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为屈原作传赞,其内心冲动和贾宜相似。屈原作为失意臣子的形象在司马迁的描述得以凸显。凸显意味着:屈原的“这个”形象易于把握。而易于把握是说:文人与君王的爱恨交织的关系,由屈原作了开端,后继者绵绵不绝。是后继者的无穷眺望使屈原成为屈原。
“唯美”这一层,则由于楚地之原始宗教体验的缺失,使屈原在文字中间的身影显得游移和飘缈。游移缥缈本身也是美。
楚辞和楚声、楚乐、楚舞、楚俗密切相关,而能以楚声诵楚辞者,据说唐代就绝迹了。
二千三百多年来,屈原的身影既清晰又模糊,既固定又飘缈。屈原千姿百态。他活在汉语的弹性空间之中。他的作品是多维度的,具有多重指向。
屈原不能被穷尽。读屈原意味着无限的生发。
《离骚》、《天问》、《九歌》、《九章》、《招魂》……这些篇章所唤起的阅读体验是很不同的。《九歌》原是楚国南部祭神的民歌,经屈原提炼成抒情诗,人神相恋曲。《湘君》、《湘夫人》、《山鬼》、《东君》、《云中君》、《少司命》……全是极优美的篇章。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是日神东君的形象。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这是司恋爱的处女神少司命的形象。目成:少司命与神堂中的以巫者出现的屈原眉目传情。
《楚辞》的源头性美感俯拾即是。
本文挂一漏万。
《楚辞》是南方文化的结晶。《诗经》则是北方文化的硕果:十五国风,不见“楚风”。换言之,《楚辞》是长江流域的产物,《诗经》是黄河流域的产物。二者到了汉代并称“风骚”,宛如长江与黄河共同滋养了华夏儿女,催生绵延百代的华夏文明。
《诗经》是四言体,《楚辞》主要是五言、六言、七言体,形式自由奔放,音韵别致优美,开汉唐诗歌之先河。
《诗经》是民歌民谣,清新而单纯。《楚辞》是个人的艺术创造,意象繁复,意境雄浑,诗人内心的巨大冲突横陈纸上。
何其芳说:“《诗经》中也有许多优秀动人的作品,然而,像屈原这样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热情以至整个生命在他的作品里打上了异常鲜明的个性烙印的,却还没有。”
开端性的诗人,开端性地以生命写诗。诗句喷发着生命冲动。
从屈原的作品看,他虽然生死系于南方,却对中原的历史文化高度认同,没有一点“小国寡民”的心态。而当时的楚国则被北方人称为“南蛮”、“荆蛮”。南方文化传播到北方,沅湘的屈子、淮水的庄子居功甚伟。老子的思想也是从南传到北的。
楚国灭亡了,楚声却响彻了华夏大地。
这个历史现象颇具隐喻性。刀枪能攻占国土,却对文化无可奈何;强国的战车驰骋千里,弱国的文化悄然反攻长驱直入;帝国倾覆朝代更迭,文化源远流长。
春秋战国,北方多攻伐,而南方是相对平静的。南方生活的悠久和文化的丰富是同构的,柔性之力大而无形。
北方主阳刚,南方主阴柔。
这中间可能隐藏着华夏特殊的人文地理的奥秘。
屈原流露到作品中的形象,环绕着鲜花香草。他的缠绵倾诉也透出某种柔媚。荆楚男子也许多如此。楚人亦强悍,而在楚国灭亡之后越发强悍不屈。项羽这样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物,产生于楚国的耻辱记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是力量型的,屈原是文化型的。项羽一把火烧了阿房宫,屈原却让南方的生活意蕴审美气象牢牢扎根于北方。
从历史发展的长远轨迹看,刀枪劣势,文化优势。刀枪要生锈,文化要发光。也许正是文化的发光才使刀枪入库生锈。文化的柔性之力是朝着生活的多元,审美的多元。或者说,文化的本质性力量是由生活的多元来维系的,它近乎本能地拒绝刀枪。南唐之灭北宋之亡都是典型的例子。
汉代“一统天下”,过上了安定日子的汉民族却受到匈奴的威胁。汉族与少数族的争斗与融合延续千百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生活与刀枪的严重对立。而现代政治智慧,则以刀枪护卫着生活。古代政治,这个智慧尚在成形的过程中。皇权既是推动力,又阻碍了它的成形。
这是中国历史的大课题,本文仅限于几缕猜想。
古代中国的“生活局面”,与农耕文明息息相关……
屈原的丰富性是由南方的生活所决定的。天地人神巫集于屈原一身,这在战国时代的中原是不可想象的。中原战乱频仍,使“治乱”的思想成主流思想,孔子“不语乱力怪神”,有其深意在焉:他是致力于价值天空的收缩,为君权的畅行天下腾出空间。屈原则拓展“人神共存”的空间。春秋时代中原的神话也是非常发达的,屈原笔下多有涉及。屈原的视野是南北交汇人神共存。泛神,泛巫,使他笔之所触,尽染神奇。
人神浑然一体,是朝着人的神性、诗意,朝着生活的丰富、人性的丰富。神性并不压抑人性,神权与君权的结合才压抑人性。神性是模糊的,神权是确定的。
由此可见,屈原与孔子有明显的互补空间。
秦汉以降,中国历代文人仰望着屈原。这几千年不衰的仰望是有原因的,符合“充足理由律”。屈原是人的丰富性的开端阐释者。王逸说:“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规范。”
《文心雕龙. 辨骚》则具体阐释说:“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坡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矣。”
文人易感,文人发牢骚,源头在屈原。易感是说:提升感受性,感受天地人神,由感受而生发感知。感与知,是连在一块儿的,知性(理性)并未扼杀感性。由于屈原目极天地间,立境奇高,他所画定的感知区域笼罩着后世文人,由文人而波及读书人,进而影响全民族。发牢骚则意味着:有深怨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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