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建 忠
屈原与陶渊明,代表了两种人生模式,或云载道文化与闲情文化之别。一般士人,往往既做不了屈原,又做不了陶渊明,只是跟着屈原愤世嫉俗,深恶痛绝地指责而不付诸行动,跟着陶渊明吟唱自赏而行动上另有所图或远离诗意。通过长期领悟屈原,揣摩陶潜,对话沟通,触类联想,我更多地从二者之异中看到了明显的“同”。出身与来历他们均为元世显赫,当代没落,屈原唯一可以炫耀的是“帝高阳之苗裔”,至于父、祖辈,似乎无可称道,诗云“忽忘身之贱贫”,“贱贫”可能反映了比较真实的情况。
陶渊明虽有曾祖陶侃光环的映照,但“昭穆既远,已为路人”(《赠长沙公》),故“少而贫苦”。大起大落的家庭阴影,由盛转衰的严峻挑战,良好文化教育的熏陶,使他们成为政治上积极进取的文人。但是,少年时代的巨大打击,在心理气质上留下了久远的阴影。屈原“生于国而长于野”,其中显然包括家庭悲剧的“蛛丝马迹”,有人推测为“英雄弃儿”似嫌过份,但父辈没有留给他财产、业绩,则显然是事实。陶渊明八岁丧父,而且其父“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命子》),亦明其事业无成。可见家庭留给他们的是遥远的回忆,现实的困窘,良好的教育,情绪的起伏,情感的脆弱。屈原没有在作品中言及自己的儿子,我们只能如此推测:即使有儿辈,亦无所作为。
根据屈原的心态与习惯,如果儿子有所作为,那一定要大书特书聊以慰藉的。陶渊明饮酒过度,导致五个儿子智商不高,雍、端二子13岁那年,还难于区分“六”与“七”,不是痴呆又是什么?一一这样理解,虽然有所偏颇,违背了陶潜“贬”子蕴爱的本旨,但五个儿子平庸无成,亦是事实。追溯二人家族的“脉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就如一颗明亮的彗星,迅速升起,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只不过在广袤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渐渐淡褪,又永恒难灭的痕迹;他们虽然来有影,去有踪,但无法寻代那源远流长,极为显赫的家庭背景,又找不到子孙绵延,事业家传的家庭线索。家庭的精华似乎正如代代蓄积的能量,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作了“一次性释放”,从而也就染上了一层伟大、神秘的色彩!才能与志向他们的志向主要在政治仕途方面,可谓远大、执着。
屈原的志向正在辅君之“美政”,举贤授能,君臣契合,“循绳墨而不颇”,“及前王之踵武”。而陶渊明亦不同寻常,“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论及实际的治国才能,则令人遗憾,屈大夫才气横溢,娴于辞令是事实,只是将繁杂的政治思想化、简单化,认为“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女矣”(《惜往日》)。他对自己才能的过高估计,导致了他的孤高自傲的高价值取向的形成。他缺乏从政入世的“苦难”准备,缺乏政治家宽阔的胸怀、胆略气魄,缺乏在社会关系中从容冷静、兼容协调的组织能力。屈原不能身居高位,是他的伤心处;假如真让他握有重权,推行改革,楚国也未必治得好。陶渊明做过祭酒、参军一类的小官,没有看出什么政绩与才能;他一方面很想做官,但官儿太小又不想好好干,所以刚刚到任,则又“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于是又隐居,因“家贫”与理想,则又出仕。十三年中,时仕时归,亦官亦隐,经过长久思考、选择,最后走上归隐之路。同样,在个性气质上,陶渊明亦不宜为官,他自己说:“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与子俨等疏》)故要求自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他们对政治仕途的过高期望,对自身才能的过高估价,必然将“有志不获聘”的原因归结于政治黑暗,忠佞倒置,世风日下,无一可取。
读读屈原的《离骚》《九章》,同时代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好人、一个贤臣,真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且看《离骚》中所述:“众皆竟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固时俗之工巧兮,亻面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竟周容以为度。”“世并举而好朋兮”,“世溷浊而不分兮”,“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陶之归隐,他曾强调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质性自然”,但另一方面亦愤世嫉俗地归结为社会黑暗,无法生存,如“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饮酒》之六)、“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之十二),故将出仕比为“误落尘网中”。他的《感士不遇赋》更是直接、愤激:嗟乎!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学,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所以他们的创作,很少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总是或远或近、或隐或现地与政治失落、怀才不遇有关。
矛盾与斗争可以这样说,屈之沉湘,陶之隐逸,均是远大志向、政治理想与现实矛盾无法调和的结果。他们个性执着,与众不同,我行我素,常常令人不解,加之朋友有限,社会交流不广,以致给人们造成一种精神失常或心理病态的假象。其实,我们的诗人与一般的人一样,均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同样有做官的强烈欲望,更有“官本位”潜意识的痛苦的煎熬。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疏远之中,隐居躬耕之中,经受过无数次的犹豫、思考、彷徨、矛盾、斗争。他们的作品,正是他们心灵发展历程的真实写照,是他们苦难历程的真实记录。他们的作品,准确地说,应是人生思索的“文学日记”或“日记题材的诗文”。无独有偶,屈原行吟泽畔,遇到了好心的渔父劝告;陶潜归隐弃官,遇到了好心的田父的劝告。且看他们的劝词:渔父田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其氵屈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饣甫其糟而其酉丽?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再看他们的回答:屈原说:“安能以自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陶渊明说:“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之九)从二位诗人的作品来看,渔父、田父应该实有其人,而且都是善意的、友好的,对其遭遇、处境是同情关心的,其劝告是发自肺腑的,其劝词亦是世俗的、普通的、随和的选择。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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