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们都呆呆地怔住了。
“白姑娘”在空中抖动了一下,“她”那洁白的身体朝上一蹿,像被看不见的弹簧朝上弹了一下。几根洁白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
“她”的翅膀伸展着,仍保持着飞翔状态,腹上背下,几乎垂直地掉落下来。“她”的爱慕者们,似乎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可悲事件,纷纷围绕着“她”。但鸽子毕竟不是大雁或天鹅,没有在空中救护同类的本领。也许它们深恐自己也突然遭到如此可悲的厄运,撇弃“白姑娘”一齐飞走了,纷纷落到了江对面哨所的顶盖上。 就在“白姑娘”掉到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刹那,“她”突然翻过身,奋力扇动几下翅膀,飘飘摇摇地升起高度,仄仄歪歪地盘旋了一小圈,辩明方向后,斜着侧着地朝江这边飞来,朝我们头顶的上空飞来。在江中心,“她”就开始身不由己地下扎,像纸叠的飞机,翅膀一动不动地滑翔而至。
“她”掉落我脚旁。 我立刻弯下腰,小心地用双手将它从雪地上捧起。 在“她”洁白的羽毛红了。 我的双手红了。 “她”那两只乌豆般的鸽眼瞪着我。 我们一个伙伴,挥舞双拳朝江对面破口大骂:“你们浑蛋!”
班长狠狠扇了张文歧一记耳光。
张文歧操起一柄铁锨,就要冲过去拼命。两个伙伴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制伏…… “白姑娘”的死,在我们心中造成了一种悲痛。这悲痛虽然不能用“巨大”或“强烈”去形容,但却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沉重的。因为这悲痛之中,包含着一种浓缩的,不属于悲痛的成分在内。这种成分像癌细胞,原本就潜伏在我们心中。它与悲痛混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使一只鸽子的死,具有了咄咄逼人的重大性和严峻性。甚至可以说,我们心中包含着异质成分的悲痛,是超乎正常的,具有某种可怕性质的。
我们将“白姑娘”埋葬在了黑龙江边。我们在埋葬“她”的那个地方肃立了许久,对这只无辜的鸟儿的横死表示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哀悼。我们都觉得对这只美丽的鸽子的死怀有深深的内疚。说到底,“她”是由于不明不白地卷入了我们与他们--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这间心照不宣的“战争”才遭到枪杀的。可“她”究竟算是为何而死呢?这又是我们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的。我们对“她”的哀悼,也意味着是对江那边几名苏联边防士兵的愤怒和仇视。我相信,那一天他们是知道了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当时都站在江那边望着我们直到我们散去,他们才散去。
接连几天,我们都变得沉默寡言。我们每天仍到沙坑那里去刨沙子。 他们每天早晨却不再到江边用雪擦脸了。
也不常能望到他们的身影了。 也听不到悦耳的鸽哨声了。 这个地方比以往更加宁寂。 这确是虚假的宁寂,有种什么无形的可怕的东西在这个地方的宁寂之中孕育着、滋生着、弥漫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听到了鸽哨声。也许,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认为,时间的流走已将“鸽子事件”的阴霾驱散了吧!起初,鸽哨声很微小,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哨声接近了。归后,听得很分明,就在我们住的小木房子上空环绕。如泣如诉地游弋。
我们都在睡午觉,纷纷坐起,怀着复杂的心情,静听那欲断欲续的哨声。以前,在我们听来,它是多么悦耳,多么美妙,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但那一时刻,这种声音令我们感到刺耳,引发了我们的愤怒。
我们的“白姑娘”被他们打死了。 他们的鸽子竟又胆敢侵犯我们的领空! “张文歧呢?张文歧哪去了?” 班长忽然发现张文歧不在。不知哪一根神经提醒他,他掀起褥角去看猎枪。猎枪不在了。装霰弹的小铁盒也不在了。 “马上去把他找回来!都给我去找!”
班长吼起来。
我们衣帽不整地走出小木房子,四处张望,视野以内,不见张方歧的 影子。 “张文歧……”我们同声大喊。 回答我们的是鸽哨声。奇怪,他会到哪儿去呢?
鸽子,他们的五只鸽子,仍然在我们的小木房上空飞绕着。它们仿佛是在怀念我们的“白姑娘”,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飞得很底,飞得很徐缓。 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在望着我们,互相指手 画脚。一名苏联士兵又挥舞小旗,想将他们的鸽子招引回去。
他们的鸽子却不往回飞。 突然一声枪响。 正在我们小木房上空飞绕的五只鸽子,接二连三向地上掉去。落地即死,哪一只也没动一下。
张文歧慢慢从我们的小木房顶上站了起来,一手提着猎枪,枪筒冒着一缕青烟。 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渐渐在空中飘散开来。 他跳下房顶,将猎枪和子弹朝班长一递,阴沉着脸说:“只用了一颗霰弹。” 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像被定身法定法住了,几尊石人般僵立不动。那名舞动小旗的苏联士兵,小旗仍举在空中,随风招展。
五只鸽子的尸体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布在我们四周的雪地上。 霰弹的威力和辐射面很大,每一只鸽子肯定都中了无数铁砂。 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望着屠杀者。
“你!……”班长 手指张文歧,说不出话。 “我什么?”张文歧也瞪视我们大家,理直气壮,“我要为咱们的‘白姑娘’报仇!只要是他们的鸽子,飞过来一只,我打落一只,飞过来两只,我打落一双!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叫‘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我们将他们的鸽子和我们的“白姑娘”埋在了一起。
我们想,鸽子,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都是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死在这地方的每一只鸽子,都是死得很无辜很可悲也很可怜的。
它们之间,是永不会产生敌意和仇恨的,是永不会互相攻击和伤害的。它们是同类之间最善于和平相处的鸟儿。是我们人类之间无休无止的敌意与仇视,导致了这些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的可悲下场。对这些被杀人的子弹和杀兽的子弹所射杀的鸽子,我们是有罪过的。他们-- 那几名苏联士兵,也是有罪过的。我们的心灵因此感到无法安宁,却无法知道那几名苏联士兵的心灵会怎样?
如果任何生命都有灵魂,但愿这几只鸽子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蓝天上无忧无虑地比翼双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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