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再进一步想到战争一旦爆发,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说不定就落在房顶上,穿透房顶掉进屋里,全家老少于是同归于尽,储藏了再多的战备食品岂不也是枉然。想来想去,于是采取“三光政策”,东西卖光,钱花光,吃光喝光。人们惶惶然不可终日。
哈尔滨,这座被雀为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这座被誉为文艺家摇篮的城市,这座受苏联文化艺术乃至生活方式影响最久最深的城市,这座曾被它的市民们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背靠老大哥”,“第三次世界大战最可靠的后方”的城市,它变成了一座空前混乱、无比肮脏、人心恐慌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注定将要在中苏战争中被炮火从中国地图上抹去的城市。变成了苏联导弹将重点摧毁的目标。它的每一个市民仿佛都处在朝活夕死的战争威胁中。
战争,战争,不是明天爆发,就是后天爆发。在编汇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最高指示”的语录本上,可以查到这样一句话--“中苏战争不可避免,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好。”人们虔诚地朗读这段预言战争的语录时,心中充满了沉重忧郁。中国人不是战争狂,却希望早打。打过了,就拉倒了。都是这么想的。成年人都甘愿由自己这一代承担起战争的灾难,而将和平岁月留给子孙后代。无论这灾难是多么巨大多么残酷。青年人们都预备着血染疆土,英勇捐躯。
然而当我们来到黑龙江边,每天无遮无掩地暴露在苏联边防士兵的眼中,置身在对方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内,那种在城市每天所感受到的战争威胁,却减少到了似有似无的程度。我们仿佛走出了战争的噩梦,来到了和平的境界。
这里真他妈的是一片宁寂。听不到防空警报的凄厉鸣叫,也根本观察不到对方在边境线上陈兵百万的任何迹象。仿佛“马蹄形包围圈”不过只是战备教育的一种形象说法。仿佛中苏大战不可避免的预言不过是虚造的幻觉……
国境线上发生的冲突,有时公允地想起来,其实质并非都是那么严峻的。我们到这个地方之前,听说中苏双方就发生了一次冲突,几乎诉诸武器:一辆苏军卡车与我们的一辆拖拉机在江边上对行,互不相让,结果撞在一起。我们的驾驶员和他们驾驶员都受了重伤。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合理冲撞”,也都是一次不理智的冲撞。因为冰封后的黑龙江,中心线本不能分明,双方却都认为是行驶在绝对意义的本国领土上,避让对方是政治性的屈辱行为……
我当时听说这件事,心想,与其说是“边境冲突”,毋宁说是“国际交通事故”,只要从联合国派来一名“国际交通警察”,许多类似事件就会得到公正处理的。 我觉得自己这想法颇高明,就对伙伴们讲了。伙伴们却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批判我思维荒唐,头脑简单。
“联合国要是有国际交通警察,就该也有国际交通岗亭了,亏你想得出来!” “这是政治你懂不懂?就算有国际交通警察,也管不着这一段!” 只有班长没加入对我的这场批判。
在我低头认罪之后,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你这个想法……可也真是个想法!” 我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对我表示支持,还是讽刺。
……
几天后,我们的一人伙伴回连队修工具,回来时,带了几份《人民日报》。看了报,我们才知道,珍宝岛事件爆发了。班长抢过报,大声给我们读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
“只要苏联当局想打,我们就坚决奉陪到底!……”
这句措辞斩钉截铁的话,使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并非处在“和平净土”上,而确确实实是处在中苏全面大战即将爆发的“前沿阵地”。
这里的宁寂是真实的。
但我们从那一天开始,都觉得这里的宁寂是虚假的了。
从连里带回《人民日报》的那个伙伴还说,连里的知青都在流传,莫斯科警告北京--他们二十分钟就可以从远东打到北京。 北京的回答是--我们十分钟就可以摧毁克里姆林宫。
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我们听后认为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大灭‘新沙皇“威风,完全相信它的可靠性。
“光复莫斯科!” “解放彼得堡!” “让克里姆林宫的红星重放光芒!” “将 列宁的水晶棺转移到天安门广场!”
我们身为红卫兵时,在哈尔滨八区体育场集会高声呼喊过的“反修”口号,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荡起激昂的 回声。“反修战士”的豪情壮志,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的血管里沸腾奔突!
……
从那一天起,江对岸的几个苏联边防士兵,成了我们眼所能见的最具体的敌人。大家怂恿班长,要求连里发给我们武器。免得战争一旦在这里发生,我们赤手空拳,全作无谓牺牲。
班长却说:“该发武器的时候必然会发给我们武器的。既然现在还不发给我们武器,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仍是挖沙子!”
他的话使我们大为扫兴。
一个伙伴嘟囔:“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打起来了,还搞什么营建?” 班长很生气地说:“你应该去质问连长!”班长还将我从连里带来的那支猎枪和十几颗霰弹“接管”了。那是我向老职工借的,一心想在这地方打到几只野鸡兔什么的。没碰上过,也就一枪没放过。
“这里是边境线,中苏关系剑拔弩张,一枪一弹,有时都会引起严重冲突。我是班长,有权控制它!”
班长的理由是无法反驳的。 我背地里便骂他是“ 陈独秀”。伙伴们都说我骂得“高级”。 我们每天照样在班长的带领下挖沙子。那几个苏联边防战士每天照样在江对面巡逻过来巡逻过去。
我们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劳动。 他们履行着和昨天一样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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