整个情节,单单摘出这一句话来,并把这句话理解成为‘一切女人在一切的情况下都藕断丝连’的意思,并根据这种理解说我‘嘲笑妇女’,说我‘显然是说明妇女在这方面更较男人为甚,同时也否认了这些藕断丝连是青年们应有的情感,认为是可耻的,是女人们特有的至少是较甚的卑鄙的弱点之一’,那就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
针对此,孙犁作了一点假设:如果为了避免误会,把文章中的那句话写成“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男女双方都有些藕断丝连,所以??”大概,读者也会觉得不很妥当吧?
另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被质问为“莫非是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简单吗?”孙犁回答:你们的理由很多,“但请你们注意,我所写的女人要忘记的事,并不是什么‘杀父之仇’,也不是什么‘亡国之恨’,要忘记的是找不到丈夫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对于第二条意见的举例,孙犁回答:“半眼也没有看她们”这一句,“丝毫也没有暗示着民族英雄看不起女人的意思。你们也知道在大敌当前,间不容发的当儿,青年们不能象在戏台下面一样可以东瞅西斜,飞眼吊膀。”这后面的话,显然带了一些情绪。
至于说女人们是“落后分子”,孙犁回答:“水生这句话可以说是嘲笑,然而在当时并不包含恶意,水生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凶相’。他这句话里有对女人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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